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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点带子案

我一直以来热衷于研究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破案方法。粗略地翻阅八年来记录的七十多个案例,我发现这其中大多数都是悲剧性的,当然也有一些颇具喜剧效果,而它们共同的特征就是离奇古怪,与平淡无奇完全不沾边。这是因为,福尔摩斯破案的动力仅仅是解决近乎荒诞离奇案件所带来的快乐,而非为此而得到的酬金。

在这些匪夷所思、变化多端的案例中,最异乎寻常的莫过于罗伊洛特家族的那桩奇事,外界对于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之死有众多猜测,有些谣言甚至比案件本身更加骇人听闻。

事情发生在1883年4月初,那时,我们两个单身汉合住在一套位于贝克街的公寓中。一天早晨,我醒来后突然发现一个瘦削的身影穿戴得整整齐齐站在我床边,无疑,这就是我的室友福尔摩斯。我诧异地眨了眨眼睛,望了一眼壁炉架子上表针指向七点一刻的时钟,心里有些不乐意。我正奇怪于一向爱睡懒觉的福尔摩斯的反常行为,还没来得及说话,福尔摩斯抢先开口道:“对不起,华生,看来今天你注定无法保持一贯的规律生活了。”

“什么事?难道失火了?”

“不,是一位情绪激动的年轻女士,我想,这位年轻女士选择在这个时间把我们吵醒,一定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她现在正在客厅等我,我预感这是一件有趣的案件,相信你不愿错过每一个细节,所以我才大清早把你吵醒。”

“我的老兄,这是我最大的乐趣。”我一边回答,一边匆匆穿上衣服,没过几分钟就准备就绪了。

我随同我的朋友来到客厅,看到一位身穿黑色衣服的女士端坐在窗前。见到我们走进房间,这位年轻的女士站起身,即使透过她蒙着的厚厚的面纱,我也能察觉到那焦虑的神情。

“早上好,小姐,”福尔摩斯愉快地说,“我的名字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位是我的挚友华生医生。请您放心,在他面前,您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谈话。请凑近火炉坐吧,喝杯热咖啡,我看您在发抖。”

那位女士按福尔摩斯的请求换了个更加靠近火炉的座位,同时低声说:“我不是因为冷才发抖的。”

“那么,是因为什么呢?”

“是恐惧,福尔摩斯先生。”说着,她掀起了面纱。我能看出,她确实处于万分焦虑当中,那苍白的脸色、沮丧的神情和惶惑不安的双眸像极了一头被猎人追逐得狼狈逃窜的动物。从身材和相貌判断,她约莫有三十岁,可却因为某些原因过早长出了银丝。

福尔摩斯迅速打量了她一下,随即向前探身,轻拍着她的手臂安慰道:“您不必担心,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帮您把事情处理好。您今早坐火车赶来,想必已经很累了。”

“您怎么知道?您认识我?”这位女士疑惑地看着我的同伴。

“不,我只是注意到您左手的手套里的半截回程车票罢了。您一定很早就动身了,并且在到达车站前,在泥泞崎岖的道路上乘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单马车。”

虽然不易察觉,我还是注意到那位女士因为吃惊,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并且更加惶惑地凝视着眼前这位侦探。

“不必奇怪,这没什么奥妙,亲爱的小姐。”他笑了笑,轻松地说,“在您外套的左臂上,至少有七处新鲜的泥点,除了这种单马车,没什么其他车辆可以留下这样的痕迹,并且,看来您是坐在了车夫的左边。”

“您说得完全正确,”她信服地点点头,“正如您所说,我六点前离开家,乘坐第一班火车来到这里。先生,我真的快崩溃了,没有一个人能帮上我。我从法林托歇太太那里得知您超乎常人的办案能力,并且打听到了您的住址。您曾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无私援助她,先生,您可以同样帮帮我吗?我相信您一定可以给我指出一条从黑暗走向光明的道路。虽然目前我无力酬谢您,但就在这一两个月,我即将结婚。到那时,我就能自由支配自己的收入,请您相信,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小姐,我很乐意为您解决难题,就像曾经为您的朋友效劳一样。至于酬劳,您完全不必担心,对我来说,案件本身就是最好的酬劳。那么,现在请您说说这件困扰您的烦心事吧,请不要遗漏任何您注意到的细节。”

“唉,我的恐惧正是由一个个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细节引起的,甚至连最应给予我支持的人,都将我看成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因为我所害怕的东西在他看来太过模糊,我能从他安慰我时的话语和神情中察觉出回避的意味。福尔摩斯先生,我听说您有看透人心邪恶的本事,请您告诉我,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处境中,我该怎么做。”

“我会尽我所能,小姐。”说罢,福尔摩斯停下来,等待这位可怜的女士叙述案情。

“我叫海伦·斯托纳,目前和继父生活在一个有二百年历史的古老宅邸里,他是古老的罗伊洛特家族最后一个在世者。这个家族一度是英伦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可不幸的是,上个世纪,连续出现四代挥霍无度的子嗣,最后搞得几乎倾家荡产。除了几亩土地和我们现在住的老宅之外,往日的辉煌早已荡然无存。最后一位贵族可悲地过着苟延残喘的没落王孙生活,而他的独子,也就是我的继父认为自己必须摆脱这种处境。于是他借来一笔钱,凭借这笔钱获得了一个医学学位,继而出国行医,凭借自己的医术和坚韧,将业务做得十分发达。可由于家里几度被盗,盛怒之下的他将管家打死,差一点被判处死刑。随后的长期监禁将他变成了一个性格暴躁的人。

“罗伊洛特医生,也就是我继父,在印度时娶了当时是少将遗孀的我的母亲。于是,我和我的孪生姐姐茱莉亚跟随母亲和罗伊洛特医生住在一起,与此同时,我的母亲立下遗嘱,将自己的全部财产赠与他,但附加条件是在我们结婚后,继父每年必须拨给我们一定的金钱。后来,我们重返英伦,不久,我们的母亲在一次火车事故中不幸丧生,罗伊洛特医生放弃了继续从医的念头,带我们一起在家族老宅中过活,母亲的遗产足以为我们提供一切。

“但是,就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继父发生了可怕的变化。起初,邻居们十分乐于见到罗伊洛特的后裔回到老宅,可父亲却暴露出了这个家族带有遗传性的近乎疯狂的暴戾,甚至变本加厉地与碰到的任何人穷凶极恶地争吵,有一两次一直吵到惊动了警察。就在上星期,他还把村里的一个铁匠扔进了小河,天哪,他是如此力大无穷,简直没人能在他发怒的时候控制他。我想尽办法,花费了不少钱财,才说服对方平息此事,类似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我们的继父也就成了村里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除了那些游荡在荒野边缘的吉卜赛人,我们的继父没有任何朋友。因为他允许那些到处流浪的吉卜赛人在那几亩荆棘丛生的土地上扎营,所以他们成了朋友。他不仅时常接受这些特殊朋友的款待,有时甚至随他们四处流浪数周之久。更古怪的是,他对印度的动物有着特别强烈的爱好,目前,他有一只印度豹和一只狒狒,可两只动物在他的土地上肆无忌惮地跑来跑去,看起来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暴躁可怕。

“福尔摩斯先生,我说了这么多,您应该不难想象,我和我的姐姐生活得多么痛苦压抑。没有外人愿意与我们长期交往,一直以来,我们操持着所有家务,姐姐过世的时候,虽然年仅三十岁,可两鬓早已斑白,甚至比我现在的情况还糟糕。”

“那么,您姐姐已经过世了?”福尔摩斯微闭双眼,头一直靠在椅背上。

“是的,她是在两年前过世的,我想说的正是这件事。您可以想象,我们过着那样沉闷压抑的痛苦生活,几乎遇不到任何与我们年龄相仿地位相同的人。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去拜访姨妈,在那里遇到一位海军陆战队少校。很快,他们缔结了婚约,可我们的继父却表示强烈反对。最终,在婚礼前两周的时候,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从此,我失去了一直陪伴着我的姐姐。”

此时,福尔摩斯半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的客人,说:“请把细节说准确些,这很重要。”

“这些对我来说简直是噩梦,每个细节都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正如我所说,我们所住的庄园极其古老,只有一层的房间住着人。一层的三间卧室依次住着我的继父、我的姐姐和我自己。这些房间彼此互不相通,房门都朝向共同的过道,窗户都朝向一片草坪。在那个不幸的夜晚,我们的继父早早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好像一直在抽烟,以至于我姐姐被那强烈的印度雪茄烟味熏得不得不逃离自己的房间,来到我这里谈起她即将举行的婚礼。

“到了十一点多,她准备起身回房,但走到门口时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问我:‘海伦,你半夜听到过吹口哨的声音吗?这几天凌晨三点左右,我总能听到清晰的口哨声,也许我是一个睡不沉的人,所以才被吵醒。我也说不出那声音是来自隔壁还是来自草坪,所以我来问问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听到了奇怪的口哨声。’因为我一向睡得比较沉,所以从未听到过奇怪的口哨声,不过我估计,这声音说不定是来自那些讨厌的吉卜赛人,姐姐似乎觉得这也说得通,于是无奈地冲我笑笑之后,便离开了。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她转动钥匙的声音。”

这时候,福尔摩斯打断了她:“什么?这是你们的习惯吗?夜里将自己锁在屋子里?”

“是的,我们总是这样,因为继父养了两只凶猛的动物,如果不把门锁上,我们总是不能安心。”

“哦,原来如此,请您接着说下去。”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

“那晚,姐姐回房之后,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您知道,双胞胎之间总会有这种微妙的感觉,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始终压在我的心头。窗外狂风怒号,暴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突然,传来一声女人惊恐的狂叫,在风雨声中显得更加可怕,那正是姐姐的声音。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就在打开自己的房门时,仿佛听到姐姐所说的口哨声,随后,又听到哐啷一声,似乎是金属掉在地上的声音。顺着过道看过去,姐姐的房门已经被打开,房门慢慢移动着,我吓得呆住了,不知道会从里面跑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我缓慢移动过去,借着过道微弱的灯光,看到了至今仍会出现在梦中的可怕一幕:姐姐面若土灰,身体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我想抱住她,却无济于事。她浑身没有一丝力气,颓然倒在地上,接下来是可怕的四肢抽搐,我想,她一定承受了可怕的剧痛,整个人在地上翻滚、扭动。突然,她绝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天啊!海伦!是那条带子!带斑点的带子!’她把手举在空中,指向继父的房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强烈的抽搐再次降临,她再也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

“我一边大喊我的继父,一边快速跑出去,正碰到继父从他的房间匆匆赶来。可一切都太迟了,即使我们做了应急处理,并且以最快的速度从村里请来了医生,但一切都是徒劳,可怜的姐姐已经奄奄一息,濒临死亡。直到咽气之前,她再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福尔摩斯再次打断了这位悲伤的女士:“等一等,您能肯定确实听到了口哨声和金属碰撞声吗?”

“千真万确,那声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在那晚的狂风暴雨中,老房子吱吱嘎嘎的,说不定……”

“你姐姐穿着什么?”

“她穿着睡衣,右手攥着一根烧焦的火柴,左手握着火柴盒。”

“这非常重要,说明出事时她划过火柴,并想看清周围的情况。当地验尸官怎么说?”

“鉴于我继父在当地臭名昭著,所以验尸官十分重视这个案件,虽然他十分细致地进行检查,可还是找不出任何死亡原因。房门是从室内反锁的,窗户也从里面用宽铁杠锁着,绝无从外面打开的可能。墙壁和地板也被仔细检查过,结果一样令人失望。唯独烟囱很宽,但也被四个大锁环闩上了。因此,几乎可以肯定,那天晚上只有我可怜的姐姐一个人在房间里。并且,她身上也没有任何遭受过暴力的痕迹。”

“有没有中毒的可能性?”

“医生们为此做了检查,但没有任何异常。”

“当时老宅附近有吉卜赛人吗?”

“有的,他们总是阴魂不散。”

“她提到了带子,带斑点的带子,这让你联想到什么没有?”

“我姐姐当时一定是吓坏了,我甚至觉得她的死因纯粹就是恐惧和震惊,带子什么的也许只不过是精神错乱的产物。可后来又觉得,带子也许是指那些吉卜赛人的头巾,他们总是那么神秘、诡异。”

“这里面还有许多古怪,”我的朋友摇摇头说,“请继续。”

“两年过去了,我一直生活在孤单、压抑和痛苦中,直到一个月前,一位正直的男士向我求婚,但继父并没有像上次一样表示反对,于是我们将婚期定在春天。两天前,由于要对房子进行修缮,我的卧室墙壁被钻了些洞,于是,我不得不搬到姐姐曾经住过的房间。昨天晚上,躺在姐姐的床上,回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我难以入眠。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骤然听到了那预示着死亡的口哨声。可想而知,我被吓得魂不附体。当我点上灯检查的时候,却什么也没发现,在那种情况下,谁还能安然就寝呢。我立刻穿上衣服,悄悄溜出来,正如您所料,以最快的速度到这里来拜访您。”

“您这样做十分明智,但您似乎并没有将全部实情说出来,难道您在袒护您的继父?”说着,福尔摩斯上前拉起这位客人的袖口,五块瘀青在白皙的手腕上十分显眼,“您受到过虐待。”

这位可怜的女士低下头,满脸通红,羞愧地遮住手腕上的瘀青,支支吾吾地说:“他如此强壮,他也许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

此时,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福尔摩斯手托着下巴,凝视着噼啪作响的炉火。

片刻过后,我的朋友打破了寂静:“这件案子十分复杂,我希望能了解更多细节。不知道今天我们能不能在您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查看一下这些房间?这是十分必要,并且刻不容缓的。”

“完全可以,他今天正巧要进城办事,很可能要忙碌一整天,这时候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女管家,支开她不是难事。”

“太好了,华生,看来我们要走一趟了。”

“乐意奉陪。”我答道。

年轻的女士似乎比刚来的时候平静了一些,她将那厚厚的黑色面纱重新蒙在脸上,轻声说:“那么我就不多打扰了,我立刻赶火车回去,好能及时迎接你们。福尔摩斯先生,太感谢您了,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希望下午能快点见到你们。”随后,她悄悄走出了房间。

等这位女士离开后,福尔摩斯身体靠向椅背,问道:“你有何感想,华生?”

“我觉得这是一个毒辣的阴谋。”

“的确。”

“可如果死者房间的地板和墙壁没有受到任何破坏,门和窗户又被反锁,烟囱也钻不进去,那么,死者是如何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己的屋子里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想不出来,那夜半哨声、那女人临死前奇怪的举动、那诡异的吉卜赛人、那有充分理由阻止继女结婚的医生、那不知为何物的带子、还有那金属撞击声,我相信,这些线索,可以帮助我们找到谜题的答案,只是我们还需要一些重要的细节来补充这次推理的必要环节。可是……真见鬼,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

一个身材魁梧、装束古怪的彪形大汉突然撞开了我们的房门,堵在了门口。他头戴黑色大礼帽,身穿长礼服,而脚上却穿着一双有绑腿的高筒靴,手里挥舞着猎鞭,既像专家,又像庄稼汉,显得不伦不类。他那充满邪恶神情的宽大脸孔布满纵横的皱纹,并且被太阳炙烤得发黄,那细长的鹰钩鼻十分显眼,使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头凶猛、残暴的野兽,那深陷的双眼露出凶光,一会儿瞧瞧我,一会儿瞧瞧福尔摩斯。

“你俩谁是爱管闲事的福尔摩斯?”这个暴戾的野兽问道。

“先生,我就是,失敬失敬,您是哪位?”我的朋友平静地说,心中似乎早有答案。

“我是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怪物终于报上名来。

“哦,医生,”福尔摩斯和蔼地说,“请坐。”

“别跟我来这套,我知道我的继女来过这里,我一路跟踪她到这里,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这怪物依旧那么粗鲁地问道。

“今年可真够冷的!”福尔摩斯更加和蔼了。

“别废话,她都对你说了什么?”老头子暴跳如雷地狂喊起来。

“虽然这么冷,但花儿似乎开得不错。”我的伙伴谈笑自如,完全不受影响。

“哈!你搪塞我?”这个无礼的客人向前跨上一步,肆意地挥舞着猎鞭说,“我早听说过你,福尔摩斯,爱管闲事的无赖!”

我的朋友更加笑容可掬了。

“你这自命不凡的芝麻官!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来干预我的事,你瞧瞧这个!小心点儿!”说着,他抄起旁边的火钳,徒手将它掰弯后哐的一声扔到壁炉旁,气势汹汹地走出了房间。

“他真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福尔摩斯哈哈大笑着,“我的块头可没他那么大,但假如他有耐心多待一会儿,就会发现,我的手劲并不比他小。”说着,福尔摩斯捡起那把钢制火钳,一使劲就把它重新弄直了,“更可笑的是,他居然把我和官方侦探混为一谈。希望我们的朋友不会因为被跟踪而遇到什么麻烦,或者我们要抓紧时间了,我要先去医师协会寻找一些可能有用的材料。”

福尔摩斯快一点钟才回来,一进门便匆忙地跟我说:“华生,恐怕我们要抓紧时间了,那老家伙已经知道我们将要阻止他的阴谋,你最好带上你的左轮手枪,对了,再加上一把牙刷,这些足以满足我们的全部需要了。”

福尔摩斯一上午的忙碌并没有白费,他看到了那个医生已故妻子的遗嘱,遗产现在总值不超过七百五十英镑,可一旦女儿结婚,这个医生就有义务支付二百五十英镑。显然,如果有哪怕一位小姐结了婚,剩下的微薄财产恐怕将难以维持医生自己的生活。所以,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他有强烈的阻止继女们结婚的动机。

一路上,福尔摩斯一直沉默不语,将帽子压得很低用来遮住眼睛,把头垂到胸前,深深地陷入沉思。最终,穿过一片茂密的丛林,我们到了那座十分古老的宅邸。我们的朋友早已走上来迎接我们,脸上浮现出高兴的神色。

“午安,斯托纳小姐,您看,我们说到做到。”

“我一直盼着您二位,事情很顺利,罗伊洛特医生进城了,估计傍晚时分才能回来。”我们的朋友一边和我们握手一边大声说。

当得知不久前我们与医生奇特的会面情况之后,她的脸因为恐惧变得毫无血色,失声叫道:“天哪!他竟然一直跟着我!太狡猾了!怎么办?他回来之后,我该怎么办?”

“今天晚上,您一定要把门锁好,绝对不要放他进去。现在,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请马上带我们去检查那些可疑的房间。”

这座宅邸通体灰色,到处布满青苔,一侧的房屋已部分坍塌,窗户也破碎不堪,处处透露出破败的气息。可另一侧的房子却比较新,有居住过的痕迹,一些脚手架随意地横在山墙上,一部分墙体已经被凿通,但我们没有看到工人。福尔摩斯缓慢地检查房屋外的情况:草草修剪的草坪、古老的外墙和窗户。

“看来,那间正在修缮的房间就是您的卧室吧,当中是您可怜的姐姐的房间,最靠近宅邸入口的是罗伊洛特医生的卧室。在我看来,您曾经的卧室似乎并没有修缮的必要。”

“一点也不错!这一定是他让我搬进当中那间卧室的借口。”

“确实,这很明显,也很能说明问题。那么,既然你俩晚上都有反锁房门的习惯,就没有人能从过道进入你们的房间了。现在,麻烦您到您的房间里,然后从里面插上百叶窗。”

斯托纳小姐照做后,福尔摩斯用尽各种手段都无法从外面打开百叶窗,外面甚至连容纳刀刃的缝隙都没有。随后,他又检查了铁质合页,可依旧一筹莫展。我的朋友有些困惑地摸了摸下巴说:“我的推理肯定有些环节说不通,让我们看看能不能在房间里面发现一些有趣的线索。”

福尔摩斯似乎对正在修缮的房间不感兴趣,我们立刻来到中间的卧房,也就是曾经发生惨案的而现在作为斯托纳小姐卧室的房间。这里十分简朴,天花板很低,壁炉是开口式的,房间四周的木板已经褪色。一只带抽屉的褐色橱柜、一张窄窄的床、一个梳妆台、一块四方地毯再加上两把柳条椅就是这里的全部摆设。福尔摩斯默默地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墙角,眼睛不停巡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最后,福尔摩斯被悬挂在床边的一根粗粗的摇铃拉绳所吸引,他抚摸着那搭在枕头上的绳头流苏,问道:“这个铃通往哪里?”

“管家的房间。”

“它看上去并没有这个房间古老。”

“是的,这一两年才装上。”

“我想,这是您姐姐要求装上的吧?”

“我从没听说过姐姐使用过它,她从来都是自己去取需要的东西。”

“是啊,的确很蹊跷。”说着,福尔摩斯趴了下去,手拿放大镜,匍匐着检查房间里的每一块地板和墙上的每一块嵌板。最后,他站在床前,默默打量了好一会儿,最后,他突然使劲拉了一下铃绳。可出乎意料的是,这根绳子只是个摆设,不仅没有铃声响起,甚至上面都没有接上线,它仅仅与通气孔上面的钩子相连。

“太奇怪了!”福尔摩斯喃喃地说,“这个房间有一两处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比如,竟然有人将通气孔朝向隔壁房间,而非室外,这与无用的铃绳同样奇怪。它们是同时安装的吗?”福尔摩斯问道。

“多么荒唐啊,我以前竟然没有注意到。的确,这些小改动是那时候同时进行的。”

“太有趣了,摆样子的铃绳,不通风的通气孔。斯托纳小姐,我想,我们应该到您继父的房间去看一看。”

罗伊洛特医生的房间虽然稍大些,但摆设也十分简朴。一眼能看到的主要家具包括:一张行军床,一个摆满技术性图书的小书架,一把扶手椅,一把木椅,一张圆桌和一只大铁质保险柜。福尔摩斯敲敲保险柜,问道:“您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比如一只大猫。”

“您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这里面是我继父业务上的文件,记得几年之前我看到过。况且,我家也没有养猫,只有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

“噢,快来看看这个。”他从保险柜旁拿起一个浅浅的碟子,里面盛着一些奶,“恐怕这些奶满足不了我们饥饿的印度大猫吧。”说着,他蹲在木椅前,凝视着椅子面。

“谢谢您,小姐,差不多可以解决了。”说着,福尔摩斯拿起挂在床头的一根小打钩鞭子,它被卷了起来,盘成一圈,并且打好了结。他冲我说道:“你怎么看,华生?”

“那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鞭子,但是为什么要打成结呢?我不懂。”

“哎呀,这个万恶的世界,也许这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普通。如果一个聪明人想尽办法为非作歹,那就太糟糕了。我想,我们已经看得差不多了,斯托纳小姐,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再去外面的草坪上走走吧。”

福尔摩斯的脸色十分阴沉、严峻。他一言不发地在草坪上来回走着,我和斯托纳小姐都不想打扰他。沉默许久之后,我的朋友突然开口了:“斯托纳小姐,现在事情非常严重,您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您是否能够转危为安的关键,在于您是否能完全听从我的吩咐。”

“我向您保证……”

“首先,我和我的朋友必须在您的房间里过夜,”顾不上一脸惊愕的斯托纳小姐,福尔摩斯指着远处的一栋建筑继续说,“我相信,那里就是旅店吧,从那里看得到您的窗户。一会儿等您的继父回来,您要立刻假装头疼,并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直到夜里您听到他就寝,然后您必须打开房间的百叶窗,解开窗户的搭扣,用灯光给我们发信号,随后立即悄悄回到您过去的房间里。其余的事,交给我和我的朋友就行了。”

“你们是如何打算的?”这位善良的小姐眼含泪水,急切地询问着,“我姐姐真的是受惊吓而死的吗?”

“我们将在您的卧室过夜,帮您调查那些可疑的声音是怎么回事。至于您姐姐的案件,恐怕并非您想象得那么简单,我更希望等有了确切的证据之后再说。时间不多了,斯托纳小姐,我们要离开了,否则,如果碰到罗伊洛特医生,刚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请勇敢些,只要按照我说的做,您一定可以安然无恙。”

我们顺利地在旅店二层找到了一个正好可以俯瞰古老府邸的房间。黄昏时分,我们看到暴躁的野兽回到家,过了一会儿,我们看到医生房间的亮起了灯。

“华生,你知道吗?今晚我们恐怕要经历意想不到的危险。”

“我能帮上忙吗?”

“你在场可能会起到重要的作用。”

“那么,我当然应该去。说到危险,好像你看到的东西,远远比我看到的要多。除了铃绳,我没发现任何奇怪的东西。”

“不,我们看到的东西完全一样,只是我稍稍比你多推理出了一些事情。除了铃绳,你也看到通气孔了吧?在我们来之前,我就知道,这个奇怪的房间里会有一个通气孔。你还记得当时斯托纳小姐提到她姐姐闻到的雪茄烟味吗?那正表明,两个屋子之间必定有个通道,一个不易被察觉的通道,以至于被当地验尸官忽略。因此,我推断那会是一个通气孔。”

“可是,那又如何呢?”我疑惑地问道。

“时间上的奇妙巧合足以引人注意了,短时间内,凿了一个通气孔,挂了一个摆设铃绳,睡在这间房子里的小姐诡异地送了性命。你注意到那张床了吗,华生?它非常特别。你见过用螺丝固定在地板上的床吗?那位可怜的小姐既然无法移动她的床,那么就意味着这张床一定会保持在某个人希望它保持的位置:对着铃绳—如果我们可以这么称呼它的话,同时对着通气孔。”

我恍然大悟,大叫道:“福尔摩斯,幸好我们来得及阻止这可怕的罪行。”

“是够可怕的,可是华生,天亮之前,需要我们担心的事情还有很多,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想点高兴事,来,咱们静静地抽一斗烟,换换脑筋。”

九点左右,老宅已经沉睡在一片漆黑之中,两个小时之后,约好的灯光出现了。

“我们的信号来了!”福尔摩斯迅速跳起来,“是从中间的房间里照出来的!”

我们不顾一切地向外跑,在漆黑的路上,寒风冷飕飕地刮在脸上,我们拼命向前跑,跑向那引导着我们完成使命的闪烁光亮。在轻易地穿过年久失修的残垣断壁之后,我们越过草坪,就在翻窗进屋的时刻,突然从阴影中蹿出一个黑乎乎的丑陋畸形的孩子,它诡异地扭动着四肢飞快地冲过草坪,消失在夜色当中。“天哪!福尔摩斯!”我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恐惧,可还是发出了低低的叫声。此刻,我想,福尔摩斯也吓了一大跳,立刻迅速攥住我的手腕。随即,他低头轻哼了一下,把嘴凑到我耳边,以极低的声音说:“真是不错的一家子!这就是那只狒狒。”为了防止下一秒钟,另一位家庭成员—那只印度猎豹爬上我们的肩膀,我学着我朋友的样子,脱下鞋,小心翼翼地钻进卧室,然后悄无声息地关上百叶窗。此时,福尔摩斯蹑手蹑脚地走近我,把手圈成喇叭的形状,以我刚能听到的声音说:“哪怕最小的声音,都会破坏计划。保持安静,但千万别睡着,准备好手枪,以防万一。”

福尔摩斯把一根细长的藤鞭放在床上,床边放了一盒火柴和一个蜡烛头。然后,他吹灭了灯,我们重新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那个夜晚太可怕了,让我毕生难忘,我甚至听不到自己喘气的声音,可却仿佛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窗外偶尔传来猫头鹰凄厉的哀鸣,每隔一刻钟,远处教堂沉重的钟声响起,陪我们度过这漫长的夜晚,十二点、一点、两点、三点,除了漆黑和寂静,没有任何情况。

突然,大约在通气孔的位置,闪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光亮,随即传来一股燃烧煤油和加热金属的强烈异味。隔壁房间里的人点着了灯,我似乎听到了挪动脚步的声音。接着,一切又回到了无声世界。渐渐地,那怪异的气味越来越浓。绷紧神经足足半个小时之后,我突然听到了另一种奇怪的声音:非常柔和轻缓,就像烧开的水壶,咝咝地冒着热气。就在这一瞬间,福尔摩斯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划着了一根火柴,同时,用他带来的藤鞭发疯似的抽打那条铃绳,大喊道:“看到没有,华生?你看到没有?”我朋友惨白的脸上,全是恐怖和憎恶的神情。然而我的确什么也没有看到,也许这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我的眼睛突然变得迟钝,但是,我的确听到了一声低沉、清晰的口哨声。

这时候,福尔摩斯已经不再抽打铃绳,朝上看着通气孔的方向,紧接着,一声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可怕的惨叫凄厉地划破了夜空,那声音交织着恐惧、痛苦、绝望和愤怒,让人毛骨悚然。我和福尔摩斯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望着对方,直到一切恢复了寂静。

“这是怎么了?”我不安地问我的朋友。

“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这也许是最好的方式吧。华生,带上手枪,我们去隔壁。”

他点着灯,表情严肃地走过过道,来到罗伊洛特医生门前,先敲了两次房门,可里面没有回音。随后,他转开了门把手,先进入了房间,我紧随其后,手里握着上膛的手枪。

我们面前的景象十分奇特:桌上放着一盏灯,保险柜的门半开着,罗伊洛特医生坐在桌旁的木椅子上,膝盖上挂着白天向我们耀武扬威时使用的鞭子,他下巴翘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的角落,眼神充满恐惧,额头上紧紧缠绕着一条带有褐色斑点的异样黄带子,我们进屋的时候,他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华生,你看,带子!带斑点的带子!”福尔摩斯低声对我说。

只见那条“带子”忽然蠕动起来,我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条又粗又短的令人作呕的毒蛇!

“这是沼地蝰蛇,印度最毒的毒蛇,邪恶的医生已经在被咬后的十秒钟死去了,真是恶有恶报,阴谋家最终死于自己的阴谋之中。我们快把这畜生弄回它的巢里,然后赶快将可怜的斯托纳小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再告诉警察这个邪恶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回程的路途中,福尔摩斯告诉我许多关于这个案子的其他细节,他说:“亲爱的华生,我曾经因为证据不足而妄下判断,结果差点因为被自己误导而误入歧途。那些吉卜赛人,那位可怜小姐所说的‘带子’起初让我迷惑不解。当任何来自窗户或房门的威胁都被排除之后,我立刻重新审视自己的推理。正如我所言,我迅速将注意力集中在通气孔上,并且被那个摆设铃绳吸引,随后我又发现了小床被固定在地板上,所有这一切都引起了我的怀疑,我怀疑那绳子只不过是个桥梁,是为了方便某种东西通过通气孔和绳子爬上床来。我立即想到了毒蛇,一种无法被检验出的毒物。这难道不是一个豢养了一群东方动物的医生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吗?当我把这一切联系起来后,我感到自己的思路是正确的。那口哨声和金属撞击声就更好解释了。天一亮,他必须将蛇召唤回去,以防阴谋露馅。于是他开始训练那条蛇一旦听到口哨声,就回到自己身边,诱饵应该就是那盘牛奶。于是训练有素的同谋总是在夜里悄悄爬上隔壁的床,这位可怜小姐的命运就被交到这只畜生口中。整整一周,她也许都逃过了毒牙,但迟早是无法幸免于难的。至于金属碰撞的哐啷声,很明显,那是他继父慌忙将毒蛇关进保险柜发出的声音。

“相信你一定听到那东西发出的咝咝声了,我点上灯并开始抽打它。这也许激发了那野兽的本能,当它回头逃到主人身边时,本能地狠狠咬了自己人一口。也许我应该对这位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死负些间接责任,但我不会为此感到任何内疚。”

知识百宝箱

18世纪中期到19世纪中期,英国殖民者逐步控制了印度,使印度成为英国最重要的原料供应地。因为《福尔摩斯探案集》一书的作者柯南·道尔是英国人,所以作者脑海里潜意识的印度因素出现在了很多故事中。在《斑点带子案》一文中,医生的经历、印度猎豹、狒狒、印度毒性最大的沼地蝰蛇,处处给人带来了陌生、恐怖而新奇的因素,让习惯了千篇一律日常生活的普通读者,增加了新的体验和之前未曾了解过的新知识。比如,印度猎豹和狒狒的脾气是暴躁可怕;沼地蝰蛇是喝牛奶的,人被毒蛇咬了之后会在地上翻滚扭动,十秒钟后就会死去……这些都扩展了探案小说的知识范围,让整个故事更生动而耐看。 iMAYi0TjZUYqVkDGO5R1vYXQ6lmwYK08PDv2ey6MN6tuccmwGHVXUt6oHJb3b1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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