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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吉卜赛女郎

格兰古瓦忧伤地独自漫步在河滩广场上。他所见到的只有广场北面角落的小钟楼。钟楼的墙已经斑驳,曾经雅致的雕刻变得粗糙破败,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忍不住投去同情的目光。广场被塞纳河和高楼大厦包围着,广场周围的建筑风格多样,能够寻找到从十一世纪开始的痕迹,尖拱窗到圆拱窗再到格子窗,样样俱全。谁能想到,三百年前的这里充斥着死刑,除了绞刑架就是各种深陷在石头路面里的各式各样的刑具。河滩、菜市场、特拉瓦十字教堂、猫广场、数不清的梯子、塞纳河中的溺刑场……这一切虽然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每每想到就觉得不寒而栗。

格兰古瓦来到河滩广场的时候,全身早就冷得没有了知觉。他不想看到广场上喧闹的人群,故意避开走了小路。可是路边的水磨轮子却不停地转动,溅得他一身都是水。此时他感觉备受耻辱,剧本演砸了,他看到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广场,焰火燃烧得正旺。

在人群与焰火之间,一个仙女般的女子正在舞蹈,这少女的面容可以让任何一个哲人或者诗人为她倾倒,为她迷醉。她身材不高却很匀称,显得十分修长,棕褐色的皮肤在火光中似乎散发着金色的光芒。纤细的小脚配上优雅的舞鞋,旋转、跳跃、翩翩起舞。她的脸蛋容光焕发,在任何人面前闪过都会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象,特别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时不时投射出闪电般的目光。她的手臂洁净有力,在头顶上高举,把一只巴斯克手鼓敲得嗡嗡作响,金色的胸衣夺人眼球,双肩在袍子的舞动下时隐时现,偶尔一个动作,掀起那飘逸的舞裙,露出两条纤细的腿,俨然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尤物。

突然,这女神的发辫散开了,一支黄铜簪子从头上滚落下来。

“呀!是个吉卜赛女郎!”格兰古瓦冲口而出。

随着这个发现,刚才女神一般的幻想全部破灭了。不过这画面依然很美,美到令人不愿离去。焰火照耀着她精致的脸庞,这焰火也照红了每一个观看的人。在这中间,有一张面孔似乎比其他所有的面孔更加聚精会神地凝望着这位舞女。这个面孔严肃冷峻,头发已经灰白,额头高起,布满皱纹,但其实年龄最多也就三十五岁。因为那双凹陷的眼睛里分明还有着青春的炽热之情。他的目光未曾偏离过,自始至终落在那十六岁的少女身上,看着她飞舞旋转,看着她如痴如醉地舞蹈,看着她把众人迷得神魂颠倒。

“佳丽!”吉卜赛女郎的叫声把这一切打破了。

就在此时,格兰古瓦看见一只雪白机敏的小山羊跑了过来。它的角和脚都被染成金色,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金色的项圈。人们事先都没有看到这个小家伙,它其实一直一声不响地趴在地毯上注视着自己的主人呢。

“佳丽,该你上场了!”吉卜赛女郎把手鼓放到山羊面前,问道,“佳丽,现在是几月了?”

山羊抬起了一只前脚,在手鼓上敲了一下。

“太神奇了!” 观众们给予它热烈的掌声,因为现在就是1月份。

“佳丽,再说说看今天是几号呢?”少女把手鼓转到另一面,又问道。

佳丽抬起金色的小脚,在手鼓上连续敲了六下。

“佳丽,现在几点钟啦?”佳丽乖巧地敲了七下。此时此刻,柱子上的时钟正好敲了七下。

“这里面肯定有巫术!”人群中一个阴沉的声音说道。这个声音就是刚才死死盯着跳舞少女看的秃头男子的声音。

少女听了这话,不禁打了个寒战。等她扭头去看时,掌声再次响起,掩盖住了刚才的阴冷。

于是少女接着问山羊:“佳丽,护卫队长吉夏尔·大勒米大人是什么样子的呀?”

佳丽听到问题后随即抬起前腿,直立起身子,用后腿行走,边走路还边咩咩地叫着,把队长那副傲慢的模样模仿得活灵活现。观众们看后,笑得是前仰后合。

“真是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了!”那个秃头男子大声说道。

吉卜赛女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又是那个家伙!”然后妩媚地托起手鼓开始向观众要钱。观众对表演的确满意,顷刻间,那白花花的大小银币像雨点一般落入手鼓里。当少女走到格兰古瓦面前时,发生了尴尬的一幕。他摸摸自己的口袋发现竟然没有带钱,此时,他要是有一座金山,也一定双手奉上,可却偏偏什么也没有,他急得大汗淋漓。不知情的少女还睁着大眼睛期盼地看着他呢。幸好一件意外的事情替他解了围。

“走开,你这只埃及蚱蜢!”广场阴暗的角落里传来一个女子凶狠的声音。

“原来是罗朗钟楼的隐修女。我们拿点残羹剩饭去给她吃吧。”旁边的孩子们起着哄。

格兰古瓦趁着这个时候躲开了。他听着孩子们的吵闹声,想起自己也还没有吃饭,随即向冷餐桌跑去。但是,那些小淘气鬼比他跑得快,他跑到的时候,冷餐桌上的食物早就被一扫而空了。而此时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睡觉。一时间,吃的没有了,睡的地方也没有着落,格兰古瓦觉得非常失落,沉浸在忧伤的情绪之中。这时,一阵轻柔却略显怪异的歌声把他唤醒了。循声望去,原来是那吉卜赛女郎在歌唱呢。

她的歌声像舞蹈一样令人销魂,就连森林的歌唱家夜莺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她的表情也跟随着歌声而变化,时而单纯可爱如孩童一般,时而狂乱激情像疯女一样。

格兰古瓦听着听着,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而他的眼泪并不是因为少女的歌词,而是为着少女唱歌时的那种状态,她是那样的无忧无虑,快乐安适,仿佛能洗去一切仇怨。但这样的时间持续得也不长,又被刚才那个凶恶女子的声音给打断了。

“你这个地狱里的知了,快点闭嘴!”她还是和上次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大叫着。

可怜的少女只能停下歌唱。

格兰古瓦连忙捂住耳朵,大喊:“哦!该死的破锯子竟敢来锯断竖琴!”

正在这时,哄抬着卡西莫多的队伍从旁边经过。这支队伍现在已十分壮大。看样子,巴黎街头小偷、流浪汉、苦力们都纷纷加入了队伍。队伍可谓是浩浩荡荡、声势巨大。

卡西莫多那张丑恶的面孔也一改往日的忧伤阴暗,显得有些容光焕发。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尊严的滋味。在以前,他的外貌遭人嫌弃,没人敢久久注视他;他的地位也不受人尊重,卑微到没有人会顾及他的感受。他尽管耳朵听不见,但是他能感受到大家对他的憎恶,所以他也并不怎么喜欢大家。这时,他被人们选作了名副其实的教皇,尽管是狂人教皇,也是受人爱戴的啊。所以,拥戴他的民众即使是一些乞丐、疯汉又有什么关系?他细细品味着万人拥戴的感觉,自动忽略了这拥戴里夹杂着的一部分讽刺,一部分讥笑。

当卡西莫多如痴如醉、得意扬扬经过柱子阁时,人群中猛然闯出一个人来,满脸怒气地把他手中作为狂人教皇标志的金色木头权杖一下子夺了过去,大家都吓坏了。

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正是那个对吉卜赛女郎恶言相向的秃头。当他从人群中冲出来的时候,格兰古瓦立马认出了他,惊讶道:“这个教士,不就是我的老师——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吗?他的胆子也太大了,不怕这独眼妖怪把他生吞活剥了吗?”

只听见卡西莫多一声悲凉的吼叫,似乎在为了撕碎这教士做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从担架上一跃而起,迅猛地冲到教士身旁,啪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教士一把扯去他头上的头冠,折断他的权杖,撕碎他身上那缀满金箔碎片的袍子。

卡西莫多丝毫没有反抗,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地上。

两人都没有说话,却用一系列的手势进行旁人无法理解的交谈。从他们的手势和神情中,我们能感受到教士气急败坏,不可一世;卡西莫多跪倒在地,卑微哀求。可卡西莫多明明是一抬大拇指就可以把教士碾碎的啊!

最后,副主教狠狠地摇晃着卡西莫多强壮的肩膀,示意他站起来并跟着他走。

卡西莫多站了起来,紧紧跟在教士身后。那些原本抬着他的人想保护自己选举出来的新狂人教皇,跑过来和教士理论。而卡西莫多却挡在教士前面,握紧拳头,暴出青筋,张牙舞爪地如猛虎一般不让别人有接近教士的机会。

教士严肃地向卡西莫多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和民众作对,随即默不作声地转身走了。

卡西莫多冲在他前面开路,在人群中硬挤出一条道来。

他们穿过了人群和广场,但是一群爱凑热闹、游手好闲的巴黎市民依然紧随其后。卡西莫多于是倒退着尾随教士。他恢复了猛兽般的咆哮,一举手投足就把群众吓得四散开去。

“真是奇妙的一幕!可我到哪里去混顿晚饭吃呢?”格兰古瓦自言自语。

格兰古瓦正好看到吉卜赛女郎牵着山羊走上了刀剪街,索性跟着她去了。

格兰古瓦这位巴黎街头的实用哲学家最擅长的就是想入非非,这样一个妙龄女子,在这样的夜晚能去哪里呢?她会住在哪里呢?这可比思考今晚自己会住在哪里有意思多了。

于是他一路跟随,一路观察这夜晚的巴黎,时不时被市民的交谈打断思路。

两个老头儿在交谈。

“蒂博·费尼克勒大爷,天已很冷了,您知道吗?”

“是啊,博尼法斯·迪佐姆大爷!今年冬天该不会又和三年前一样吧?那一年啊,木柴都比往年贵不少。”

“嗯!不过那没什么,蒂博大爷,比起1407年的冬天,已经算是很好了。1407年书记官坐在大厅里每写三个字,鹅毛笔就要冻一次!审讯的记录都写不下去了!”

稍稍远处,是街坊邻居的两个女人站在窗口,拿着蜡烛,烛火在雾气中噼啪作响。

“布德拉克太太,您丈夫跟您讲过那桩悲惨事故吗?”

“没有,到底是因为什么,蒂尔康太太?”

“公证人吉尔·戈丹先生骑的马看到今天游行的队伍受了惊吓,撞倒了塞莱斯坦派修士菲利波·阿弗里奥大人!”

“当真?”

“千真万确!”

说到这里,窗户关上了。格兰古瓦的思路也就此中断了。

街道越来越黑暗,越来越冷清了。格兰古瓦紧跟着少女好像走进了怎么也理不清的迷宫里,但是少女和她的山羊似乎又一直坚定不移地往前走,看样子对这条路相当熟悉。格兰古瓦被这千回百转的小路绕晕了头,只能跟着少女继续走下去。有几次,少女都回过头来把格兰古瓦上下打量一番,但又像原先那样噘了噘嘴,随后便不理睬他了。

这一噘嘴,反倒引起格兰古瓦的深思。这娇媚的动作里含有轻蔑的意味。格兰古瓦只得低下头去,放慢了脚步,离少女稍微远一些。不一会儿,她拐过一个街角消失了。他正想跟上去,突然就听到她的一声尖叫。

格兰古瓦连忙赶上去,那条街道漆黑一团,唯有拐角处的铁笼子里面点着灯。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见有两个汉子正抱住吉卜赛女郎,并试图堵住她的嘴,不让她有机会喊叫。而可怜的小山羊吓得魂不附体,咩咩直叫。

“救命!救命啊!”格兰古瓦大叫一声,勇敢地冲上去帮忙。抱住少女的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刚好把头转过来。天啊!竟然是那张恐怖的面孔!是卡西莫多!

格兰古瓦没有马上逃跑,但也没有继续往前。卡西莫多向他冲过来,轻轻一推,就把他抛出去四步开外。卡西莫多手臂抓着吉卜赛女郎,就好似拿着一条轻盈的纱巾,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的同伴也随即跟着跑了。只留下可怜的山羊在他们后面紧跟着,悲痛地叫个不停。

“救命呀!救命呀!”不幸的少女直喊。

“你们站住!快把这个人给我放下!”忽然一个骑士从邻近的岔道上冲过来。

这是国王弓箭卫队队长,戴盔披甲,手中拿着一把巨剑。

卡西莫多吓坏了。骑士一把从他怀里把吉卜赛女郎夺了过去,放在马鞍上。怪物清醒过来想要扑回去抢他的猎物时,卫队长后面的十五六名卫兵,手执长剑出现在他面前。顷刻间卡西莫多就被包围了,他被卫兵们捆绑起来。黑夜夺走了他最厉害的武器——那张面目可憎的脸,此时他只能像困兽一样肆意咆哮,但是威力却减少了一半。

在搏斗中,他那个同伴早已逃跑了。

吉卜赛女郎娇滴滴地在军官的马鞍上坐起身来,两手往年轻军官的双肩上轻轻一搭,无辜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军官,似乎被他的英雄救美所折服。接着,她用甜美的嗓音温柔地问道:“我的救命恩人,请问您的尊姓大名?”

“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愿意为您效劳,我的美人!”军官挺直身子自豪地回答。

“谢谢!”她连话都还没有说完,就趁着卫队长骄傲地捻动小胡子的当儿,一下子溜下马背,逃走了。

格兰古瓦被摔得晕晕乎乎,缓了好一阵子才稍微清醒。迷茫中他只是隐隐约约看见了吉卜赛女郎、山羊两张脸孔和卡西莫多有力的拳头交织在一起。他的身体紧挨着冰凉的地面。一股冷风嗖嗖地吹着,他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差一点就丢了性命。

他试图爬起来,但发现自己摔得太重了,只得躺在原地不动,唯有手还能活动活动。此时,阴沟里发出阵阵刺鼻的味道,他便捂住鼻子强忍住了。

“原来我今晚的住所就是这巴黎的阴沟啊!”格兰古瓦自嘲着。

的确,这地方太让人无法忍受了。水沟的每一个分子都在掠夺格兰古瓦腰部仅有的热量。另一种烦恼也同时找上了他。一群巴黎的流浪儿,一群不论刮风下雨都光着脚丫在街头奔跑的孩子,就在他的边上笑着、叫着。

“哈哈,拐角卖铁器的老家伙不是刚死了吗?我们用他的草垫子来点焰火玩儿吧。”其中一个野孩子兴奋地说道。他们走到格兰古瓦身边,但是完全没注意到他,顺手把草垫子一扔,正好扔在了他身上。就在这时候,有个小孩抓起一把稻草,打算去圣母像座下燃着的油灯上借个火。

“该死的!这是要烧死我吗?”格兰古瓦嘀咕道。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刚刚还体力不支的格兰古瓦一跃而起,抓起草垫子朝那些野孩子扔去,然后拔腿逃走了。

“天啊!”孩子们惊讶地叫起来,“卖破烂的还魂了!”

他们也被吓得一哄而散。

格兰古瓦没命似的跑呀跑呀,他不知道脑袋撞在街角上多少回,不知道蹚过了恶臭的阴沟多少次,更不知道穿过了多少小巷和岔道,在每一条七弯八拐的古老石道上寻找着逃窜之路。他一边跑,脑子里一边回忆着刚才的场景,忽然又觉得有些懊恼,我为什么要逃跑呢?几个小屁孩儿就把我吓成这样?我的目的不是救吉卜赛女郎吗?这么一想,他便转身回去,摸索着方向。但现在在他眼前只剩下盘根错节的岔路,我刚才到底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他看见远远的漆黑的巷子里有淡红色的光在隐隐闪烁。

“啊,终于找到刚才倒下的地方了!那不就是那块被点燃的草垫子吗?”他感叹着。

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黑影此时在他的身边蠕动着。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缺胳膊少腿的废人,他的整个人就靠着拐杖支撑着。废人向格兰古瓦举起帽子行礼,帽子举到格兰古瓦的下巴跟前刚好停住了,同时对着他大声喊叫:“老爷,给几个小钱买块面包吧!”

“这样的人也会说话。”格兰古瓦嘀咕着。

他要加快步伐。但又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仔细一看,其实是一个人,但是的确长得不成人样,个子矮小,胡子浓密,眼睛是瞎的,长了一张犹太人的脸却操着一口匈牙利口音说:“行行好吧!”

格兰古瓦想道:我尽管身无分文,但我看起来一定是乐善好施的,不然为什么大家都找我来施舍呢?当然,他肯定是拿不出什么钱来的。于是瞎子和废人一边喊着行行好,一边跟着他。他只能拔腿就跑,谁知道瞎子和废人也跟着一起跑,越往前跑,各种各样的乞丐就越来越多,像是到了乞丐的王国。那两人对格兰古瓦一直穷追不舍,一个无腿人竟然站了起来,把一个沉甸甸的铁皮大碗扣在格兰古瓦的脑勺上。格兰古瓦顿时昏厥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似乎就在一场梦境中一般。他发现自己在一个拥挤的小酒馆,处在一群乞丐的包围之中,身体被绑缚着,尽管用尽全力,但却无法逃脱。而他眼前面对的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乞丐之王,大家都叫他“埃及公爵”。当埃及公爵发出声音询问他是谁的时候,格兰古瓦才醒悟过来,这不就是白天里第一个打断他圣迹剧的克洛潘·特鲁伊甫吗?

埃及公爵告诉格兰古瓦,这里叫“奇迹宫廷”,一切都得听他的。接着他向大家发出命令,要是没有女乞丐愿意嫁给格兰古瓦,这个可怜的人儿就会被当即吊死。然而大家都等着看好戏,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愿意站出来表示要嫁给他。就在格兰古瓦惊恐不已的时候,一个温婉的声音打破了此时的恐惧。

“我要了!”

“你确定,我的妹妹?” 克洛潘·特鲁伊甫问。

格兰古瓦循声望去,这个声音不是别人发出的,正是那令他魂牵梦萦的吉卜赛女子。

乞丐之王克洛潘·特鲁伊甫一句话也不说,拿来一只瓦罐。吉卜赛女郎把瓦罐递给格兰古瓦,对他说道:“把它摔到地上!”

瓦罐顿时摔成了四片。

“兄弟,从此以后她是你的妻子;妹子,他就是你的丈夫。婚期四年。行了!”

一会儿后,格兰古瓦就到了一间暖融融的房间里,坐在一张看上去像从附近食品橱里借来的桌子跟前,还有一张舒适的床,而且跟一位俏丽的少女独自在一起。这般奇遇就像中了魔法似的,他不由得把自己当真看作神话中的人物了。他时不时环视四周,觉得自己仿佛到了天堂。有时候他也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短衫上的一个个窟窿眼,目的是紧紧抓住现实,免得不踏实。他的理智,在这想象的空间中飘忽,现在只靠这根线来维系了。

那少女一点儿也不在意,走来走去,有时绊倒某个小矮凳,有时跟她的小山羊说说话儿,有时这儿噘一噘嘴,那儿又噘一噘嘴。末了,她走了过来在桌旁坐下,格兰古瓦这下子可以毫不顾忌地打量她了。

他更加浮想联翩了,目光模糊地注视着她,心里想:这样说来,这就是那个所谓的爱斯梅拉达喽?一位下凡的仙女!一个高贵而又低微的舞女。上午扰乱了我圣迹剧的是她!今天晚上救了我一命的也是她!她是我的丧门星!也是我的善良天使!我敢说,还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而且一定发狂地爱着我,才会那样把我要了来。想到这里,他突然站立起来,说道:“噢,对了,我还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我成了她的男人啦!”

这种念头在他脑子里闪现着,他凑近少女的身旁,把她吓得直后退,叫道:“您想怎么样?”

“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亲爱的爱斯梅拉达?”格兰古瓦的语调是那样的热情,连自己也吃了一惊。

少女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我不明白您想说些什么。”

“怎么!”格兰古瓦又说,“难道我不是属于您的吗,漂亮的人儿?您不也是属于我的吗?”

事情既然挑明,他索性把她拦腰抱住了。吉卜赛女郎就像鱼似的,一下子从他手中滑脱了。她纵身一跳,跑到了房间的另一头,低下身子,随即又挺起身来,一把匕首已经拿在了她的手里,格兰古瓦压根儿没来得及弄明白这匕首是从哪里来的。少女既愤怒又高傲,嘴唇翘着,两颊红得像红苹果一样,眼神简直可以杀死人。与此同时,那只白山羊跑过来站在她前面,两只金色漂亮的尖角向前抵着,摆开决一死战的架势。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格兰古瓦完全没有回过神来。刚刚还在眼前温柔可爱的蜻蜓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带刺的马蜂呢?

“天啊!看看这个泼妇!”他冲口而出。

吉卜赛女郎也不再沉默了:“没想到你如此胆大!”

“很抱歉,小姐!既然您不愿意,又为什么要嫁给我呢?”格兰古瓦笑着说。

“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您被他们吊死?”少女急忙解释。

“也就是说您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嫁给我,只是想救我,而非对我有意。”格兰古瓦失望透顶。

“我对您有意?什么意思?”少女不解地问。

格兰古瓦摇摇头:“算了吧,你不懂。”

此时的爱斯梅拉达手中紧握的匕首和小山羊的犄角一直没有放松警惕。

“爱斯梅拉达小姐,我们互相妥协吧!”诗人说道,“我对天发誓,如果没有您的允许,我绝不靠近您。您快点给我晚饭吃吧。”

现在的格兰古瓦,亟须填饱他饥肠辘辘的胃。所以女色和食物摆在一起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扑向食物。少女大笑起来,迅速地收起匕首。过了一会儿,桌上摆上了一块黑面包、一薄片猪油、几个苹果、一罐草麦酒。格兰古瓦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餐叉和瓷盘碰得咣咣直响。

少女坐在他面前,若有所思地静悄悄地看着他吃,时而露出甜甜的微笑,时而用手轻轻爱抚依偎在她身边的山羊。格兰古瓦一股脑儿把桌上的食物几乎扫干净了,只剩下了一个苹果,他难为情地问道:“您难道不吃吗,爱斯梅拉达小姐?”

她摇了摇头,沉思的目光盯着小房间里的圆顶。

山羊用头轻轻碰了碰女主人的袖子。吉卜赛女郎慌忙问道:“你怎么了,佳丽?”

“它或许是饿了。”格兰古瓦顺势和少女攀谈起来。

美人儿爱斯梅拉达于是把面包一点点掰碎,温柔地喂给佳丽。

格兰古瓦大胆问了个敏感的问题:“您真的不愿意嫁给我?”

少女瞪了瞪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要!”

“做您的情人呢?”格兰古瓦接着又问。

她噘了噘嘴,回答说:“不要!”

“做您的朋友呢?”格兰古瓦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她又瞪了瞪他,想了想,回答说:“或许可以吧。”

“或许”这个字眼在哲学家看来是有很多种解读方式的,格兰古瓦一听,胆子更大了,他接着问:“您知道什么是友情吗?”

“知道,”吉卜赛女郎回答,“就像是兄妹俩互相为伴,却不结合,或者说像是一只手的两个指头。”

“那么爱情呢?”格兰古瓦又追问。

“噢,爱情!”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爱情应该指两个人却又是一个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融合成为一个天使,但那肯定是天堂!”

“那男人怎样才能讨您喜欢呢?”

“必须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

“那我呢?我是真正的男子汉吗?”

“我心中的男子汉要头戴铁盔,手执利剑,靴跟上装有金马刺。”

“照您这么说,男子汉就一定要骑马吗?还是说您心中其实爱着一个人?”

“爱情吗?”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或许很快就会知道了。”

“为什么不能是今晚?为什么您的爱人不能是我呢?”格兰古瓦深情地问。

她用严肃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我只能爱一个能够保护我的男子汉。”

格兰古瓦霎时涨红了脸,但他的确理亏。少女指的就是几个小时前的危急关头,他自己落荒而逃的事情。

“说到这个,我也想知道,您是如何逃脱卡西莫多的魔掌的呢?”格兰古瓦好奇地问。

吉卜赛女郎一听,不禁打了个寒战。

“噢!那可怕的驼背!”她说着用手捂住了脸,浑身直打哆嗦,冷得发抖。

格兰古瓦没有得到答案,非常不甘心,接着问:“到底是怎么脱身的?”

爱斯梅拉达嫣然一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他为什么要跟踪您?”格兰古瓦竭力采用迂回的办法,再回到他原来提出的问题上。

“我不知道。”少女应答着,把话题一转,又问道,“您不是也一直跟着我吗?这又是为什么?”

“我自己也很好奇,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您。”

爱斯梅拉达有些不自在,抚摸起佳丽来。

“您这只山羊挺可爱的。”格兰古瓦说道。

“当然,它是我的妹妹。”她应道。

“您为什么被人叫作爱斯梅拉达呢?”

“我也不知道。”

“当真?”

她从胸襟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的小香囊来。香囊被一层绿色的绸子包裹着,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樟脑气味,正中间有一大颗仿绿宝石的绿玻璃珠子。

“也许是因为这个吧。”她说道。

格兰古瓦伸手要去拿这个小香囊,她连忙往后一退,严肃地说:“别碰!这是护身符。您一碰,就会破坏它的法力,您会被它的法力困住。”

格兰古瓦更是好奇了,说:“是谁给您的?”

她快速把护身符藏回胸襟里。格兰古瓦想尽办法问了很多问题,可是少女不再搭理他。

“您这只山羊挺好看的。”格兰古瓦说。

“它叫佳丽,是我的妹妹。”

“爱斯梅拉达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是什么地方的语言呢?”

“可能是埃及吧。”

“我猜也是。您不是法国人?”格兰古瓦问。

“我不知道。”

“您的父母呢?”

她不回答,只是哼起那古老的歌谣。

“我的父亲是雄鸟,我的母亲是雌鸟,我渡河不划那小舟,我过河不用那大船。我的母亲是雌鸟,我的父亲是雄鸟……”

“太好听了!您来法国的时候几岁了?”

“很小。”

“来巴黎的时候呢?”

“去年来的。我记得我看见黄莺从芦苇丛里飞上天空,那肯定是八月底。我还记得我说了一句‘今年的冬天会很冷’。”

“去年冬天的确很冷。”格兰古瓦暗自高兴,因为他们又开始顺利地聊起来了。

他接着问:“您生来就能预知未来吗?”

她又不大搭理他了,只是回答了一个字:“不。”

“刚才那个要求我们成亲的,是你们部落的首领吧?”

“是的。他是‘奇迹宫廷’的乞丐之王,我们都叫他‘埃及公爵’。”她又习惯地噘了噘嘴,说,“我都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如果您想知道,我当然很乐意告诉您,我叫皮埃尔·格兰古瓦。要是您多了解我一些,说不定会爱上我的。我六岁时就成了孤儿,巴黎路面上的碎石头就是我的鞋,从六岁到十六岁这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能到处流浪,靠这个甩给我个水果,那个扔给我块干面包过活。一到晚上,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就想方设法让巡逻的把我抓进监狱里去,因为只有那儿还能找到一些麦秸垫着睡觉。就这样我也还是慢慢长大了,虽然瘦骨嶙峋的。直到十六岁时,我决定找个活儿来干。几乎所有的行业我都试过了。我刚开始当过兵,但是我胆子太小;后来去当过修士,却又不太虔诚。在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甚至去了木场当木工,只怪我身体单薄也干不了这体力活儿。其实要说最适合我的工作,莫过于小学教师,不过我当时还认不得几个字。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干什么都不是很行,干脆就当起了文人。文人这活儿,谁都可以干,怎么也比当小偷强吧。后来我幸运地碰到了圣母院德高望重的副主教堂·克洛德·弗罗洛大人。在他的关照之下,我才成为一个真正的文人。如今我通晓拉丁文和多种文体。今天盛况空前的圣迹剧的剧本就出自我的手。总之,我有智慧、有学识、有文采,而且我愿意什么都由您做主。如果您觉得可以,我们就结为夫妻;如果您觉得不合适,我们就当兄妹吧。”

格兰古瓦说到这里停住了,看看少女作何反应。少女也不看他,只是盯着地面。

“您知道弗比斯是什么意思吗?”少女低声问他。

格兰古瓦一时糊涂了,心想:这和我刚才说的话有什么关联啊?不过没有关系,正好可以炫耀我的博学多才。于是他连忙回答:“这是拉丁语,是‘太阳’的意思。”

“而且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射手,一个神的名字。”格兰古瓦又补充道。

“神!”少女重复了一声,语调里带有某种思念和热情。

忽然,少女的一只手镯滑落下来。格兰古瓦弯身去捡,等他起身,少女和山羊早已不见了踪影。

格兰古瓦不由得感叹:“真是一个奇怪的新婚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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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黎圣母院》里,爱斯梅拉达既被称为“吉卜赛女郎”,又被叫作“埃及人”,然而这两个称谓本身就是错误和矛盾的。因为“吉卜赛人”(Gypsy或Gypsies)是从英语“埃及人”(Egyptian)一词演变而来的。在英国和世界上大部分国家,吉卜赛人都被称为“埃及人”。这是由于15世纪时欧洲人对于流浪到他们那里的异乡人不太了解,误以为他们来自埃及,所以就称他们为“埃及人”,慢慢就变成“吉卜赛人”了。吉卜赛人自称“罗姆人”(Rom),这个名字在吉卜赛人的语言中,原意是“人”的意思。1965年成立的吉卜赛人国际组织——罗姆人国际委员会(Committee International Rom)就使用了“罗姆人”一词,现在正得到国际的承认和尊重。不过由于习惯和传统的称谓,多数仍称他们为“吉卜赛人”。 0D/2FkMETW9NMxl5QaE/UWXzXBIdYVq5x2p+gmDub4nvRdIWnWoeIxjexYyo/F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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