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逝者如斯,岳飞转眼长到了十三岁。一日,正值三月春暖花开的好天气,周侗要去沥泉山拜会一个有德行的高僧志明长老,他是自己以前的老朋友。临出门前,周侗吩咐岳飞在馆中与众弟兄用心作文,自己去去就回。岳飞几个便央求师父带他们一起去,一来可以免除路上的寂寞,二来他们也可以去认认那个高僧,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周侗想了想,也便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五个人一同往沥泉山走去。一路上春光明媚,桃柳争妍,几个人有说有笑,也都欣欣喜喜。将要行走到山前的时候,周侗立定脚,望见那东南角上有一小山,心中知道那是一块风水宝地 ,不由得触动心思,凝神思虑起来。岳飞见周侗站住,便问他在看什么。周侗说:“我看这小山山向甚好,土色又佳,来龙得势,藏风聚气,好个风水!不知是哪家的产业?”王贵连忙回答说:“这山前山后周围一带,都是我家的。先生若死了,不妨就葬在此地。”岳飞听得这番话,立即喝令王贵休得乱道!周侗却也喜欢王贵的快人快语,坦然说道:“这也无妨!人都有生老病死,这是天数。王贵不要忘了你的话就是。”王贵自然应承下来。周侗就对岳飞道:“此话我儿也记着,不可忘了!”岳飞也连忙应声,不敢再往下说。
一路闲话,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山前。上山来不过半里路,一带茂林、两扇柴扉就出现在众人眼前。周侗让岳飞去敲门。一个小沙弥 听见门响出来迎客,待听说是陕西周侗前来探望,连忙进去回话。不多时,只见志明长老手持拐杖走将出来,笑脸相迎。二人到客堂内,见礼坐下,四个少年侍立两旁。长老叙了些寒温,谈了半日旧话,又问起周侗近日的起居。周侗便说收了几个小徒。这个岳飞还是自己的螟蛉 子。志明长老听后称赞不已,看岳飞的骨骼清奇,便觉得他必非凡品,周老先生也是一辈子修来的福气啊!看看天色已晚,志明长老便吩咐小沙弥备办素斋,款待这几个人。当夜打扫净室,就留师徒五个安歇了。
到了第二天清早,周侗几个人便要辞别志明长老回去。志明长老觉得老友难得到此,一定挽留他们吃了早斋再去,周侗只得应允。坐了少刻,只见小沙弥捧上茶来,两个人边吃茶的空隙,周侗问道:“小弟一向闻说这里有个沥泉,烹茶 甚佳。果然有这种说法吗?”志明长老说:“这座山原名沥泉山,山后有一洞,名为沥泉洞。那洞中有股泉水本是奇品,不独味甘,若取来洗目,便老花复明。本寺原取来烹茶待客,不意近日有一怪事,那洞中常常喷出一股弥蒙的烟雾,人若触着它,便昏迷不醒,因此不能取来奉敬。这几日,只吃些天泉。”周侗听后连说自己无缘,所以有此奇事。
岳飞在旁听了,心中不服,觉得多是这老和尚悭吝,故意说这等话来吓唬人,便打定主意要自己去取些来,与爹爹洗洗眼目,也尽他一点孝心。岳飞退出屋内,暗暗地向小沙弥问了山后的路径,讨个大茶碗,出了寺门,转到后边。
只见半山中果然有一缕流泉,旁边一块大石上边,镌着“沥泉奇品”四个大字,却是苏东坡的笔迹。那泉上一个石洞,洞中却伸出一个斗大的蛇头,眼光四射,口中流出涎来,点点滴滴,滴在水内。岳飞想道:这个孽畜,口内之物,有何好处?滴在水中,如何用得?待我打死它!便放下茶碗,捧起一块大石头,朝那蛇头上打去。不打时犹可,这一打,不偏不歪,恰恰打在蛇头上。只听得呼的一声响,霎时烟雾弥漫,那蛇铜铃一般的眼露出金光,张开血盆般大口,望着岳飞扑面撞来。岳飞连忙把身子一侧,让过蛇头,趁势将蛇尾一拖。一声响,定睛再看时,手中拿的哪里是蛇尾,却是一支丈八长的蘸金枪,枪杆上有“沥泉神矛”四个字。回头看那泉水已干涸了,并无一滴。
岳飞十分得意,一手拿起茶碗,一手提着这枪,回至寺中。走到周侗面前,细细把此事说了一遍,周侗大喜。志明长老叫声:“老友!这沥泉原是神物,令郎定有登台拜将 之荣。但这里的风水,已被令郎所破,老僧难以久留,只得回五台山去了。但这神枪非比凡间兵器,老僧有兵书一册,内有传枪之法并行兵布阵妙用,今赠予令郎用心温习。我与老友俱是年迈之人,后会无期。再二十年后,我小徒道悦在金山上,与令郎倒有相会之日。 谨记此言,老僧从此告别。”周侗道:“如此说来,俱是小弟得罪,有误师父了。”长老道:“此乃前定,与老弟何罪之有?”说罢,即进云房去取出一册兵书,上用锦匣藏锁,出来交与周侗。周侗吩咐岳飞好生收藏。
拜别下山,回至王家庄。周侗好生欢喜,就叫他弟兄们置备弓箭习射,将枪法传授岳飞。他弟兄四个每日在空场上开弓射箭,舞剑抡刀。一日,周侗问汤怀道:“你要学什么家伙?”汤怀道:“弟子见岳大哥枪舞得好,我也学枪吧。”周侗道:“也罢,就传你个枪法。”张显却说:“弟子想那枪虽好,倘然一枪戳去,刺不着,过了头,须得枪头上有个钩儿方好。”周侗道:“原有这个家伙,名叫‘钩镰枪 ’。我就画个图样与你,叫你父亲去照样打来,教你钩镰枪法吧!”王贵却想图个痛快,因而向周侗说道:“弟子想来,妙不过是大刀,一下砍去,少则三四个人,多则五六个。若是早上砍到晚上,岂不有几千几百个?”周侗原晓得王贵是个一勇之夫,便笑道:“你既爱使大刀,就传你大刀吧!”
自此以后,双日习文,单日习武。那周侗原是那东京八十万禁军 教头林冲的师父,又传过河北大名府卢俊义的武艺,本事高强。岳飞又是少年,力量过人。周侗年迈,巴不得将平生十八般武艺,尽心传授与螟蛉之子。所以岳飞文武双全,比卢俊义、林冲二人更高。
一天,三个员外同周侗老先生在庄前闲步,碰见村中的里长 ,告知他们说,已经将四位小相公的名字送去县里了,本月十五日他们几个就要进城,参加武艺大赛去。让三位员外各自回家,给公子们置备些衣帽弓马等物件,好让他们早点赶去应考。
周侗回头叫岳飞也回去与母亲商议商议,岳飞却说自己这次难以应试,下科去还好。周侗细细询问之下才知道,岳飞家贫,无法备办弓马衣服。周侗于是把自己之前穿过的几件衣服拿给岳飞,让他的母亲去改小一些;周侗又将自己的马借给岳飞骑。行头 大致备齐,岳飞自然答应下来,岳飞的母亲听后也很高兴,连夜没睡,动手为他改起衣服来。
第二天,汤怀、张显、王贵这三个富家儿郎,穿得十分齐整,配着鲜明华丽的鞍甲,齐齐来到周侗面前,让老师看看自己的行头合不合规制。周侗连声说好,并跟他们约好明日在校场中会齐。跟他们相比之下,岳飞的装备虽说齐全,但打扮就寒酸多了。周侗拒绝了三位富家徒弟的邀请,而是去岳飞家里吃了顿简单的早餐,之后同岳飞一起出门。 到了城内,周侗岳飞父子俩拣一个洁净茶棚,把马拴在门前树上,走进棚来,占着一张桌子吃茶。
三个员外忙叫孩子同家丁来至茶棚内,邀请周侗和岳飞去跟他们一起吃饭。周侗却转告他们说,这里不是吃酒的所在,你们可自去料理,一会儿点到你们名字后,你们三人可先行上去答应。那县主若是问到你们的哥哥岳飞,你们就说稍后就来。王贵不明其中的缘由,便随口追问道:“为什么不叫哥哥同我们一齐上去呢?”周侗道:“你不知道,非是我不叫岳飞同你们去,因为他的弓马本领强些,不显得你们的手段,故此叫他另考。”那三个后生方才会意,辞别先生,与众员外说了前后原委,几个员外都称赞周侗老先生考虑得周到。
不多时,那些各乡镇上的武童,纷纷攘攘地来到考场。主持这次比赛的县主李春心中暗喜,一心想选得几个好门生 ,让自己脸上也有些光彩。一个个点名叫上来,挨次比箭,再看弓马。此时演武厅前,但听得箭哧哧作响,响声不绝。那周侗和岳飞在茶棚内侧着耳朵,听着那些武童的箭声,周侗不觉微微含笑。岳飞问道:“爹爹为何笑?”周侗道:“我儿你听见吗,那些比箭的,但听得弓声箭响,不听得鼓声响,岂不好笑?”
那李县主看射了数批,中意的甚少。当点到麒麟村,大叫:“岳飞!”叫了数声,全无人应。于是又叫:“汤怀!”汤怀应声道:“有!”又叫张显、王贵两个,两个也都答应上来。众员外俱在棚子下睁着眼睛观看,巴不得儿子们能被录取,好上京应试。当时县主看了三个武童便觉得他们与众不同。行礼完毕后,县主问道:“还有一名岳飞,为何不到?”汤怀禀道:“他在后边就来。”县主道:“先考你们弓箭吧。”
汤怀禀告说:“求老爷吩咐把箭垛 摆远些。”
县主道:“已经六十步,何得再远?”
汤怀道:“还要远些。”县主于是吩咐,把箭垛摆到八十步开外。张显又上来禀告,还要求老爷再摆远些。县主于是又吩咐人把箭垛摆到一百步的地方,王贵还要求再远一些。县主不觉好笑起来,但也让人把箭垛摆到一百二十步的地方去。
箭垛摆好之后,汤怀第一个出来射箭,张显、王贵分别排在第二、第三。他们三个开弓发箭,果然奇妙精准,看得众人齐声喝彩,连那县主都看得呆了。这三个人射的箭与之前等人的拙劣表现相反,箭箭上垛,并无虚发。县主大喜,便把三个人召上前来,问他们三人的弓箭是何人传授。汤怀等人忙上前禀告,说他们的老师是陕西名士周侗。县主听后说:“原来令师是周老先生,他是本县的好友,我们却好久不曾相会,如今他人在哪里呢?”待知道周侗正在下边的茶棚内喝茶,县主便随即差人同着三人来请周侗相见。
不多时,周侗带了岳飞来到演武厅,李县主连忙下阶迎接,见礼后分宾主坐下,两人不免客气寒暄了一番,周侗随后把自己的义子岳飞叫来,请李县主测试岳飞的弓箭如何。李春说:“你的徒弟都那么厉害了,义子一定是好的,何须再试?”周侗道:“这样不行,考试是为国家选取英才,必须要公允,才能使大众心服,怎么能潦草从事呢?”说完便吩咐岳飞下场准备。
李春看到前三人能射到一百二十步,便问周侗他的义子能射多少步。周侗说:“小儿年纪虽轻,却开得了硬弓,恐要射到二百四十步。”李春虽然口内称赞,心里却不太相信,于是便吩咐人把箭垛摆到二百四十步。
岳飞走下阶去,立定身,拈弓搭箭,嗖嗖地连发了九支。那打鼓的从第一支箭打起,直打到第九支,方才住手。下边这些看考的人齐声叫彩,把那各镇乡的武童都惊呆了!就是三个员外,同着汤怀、张显、王贵在茶棚内看了,也都拍手称妙。只见那带箭的,连着一块泥并九支箭,一总捧上来禀道:“这位相公真个稀奇!九支箭从一孔中射出,扎在后方的泥巴上。”
李县主拍手称好,见岳飞身材魁梧,武艺高强,便萌生了将自家女儿许配给岳飞的想法。找了个合适的机会,李县主把这个想法跟周侗说了,周侗口中虽说“高攀不上”,内心却暗自欢喜,赶快让岳飞上前来拜谢。好事成双,岳飞自然也称心如意,忙完事情后他急忙策马回家,去向母亲报喜。岳母姚氏喜极而泣。次日,李县主就将本家小姐的庚帖 送到岳飞家中,两家人的婚事就算正式定了下来。
第三天,周侗、岳飞父子两个梳洗完毕,出庄门去县衙回拜李县主赠亲之恩。李县主出来将两人接进内衙,叙坐谈心。李春在席上说:“贤婿到此,无物相赠,小弟还有几十匹马未曾卖完,奉送令郎一匹如何?”周侗道:“小儿习武,正少一骑。若承厚赐,感激不尽。酒已经喝得够多了,我们倒是同去看看马,再来饮酒吧。”三人说着,便起身来到马房,周侗路上悄悄叮嘱岳飞一定要挑匹好马出来。岳飞走到马房里,连挑了好几匹马都不满意。正在失望之时,忽听得隔壁有马嘶声响,马声音洪亮,必然力大,岳飞一听就知道那是一匹好马。回头询问自己的岳丈,李春果然说,那匹马是他的家人在北方买回的,如今已一年有余却还没有驯服,这匹马力大无穷,见人乱踢乱咬,无人降得住,所以卖给别人又被退了回来,一连五六次,只得将它锁在隔壁墙内。
岳飞便想去看一看这匹马。李春说:“只怕贤婿降不住它!若降得住,这匹马就赠给贤婿了。”岳飞走到隔壁,近前把马仔细看了,便把身上的衣服脱掉,走上前来。那马见有人来,不等岳飞近身,就抬起蹄乱蹬乱踢。岳飞才把身子一闪,那马又回转头来乱咬。岳飞望后又一闪,趁势一把把鬃毛抓住,举起掌来就打,一连几下狠掌下去,那马就不敢乱动了。 岳飞将马牵到池边,刷洗得干干净净。果然是匹好马,浑身雪白,并无一根杂毛,岳飞看后好不欢喜。穿好了衣服,岳飞又把马牵到后堂阶下拴住,然后才上厅拜谢岳父赠马之恩。李县主道:“一匹马,何足挂意。”又命家人去取出一副好鞍辔来,备在大马背上。周侗在旁看了,也叫彩不迭。三人重新入席,又饮了几杯。
起身告别之后,周侗一时兴起,也是有意试试岳飞的马匹脚力如何,便一直从县衙跑到庄门口,直跑得大汗淋漓,才下马进去。岳飞牵马回家,与母亲细说了岳父赠马之事。岳母内心感激周先生提挈之恩。
俗语道:“物极必反。”那周侗只因跑马跑得热了,到得书房,就把外衣脱掉坐下,之后还觉得闷热难耐,又取过一把扇子来,连扇了几扇。天色晚将下来的时候,便觉得眼目昏花,头里有些疼痛起来,一时坐不住,便只得爬上床去睡。不一会儿,便感觉胸腹胀闷,身子发寒发热起来。岳飞闻知,连忙过来服侍。周侗的其他几个弟子也都过来看望。四处求医问卜,谁知周侗病情没有减轻,反而日益沉重起来。岳飞好生烦恼,但又别无他法,只能不离左右地服侍着。到了第七日,周侗病势十分沉重,他自知自己可能将不久于人世,便吩咐岳飞把他的箱笼物件都取过来,又把众员外与王贵等人叫到床前。
周侗对众人说:“难得众位贤弟都在这里,我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了,谅来在人世没有几天的光景了!岳飞拜我一场,惭愧我漂泊一世,并无积蓄,只有这些物件聊作纪念。草草后事,望贤弟们操心备办了!”众员外都安慰他不要多想,只管放心调养,其他事不必操心,不会要岳飞为难费心的。周侗又把王明叫到身边说:“王贤弟,那沥泉山东南小山下有块空地,令郎说是尊府产业,我却要葬在那里,未知贤弟答应吗?”王明自然慨然应允。周侗谢过,并叫岳飞过来拜谢了王员外,岳飞连忙跪下拜谢。王员外急忙把岳飞扶起。周侗又目视三个员外道:“贤弟们若要诸侄成名,须离不得鹏举。”言毕,痰涌而终,行年七十九岁。
众人莫不悲伤。岳飞更是失声痛哭。当时众员外整备衣衾棺椁 ,灵柩停在王家庄,请僧道作了七七四十九天经事,送往沥泉山侧首安葬。殡葬已毕,岳飞便在坟旁搭个芦棚,在内守墓。众员外也时常叫儿子们来陪伴。
智慧小锦囊
周侗在岳飞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了父亲的角色,他对岳飞的方方面面格外用心,不仅收他当了义子,还照顾他的生活,更尽心尽力地教导他武功和文字,为他能够出人头地而煞费苦心,临终还叮嘱三个员外说:“贤弟们若要诸侄成名,须离不得鹏举。”这是何等的情深意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