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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圣迹剧

1482年1月6日,奥地利弗朗德勒的使者们抵达巴黎还不到两天。他们的到来主要是为法兰西王储和弗朗德勒的玛格丽特公主缔结婚约。这可让波旁红衣主教大人烦心极了。他为了取悦国王,不得不招待土里土气的弗朗德勒的使者们观看戏剧,没想到府邸门口的华丽帷幔全部被一阵倾盆大雨淋得湿透了。

这一天又适逢全巴黎民众为之兴奋的主显节和狂人节。人们纷纷涌入通向司法宫大厅的街道,等待着观看圣迹剧。司法宫大厅富丽堂皇,宽敞明亮,一端摆着举世闻名的大理石桌子,另一端是小教堂,而这一天要挤进去却是一件难事。只见人群如海浪滚滚,一波又一波地奔腾汹涌。

大厅的小教堂建成的时间并不长,里面的雕刻雅致奇妙,每一个细节都堪称艺术杰作。大厅中间有一座铺设着金黄色锦缎的看台,看台旁有专为弗朗德勒的使者们和其他应邀来观看圣迹剧的大人物搭设的特别入口。

按照以前的惯例,圣迹剧应该在大理石桌面上演出。人们一大清早就把桌子布置好了。厚实的桌面上能清晰地看见司法宫书记们的鞋跟日积月累留下的道道痕迹。司法宫典吏的四名巡逻人员伫立在大理石桌子的四角,他们是负责在节日或行刑之日看管民众的。因为此时的民众大多自由散漫,过于兴奋。

许许多多的群众那天天刚亮就来到司法宫大台阶前等候,可是足足等了七八个小时都没能看到戏。为了等使者和官员,钟声要到正午十二点才敲响。人们只能在台阶前苦苦等候,冻得浑身直哆嗦,甚至还有一些人为了一开门就能抢占先机冲进去,已经在大门中间歪斜着身子坚持一整晚了。前来看戏的人流每一分钟都在增加,像那潮水一般汹涌上涨,超过了临界的水位线,开始沿着外墙逐步升高。你们看,都已经漫到石柱上了,哦,还有那窗台、露台上,但凡可以站稳的地方都是人。长时间的等待让人群里弥漫着烦躁的气氛,要是谁挤了周围的人一下,其实只是手肘不小心碰到而已,两个人就会大动肝火。人头攒动的司法宫外空气仿佛都凝结了,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让人窒息。使臣们却迟迟不来,圣迹剧当然也就迟迟不能开演。人群里的咒骂声越来越尖锐。弗朗德勒人、府尹大人、波旁红衣主教、司法宫典吏、奥地利玛格丽特公主、天气、柱子、雕像……凡是能骂的和平时不会骂的东西都被骂了一遍。

还有一伙肆无忌惮的人,事先砸破一扇玻璃窗钻进了司法宫,胆大包天地坐在了柱子的顶盘上。这下可好,他们的视野简直可以饱览一切了。往里看,他们能看到已经坐在厅里的群众,往外看,他们还能嘲笑仍然拥挤在广场上的人群。他们完全不在乎圣迹剧何时开始,因为宫里宫外演绎的完全是另一场精彩大戏,这戏可比圣迹剧有趣多了。柱子顶上的地痞流氓们嬉笑打骂着,那嘲笑声此起彼伏,直达广场人群的耳朵。但广场上的人对这些流氓们也无可奈何,只能表面上嗤之以鼻,但其实内心也渴望着能拥有这样的胆量。

“哦,原来是你啊!磨坊来的约翰·弗罗洛·德·莫朗迪诺!”其中一个柱子顶上的人叫道,“你的四肢灵活自如,像四只迎风旋转的风翼。你来多久了?”

那个被称作“磨坊来的”人不过是个小鬼,头发金黄,长得标致可爱,却有一副淘气的神态,他攀爬到柱子顶上坐着。

“上帝保佑啊,我已经在上面待了四个多钟头了!”约翰·弗罗洛回答道,“但愿将来下了地狱,这四个钟头能计算在我进炼狱的净罪时间里。西西里国王的唱诗班在唱的七点钟《大弥撒》我都听见了第一节呢!”

“那唱诗班真是名不虚传!”约翰·弗罗洛接着说,“他们的歌声比他们头上的帽子还尖!”

此时,窗底下传来一个老太婆尖厉的声音:“国王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就是为了讨好西西里国王这个该死的唱诗班!”

“闭嘴!老婆子!”一个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大胖子就站在老太婆的旁边,他捂住鼻子接过话头来,“弥撒是必须举行的!你难道希望国王再生病吗?”

“说得好极了!吉尔·勒科尼,你不就是那个专给国王供皮毛做皮裘的吗?”攀爬在柱子顶上的小鬼大叫着。

“勒科尼!吉尔·勒科尼!”人群里不少人跟着喊起这个名字。

“长角和竖毛的!”还有人大喊着。

柱子顶端的磨坊小鬼抓住这个话题穷追猛打:“姓勒科尼有什么可笑的呢?尊敬的吉尔·勒科尼是御膳总管约翰·勒科尼的兄弟、宛塞纳森林首席守林官马伊埃·勒科尼的公子。这些勒科尼哪一个不是巴黎城里响当当的人物?”

大家听了更是笑得前仰后合。肥头大耳的皮货商此时没工夫理会他们,羞得恨不能打个地洞钻下去,好躲开各处向他投过来的目光。可是拥挤的人群让他汗流浃背,丝毫动弹不得,几乎成了一根锥子深深地插在木头里。他越是用力想要躲开,越被人群卡得死死的。他又气又恼,满脸涨得紫红,似乎一戳就要爆炸了。

终于,人群中传来了要帮他解围的声音:“大不敬啊!一群地痞流氓也敢对勒科尼家族的人如此不敬啊!如果是早些年,早就得先挨柴火棒子,再用柴火棒子活活烧死了。”

柱子顶上的那帮人气得炸开了花,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反击。

“哎哟哟!是哪只倒霉催的公猫在高声大唱啊?”

“还能有谁?是安德里·缪斯尼埃老爷。”

“瞧,就是那个在大学里宣过誓的书商!”另外一个人插嘴道。

“缪斯尼埃,我们要烧光你的书!”

“缪斯尼埃,我们要把你的手下全揍扁!”

“你们全部见鬼去吧!”安德里·缪斯尼埃嘟哝着。

“安德里老爷,放你的臭屁!看我掉下去砸在你的脑袋上。”约翰一直吊在柱顶上,他可不会放过任何奚落别人的机会。

安德里老爷抬起头瞄了柱子一眼,似乎在心里嘀咕着柱子有多高,柱子上的小鬼有多重,再想想掉下来的冲劲儿有多大,然后他一声不吭了。

约翰此时当上了这场战役的主人,当然要乘胜追击。

“我虽然是副主教的弟弟,但还是要这么做!”

“高贵的先生们!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我们失去了本应该得到的尊重!别的不说,你们看看,新城有五月树和焰火,老城有圣迹剧、狂人教皇和弗朗德勒的使臣,但是我们大学城,你们想想看有什么吗?”

“我们有宏大的莫贝尔广场啊!”一个趴在窗台上的学子叫道。

“我们干脆就在今晚,没错,就是今晚!我们把安德里老爷的书全部点燃,在伊亚广场放焰火吧!”另一个接着喊道。这句话引起了众人激烈的回应。

“对!还要烧掉学录的书桌!”旁边的一位补充说。

“烧掉监堂的教鞭!”

“烧掉学长的痰盂!”

“烧掉学政的橱柜!”

“烧掉学董的面包箱!”

“还有学董的小板凳!”

“太可怕了,你们这一群流氓!世界要毁在你们手里啦!”安德里老爷捂住耳朵,不愿意听这些人的声音。

“啊!大家快看,学董来了!在广场上呢!”趴在窗台上看得比较远的一个人突然高声大喊。

人群里的目光突然齐刷刷地朝向同一个方向,转过头向广场望去。

“那可是我们可敬的学董蒂博大人?哦,我什么也看不见!”约翰·弗罗洛问道。他的视线被外面的一根柱子挡住了,看不见外面的情况。

“是他,就是他——学董蒂博大人!”

的确是学董引领着所有学官整齐列队,正欲迎接使团。他们此时此刻正穿过司法宫广场。他们接受着围观人群的掌声,当然这里面大部分是冷嘲热讽以及喝倒彩。这不,走在最前面的学董就遭遇了一阵劈头盖脸的谩骂,躲都没处躲。

“您好,学董先生!您骑着骡子小跑的小模样真是不错呢!哟哟哟,您的骡子耳朵还没您的耳朵长啊!”

“赌棍蒂博!”

“蒂博大笨蛋!丑赌徒!”

“看他那张恶心的老脸,如此憔悴不堪,怕是昨晚又去了掷色子的地方吧?”

“嘿,那个掷色子的,您屁股对着大学城,脸对着新城,这是要去哪儿呀?”

大伙儿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话,不时还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一旁的书商安德里·缪斯尼埃听了直摇头,他凑到王室皮货商吉尔·勒科尼老爷耳边,悄悄地说:“先生,您看,这还像话吗?这简直就是世界末日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学子们如此胆大妄为。都怪那些所谓的‘发明’,是大炮、蛇形炮把这一切都颠覆了。哦,当然最讨人厌的还得数印刷术了,它绝对是本世纪最该死的发明,它就像传播瘟疫一样,毁掉了手稿,毁掉了书籍,毁掉了整个刻书业!”

皮货商显然更关心他自己的生意,他接茬说:“这从天鹅绒越来越受欢迎也可以看出来了。”

说着说着,正午十二点到了。

“啊—”整个人群迸发出一阵阵的骚动,人们当然要抓住这最后的竞争机会。就算是挤破头,就算是踩烂了脚,人们似乎也都不在意了。一个好的地形才是观看表演的最有利位置。人们都各就各位后,伸长了脖子,大张着嘴巴,把目光投向大理石台子。但那上面依然空空如也。唯有典吏的四名巡逻人员僵直地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就像是四尊彩绘塑像。大家随即又将视线转向弗朗德勒使臣的看台,看台的那道门也是依然紧闭,没有要打开的迹象。这群人从清晨就眼巴巴地候着三件事能到来:正午、弗朗德勒使团和圣迹剧。而如今,唯有那正午准时来到而已。

空气似乎已经凝结,仅有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五分钟都过去了。台上仍然鸦雀无声,一点儿要演出的迹象也没有。不一会儿,人群中弥漫的焦躁气氛越来越浓郁,甚至上升到了愤怒的情绪。

“圣迹剧,弗朗德勒人见鬼去吧!”约翰·弗罗洛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吼叫。

“说得太好了!圣迹剧!弗朗德勒人去死吧! ”

“圣迹剧,弗朗德勒人去死吧!”人们随声附和,全都高喊起来。

“马上演出圣迹剧!不然我们就自己演了,演一出喜剧,演一出把司法宫典吏吊死的喜剧!”不只是吼声。

“对,先吊死那几个巡逻的!”

话音刚落,一阵欢呼后那四个巡逻员就如同四个可怜虫一般面如死灰,惊恐万分。他们只能直愣愣地瞪着眼睛看着愤怒的人群向他们冲过来。他们和人群之间只隔着一道看上去并不怎么牢固的木栏杆,而这道围栏已经在群众的挤压下岌岌可危了。

就在这个紧急的时刻,大理石桌旁的更衣室缓缓拉开帷幔,一个不明身份的人出现在人们面前。他的出现好像一道魔法一般,人们突然就停止了拥挤,转过头来看这个人。

“肃静!肃静!”

这人颤颤巍巍、恭恭敬敬地走到大理石台子的边上,故作镇定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十分荣幸能够在红衣主教大人阁下面前朗诵和演出一出非常精彩的寓意剧,名为《圣母玛丽亚的公正判决》。在下很荣幸地在其中扮演朱庇特。等尊贵的红衣主教大人一到,我们就立刻开演。还请女士们、先生们少安毋躁。”

“朱庇特”的这句话来得正是时候,可以说是救下了司法宫典吏巡逻员的性命。当然,拯救他们的并不只是这段话,更有“朱庇特”老爷雍容华贵的服装。他身披锁子甲,外套上的金色大纽扣闪着耀眼的光芒,就连尖顶头盔上也是镀银的。满脸浓须遮住了面部,脸上的胭脂厚厚一层。他手里拿着一个缀满金属的饰片,代表霹雳,霸气十足。

可他的这段话坏就坏在了最后那句:“等尊贵的红衣主教大人一到,我们就立刻开演。”还不知道要经过多么漫长的等待,人群开始给“朱庇特”喝倒彩,想要轰他下台。

“马上开演!圣迹剧!马上开演!圣迹剧!”民众的怒吼声整齐划一。唯独约翰·弗罗洛的嗓音超过了一切,如同短笛声穿透了喧嚣,尖叫声刺耳地叫着:“立刻演出!”

其他学子也不甘示弱,各出奇招,大声嚷嚷。

“立刻开演!我们要看圣迹剧!马上!不然就吊死演员!吊死红衣主教!”群众的喊声越来越高亢,势不可当。

可怜的“朱庇特”吓得魂不守舍,慌了手脚,那满是脂粉的红脸蛋惊得煞白。他丢盔弃甲,战战兢兢,嘴里胡言乱语着:“红……红衣主教……不,不是,使者们……公主……”他只是担心自己会成为吊死鬼。

如今他身处两难境地,群众会因为他让大家继续等待而吊死他,红衣主教会因为他不能让群众等待而吊死他。无论如何他都是死,随便跳向哪边都是万丈深渊。

此时,还好有一个人替他解了围,独揽了整个责任。

此人一直站在大理石桌子旁边的空地上,可能是因为他高高瘦瘦的,被人们忽视了,也有可能他正好站在了圆柱的旁边,被圆柱挡住。他面容消瘦,面色苍白,脸上有一些皱纹,但不多,看上去很精神的样子。他穿着一件黑色衣服,衣服有些旧,面料被磨得锃亮。他面向大理石桌,想要解救那个可怜虫“朱庇特”。

“‘朱庇特’!亲爱的‘朱庇特’!”黑衣男子叫道。

此时的“朱庇特”正被吊死的恐惧包围着,什么也没听见。

黑衣男子急了,大喊一声:

“米歇尔·吉博纳!”

“是谁在喊我?”“朱庇特”如梦初醒,慌忙问道。

“是我!”黑衣人说,“赶快开始吧,就听群众的要求立刻开演,不然就要坏大事了!典吏和红衣主教大人我尽量去安抚。”

“朱庇特”长叹了一口气。

在观众的嘘声中,“朱庇特”使出全身力气大喊:“女士们,先生们,演出马上开始!”

“太棒啦!为你欢呼,‘朱庇特’!”学子们叫道。

随着“朱庇特”和黑衣男子的退场,帷幕缓缓升起。穿着五颜六色戏服的四个人爬上通往戏台的梯子,粉墨登场,站成一排,朝着观众深深鞠了一躬。圣迹剧演出正式开始了。

那个黑衣人就是这场圣迹剧的剧作家,名叫皮埃尔·格兰古瓦,他是全场对圣迹剧演出最为满意的人。看着自己的思想一一在演员的表演中呈现出来时,他彻底陶醉了。不过这种陶醉被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给打破了。叫花子试图在别人口袋里找到零花钱,可是却没有得逞。于是他想,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圣迹剧上,何不借圣迹剧来吸引众人的目光和施舍呢?

因此,他爬到连接看台和栏杆的一块檐板上坐下,还刻意把满是伤疤的右臂露出来,想要得到别人的怜悯。他虽然一语不发但是却摆出很醒目的姿态。起初没有人注意到,但攀在柱子上的学子约翰却发现了他,发出一阵爆笑,完全不顾忌全场此时的肃穆。

这声爆笑让剧作家格兰古瓦如同触电般,浑身不由得震颤起来。正在进行的圣迹剧自然是中断了,观众也纷纷把目光投向那个叫花子。而叫花子却并不为此觉得尴尬,反而正得其意,他抓住机会想要大捞一笔,马上可怜巴巴地说:“行行好,多少给点吧!”

“真是见鬼了,这不是乞丐帮的头头克洛潘·特鲁伊甫吗?”约翰接着说,“老兄,你的伤疤不是在手臂上吗?怎么倒是不能走路了?”

这段小插曲一时间逗乐了全场观众,约翰和叫花子的一唱一和如同一场即兴二重唱般热闹,以罗班·普斯潘和神学生为首的众多观众立刻送上了比给圣迹剧表演还要热烈百倍的掌声。

格兰古瓦面露不悦之色,大声冲台上的演员喊:“继续表演,别理这两个捣乱的家伙!”

这声命令倒是收回了观众的心思,不过好好的一出戏也就这样被砍成了两段,就像碎掉的玻璃,重新拼合在一起也绝对会有裂痕一样。格兰古瓦心痛不已,关注着接下来的表演。好在学子们也停止了叫嚣,叫花子忙着数毡帽里刚刚得到的几个铜钱,观众们再次回到圣迹剧的表演中。

可是,就在这个最不恰当的时机,就在观众们刚刚继续投入看表演的时候,看台紧闭的大门一下子打开了。监门高声宣布:“波旁红衣主教大人驾到!”

可怜的格兰古瓦啊,这监门的宣布声比好几门大炮同时开炮还要震耳欲聋。他胆小害怕但是却要做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他出身于哲学世家,恪守中庸之道,所以对于红衣主教的到来,他没有不高兴,也不会不开心。况且根据已有的经验教训,格兰古瓦知道对红衣主教还是应该敬重几分的。他唯一担心的是主教的出现会吸引人们的目光,再次让表演中断。然而他担心的事情马上就发生了。主教大人一进场,哪里还有人在看表演,大家全都不约而同地喊着:“红衣主教!红衣主教!”

观众们看主教的热情比看圣迹剧的热情还要高涨。面对群众的热烈欢呼,红衣主教显得很平静,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台下的人潮,相当的高傲。

这个大人物的确值得好好介绍介绍。查理,波旁红衣主教、里昂大主教和伯爵,高卢人的首席主教。他的弟弟娶了国王的大公主,所以红衣主教大人与路易十一算得上是姻亲。他的母亲是勃艮第的阿妮丝郡主,所以与勃艮第公爵大胆的查理也是姻亲。不过他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不在他的家世,而在于他阿谀奉承的才能。多重皇室关系使他时不时陷入种种旋涡,但是在人世间的浮浮沉沉里,他就像一艘灵巧的小艇,行驶在风口浪尖,长期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不过,此时他也算是已经安全抵达港口。只是每每回忆政治生涯的林林总总,他都心有余悸。

换个角度说,他也不失为一个好人,生活得潇洒愉快,享受的是王室的美酒佳肴。他身边有一群主教,个个都出身名门望族,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他的名望压制住了嘈杂的人群,人们的埋怨也随即烟消云散。不过,听说马上就要选举另一位教皇了,所以大家对他的敬意也少了一些。

红衣主教脸上露出的是大人物对待平民百姓的那种微笑,他有点不自然地向观众表示致意,悠闲地走向他的座椅。他的随从们也跟随着一起涌进看台。观众更加好奇了,手指着随从们比较谁认识的人更多。

“哦,那一定是马赛主教大人阿洛代!”

“假如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是圣德尼教堂的教务会会长!”

“圣日耳曼是路易十一的一位放荡不羁的哥哥,这个人阴阳怪气的。”

这么多大人物到场,大厅里嘈杂极了。人群中少不了疯癫和爱嚼舌根之人。教士和学子害怕被惩罚,一年到头都把嘴闭得紧紧的,唯有今天,他们七嘴八舌,肆意嘲弄别人。

监门高亢的声音宣布着奥地利大公的特使大人们驾到,红衣主教立刻回转身体朝着那道门。当然,红衣主教显得高贵无比,似乎不把来者放在眼里,但又不失应有的礼节。全场观众自然也跟着回头望去。

此刻,奥地利的四十八位使者都到齐了。其中有上帝忠实的信徒、受人爱戴的神父,金羊毛学院的学政约翰,以及根特市的最高典吏雅克·德·古瓦即多比先生。他们肩并肩走在一起,一脸庄重肃穆,和红衣主教查理身边那班活跃的教士随从形成鲜明的对比。众多知名不知名的典吏、判官,甚至是市长,全都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们穿着精美的锦缎,头戴黑天鹅绒的帽子,帽子顶上还装饰着金线,真可谓盛装出席。

在这群人中,有一个人显得有点例外,这个人长着一张猴子般的嘴脸,面容有些奸邪。他是根特市的参事纪约姆·里姆,平时靠养老金过活。不过红衣主教见到他也礼让三分,深鞠一躬。其实他是个什么角色,很多人都还没完全弄清楚。只是当人们见到红衣主教对他也如此恭敬时,都大吃了一惊。

就在根特那位领养老金的使节和红衣主教大人互相作揖,有些生分地寒暄的时候,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走了过来。他只是戴了一顶很普通的尖顶毡帽,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皮外套。他的出现在金银扎堆的人群里如同污渍一般很是显眼。监门还以为这是谁的马夫走错了门呢,急忙拦下他。

“嘿,伙计!你不能走这儿!”

那家伙才不管监门的阻拦,身体一侧就把监门推开了。

“你想干什么?”监门扯着喉咙大喊,全场观众都竖起耳朵听着这场奇异的对话。

“你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你难道没看见我和使者们是一起的吗?”

“您的大名是?”

“雅克·科珀诺尔。”

“您的身份是?”

“卖袜子的,住在根特。”

监门这下可犯愁了,这个身份该怎么通报呢?在观众们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说有一个卖袜子的使者来了?这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最提心吊胆的是红衣主教,他如坐针毡,担心人们的目光会聚焦在这个像狗熊一样的人身上。其实这几天,主教费尽了心思要调教弗朗德勒狗熊,为的只是让他在大庭广众露面时不至于太丢脸。始终带着狡黠笑容的纪约姆·里姆给了监门一个提示:“您就通报说是雅克·科珀诺尔,根特市著名判官的书记就行了。”

科珀诺尔没明白其中的意思,大声嚷嚷着:“错了,错了!我是雅克·科珀诺尔,我是卖袜子的!你没听清楚吗?监门,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卖袜子的,为什么不能说?奥地利大公殿下不止一次到我这里来买他那高贵的手套呢!”

全场随即爆发出一阵笑声和掌声。一句俏皮话在巴黎的受欢迎程度是不亚于主教的。

当然,我们还可以补充补充:科珀诺尔和四周观众都是同一路人,思维想法基本一样,甚至说得上是情趣相投。弗朗德勒袜商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这些话等于是当面扇了达官贵人们一耳光,同时也满足了平民百姓心中那一丝丝的自尊感。

科珀诺尔高傲地向主教大人鞠躬,主教大人也慌忙还礼。科珀诺尔镇定自若地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向座位。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前面提到的、表演刚开始时就爬到看台上的叫花子。他现在还待在原地呢,即使是显贵们驾到,他也并没有悄悄溜走,还干脆交叉着两条腿盘坐在柱顶上。大厅里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不过他一直保持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在人声鼎沸中偶尔发出一句乞讨的话:“行行好啊!给点儿吧!”说来也真凑巧,卖袜子的正好坐在了乞丐的上方。这位弗朗德勒的使节认真打量着眼前这个怪物,很是亲近地拍拍他破烂衣服下的肩膀。这一举动让全场都惊呆了。乞丐也诧异地回头去看,一脸惊讶,随后是无比欣喜与心领神会。接着,他们竟然不顾在场的观众,两人手拉着手亲切交谈起来。远远看去,叫花子破烂不堪的衣服和看台上的金丝银线交相辉映着,就像一只金灿灿的橘子上爬着一条毛毛虫一样。看见这种新鲜的奇特景象,大厅顿时又炸开了锅。红衣主教仔细寻找着噪声的源头,试图分辨是怎么回事。他隐约看到叫花子的破衣服附在看台上,还以为是他贴近看客在行乞。红衣主教气炸了,叫着:“司法宫典吏大人,把这个碍眼的东西给我扔到河里去!”

“且慢!红衣主教大人!”科珀诺尔紧紧握着叫花子的手,急切地说,“万万不可,他是我的一位朋友!”

“太精彩了!”观众们等待着看一出红衣主教的好戏,大声呼唤着!

红衣主教听到科珀诺尔的回话,气得全身哆嗦,竟然有人敢公然挑战自己的权威!他对一旁的圣日芮维埃芙教堂的主教低声说:“您看看,您看看,这就是大公殿下派来的给玛格丽特公主议婚的使节,真是太可笑了!”

“大人和弗朗德勒人讲礼节,根本就是浪费精力,就像是珍珠摆在猪面前一样。”圣日芮维埃芙教堂的主教说。

“还不如说是猪摆在玛格丽特公主的面前。”红衣主教微笑地答道。

这个小小的调侃似乎让红衣主教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也算是和科珀诺尔扯平了。

再来说说被人所遗忘的剧作家格兰古瓦。从红衣主教入场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心神不宁。他想尽了方法挽救自己的剧目,比如中间停顿,等待官员们入场;比如让演员提高声音表演;再比如……可这一切办法似乎都无力回天了。人们的目光根本就无法从红衣主教、使者团和看台上移开。说实话,生硬无趣的圣迹剧表演哪里比得上鲜活灵动的现实世界呢。

格兰古瓦还在幻想着如何挽救自己的作品,他转身对身边一个看上去很有耐心的大胖子说:“重头来过,如何?”

“您说什么?”那个胖子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圣迹剧,我想让圣迹剧重新开始,再演一次。”格兰古瓦说。

“哦,这事啊!您想怎样就怎样吧!”胖子说。

听了这虚情假意的肯定,格兰古瓦膨胀了起来。他混进人群中,故意高喊:“从头再演!从头再演!”

“见鬼!”约翰·弗罗洛说,“那边的人都疯了吗?剧都演得差不多了,还要再来?”

“不看,不看!我们不看圣迹剧了!”所有学子顺势喊叫着。

格兰古瓦只能凭一己之力又喊着:“从头演!从头演!”

典吏看这戏演不下去了,连忙和主教商量对策。然后他走到看台边,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高声喊道:“请大家静一静,目前我们有两种呼声,一种要求从头演,另一种要求不演了。为了两部分的人都能如意,主教大人下令在刚才停顿的地方继续演下去。”

于是演员们又接着开始了长篇大论。观众依然不想听这些废话,注意力始终不在表演上,更何况表演中间还穿插着一声声“某某老爷”来到的通报声。格兰古瓦的希望再次落空。他还指望着靠这出戏流芳百世呢,而如今的场景真是让人心酸。起初,百姓们还那么渴望看他的剧作,差点因此和典吏大人对着干。现在真正开演了,却又没几个人认真看戏。民心真是变化无常、难以揣测。

又过了一阵子,嘉宾到齐了,监门简单粗暴的宣布声终于告一段落了。格兰古瓦长吐了一口气,心想现在人们总应该安安心心地欣赏他的剧作了吧。谁知道袜商科珀诺尔猛地站起来,开始发表演讲:“巴黎的市民、绅士、先生们,请问我们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呢?那舞台上有几个看上去咬牙切齿似乎要打起来的人,这就是我们苦苦等候的圣迹剧吗?那还不如把伦敦的拳击手叫来打一架更过瘾呢!如果要逗人开心的话,我们还不如来一场扮丑大赛。在我的家乡,大家经常这么干。每个人轮流把脑袋从一个大窟窿里钻过去,对其他人做鬼脸,哪一个人的鬼脸最丑,就会得到大家的欢呼,他就当选为‘狂人教皇’了。就是这样,好玩极了!”此话一出,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响应。

格兰古瓦气不打一处来,他想要回击几句,但是竟愤怒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而百姓们显然是站在他的对立面的,他们正在因为被尊称为“绅士”而暗自高兴呢。

知识百宝箱

文中提到的奥地利大公指的是奥地利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1459—1519),出于政治需要,他和法国国王签订条约,将自己才两岁的女儿玛格丽特公主嫁给法国王储查理(即后来的查理八世),文中提到的缔结婚约就是指这件事。

而圣迹剧是主显节的一个重头戏。罗马教会在每年12月25日庆祝圣诞节,以纪念耶稣诞生,并在1月6日庆祝主显节,以纪念耶稣把自己显示给世人。主显节有许多庆祝风俗,演绎圣迹剧是其中一项。它主要是由孩子和青年来演绎在平安夜耶稣降生和三王来朝的故事。 /H+WP9FButFW9LN/PYf6o9MrEu2ekZ1AT6wgfPLHuOkhvNxcLQnhz36tNGlVpS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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