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姥姥正跪在那里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姥爷闯了进来,吼道:“上帝来了!老太婆,着火了!”
“什么?啊!”姥姥腾的一下从地板上跳了起来,飞奔而去。
我也赶紧跑进厨房。
向着院子的厨房被照得金光闪闪,地板上飘动着闪闪烁烁的红光。
雅可夫舅舅一边穿靴子,一边乱跳,好像地上的黄光烫了他的脚似的。他大喊:“是米哈洛放的火!他跑啦!”
“浑蛋,你放屁!”姥姥大声骂着他,出手一推,他几乎摔倒。
染坊顶上,火舌舒卷着,舔舐着门和窗。
寂静的黑夜中,无烟的火势,如红色的花朵,跳跃着盛开了!
白雪成了红雪,墙壁好像在抖动,红光流泻,金色的带子缠绕着染房。
突突、咔吧、沙沙、哗啦,各种各样奇异的声音一齐奏响,大火把染房装饰成教堂的圣壁,吸引着你不由自主地想走过去,与它亲近。
我抓了一件笨重的短皮大衣,把脚伸进了不知道是谁的靴子里,秃噜秃噜地走上台阶。
门外的景象实在太让人震惊了—火蛇乱窜,啪啪的爆裂声和姥爷、舅舅、格里高里的叫喊声响成了一片。
姥姥头顶一条空口袋,身披马被,飞也似的冲进了火海,她大叫着:“浑蛋们,硫酸盐,要爆炸了!”
“啊,格里高里,快拉住她,快!哎,这下她算完啦……”姥爷狂叫着。
姥姥又钻了出来,躬身快步,两手端着一大桶硫酸盐,浑身上下都在冒着烟。
“老头子,快把马牵走!”姥姥哑着嗓子叫喊,“还不快给我脱下来,瞎拉,我都快着了!”
格里高里用铁锹铲起大块大块的雪往染坊里扔着。
舅舅们拿着斧头在他身边乱蹦乱跳。姥爷在忙着往姥姥身上撒雪。
姥姥把那个桶塞到雪堆里之后,打开大门,向跑进来的人们鞠着躬:“各街坊邻居,快救救这大火吧!马上就要烧到仓库了,我们家就要被烧光了,你们也会遭殃的!来吧,把仓库的顶子扒掉,把干草都扔出去!”
“格里高里,快!”
“雅可夫,别瞎跑,把斧头拿来,铁锹也拿来!”
“各位各位,行行好吧,上帝保佑!”
姥姥的表现就像这场大火本身一样特别好玩。
大火好像抓住了她这个一身黑衣服的人,走到哪儿都把她照得通亮。
她东奔西跑,指挥着所有的人。
她把比她大三倍的大马牵向门口。
保姆则把哇哇哭着的孩子们一个一个抱了出来,她大声叫:“老爷,阿廖沙找不到了……”
我藏在台阶下面,怕她把我弄走。
“好啦,走吧走吧!”姥爷一抬手。
染坊的顶儿塌了,几根梁柱上蹿起烟来,直冲天空。里面噼啪乱响,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旋风把一团团的火扔到了院子里,威胁着人们。
大家正用铁锹铲了雪往里扔,几口大染锅疯狂地沸腾着,院子里充斥着一种特别的气味儿,熏得人直流眼泪。
我只好从台阶底下爬了出来,正碰着姥姥的脚。
“滚开,踩死你!”姥姥大喊一声。
突然,一个人骑着马闯进了院子。他戴着铜盔,高高地举着鞭子:“快闪开!”
枣红马吐着白沫,脖子底下小铃铛急促的响声停住了。
姥姥把我往台阶上推:“快走,快点!”
我跑到厨房里把脸搁在窗玻璃上往外看,可是人群挡住了火场。
唯一有点儿意思的是铜盔的闪光。
火被压下去了,熄灭了。
警察把人们轰走了,姥姥走进了厨房。
“谁啊?是你!别怕,没事儿了!”她坐在我身旁,身子一晃悠。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跟以前一样的夜晚,只是火熄了,没什么意思了。
姥爷走进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是老太婆吗?”
“嗯。”
“烧着没有?”
“没事儿!”
他划了根火柴,一点青光,照亮了他那满是烟灰的黄鼠狼似的脸。点上蜡烛,挨着姥姥坐了下来。
“你去洗洗吧!”姥姥这么说着,其实她自己的脸上也是烟熏火燎的。
姥爷叹了一口气:“上帝大发慈悲,赐你以智慧,否则……”他抚摸了她的肩膀,笑了一声:“上帝保佑!”
姥姥也笑了一下。姥爷的脸陡然一变:“哼,都是格里高里这个王八蛋,粗心大意的,他算是干够了,活到头儿了!雅希加又在门口哭呢,这个浑蛋,你去看看吧!”
姥姥吹着手指头,走了出去。
姥爷并没有看我,轻声地说:“看见着火了吧?你姥姥怎么样?她岁数大了,受了一辈子苦,又有病,可她还是很能干!唉,你们这些人呢……”
沉默了老半天,他弓着腰掐掉了烛花,问:“害怕啦?”
“没有。没什么可怕的。”
姥爷责令我去睡觉。可是刚躺到床上,一阵号叫声又把我从床上惊吓起来。
我跑到厨房里,姥爷手秉蜡烛站在中间,他双脚在地上来回蹭问:“老太婆,雅可夫,怎么了?什么事儿?”
我爬到炕炉上,静观屋子里的忙乱。
号叫声有节奏地持续着,如波浪拍打着天花板和墙壁。
姥爷和舅舅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姥姥吆喝他们,让他们躲开。
“先生上火!”姥姥指挥着。
他赶紧去找松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脚:“啊,谁呀?吓死我啦,你这个小鬼!”
“这是干什么啊?”
“你的娜塔莉娅舅妈在生孩子!”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印象中,我母亲生孩子并没有这么叫啊。
格里高里把铁罐子放到了火上,又回到了我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陶制的烟袋,开始吸烟。
他把烟叶塞进烟锅,听着产妇的呻吟,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看看,你姥姥都烧成了什么样儿了,她还能接生?你听,你舅妈号的,别人可是忘不了她了!你瞧瞧吧,生孩子有多么困难,就是这样,人们还不尊敬妇女!你可得尊敬女人,尊敬女人就是尊敬母亲!”
我坚持不住了,打起了瞌睡。
嘈杂的人声,关门的声音,喝醉了的米哈洛舅舅的叫喊声不断地把我吵醒,我断断续续地听见了几句奇怪的话:
“打开上帝的门……”
“来来来,半杯油,半杯甜酒,还有一勺烟渣子……”
“让我看看……”这是米哈洛舅舅无力的吼声。他瘫坐在地板上,两只手无力地拍打着。
我从炕上跳了下来——烧得太热了。
可米哈洛舅舅突然抓住我的脚脖子,一使劲,我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脑袋砸在了地板上。我一下子被摔得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姥爷的膝盖上。他仰着头,摇晃着我,念叨着:“我们都是上帝的不肖子孙,谁也得不到宽恕,谁也得不到……”
桌子上还点着蜡烛,可窗外的曙色已经很重了。
姥爷低头问我:“怎么样了?哪儿疼?”
浑身都疼,头很沉,可我不想说。
周围的一切太奇怪了:大厅里的椅子上坐满了陌生人,有神父,有穿军装的老头子,还有说不上是干什么的一群人。
他们一动不动,好像在谛听天外的声音。
雅可夫站在门边儿上。姥爷对他说:“你,带他睡觉去!”
他做了个手势,招呼我跟他走。
进了姥姥的房间,我爬上床,他低声说:“你的娜塔莉娅舅妈死了!”
我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因为她很长时间不露面了。不到厨房里吃饭,也不出门。
我躺在床上,东张西望。
墙角挂着姥姥的衣服,那后面好像藏着个人;而窗户上好像有很多人的脸,他们的头发都特别长,都是瞎子。
我藏到了枕头底下,用一只眼窥视着门口。
太热了,空气让人窒息,我突然想起了茨冈死时的情景,地板上的血迹在慢慢地流淌。
我身上好像碾过了一支负重荷的军队,把一切都碾碎了……门,缓缓地打开了。
姥姥几乎是爬着进来了,她是用肩膀开的门。
她对着长明灯伸出两只手,孩子似的哀叫:“疼啊,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