那位老人独自在墨西哥湾的暖流中钓鱼已经八十四天了,但什么也没有钓到。有个男孩曾跟他在一起,可是男孩的父母说那老人太“倒霉”,让他去别的船上帮忙了。男孩子是跟老人学会捕鱼的,他爱这老人。他见老人的船回来时总是空着,心里很不好受,便常来帮他收拾工具。
老人在热带洋面反射的阳光下暴晒的时间太久,皮肤上长满褐色斑点,从两腮一直延伸到下颌。他的脖子因为消瘦而折出深深的褶皱,气色也很不好。他的手更是疤痕累累。那是常年用手拉钓索留下的陈旧痕迹。海中有些鱼力气非常大,渔夫在与它们的拉扯中难免受伤。老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由海洋变成的旷古的沙漠,被岁月侵蚀得面目全非了。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睛,还是毫不气馁地闪着光亮。
男孩到了别的船上,很快就捕到了不错的鱼。但是他还是惦记老人。一想到老人什么都没打到,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你上了一条好船,交了好运了。”一天,老人对男孩说。他们正一起离开停泊的小船。
“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也有八十七天没钓到鱼吧?后来我们连着三个星期都钓到了大鱼。”
“对,有那么回事。不过那条船运气好,你该跟着那船。不用想着我。”老人说。
“是我爸爸让我去的。”
“我知道。”
男孩请老人去露台饭店喝杯啤酒。两个人坐在饭店的露台上。许多也坐在那里的年轻渔夫在嘲笑老人,而年老的渔夫对老人充满同情,却不想表现得太明显。
打到鱼的渔夫都回来了,他们忙着把大马林鱼和鲨鱼分别送到收鱼站和鲨鱼加工厂去。
鲨鱼加工厂在饭店的西边,隔着海湾。送去的鲨鱼肉在那里被割成条状,准备腌起来。工厂总是随东风飘出一阵阵腥味。今天吹的是北风,所以露台上几乎闻不到什么。加上阳光明媚,让人感觉很好。
男孩对老人说:“桑地亚哥,你想要点沙丁鱼吗?”
“嗯?”老人正在走神,他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事情。
“明天,你不是要去钓鱼吗?我给你弄点沙丁鱼来好吗?”
“不,不用,我还可以。你还是去打棒球吧。罗赫略会帮我撒网。”
“我真想跟你一起去。要是我能帮你做点事就好了。”
“你不是请我喝啤酒了吗?”老人对男孩说,“咱俩就像大人一样坐在一起喝酒呢。我记得你第一次上我的船时,才五岁。那回一条活鱼差点把船打翻,记得吗?”
“记得。那鱼的尾巴把船拍得砰砰响,你用棍子使劲儿地打着鱼。现在想起来,我还能闻到自己一身鱼腥味儿。”
“你真记得?”
“真的。”
老人疼爱地看着男孩。
“你要是我的亲孙子,我一准带你出去闯闯。可是……”他摇摇头。
“我现在所在的那条船的主人,简直是个瞎子。”男孩说。
“怎么呢?”
“明明有只鸟在天上盘旋,他也看不见,还催我去抓鲯鳅。”
“唉,他的眼睛这么坏,”老人感叹道,“要是他捕过海龟,那得瞎成什么样啊。抓海龟的活可伤眼睛了。”
就这样,男孩和老人一边喝酒一边聊着天。最后他们还是商量好,由男孩为老人准备下一次出海钓鱼的鱼饵——两条新鲜的沙丁鱼。
喝完了酒,男孩帮老人把船里那些打鱼的家什送回家——桅杆、钓索、鱼钩、鱼叉、棍子。老人相信没有人会去偷这几个不值钱的东西,不过放在外面沾到露水可不好。再说,何必把它们留在船上招惹别人呢?
所谓的家,只是一个椰子树的外壳做成的窝棚,陈设很简单,就是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地上有个烧火做饭的地方。褐色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耶稣圣心图和一幅科布莱圣母图。那是老人的妻子活着的时候挂在那儿的。本来,那里还挂着她的照片,照片涂成了彩色。后来老人把照片从墙上取下来放在搁架上了。因为看见那照片总让他感觉自己太孤单。
“我把渔网带去吧,”男孩子对老人说,“我去捞沙丁鱼。”
“好,我就吃一点饭吧。这里有一锅鱼肉煮黄米饭。你要不要也一起吃?”
“不了,我回家吃。”
男孩子知道没有什么鱼肉煮黄米饭,也没有渔网,渔网早就卖掉了。他清楚地记得是哪一天卖的。这套话他们只是说着玩的。每天都这样。他想老人大概觉得这样聊聊挺有意思,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呢?
“我还有张昨天的报纸呢,我在佩里科的杂货铺拿的,”老人说着,从床底下拿出一张报纸,“我看看有什么棒球的新闻。”
男孩子想,至少这张报纸是存在的。
“扬基队能赢,因为有迪马吉奥。”老人看着报纸说。
“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呢?”
“你得相信扬基队,相信迪马吉奥。”
“底特律老虎队呢?”
“嘿,难道你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也害怕不成?——我们是不是该去买张彩票?末位数字是八十五的?”老人一边看报一边开玩笑说。到了明天,若他还是空手而归,就是连续八十五天没有钓到任何东西了。
其实他没有钱买彩票。“一张彩票要两块半,”老人说,“我想我能借到钱,但我不愿意借钱。借钱之后就是要饭了。”
“你多穿点,现在是9月了。好好看报吧,等我回来给我讲讲。”男孩子说。
“9月才有大鱼哪。”老人说。
男孩去捞沙丁鱼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老人在风中光着脚睡着了,穿着他那身缝补得都看不出本色的旧衬衫,衬衫上积累了太多补丁,显得又厚又重,就像一张船帆。他的一条胳膊压着那张报纸,脑袋往前探去,皱纹都被拉平了。男孩又出去带了晚饭回来,老人仍然在沉睡。他看起来很苍老。
男孩叫醒他,“我们吃晚饭吧。”
“我不饿。”
“吃吧,这是露台饭店老板给我的。黑豆米饭,炸香蕉,炖菜,还有两瓶啤酒。待会儿我要把瓶子送回去。”
“我该去谢谢他,送他一些鱼。”
“我谢过他了。你就不用去了。”
“你全都办妥啦,”老人赞许地说,“我们开吃吧。”
“你准备好了?”
“我洗洗手和脸就行。”
男孩想起自己没有带水和肥皂来,有些懊恼。村里的水龙头远得很,老人没法过去洗。接着他暗自盘算,还得给老人带些冬天的衣服和鞋子,最好再来条毯子。
他们享用了这顿美味的晚餐,高兴地谈起扬基队和迪马吉奥打过的那些好球,心满意足。
男孩走了之后,老人摸黑上了床。他用自己的长裤当枕头,很快进入了梦乡。
他梦见小时候见过的非洲海岸,伴着海浪拍岸的轰鸣,他望见海的远处褐色的高山和海岬,望见金色和白色交织的漫长海滩,闪耀着绚烂的光芒,望见浪涛间,肤色黝黑的人们驾着船只穿梭往返。
他梦见海滩上像小猫一样嬉闹的狮子,披着柔和的暮色,让人怜爱。
他甚至还在梦里闻到了大船甲板的味道——那股柏油和板缝间塞满的防水填絮的味道。非洲的气息,随着梦中的陆地上刮来的风鼓荡而来。
做了很多温暖的梦之后,他在黎明的寒意中睁开双眼,起身穿好衣服,便按照约定起身去唤醒那个男孩。男孩总怕自己睡过头,又不想让船主人来叫自己起床。老人很明白他的想法。
老人赤脚走进男孩的家,把他叫出家门,踏着黑暗和残月的一点微光一起去喝咖啡。这时,已经有人扛着桅杆走在去海边的路上了。
“睡得好吗,大爷?”睡意未消的男孩问。他得过一阵才能彻底清醒。
“很好,马诺林,”老人回答,“我觉得我今天应该能行。”
他们坐在一家为清早出海的渔夫提供早餐的小馆里,点了两罐咖啡。这家的咖啡可以赊账。
“我去帮你拿鱼饵。那家不用我拿东西,船主人总是自己拿。”
“你五岁就帮我拿东西啦!”
“可不。”
老人好好地喝完了他的咖啡,这会是他今天唯一吃的东西。他从不在船上放食物,他不喜欢那样。这时男孩也把沙丁鱼和另外两份鱼饵拿来了。
他们一块儿走到海边。四周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
“祝你好运,大爷。”男孩说。
“祝你好运。”
老人划着船,逐渐把陆地抛在身后。由于海面相当平坦,他又顺着海流航行,所以并不特别吃力。他耳边满是轻微的咝咝声,他知道,那是无数飞鱼挺直的翅膀掠过海面的空气时所发出的声音。他对飞鱼很有好感。这是一种友好的海洋生物。还有小巧的海燕,也是他喜欢的。但是,他为海燕感到难过。这些黑色的小个子鸟类是如此娇弱不堪,它们常常哀鸣着在海上寻觅食物,却收获寥寥,生活得太艰难了。这是海洋的难以捉摸之处吧,他想。不管别人怎么看,老人在想到海洋的时候总是把它当作女性。海洋对万物有慈爱有加的一面,可是也有残酷无情的一面。比如海燕,既然要让它生存在海洋上,为什么不把它造得强悍有力一些呢?老人总觉得海洋就像女人一样任性。
天亮时,他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已经比预期的位置更远了。
他把四个鱼饵放了下去。这些沙丁鱼和金枪鱼做成的鱼饵包裹着钢钩,对海里的大鱼形成致命的诱惑。
老人紧盯着钓竿,用很慢的速度划着船。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老人可以看到许多其他的渔船在海岸附近,垂下的钓索随波逐流,浅浅地悬在水里,可那些渔夫们并不知道,还以为自己的鱼钩沉得很深。老人确定他的钓索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依次伸向深不可测的湾流下面。他希望今天自己能转运。对于准备好了的人来说,每一天都有可能出现好运气。
太阳升得更高之后,他的眼睛感觉好多了。他能直视正午的日头,可是初升的太阳却会刺痛他的眼睛。
突然,他发现天空中飞过一只显然正在掠食的黑色军舰鸟。他跟随这只鸟,找到了一群飞鱼。但是另一群贪吃的鲯鳅也赶来试图分享这些飞鱼。这对飞鱼来说可不妙。鲯鳅数量庞大,它们会紧跟着飞鱼群,并在水下等待着跃起落回的飞鱼。飞鱼很难逃脱。
那只军舰鸟就不像鲯鳅那么善于捕捉飞鱼。飞鱼不断从海面跃出,鸟却一无所获。
飞鱼群终于逃走了。老人继续等待着大鱼上钩。海岸线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像一条绿色的线平铺在海水上。在线的后面,是灰青色的群山,那些山也变得只有一点点大。在陆地的上空,云层壁立,犹如悬崖。从这些云块的形状来看,天气会保持一段时间的晴朗。天空之下,海水愈发深蓝,甚至隐隐地发紫,阳光折射下去,转变成各种颜色的光,奇幻地摇曳着。
他盯着海水看,注意到其中有很多红色的浮游生物——这说明附近有鱼。
水里有一只僧帽水母,像一个大大的彩虹色的气泡。它看起来高高兴兴的,正一伸一缩地漂浮行进。可是,这是令人讨厌的生物,因为它们的紫色触手能分泌毒液,比毒漆树的毒汁还要厉害。那些触手若是缠住钓索,当人拉起鱼来的时候就会沾在皮肤上,引起皮鞭抽打般的剧痛。老人咒骂着这只水母,他嫌它的毒液弄脏了海水。他更愿意在风暴之后的海滩上看到这些东西,然后用自己坚硬的双脚踩上去,痛快地听那一声声胶质爆裂的啪啪声。
只有海龟有办法对付海水中的僧帽水母。在龟壳的掩护下,海龟会从容不迫地吃掉那些水母,连身体带触手,吃得干干净净。老人这样想着。当然,他也捕捉过海龟。吃海龟蛋能让他身体强健。渔夫们对海龟可不善,每抓到一只就会把它剖开,而它的心脏还要继续地跳动好几个小时。老人时常为海龟感到难过。尽管他捕过很多年的海龟。他每天都要喝一杯鲨鱼油。许多渔夫家常备着一桶一桶的鲨鱼油,谁都可以随便喝,能防流感,还能保护眼睛,只是口味不佳。
那只军舰鸟又发现了新的目标,那是一群金枪鱼。它们正忙着捕食小鱼,一头扎进水里的军舰鸟把它们赶得四散奔逃。
老人感觉到脚下有一根钓丝绷紧了。他把钓丝拉上来,钓钩上钩住了一条十磅重的小金枪鱼。
这不是他想要的大鱼,“但可以用来做钓大鱼的鱼饵。”他不知不觉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自言自语的毛病。也许是从那男孩离开他的船开始的。他一个人待在船上,有时唱唱歌,有时心里想的事情便会脱口而出。本来他总照老规矩办,在海上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这些年,他越来越不能遵守这条规矩了。不过反正也没有别人会被他打扰到。如果有,大概他们会觉得他疯了。我没有疯,他想,这船可不像有钱人坐的那种,有收音机听,还能听听棒球赛。
现在,我不该去想什么棒球赛,他对自己说,海中那些鱼里面,准有一条特别特别大的等着我去钓,这是我一辈子最该干的事。
有点奇怪的是,今天所有鱼都在飞快地向东北方向游,这是什么征兆?老人琢磨着。
离海岸越来越远,那条绿色的线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有雪山般的云还在静静地耸立着。海水把照射进来的阳光分解成七色彩虹,老人能看到一条很宽的彩色光带在深海幽幽摇曳。他的钓索静静垂在水中。
热辣辣的阳光下,老人汗流浃背。他想睡一会儿,可是又觉得应该好好地钓鱼。就在这时候,他竖在船上的几根钓竿中的一根猛地向深绿色的水面弯去。
他立即明白,有一条大马林鱼在海水深处吃着包住钓钩的沙丁鱼。这个时候的马林鱼,个头一定不小。这会是一条好鱼。
他喃喃祈祷鱼赶紧咬饵,然而这条鱼一直在深水里围着鱼饵打转、试探。他害怕鱼就这样游走了,当某一条钓索轻轻一动,他才放下心来——鱼还在这里,它会咬住鱼饵的。通过捏住钓索的拇指和食指,他简直能够感受到鱼的嘴如何轻轻触碰和撕咬钓钩上的沙丁鱼肉。他用无法察觉的力量慢慢地把钓索滑入水中。
直到他确信这条鱼已经完全咬住了鱼饵,被钓钩牢牢钩住,他便立即猛拉钓索,开始收回。他使出了全部的力气,可是那条大鱼并没有被拉上来。它带着钓钩和连着钓钩的钓索,慢慢游开了。
老人把整个身体压在船上,船被大鱼拉动着,驶向西北方向。
“谢天谢地,这条鱼是在向前游,而不是向下沉。”老人自言自语,他这时只盼着那男孩子在这里就好了。他不能把钓索绑在船舷上,那样鱼会把钓索扯断,他得抓住那钓索,该放的时候就要放出去。
四个小时以后,大鱼仍然拖着老人的船,既没有扯断钓索,也没有被拉上来。老人死死攥着勒在背上的钓索。他根本动弹不得,连取过水瓶来喝口水也很困难。
陆地已经看不到了。两个小时后,黑夜降临。凭着夜空的星斗,老人发现这条鱼在往某个方向直直游去,整个夜晚都没有改变过。
他用一片麻袋垫住身上的钓索,靠在船头。这样舒服了一些。他后悔没有吃点金枪鱼。现在他饥肠辘辘地被大鱼和海流拖往东方了。他真希望那孩子能在这里,“让他见识见识,也能帮我一把。”他说。上了年纪的人,单干确实不行了。下回一定要早点吃东西,这样再碰到这种事,就不至于这么狼狈。
一雄一雌两条海豚经过他的船。黑夜里,他能分辨出雌海豚和雄海豚不同的喷水声。他对自己说:“它们真好,很相爱。就像飞鱼一样可爱,这是我在大海中的朋友。”
接着,他思虑起这条跟他角力的大鱼。它很了不起,强大,独特,像是一条充满智慧的雄鱼。他记得有一次他钓到了一对大马林鱼中的雌鱼,雄鱼一直在船舷边不肯走。当他和那男孩子把雌鱼用鱼钩钩上来,扔进船里,用棍子打得浑身发红的时候,雄鱼跳出水面,想看一看雌鱼。它张开的紫色胸鳍就像一对翅膀。然后,它直直地掉回水里,可就是不离开。
看到这情景,他和那男孩子都很同情这对大马林鱼,于是他们迅速地把雌鱼给宰了。
快要天亮的时候,又有东西咬住了另一个钓钩,把钓竿都扯断了。老人把连着那个钓钩的钓索割断。他不能让别的鱼打扰自己。他还把其他的钓索也一并割断,免得再发生有鱼来咬钩的事。他一个人应付不了那么多鱼,万一别的鱼捣乱,让他丢了那条大鱼,就不值得了。他在黑暗中割那些钓索的时候,大鱼突然一动,把他拽倒了。他的脸摔在甲板上,划了一道口子。血流得不多。可能是因为他移动的时候,钓索滑过大鱼的脊背,让它受惊了。还好,现在一切都整理好了,割断的钓索也全都联结了起来。再也不会有什么来打乱我的行动了,而且我有的是备用的钓索,老人想到这些,松了一口气。
那条大鱼坚守在深深的水里,这是它的策略,而他的策略,是把它赶到陌生的水域中。他们就这样孤立无援地缠斗着。老人轻声自语,“鱼啊,我愿意陪着你一直到死。”在这冷而孤寂的拂晓,老人等待着。他希望随着太阳升起,时间流逝,大鱼会感到疲乏。他知道大鱼在如此盼望。
现在,他们只是在互相等待着对方先放弃。老人紧靠着船舷,好让身子感觉暖和一些,能在这黎明前的寒冷中跟那条大鱼熬下去。太阳升起来之后,他发现鱼正在向北方游。海流是向东的,显然,大鱼在一边拖着小船,一边抵抗海流的推力。它应该很快就会失去力气了吧?他想。
然而老人失望地发现,天亮之后,大鱼没有显露出一丝疲态。它拖着船向浅水游去,这说明它有可能会跳出水面。这样,老人就能看到这条大鱼了,所以,他很期待它这样做。
老人小心地拉着已经绷紧到极点的钓索,不敢再使劲。假如钓钩把鱼嘴的伤口划得更大,鱼很容易会脱钩。
一只小小的鸟儿飞来,停在钓索上歇脚。“鸟儿,你多大了?你是头一回出门吗?累了吧?在这钓索上好好歇歇,这儿很稳当。”
老人对小鸟说着话。他用这种方式驱散刚过去的一夜积蓄下来的疲惫和疼痛。眼下,他很想有个伴。他猜想这只小鸟在逃避老鹰的追逐,所以才累成这样。不过,他只是随便聊聊,就没有跟小鸟说老鹰的事,没这个必要,它早晚会领教老鹰的厉害的,用不着他来说教。“休息够了就好好地去海上一显身手吧。”他鼓励这小鸟。
大鱼突然用力拉动了钓索,小鸟被惊走了。老人的手也被钓索拉伤,淌出血来。他又想,那男孩在这里该多好。他都没看见鸟是怎么飞走的。
用海水把手上的鲜血洗净之后,老人吃掉了所有的金枪鱼肉。本来他吃不下那么多,只是怕鱼肉放久了会被太阳晒坏。味道还行,要是有个柠檬,或者酸橙,就更好了,有盐也行。什么都没有,他也可以凑合。他看着那鱼,慢慢地把鱼肉全吃完。他不知道大鱼是不是也想吃点,他真希望能把食物分给它,就像对自己的兄弟那样。而他现在这么认真地吃着东西,就是为了能杀死它。他有点难过,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他的左手因为使用过度而抽筋了,蜷曲得像个鸟爪。如果不好好恢复一下精力,他是对付不了那条大鱼的。大鱼在冷静地有条不紊地拖着他的船,似乎有着某种计划。他猜不透大鱼的想法,但他决定跟它斗到底。他相信鱼受伤了,因为他拉动钓索的时候,它的反应很激烈,好像很疼痛。“想必你和我一样痛吧。”他对鱼说。
从天空晴朗的积云和海上吹拂的轻风看来,老人感到天气对自己很有利。抽筋的手会慢慢好起来的,当然,如果那孩子在这里,帮自己揉揉胳膊,手会好得更快,老人想道。他厌恶这只抽筋的左手,抽筋是一种背叛行为——是他的身体对他的背叛——尤其是手要派用场的时候。当然昨天晚上也确实把手用得太过了,他需要不停地解开那些钓索,然后再把它们分别联结好。现在手指因为抽筋根本打不开。但愿在不得不用到它之前,它能够自己缓过来。
钓索上的分量忽然有了变化,它的倾斜度也变了,正在慢慢地升起来。大鱼出水了,老人看到了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皮肤、深紫色的头和背,还有巨大的镰刀般的尾巴。它竟然比船身还要长。
大鱼很快沉回水下,稳稳地继续拖着船前进,就好像它从海里冒一冒头就是为了向老人示威:看看我有多大。老人只见过两次同样有这么巨大身躯的鱼,但那两次,他身边都有同伴。这次,他独自一人,远离大陆,一只手还在不争气地抽着筋。
老人明白,他不能惊动它,一旦它加快游动的速度,钓索就会被挣断。他知道自己比这条大鱼聪明得多,他懂得如何实施欺诈和诡计。大鱼并不懂这些。大鱼拥有的只是远胜于人类的力量。我也有力量,但愿你看得见。老人心中说道。
意志和智慧,老人用来战胜大鱼的就是这两样东西。他靠在船舷上,任凭大鱼拉着小船。当抽筋的左手恢复正常时,老人增加了一些信心。虽然依旧很难受,但他不肯承认,因为他坚信情况正在好转。然后他念了《天主经》和《圣母经》,许愿说如果抓住了那条大鱼,他一定会去朝拜科布莱的圣母。这样他感觉更好了。他决定,如果大鱼打算再跟他耗上一夜,他就必须再吃点东西。他必须赢了它,把它宰了,好让它知道人是多么有能耐。
我要证明给那孩子看,我是个厉害的老头儿,他想。那男孩总说他是最好的渔夫,现在是告诉那孩子这句话一点错都没有的时候了。
能睡一会儿最好。他轻靠船舷。大鱼不睡,他也不能睡,但歇一会儿也好。今天是棒球联赛的第二天,纽约的扬基队和底特律的老虎队正准备一争高下,他想知道比赛结果,但这是在杳无人迹的大海上,他不可能知道。可他依旧对扬基队保持信心。
到了下午,由于船迎风而行,勒在背上的钓索便显得不那么紧绷了,老人觉得舒服了不少。
大鱼偶尔会升上来一点,可是它没有出水,也没有停歇,还在游动。它换了个方向,朝东北方向去了。
老人想象着这条大鱼在深海中凝望前方、用坚硬的胸鳍和尾鳍划水的样子。海里很黑暗,但大鱼应该能看到很多东西,和我一样,我也可以这样,老人这么想着。
“鱼啊,如果你一点不累,那你还真是了不起啊!”他自言自语道。
他很累了,他得想点事。他想起扬基队的迪马吉奥脚踵上长骨刺那档子事来。那一定很疼吧,就像斗鸡的脚上装的那一对距铁刺。斗鸡能忍受那种痛苦,可他觉得自己办不到。人不像鸟兽那样能忍受。迪马吉奥能像我这样死守着一条鱼绝不放弃吗?他能,老人想,他是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嘛!而且他年轻多了,他父亲还是个很棒的渔民呢。
要是有鲨鱼来,我和这条大鱼就得求主的怜悯了。他想。
有一次在卡萨布兰卡的一家酒店,他和一个从西恩富戈斯来的大个子黑人掰手腕。他和那个黑人僵持了一整夜,一直分不出胜负。比赛时间太长,以至于不得不每四个小时换一个裁判。天亮的时候,周围的人们都受不了了,要他们讲和,因为他们急着去上工,等不下去了。他们都是码头上运糖或运煤的扛包工人。工作比一场赌局还是重要一些的。可是裁判不同意。
最后老人赢了。那时候他还不是个老人,而是“冠军”桑地亚哥。这是那次之后他得到的绰号。
后来他又打败过那个黑人一次。那次就很容易了,因为他已经彻底地击垮了对方的自信。再后来,为了保护用来钓鱼的右手,他不再跟人掰手腕了。用左手不行。左手不服他管。就像现在,左手再一次背叛他,抽起筋来。
他望见一架飞机向迈阿密方向飞去。飞机上的人能不能看到那条大鱼?如果他们飞得不那么高,肯定能看见。他自己就曾经站在捕海龟的大船桅杆横桁上看到过深水里的鲯鳅群。鲯鳅在水中看起来是绿色的,因为它们的本色是金黄色,被蓝色的海水染成了绿色。
天快黑的时候,他正经过一片巨大的黄色马尾藻,他的一条细钓索钓上来一条鲯鳅。那条鲯鳅挣扎着想要摆脱钓钩,直到被他拉到船边也没放弃,他给了它一棍子,它才停止跳跃。他可以留到明天吃它,尽管鲯鳅不如金枪鱼美味。那条大鱼咬钩以后就没有再吃过东西,而他还有够一晚上和明天一个白天的食物。在这一点上他比它占了优势。
“我很好。鱼,你就拖着船走吧。”他对水中的鱼说。他把两条桨捆起来扔进水里拖着,增大船的阻力。这样可以多耗费一些大鱼的体力。
星星次第出现的时候,他靠在船头休息。人不必去杀死星星、月亮和太阳,这样很好,因为这很难做到。至于这条大鱼,他倒是蛮有信心杀了它。那是他的朋友,他的兄弟。他很尊敬它,谁也不配吃这样一条鱼的肉。它表现得是那么高贵而肃穆。但是他一定要杀死它,这是不能改变的。谁让他是个靠大海生活的渔夫呢?
他琢磨着用水里的桨来增加阻力这个办法的利弊孰大孰小。如果船的阻力增大,鱼可能会拖走更长的钓索,这样说不定会让它跑了。倒不如让船轻一点,随便那条鱼怎么游,就这样耗着。那样鱼拉着船跑的时间会更长,但也许更安全。
到了这个时候,必须小心行事。
他做好计划:再歇一会儿,然后把那条鲯鳅剖开,收拾干净内脏,免得鱼肉坏掉,同时好好地观察那条大鱼,看看可以对它干点什么。
得找个机会睡一会儿,不能让脑子犯迷糊。别逞强,必须睡一会儿。
他爬到船艄,动作很轻。身上还勒着钓索,动静太大了会惊动大鱼。在星光下,他很快把鲯鳅剖好,内脏和不要的部位扔下水。胃里还有两条小飞鱼,他取了出来。鱼肉被割离鱼骨,摊在船板上。他吃了一些鱼肉,还有一条飞鱼。鲯鳅煮熟了很美味,可没有酸橙和盐等作料,生鲯鳅肉太难吃了。眼下他只好硬着头皮咽下去。他想起应该事先装好一瓶海水放在船上,这样晒上一天,这时候他就有盐吃了。但是什么事都没办法做到这么完美,何况天都快黑了他才钓到这条鲯鳅,很难未卜先知,早早准备好一切。他一边咀嚼鱼肉,一边努力不要作呕。
天上的云渐渐将星星淹没。没有风,这预示着未来三四天会有风暴。眼下还好。他还是决定睡一会儿。大鱼还在执着稳定地向前游动。这是他小睡的最好时机。
他用右手攥住钓索,大腿压住右手,用左手撑着钓索,这样他的几乎整个身体的力气都在钓索上,只要大鱼的动作牵动了钓索,他就能感觉到,即使睡着了也会被惊醒。
在梦中,他看到一大群海豚。那些海豚正在交配的季节,它们纷纷跃出海面,跳到半空中,随即落回旋涡之中。接着他梦到自己的家。梦到自己正躺在床上,非常冷。因为北风正吹在他身上。最后他终于梦见了非洲的海滩和狮子。他衰老之后就经常做这样的梦。在梦中,他的船停泊在岸上,他用下巴抵住船舷,等待更多的狮子从远处缓步到来,满心喜悦。
明月高悬,海上的浓云形成了一片峡谷,小船悠然地行驶进去。他睡得很熟。
钓索滑动了,牵引着他的右手打中了他的脸。他立刻醒来,拉住了钓索。大鱼正在用力。那些卷起来的钓索刺溜溜地滑入海中。他的手被勒得非常疼。他能听见大鱼跳出水面又掉回去的巨响,可是天太黑,他看不到。在被大鱼拉得飞驰的船上,他拼尽全力死死抓住钓索,不让那条正在试图挣脱的大鱼得逞。
那孩子在这里多好。他能用水浇湿钓索,让它不那么容易滑脱。他想。
他在猜测大鱼为什么突然这样不顾一切地跳出水面。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饥饿?先前那条鱼是那么的无所畏惧,它怎么了?
“你最好别失去信心。”他像对一个老朋友那样对鱼说。
钓索已经被放出去很多。大鱼还在继续拖着,老人用左手抓住钓索。刚才拽钓索时摔倒,鲯鳅鱼肉被压烂沾到了脸上,他把烂鱼肉洗掉,否则可能会觉得恶心,要是呕吐了,就会失去力气的。然后他把满是伤口的两只手轮流放进海水里,浸泡一下,消消毒。
这次他对自己的左手相当满意。他一直都觉得左手是自己的软肋。也许是因为他过去没有好好地锻炼这只手。但是这回它表现还行。
他脑子有点乱了。他知道,还得再吃点什么,鲯鳅,或是飞鱼。还是先别吃鲯鳅的好,他不想呕吐。
他把剩下的那条飞鱼全都吃了。万事俱备,现在,跟这条大鱼好好打斗一场吧。
第三天的太阳升起来了。大鱼停止前进,开始打转。这正是老人想要的。
“它转的圈子真大啊,不过事情总算是有了转机。”他紧紧地拉着钓索,一定要拉得紧紧的,他不想让大鱼又一头扎进深水里。他要把大鱼慢慢地拉到船边来,只要控制住钓索,让这鱼兜的圈子一次比一次小,他就能成功。
大鱼转了两个小时,老人疲累到了极点。但是,他知道鱼在渐渐上升,并且圈子越来越小了。
老人眼前冒着许多黑点。头上流下来的汗水弄疼了他的眼睛,还有额头上的伤口。这些都不要紧,他想,我不会垮的,我已经快要赢了。只要我熬下去,天主会帮助我。过一会儿,我再念一百遍《天主经》和《圣母经》。过一会儿就念。
钓索突然被重重地拉扯了一下,这劲儿很猛。那一定是大鱼在用长长的尖嘴撞钓钩上的铁丝导线。被钓钩钩住的伤口一准儿特别疼。这种疼会让大鱼疯掉的。而它还需要跳出水面呼吸一些空气。那样,伤口会给弄得越来越大。这很不妙。大鱼如果忍受不了疼痛,就不会像刚才那样安安稳稳地打转了。它会猛烈地挣扎,最后把钓钩甩掉。
老人放出钓索,免得鱼嘴被绷得太紧。这是唯一的办法。
过了一会儿,大鱼终于停止撞击,重新打起转来。老人又开始收回钓索。他用左手掬起海水,洒在头上、脖子上,因为他觉得头有点晕。
“别再跟我提放弃的事!”他对自己说,“你必须熬下去!”
但他还是把钓索背在背上,靠在船头歇了一下。大鱼没有给他太多时间喘息。它又向小船游过来,这样老人不得不起身拉紧钓索。
信风吹起来了,他喜欢这风。逮到大鱼之后,可以让这风帮忙把鱼拖回去。那鱼太大了,没有风和海流的帮助,他的小船拖着太吃力。
他一边想,一边等着大鱼转变方向往外游,这样他不必去管钓索,能歇一口气。
风浪变大了不少,不过他不担心。天气还很晴朗,他只要往西南走,就不可能回不去。古巴可是一个长形的海岛,海岸线很长很长,无论如何都能拦住他的小船。
大鱼兜回来的时候,他再一次看见了它。它真的太长了,不可思议的长。连游过船底都要花好一阵子。他看到了它淡蓝色的尾巴,张开的胸鳍,还有水面下折射出的巨大身体。那身体上围绕着的紫色条纹清晰可见。
大鱼周围还有两条灰色的乳鱼,大概三英尺长。它们在大鱼的阴影里游得很自在。
老人告诉自己要沉着。再兜两圈,等大鱼完全靠近了,他就可以把鱼叉扎进大鱼的心脏,一举结束这场漫长的拉锯战。
大鱼又过来了,它的脊背露出水面。它再兜一圈,又露出来一些。
再兜一圈,它就能被拉到船边。
老人准备好鱼叉,鱼叉上拴着细绳子。另一头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他有些紧张,浑身冒着汗。
大鱼过来了。速度均匀,姿态优美。老人开始拉它,他有点着急。鱼的身体斜了一斜,立刻竖直了。老人想这一次一定要把它拉过来。他害怕再不能办到,他可能撑不下去了。他怕自己会晕倒。他还从没有晕倒过呢。
鱼没有靠近,反而游开了。老人用尽全力拉钓索,可是鱼给了他当头一棒,径直游开了。
老人有些懊丧,“鱼啊,你要害死我吗?这样下去,你和我都会死的。反正你也活不了了,你干吗一定要害死我呢?”
他想喝水,但是没办法伸手拿到水瓶。他哪儿也不能去,被这条大鱼绑死在这里了。如果它像刚才那样再多来两下,跟他兜上几圈,他真的就撑不住了。不对,他撑得住,他一定可以撑住。
他给自己打气:“就差一点了,你能做到。”他忍受着干渴和失望,继续等待着大鱼兜下一圈的时候动手拉它。但这次他还是失败了,大鱼又游走了。他只能失望地看着它身上的紫色斑纹在海水下飘然而去。
他们就这样尝试了好多回,每回大鱼都游开了。老人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他就是没办法把大鱼拉过来。但是,他还是想再试一次。尽管他真的觉得自己快倒下了。他看不清东西,手上也没了力气。
这时大鱼游了过来,靠得很近,好像一个强大而优雅的敌人等待他的攻击。他振作起来了。鱼叉就在手里。他一脚踩住钓索,举起鱼叉,对准了大鱼高高的胸鳍后面一些的地方,狠狠地刺了下去。他感到自己扎中了,于是把整个身体压了上去,好让那铁叉能扎得更深。
大鱼立即跳腾起来,它全身跃出海面,仿佛在空中瞬间悬停,把自己在老人眼前展露无遗,然后摔回海中,溅起巨大的浪花来。
老人头很晕,视线模糊,他把鱼叉上的绳子缓缓放松,绳子从他创口累累的手掌间滑脱。他身上被大鱼溅起的浪打湿了,可他并没有马上看到大鱼。等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看清了,那条大鱼仰面浮在海面上。身上斜插着鱼叉,鲜血在海水中恣意流淌。在蓝色的海水里,这一团血显得很黑,像一块礁石。但它很快就蔓延开去,又变得像云彩一样了。云彩中间,漂浮着大鱼一动不动的银色肚皮。
大鱼死了。
老人认真地看着这个景象。然后他靠在船头,考虑他很快就要做的事。比如怎么把大鱼带回去。放进小船是不可能的,放不下。他得把它绑住,用张满帆的船拖回去。
这是辛苦的活儿,老人想,我把这个兄弟杀死之后,就得干起来了。
他用手扶着脑袋,想要清醒一点。
他需要从鱼鳃的地方穿进一根绳子,从鱼嘴拉出来,这样鱼脑袋就可以被牢牢地拴在船头。接着他要用两根套索分别把它的尾巴和腰部绑在船上。要做完这些,他才能松一口气,这条大鱼才会真正属于他,成为他的财产。
“干吧!老头儿!”他喝了口水,抬头看看太阳。现在是下午。
他想把鱼拖过来,但是鱼的尸体也不听他的话,只顾在海面上翻来翻去。他只好把船划到它身边去。等他挨近了,便又被这条鱼的巨大震惊了一次。在捆绑大鱼的时候,他注意到它的眼睛,那眼睛很冷漠,像他在迎神仪式中见过的画像上的圣徒的眼睛。
老人觉得自己比刚才舒服多了,这是喝了水的缘故。而且他确信自己已经赢了。他看着被杀死的大鱼,心里琢磨着它这一身的肉能值多少钱。这会儿他没有铅笔可以计算。
如果了不起的迪马吉奥知道了我所做的一切,会为我感到骄傲的。他这样想。他的手和背部都痛得不行。“没准我也长着骨刺,像迪马吉奥一样,只是我不知道。”
那鱼大得简直像是小船边的另一条小船。绑好了鱼,老人扬帆返航。信风吹动着船帆,毫无疑问是在往西南方向走。他安心地躺在船艄,想着要不要把一根钓丝放下水,钓些小鱼来吃。不过他没找到可用的沙丁鱼饵或是匙形假饵。所以他捞了一些马尾藻,弄出里面的小虾连壳吃掉,再喝点水,这足以满足他的需要了。
他靠在船艄上掌着舵。鱼就在他眼前,这是真的,并不是梦。他曾经以为这只是个梦,到最后他什么都得不到。那时候他心里真难受。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大鱼跳出大海,停在半空,然后才掉下来,他知道有个大秘密就在其中。也许老天想向他揭示些什么奥秘,所以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令人无法置信的奇迹。那一刻他其实什么都看不清。而现在,他又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东西了。
他有一种感觉,那条大鱼是在和他并肩航行。他很愿意这样想。那条大鱼并不是输给他的力量,只是输给了他的诡计,他不能让它太没有面子,像一个战利品那样被拖在船后。它应该跟他绑在一起,像一对亲兄弟那样。也许不是我在带他回家,而是它在带我回家。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它高兴就行了。
老人看到了天上的积云和卷云,云很多,他预料这场风会刮上一夜。他过一会儿就看看那大鱼,好告诉自己这是真的。在鲨鱼到来之前,他都是这样,沉浸在疲倦至极之后的无比轻松里。
一个小时后,老人的小船和大鱼遭到了鲨鱼的攻击。
大鱼的鲜血渗透到了深海的海水里的时候,那条潜藏的鲨鱼被血腥气吸引,直直地蹿了上来,劲头太大,竟然脱离了水面,紧接着又掉回到水中。它循着血的气味,向小船游过去了。
那是一条灰鲭鲨。在加勒比海这里,人们叫它登多索鲨,这是西班牙语,意思是牙齿锋利的鲨鱼。它的嗅觉和体力都是最好的。有时它找不到气味了,但很快又能闻到,哪怕只闻到一点点。它游得很快,有着蓝色的背部和银色的肚皮,周身光滑美丽,但上下颚看起来十分吓人。它的背鳍破水而出,笔直前行,像一把坚硬厚实的钢刀。
这条灰鲭鲨的嘴里有八排尖牙,每一根都卷曲着,有人的手指那么长,现在它正紧紧地闭着嘴。
老人看到了鲨鱼的背鳍,他知道厄运正在袭来。这条鲨鱼是海中所有鱼类的猎手,那些鱼对它来说只不过是食物而已。老人并不恐惧,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他心里很明白。但他认为自己胜算不高。他拿起鱼叉,注视着鲨鱼。因为被割了一段用来绑鱼,所以鱼叉上的绳子变短了。
老人勇气十足地盯着鲨鱼,当鲨鱼近在咫尺,并且张开嘴咬住那条大鱼的尾巴,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时,他举起鱼叉猛扎鲨鱼脑袋上两眼和鼻子之间的地方。他扎得很准,那地方后面就是鲨鱼的大脑。
鲨鱼眼睛里很快就失去了活着的光彩。它翻了个身,尾巴还在垂死扑打,把水面打出白色的浪沫。鱼叉上的绳子缠在它身上,但被它的身体绷断了,它缓缓地沉下海去,带着老人的鱼叉。
大鱼已经被鲨鱼啃得不像样子了,老人对此有点伤心。那鲨鱼啃着大鱼的时候,他感觉好像被啃的是自己的肉。
他知道,这只是来找他麻烦的第一条鲨鱼。大鱼仍在流血,其他的鲨鱼也会闻味而来。而他已经没有鱼叉了,还少了很多绳子。
但愿我从没有出海,钓到这条大鱼,但愿我现在正在我的家里,躺在旧报纸铺成的床上。老人想着。“这也许是我杀死那条大鱼所得到的报应,糟糕的事情就要来了,可是我没有太多办法,连鱼叉都没有。那条登多索鲨就输给了我的鱼叉。否则它可比我强大多了,也比我残忍多了。”
“到时候再说吧!”老人自我宽慰道。继续向回家的方向行驶吧。我可以想点开心的事,等鲨鱼们真的来了再说。那条大鱼起码少了四十磅鱼肉,这倒能让我的船走得更快。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把刀子绑在一支桨的桨把上。因为有了新的武器,他略微增加了一些希望。本来嘛,就该这样。人失去希望是一桩罪过。
也许杀死那条大鱼也是罪过。但这也看怎么说,它天生是一条鱼,而我天生是一个渔夫。
老人思前想后,他终于想明白了,杀死大鱼应该不是罪过,他为的是自己的自尊心,一个渔夫的自尊心。
还有那条登多索鲨。那条鲨鱼很高尚,它内心充满勇气,一般只吃新鲜的鱼。“我只是为了自卫,并且下手很利落。”
他从大鱼身上被鲨鱼咬过的地方取下一块鱼肉尝了尝。味道挺好的,肉质也很鲜嫩,如果在市场上,肯定能卖个好价钱。要是能把它带回去多好——如果鲨鱼不会出现,那该多好。
风向有微弱的转变。转向了东北方。辽阔的海面上没有一只船。飞鱼从老人的船头下四散逃走。老人已经航行了两个小时,他一直在休息,时不时从大鱼身上撕下一块肉放进嘴里咀嚼。他在为即将到来的恶战做着准备。
当那两条鲨鱼中的第一条出现时,他叫了一声。那叫声不免带着一些惊慌和愤恨。那是两条铲鼻鲨——他叫它们“加拉诺鲨”。这两条鲨鱼闻到血的气味,正在兴奋地向小船冲来。
铲鼻鲨和灰鲭鲨不同,它们对吃的东西来者不拒,哪怕是腐烂的死鱼,又或者是身上并没有血腥味的人。现在一条铲鼻鲨狡猾地在小船下面钻来钻去,趁机用嘴撕扯大鱼的肉。另一条则在水面上径直向大鱼发起了攻击。
老人举起绑了刀子的桨,朝水面上那条鲨鱼戳去。他先是把刀扎进鲨鱼的头部,接着是黄色的眼睛。鲨鱼因为突如其来的死亡而松开咬住大鱼的嘴,滑入海里。
那条船底下的鲨鱼把小船弄得摇摇晃晃。老人把脚从帆脚索上挪开,小船转过来,这样他就能看见那条鲨鱼了。他拿桨去戳它,但只在鲨鱼皮上刺了一个口子。鲨鱼浮上海面,老人迅速地用桨上的刀扎了它两下。这两下又准又狠,可鲨鱼却死死咬住鱼。老人再次把刀刺进它的左眼和脑子,连头上的软骨都扎断了。
鲨鱼还是没有松开那条鱼。老人用刀撬开它的嘴,鲨鱼的嘴张开了,身体溜进海里。
“去吧,你这条加拉诺鲨,”老人说道,“去海里找你的那位朋友吧。”
老人再次张起帆,回到原来的航线上继续行进。大鱼身上的肉又损失了很多。老人深感惋惜。“那都是好肉啊。”他又自言自语起来,“现在我有点后悔了。鱼啊,如果我没有钓上你,也许更好。如果我这次根本没出海这么远,没有遇到你,也许更好。对不起,鱼啊。”
他知道鲨鱼还会来的。鱼的血虽然流干了,但海中那血腥味铺成的一条宽宽的道路还在。鲨鱼们仍然能闻到这个味道,跟踪过来。他整理了一下绑着刀子的桨。刀子需要磨一磨,可惜他眼下没有磨刀石。只能将就了,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没到最后时刻,谁能说得准结果是什么?他不愿意想太多,只要等待就好。鲨鱼就要来了。
这一次来的是一条独自追踪小船的铲鼻鲨。它凶神恶煞般扑向大鱼,被老人用刀扎了脑子。它挣扎的时候,把刀弄断了。
老人失去了刀子。他还有一根鱼钩,两把桨,一个舵把和一根不长的棍子。这些很难杀死鲨鱼,尤其是对于他这把年纪的人来说,这些武器远远不够。他只能试试,用这些东西来保卫他那条已经残破不堪的大鱼。
最好快点看到陆地,因为他已经累得不能更累了。
太阳快落下去的时候,又来了鲨鱼。两条加拉诺鲨飞快地朝小船游来,路线笔直,连一点弯曲都没有。这说明它们根本不用搜寻,大鱼的气味在水中十分强烈。
老人攥住棍子,等两条鲨鱼来到跟前,就挥动起棍子,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它们的头上。两条鲨鱼轮番上阵,当一条应付老人的击打时,另一条就过去撕咬大鱼。棍子打在鲨鱼身上,老人觉得就像打在厚厚的橡胶上。
他招呼着鲨鱼们,每当它们游回来,就给予它们迎头痛击。但他没有办法用棍子打死鲨鱼。年轻的时候可以,现在不行了。但是他吓住了那两条鲨鱼,它们游开后再也没回来。
他知道那条鱼已经失去了大半血肉。他为此心痛不已,连看也不想再看它。
这时天就快黑了。他希望能看到海滩的灯光。我现在离陆地不远,他想。他想起了那孩子,那孩子会为他担心的。可能有些老渔夫也会为他担心。镇子里有不少好人,那是个好镇子。
大鱼只剩下半条。“抱歉把你变成了这样。不过我们在一起,打死了很多鲨鱼。你也杀死过鲨鱼吗?用你那尖利的长嘴?”
他突然想到他本可以砍下大鱼的嘴,代替他失去的刀子。可他没有斧子。再说,长嘴是大鱼的武器,他拿走了,鲨鱼再来的时候,大鱼用什么反击?
“我要跟它们斗到底!”老人对大鱼说。
他没有看到期待中的灯光。无边的黑暗中,他连天空的光也看不到。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风。他感到说不定自己已经死了,但身体上的疼痛提醒了他,他没有死。
如果我不是这么累,我应该按照杀死大鱼时的许愿,念一百遍祈祷文。老人把麻袋披在肩上,躺在船艄。但愿我还能有点好运气,把剩下的半条鱼带回去。不该出海这么远,太远的路途把好运耗没了。
“不,也许我的好运还有很多呢!”他马上告诉自己不要失去信心和清醒,不能胡思乱想。别再去想好运的事,他想。现在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看到哈瓦那的灯火映照在海上的反光。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他看到了他想看到的光芒。风很大,遥远的灯火的光在浪涛中显现。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驶入家园旁边的湾流了。
他真的不想再和鲨鱼搏斗。他遍体鳞伤,在寒冷的夜晚,黑暗的海洋上,手无寸铁。这种情况下,他不愿意继续斗下去。
但是午夜时分,鲨鱼们来了,整整一群,围绕着大鱼,不断发出咬噬的响声。老人看不到它们,眼前只有一些微弱的光,是它们的背鳍划过水面时反射出来的光纤,以及鱼皮上的鳞光。他用棍子胡乱地打着,不知道是什么咬去了棍子,他变得赤手空拳。
他又用舵把来打,但没有什么用处。鲨鱼们聚集在船头,撕咬鱼肉。鱼肉很快没有了。一条鲨鱼啃住了鱼头。老人抡起舵把砸它,舵把断了,他又用残把扎那鲨鱼,鲨鱼松开鱼头,逃走了。
大鱼被吃得光光的,这群鲨鱼也随之消失了。老人喘不上气儿来。他朝海里啐了一口血沫,狠狠地说:“把这也吃了!就当你们做梦吃了个人!”他对那些加拉诺鲨很是气愤,它们给了他最后一击,把他打败了。
现在他只想回家。
他把断掉的舵把剩下的部分插在舵槽里,勉强还可以用。他就用这坏舵把掌着舵,向家的方向驶去。这时他真的什么都不去想了,连疼痛也仿佛不再存在。绑在船边的大鱼变得很轻很轻,这让小船走起来非常轻松。
还好,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还有一条几乎完好无损的船。他还可以按照一个老渔夫的聪明的方式把船出色地驶归港口。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别的念想了。
夜里有些鲨鱼来啃食大鱼的骨骸,老人便当作没看见。这只是些绕着餐桌捡拾残渣果腹的乞讨者罢了,不值得去理睬。
当他发觉自己已经进入湾流之中,并看到海岸上的灯光时,他回想起自己这几天经历过的事。如果不出海那么远,就不会变成这样。他仍旧一无所有地回来,还被打败了——当然打败他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坏运气。如果不是出海这么远,他的运气就不会这么坏。
他想念自己的床。风、大海,有时候是朋友有时候不是,但是床,永远都是朋友。一个失败者躺在床上也会感觉到舒服的。
老人把船划入海港。这是深夜时分,人们都睡了,露台饭店的灯光也已经熄灭。港口空无一人,他独自将船靠岸。收拾好所有工具,扛着桅杆,离开海岸,走回自己家。这时候他才真正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疲惫感到了什么程度。
他在爬上岸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在街灯的暗淡光线下,他隐约看见大鱼的尾巴、脊骨和头,那只是一堆白骨。白骨之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在海岸上面摔了一跤,因为爬不起来,便索性躺了一会儿,然后,他坐起来。路对面走过一只猫,他看着猫,猫却自顾自地走掉了。它有自己的事要干。
回家的路上他停下了五次,他实在是太疲乏了。一走进那个窝棚,他只摸黑喝了点水,就立刻用毯子把自己裹紧,趴在床上睡着了,双臂直直地伸出去,手心朝天。
早上,那男孩来看他。因为海风太大,男孩工作的拖网渔船今天不出海,所以他起得晚了些。这些天他每天早上都到老人的窝棚里来,看看老人回来没有。男孩看着老人伤痕累累的手,感到很伤心。接着他哭着出去弄咖啡。
老人的小船边围着许多渔夫。一个渔夫在用钓索量那条大鱼的长度。
男孩走过岸边,有个渔夫大声问他:“他怎么样了?”
男孩回答:“他在睡觉。”他脸上还有眼泪,不过他并不在乎别人看到他这样。
鱼的长度有了结果,“十八英尺!整条鱼有十八英尺长!”那个量鱼的渔夫惊叫道。
男孩说:“我相信。”
他来到露台饭店,要一罐热咖啡。
老板一边为他准备加了很多牛奶和糖的咖啡,一边跟他聊天。“那条鱼真大,我可从没见过。不过你昨天捉到的鱼也挺好的。”
男孩哭起来:“我的鱼算什么。”
他拿了咖啡回去了,老板请他代向老人致意,表达遗憾。他托老板告诉那些渔夫,别去打扰老人。
男孩在窝棚里等老人醒来,等了又等,老人一直在沉睡。他只好去借了些木柴,把咖啡热了好几回。等老人终于醒来之后,男孩把咖啡倒给他。
“先别起来,把这喝了。”男孩说。
“我被打败了,马诺林。”老人叫着孩子的名字,“不过打败我的不是那条大鱼。”
“我知道,它不可能打败你。”
“是啊,它真的没打败我。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是后来才出了岔子。”
“你要怎么处理那条鱼?”
“它的头可以切碎了放在佩里科的捕鱼机里。鱼嘴给你吧,你要吗?”
“我要。”
“他们有没有找我?”
“找了,他们出动了海岸警卫队去找你,还有飞机。”
老人听了很高兴。“那可太不容易啦,在那么大的海面上找一条小船。这一路我都很想你。”
他多么愿意跟这孩子说话,而不是在大海上一个人自言自语。海洋听不到他说的话,也不会回应。
“我们一起钓鱼吧。”男孩子说。
“可是我的运气太坏了,你父母不会同意的。”
“没关系,我的运气很好,昨天我逮到了两条鱼呢。不用管他们说什么,我要跟你一起钓鱼,有很多东西我还要学习。”
于是他们谈起为将来的出海该准备些什么。老人饶有兴趣地说起来。需要一条长矛,要很锋利,扎起鱼来一扎一个准儿的,他们可以从一辆旧的福特轿车上切钢板下来造长矛的头,要拿到专门的市场上去磨。男孩说他去磨。
过了一会儿,男孩子说去拿些吃的,再给老人弄点药,不然手上的伤口好不了。他嘱咐老人,得好好养一养身子。
然后他走出去。在路上,他又哭了。
下午一群游客来到露台饭店。有个女人看见岸边堆积着空酒瓶和死梭子鱼的海水中有一具长长的白色的鱼的骨骸在风浪间摇摆。大鱼失去了鱼头,现在是一堆垃圾了。潮水再来的时候,它便会被带回到海里。
女人很好奇,问侍者那是什么。侍者用不标准的英语说那是“鲨鱼”——他本想说那是“鲨鱼撕咬过的大马林鱼”,可是那女人没有听完他的话就惊叹道:“我没想到鲨鱼的体形这么漂亮!看那尾巴,多好看啊!”她身边的男伴附和道:“我也不知道呢。”
与露台饭店隔着一条路的窝棚里,老人静静地酣睡,他依然梦着狮子。
那男孩子守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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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这部小说,来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海明威在古巴有一个名叫格雷戈里奥·福恩斯特的朋友。福恩斯特因为在暴风雨中救过海明威的命,得以长期为海明威驾驶游艇,直到1960年海明威离开古巴。两人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经常一起出海钓鱼。福恩斯特曾在海上打到一条非常大的鱼,在把鱼拖回港口的路途上,他的船遭到鲨鱼群的围攻,大鱼被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海明威听说了这件事,内心很受触动。他一直对这个故事念念不忘,到了1950年的圣诞节,他终于根据这个故事开始动笔写作《老人与海》。
1954年,海明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授奖时《老人与海》被特别提及,这部小说被认为充分地体现了海明威对叙事艺术的精通。
1961年海明威自杀后,福恩斯特捐出了许多海明威用过的物品,协助政府在古巴建立了一家海明威纪念馆。2002年1月13日,福恩斯特在古巴小渔村柯吉马的家中去世,享年10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