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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姥爷家的钩心斗角

姥爷家里充满了仇恨,大人之间的一切都是以仇恨为纽带的,孩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加入了这个行列。

后来从姥姥那儿我才知道,母亲来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强烈要求姥爷分家。

母亲带着我突然回到这个大家庭来,这使得他们分家的愿望更加迫不及待了。

他们怕母亲向姥爷讨回她本应该得到的嫁妆。那份嫁妆因母亲违抗父命结婚而被扣下了。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该归他们所有。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些别的琐事,诸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乡下去开染坊,等等等等,他们吵翻了天。

我们刚到几天,在厨房里用餐时就爆发了一场争吵。

唰的一下,两个舅舅都立了起来,俯身向前,指着桌子对面的姥爷狂吼,狗咬般地龇出了牙。

姥爷用饭勺敲着桌子,脸涨得通红,公鸡打鸣儿一样地叫:“都给我滚出去要饭去!”

姥姥痛苦地说:“行啦,全分给他们吧,分光拿净,省得他们再吵!”

“你给我闭嘴,都是你惯的!”姥爷个头小,声音却出奇的高,震耳欲聋。

我的母亲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冲着大家,一声不吭。

这时候,米哈洛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弟弟一记耳光!

弟弟揪住他,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喘息着,叫骂着,呻吟着。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腆着大肚子的娜塔莉娅舅妈拼命喊着,劝着,我母亲愣是把她给拖走了。

茨冈,一个年轻力壮的学徒工,骑上了米哈洛舅舅的背,而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一个秃顶的大胡子,心平气和地用手巾捆着他的手。

舅舅呼呼地喘着气,被紧紧地按在地板上,胡子都扎到了地板缝里。

姥爷顿足捶胸,哀号着:“你们可是亲兄弟啊!唉!”

战争一开始,我就跳到了炕上,我又好奇又害怕,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姥姥用铜盆里的水给雅可夫舅舅洗脸上的血迹,他哭着,气得直跺脚。姥姥痛心地说:“野种们,该清醒清醒了!”

姥爷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膀上,对着姥姥大喊:“老太婆,看看你生的这群畜生!”

姥姥躲到了角落里,号啕大哭:“圣母啊,请你让我的孩子们懂点儿人性吧!”

姥爷站在她跟前发呆,看看一屋子的狼藉,他低声说:“老太婆,你可注点意,小心他们欺负你女儿!?”

“啊,上帝保佑,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她的个头比姥爷高,拥抱姥爷时,姥爷的头贴到了她的肩上。

“哎,分家吧,老太婆!”

“分吧,老爷子!”

他们俩和声细语地谈了很久,可到最后,姥爷又像公鸡打鸣似的尖声尖气地吼了起来。

他指着姥姥叫道:“行啦,你比我疼他们!”

“他们会把我的家产吃光喝光!”

不知道为什么,姥爷那双尖利的绿眼珠儿老是盯着我不放,我非常怕他。我想方设法避开他。他脾气太坏了,从来不与人为善。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误。

我好奇布料染色的技术,比如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成了樱桃红。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茨冈不知道从哪儿就跑来了。

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向一边盯着我工作的雅可夫家的萨沙喊道:“去,把你奶奶叫来!”

他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完了,你得挨揍了!”

星期六。

晚祷之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一下。

厨房里很黑,外面下着绵绵不断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茨冈。

姥爷在一边摆弄些在水里浸湿了的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

姥姥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烟,念念叨叨地说:“唉,还在装模作样,捣蛋鬼!”

雅可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的一只小凳上,不断地擦着眼睛,说话声都变了,像个老叫花子:“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

在旁边站着米哈洛舅舅的两个孩子,是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也呆若木鸡,吓傻了。

姥爷说话了:“好,饶了你,不过,要先揍你一顿!快点快点,脱掉裤子!”说着抽出一根树条子来。

屋子里静得可怕,尽管有姥爷的说话声,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动的声音,有姥姥的脚在地板上的摩擦声,可是,什么声音也打破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寂静。

萨沙站起来,慢慢地脱了裤子,两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

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禁不住也颤抖了起来。

萨沙的号叫声陡起。

“装蒜,让你叫唤,再尝尝这一下!”

每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似的叫声震耳欲聋。

我的心随着姥爷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开始咬我了:“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

姥爷不急不慌地说:“告密,哈,这下就是为了你的告密!”

姥姥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廖沙!”她用脚踢着门,喊我的母亲:“瓦留莎!”

姥爷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姥姥,把我抢了过去。

我拼命地挣扎着,扯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

他嗷的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撞上了我的脸。

“把他给我绑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刷白,睛睛瞪得出了血:“爸爸,别打啊!交给我吧!”

姥爷的痛打使我昏了过去。

醒来以后又大病一场,趴在床上,待了好几天。

这次生病,深深地铭记于我记忆深处。

因为这病倒的几天之中,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敏感的自尊。

姥姥和母亲吵了架。全身漆黑、身躯庞大的姥姥把母亲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你,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

“我,我吓傻了!”

“不害臊!瓦留莎,你白长这么大个子了。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母亲,别说了!”

“不,我要说,他可是个可怜的孤儿啊!”

母亲高声喊道:“可我自己就是孤儿啊!”

她们坐在墙角,哭了许久,母亲说:“如果没有阿廖沙,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我早就忍受不了……”

姥姥轻声地劝着:“唉,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

我突然发现,母亲并不是强有力的,她和别人一样,也怕姥爷。

是我妨碍了她,使她离不开这该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后,就不见母亲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姥爷突然来了。

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冰凉。

“小家伙,怎么样?说话啊,怎么不吭声儿?”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一脚把他踢出去。

“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瞧了他一眼。

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头发胡子比平常更红了,双眼放光,手里捧着一堆东西: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儿。

他吻了吻我的额,又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手不仅冰凉而且焦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

“噢,孩子,我当时有点儿过分了!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你应该。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只要你接受教训!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屈辱,自己人打了则没什么关系!噢,阿廖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掉了泪!可现在怎么样了,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

他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晃着,说得非常流利。

他的绿眼睛放射着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抖动着,嗓音粗重起来:“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轮船来的。我年轻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着纤,拽着船往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扎人的石块儿!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啊,腰弯成了弓,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流!亲爱的阿廖沙,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我常常脸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万事皆休!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俄里路!第四个年头儿上,我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

我突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非常高大了,像童话里的巨人,他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一边说一边比画,有的时候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

他一边讲一边唱,一纵身又回到了床上:“啊,阿廖沙,亲爱的,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那就是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在山脚下,点起篝火,煮上粥,苦命的纤夫们一起唱歌!啊,那歌声,太棒了,所有忧愁都随歌声而去!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要挨勺子把儿了! ”

在他讲的过程中,有好几个人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

他笑一笑,向叫他的人一挥手:“等会儿……”

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与我亲热地告了别。

姥爷并不是个凶恶的坏蛋,并不可怕。不过,他残酷地毒打我的事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大家纷纷效法姥爷的做法,都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让我高兴起来。当然,来的最多的还是姥姥,晚上她还跟我一起睡觉。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伙子茨冈。

他肩宽背阔,一头卷发,在一天傍晚来到了我的床前。

他穿着金黄色的衬衫,新皮鞋,像过节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子下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特别引人注目。

“啊,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么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姥爷当时简直是发了疯,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挡断,这样趁你姥爷去拿另一条柳枝子时,就可以把你抱走了。可是树条子太软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

“小家伙,算你有福!”他笑起来,笑得非常温和,“唉,你太可怜了,你姥爷那家伙没命地抽!”

他使劲吹了一下鼻子,像马似的。我觉得他很单纯,很可爱。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说:“啊,我也爱你啊,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去救你的!要是别人,我不会这么干的。”

而后,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悄悄对我说:“告诉你,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抱紧身子,要松开,要深呼吸,喊起来像杀猪,懂吗?”

“难道还要打我吗?”

“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还会打你。”他说得十分平静。

“为什么?”

“为什么?反正他会不断找碴儿打你!”顿了顿,他又说,“你就记着,伸展开躺着!如果他把树枝子打下来以后,还就势往回抽,那就是要抽掉你的皮,你一定要随着他转动身子,记住了没有?”他挤了挤眼,“没问题,我是老手了,小家伙,我浑身的皮都打硬了!”

我看着他好像在说着别人的痛苦似的快乐,不禁想起了姥姥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 tnyWYVRJQk9hUmm2f4+2Fw0mU7sbLMFfBEqrG/PCtWmbvGpNjitSCsTnfIE0an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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