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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当代诗歌的青春群像

一、广东青年诗人的群体崛起

该如何来定位这群诗人——这大地上的行吟者、精神王国的自恋狂、语言的雕刻师,他们大都有苦难的背景和忧郁的气质,有多愁善思的心怀和灵敏锐利的感知,在一个充满了商业化的都市气息、喧嚣的各色方言和势利的经济心理的生存场域里,他们常常被视为异类,被视为不食烟火、不近常情的精神怪物。然而,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因为他们执着的坚守与奉献,南中国这块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才最终没有在强势的市场经济洪流和现代化浪潮的席卷裹挟之中,沦为精神的空场和文化的荒漠,而是留存着印证历史、馈应时代、敞现心灵、彰显人性的葱茏诗意。

我这里要说的就是活跃在广东的一批优秀青年诗人。他们中既有广东本土“出产”,在“出生地”开拓出文学疆场的诗写者,包括世宾、黄金明、羽微微、燕窝、赵红尘、巫国明、温志峰、唐不遇、陈陟云、张慧谋、陈计会、刘汉通、青蛇、游子矜、粥样、浪子、黄礼孩等;也有从外省漂移到粤地,在扩展生存空间的同时,也始终不忘垦殖自己的精神乐园的诗人,包括东荡子、郑小琼、余丛、老刀、凌越、阿斐、宋晓贤、莱耳、扬子、谢湘南、王顺健、方舟、李明月、欧亚、杜绿绿、肖铁、安石榴、梦亦非、潘漠子、卢卫平等。这些青年诗人精力旺盛,思想活跃,激情充沛,才华横溢,他们“冲开平庸与虚无,穿越现世的沉重与青春的迷惘”(黄礼孩语),以分行的文字,记录自我的生命屐痕、情感轨辙和心灵叩问,显示出较为鲜明的艺术个性和各具精彩的文学风格。这些青年诗人,已然构成了当今广东乃至整个中国创作界的一道极为惹眼、异常亮丽的文学风景。

人们常常会纳闷,商品经济最为发达、商业化程度最高的广东,在前九十年的中国新诗发展史上一直没有诞生过非常显赫、影响深广的诗人与诗作,为什么近十年来却出现了诗歌创作长盛不衰的艺术高潮,涌现出为数不少的文学新人和优秀诗歌呢?在我看来,广东诗歌在近十年来的繁盛与勃兴,是由许多因素决定的,并不特别令人惊讶和意外。广东享政策之惠得风气之先,成为中国政治尤其是经济改革的最早发起点和最大试验地,因此,全国各地的有志之士从不同的方位、不同的区域纷纷涌来,在这里汇聚、打拼,在这里重新垒砌事业的营站和人生的舞台。广东为现代中国最大的集散地,出现了举世瞩目的人口大流动、大迁徙、大挪移。在充满了偶然与变幻的迁徙与挪移中,人们的精神面貌、心理景况也相应呈现出明显的波折、动荡与起伏,这也为诗人情绪的燃烧准备了比较优厚的条件。过程惊险、结果难料的挪移与迁徙,把诗人不断投掷到兴奋与紧张的场景之中,心理的曲线跳荡不安、摇摆不定、沟回甚多,这在客观上为作家囤积感怀、焕发诗情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和丰沛的精神源泉。而变动迁移之后形成的人口杂居,将来自不同地理位置、拥有不同习惯与风俗、操着不同话语与方言的各色人流拢聚在一起,从而形成了一个崭新的生活域和文化场,在这个新的生活域和文化场里,每天都在不断涌流着新鲜、新奇、刺激的生活方式和存在理解。原生态的生存样貌中本已蕴含了采掘不尽的诗意矿藏,只要稍一开发就会有令人心动的辞章诗句从此间流溢出来。同时,诗人都有向上的理想和不安的灵魂,他们是永远对现实充满审视和疑问的思想者。当他们置身在广东这个经济的熔炉之中,第一时间阅读着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最生动、最直观的现实版本时;当他们频繁面对异乡与故土、漂泊与安定、贫穷与富裕、城市与村野等反差甚大的对比性情境时,就会有鲜活的意念与新奇的洞识在思维空间次第丛生,就会有情绪和欲望的波流在心灵深处持续地激荡回旋。这些都是诗歌降生的先决条件,近十年来广东诗歌的创作热潮与巨大收获,可以说正是由上述各种因素合力促成的。

广东诗歌的强势崛起,优秀青年诗人的成批涌现,也与这个地区一些文学热心者、引领者的辛勤操持、默默奉献分不开。这其中有几个人必须提到,他们是郭玉山、温远辉、杨克、谢有顺和黄礼孩,我们可以把他们看作是广东诗歌的重要支柱,是青年诗人的精神领袖与诗学导师。郭玉山是广东诗歌界的长者,他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以来,一直在为广东诗歌办实事,在扶植诗歌新人、催生优秀诗作上功不可没。温远辉是国内诗歌界较为认可的诗评家,他曾和杨克合作主编了《 90 年代实力诗人诗选》,在圈内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他多年来长期支持和参与广东的诗歌活动,在推动广东诗歌的建设与发展上可谓是呕心沥血。杨克是成名已久的第三代诗人,自 1992 年从广西移居广东后,给广东诗歌创作带来了极为显著的影响与冲击。他不仅积极辅佐、扶持广东青年诗人的文学创作,而且通过主编《中国新诗年鉴》,将有潜力的广东诗人挖掘出来,宣传出去,推向中国乃至世界诗坛。《中国新诗年鉴》一直秉承着先锋艺术观念和民间诗学立场,以客观公正的史家胸怀来挑选诗歌,所选诗作基本反映了当年中国诗坛的创作格局与艺术水准,具有很高的权威性,受到圈内同仁的普遍认可。年鉴自 1998 年创办以来,至 2007 年已历时十年,成为广东诗歌的一块招牌,更是中国诗歌界的经典选本。这个选本的存在,对推动广东诗歌的繁荣与发展有着非常突出的意义和极为重大的作用。谢有顺是中国学界与创作界公认的新锐批评家,虽然评论对象主要是小说而非诗歌,但是他凭借前沿性的思想学识、锐敏犀利的批评眼光,即使偶涉诗歌也能抓住要害,直抵本质,其文字锋芒毕现,新见迭陈,令人惊叹与赞佩。他不仅坚持参与《中国新诗年鉴》的编撰工作,而且也热心参加广东地区举办的各种诗歌活动,同时也乐意为年轻的诗人们写序作评,积极推动新人的迅速成长。黄礼孩是投身于诗歌事业的理想主义者,他一直将诗歌活动与诗歌创作并举,多年来坚持主办民间诗刊《诗歌与人》,为中国诗歌尤其是广东诗歌的发展作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可以说,广东诗歌在今天出现的繁荣景观,某种程度上得益于这几位有思想、有眼光、有能力的诗人、诗评家的不懈努力。

二、诗人情感的自然流露

诗歌是情感的艺术,是从书写情感入手来展示世界领悟与生命感怀的。对此,谢有顺精彩地阐述道:“诗歌是诗人真实性情的流露,是诗人生命的自然运转和发挥;它为此在提供注释,为当下想象未来;它为生命的衰退而伤感,为灵魂的寂灭而疼痛。” 不过,在这个喧嚣的时代,经济的潮浪将生活的宁静与心灵的纯朴冲刷而去,精神的生存空间变得异常狭窄,对外在事物的细致咀嚼与对内在心灵的深度返归越来越成为稀罕之物,我们的情感和生命体验正在变得粗糙、浅俗和单薄。诗歌如何面对浮躁的时代,如何撩开商业主义的云遮雾罩,写出我们心灵中的真实性情和细微感觉,已经成为当今诗人们需要慎重考虑并着手解决的重大问题。

在情绪的提炼和情感的敞现方面,不少广东青年诗人做得比较成功。赵红尘的诗歌流溢着浩荡的气韵和葱郁的情思,他常以长句和大词来组构诗情,在气势如虹的铺陈和排比中将理想、梦幻、青春和命运澎湃写出,其劲朗、厚重的诗章似繁弦急管,嘈切而下,满怀的情韵如滔滔江流滚滚而来,令人心潮激荡难以自已。收入《出生地》的长诗《第三圈》充分显示了赵红尘情绪酝酿和情感传达的功力。“在这个无梦的世上做一个梦中人是她最大的愿 / 岁月成就的气质在她身上酿出比酒更醉的古典 / 是黑夜要求我把古典的含蓄写入曙光 / 是曙光把指尖的爱译成文字传送到没有梦中人的梦 / 是梦让我跋涉在无形与有形的群山之间 / 是爱让群山感到分离的孤寂 / 是恨让孤寂成为水中花。”本诗将顶真与铺排复用,让心中不绝的爱意倾泻而出,写出了婉转绵长的真情实感。

巫国明擅长将心中的情感裹藏在对日常事物的描述之中,在平静中蕴含躁动,于沉稳中孕育激情,表面不动声色而内在情绪鼓胀,悠然深长的暗力在字里行间隐现。“有时我也会想到爱情 / 想到世纪终结的钟声 / 如何震撼人间百年的婚宴 / 想到美丽自私的爱神 / 如何载我一生 / 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 来去往返。”(《有时我也会想到爱情》)这是爱的神伤与生命的喟叹,用语不多但震撼力不小。而《四月的蝉唱》是对一种独特的自然之声的沉吟:“谁还敢在春天面前卖弄宽容 / 既然抵达的都忙着成长 / 那就赶快把女人的呢喃也植入大地 / 让蝉声戛然而止,让空气受孕膨胀 / 四月,谁听见了谁的声音。”如此,一种焦躁而迫急的生命呼喊与成长渴望穿过字句的缝隙传递到我们的心空。

在凌越近 700 行的诗歌《虚妄的传记》里,我们可以明确地感知到诗人生命的一次次冲刺与心中的反复抵达。诗歌情绪的宣泄虽然没有采用浪漫主义直抒胸臆的表达策略,但在灵魂与现实的搏斗、存在与庸常的角力中,我们分明看得见那“情绪的晴雨表”。不同的生命时段有不同的人生主题,不同的人生主题下有不同的现实表征,不同的现实表征又折射出不同的心灵境遇,这在《虚妄的传记》里能看到明确的彰显。曾经想着“聚集那些丢失的灵魂, / 像一群奔赴前线的士兵, / 他们为此付出了一场战争需要的借口。 / 他有多大?多高? / 他会在何时敲响为他准备好的门环? / 今天不同以往,我等待恐惧就像等待欢娱”。而后是“一天照旧开始了它们自己的进程。 / 停车场、收费站、油腻的餐厅, / 每到早晨,它们越来越清晰地显现, / 我徘徊其中,努力把自己装扮成幽灵; / 这当然是无聊的秘密游戏, / 以打发这灯红酒绿的好时光”。最后彻底沉沦,“藏匿的世界,慷慨、大度, / 给我勇气,最后的幻觉,让我说: / 我赞美勾肩搭背的情侣, / 我赞美垃圾, / 我赞美‘高富力’洗洁精, / 我赞美想象力的灰烬”。这是人生的真实显影吗?在诗句的行进之间,那永远不安的心灵中一直涌动着撩人的深情。

方舟诗歌中的情感起伏始终追附着自我生命的行踪。他的诗歌朴素自然,现场感强烈,打着生活的深刻烙印,虽然不直接抒发心意,表露情怀,但明了的现实采写中自有真情在奔流,袒露着“异乡人”融入广东的心理流变印记。《机器的乡愁》将现代化的阵痛和对人心灵的剜割形象地演绎了出来:“空中的籍贯 / 燠热的籍贯 / 散发中散发的籍贯 / 谁可能在钢铁的胸膛中 / 练习早期的写作 / 谁可能在空心的盖子上 / 掌握动荡的谣言?”你还滞恋着过往的田园时光吗?对不起,现在是机器时代,工业文明的阴影已遮天蔽日。从这几行诗句中我们读到了四处弥散着的对机器时代的无奈与伤怀。面对个体生命即将被全然吞没的危机,最后的抵御与抗争也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这是一个工业电光笼罩的夜晚 / 我只能孵出内心最后的夜莺 / 然后背过脸去 / 清点可能留下的歌唱。”(《某天,业余的思想及生活》)

肖铁惯爱采用象征主义艺术手法,其诗歌常通过指物称事、移情入景来写照内心图景。肖铁诗歌中的动物描画颇多,此动物并非万兽国里自然生灵的真实曝光,而是沾染着诗人强烈而鲜明的主观色调,诗人的写作意图和思想情绪也由此鉴照出来。《追赶幸福的白色鸟》如此写道:“又一只鸟飞向河的对岸 / 又一只白色鸟 / 飞向赭红色的对岸?宁静的对岸 / 长满春天的茂盛的诱惑 / 长满茂盛的情欲的诱惑 / 它的翅膀稍稍倾斜 / 它的胸腹火一样热 / 它微微的心跳珍珠一样透明 / 它要追赶刚才那只鸟 / 追赶它们纯净的初恋 / 追赶它们即将到达的终恋 / 追赶属于它们的心甘情愿的 / 幸福和烦恼 / 追赶属于它们的心甘情愿的 / 欲仙欲死的 / 性高潮……”这里动物已幻化为人生,景语俱变为情语,映照出诗人对爱与美的向往与追恋。在肖铁笔下,无论巨兽(如老虎、狮子),还是小动物(如蚊子、蜻蜓、菜青虫),都能入得诗来,分别对应着人类的不同情感体验。

梦亦非也是写情的高手。其组诗《杜马斯然》拟构了若干场景来展现抒情主体对恋人的怀想与追思,写得情韵宛转,如梦似幻,在迷离的诗意氛围中散发着浓郁而深沉的情致。“我知道夜风会让灵魂变轻 / 思念,会让飘忽的神智幽然 / 何时才是你我命运交叉的时日”,对爱的渴慕盎然可掬。“你在天穹上微笑,在村庄里 / 赤脚跑动,在漫长的小径间 / 从暮色和草丛间展开羽翅 / 贝亚特丽采,那正是引领我的上升”,想象得到你的欢爱的情形,那幸福的时刻给人无限的温暖与馨香。梦亦非在情感的传输中设置了不少戏剧性独白,这些戏剧性独白的插入,将诗人思维的流转与情绪的演进巧妙地勾连起来,使情感的伸展线路清晰而完整。

华兹华斯说,诗是诗人情感的自然流露。我认为他的说法并非只是针对浪漫主义的诗歌,而是针对所有诗歌而言的。

三、诗歌中的智性写作

在此,必须提到诗歌中的智性因素。诗歌不仅是情感的写真,更是智力的较量,是诗人对在宇宙人生的观照与感应中捕获的内在隐秘的艺术呈现。诗歌中的智性写作足以让喷洒的情感水沫凝铸起来,让流质的思绪固化为蓄满力量与奥秘的美的雕塑。黄礼孩说:“诗人用双手和智慧养活自己,用心灵和文字去印证作为诗人的梦想。” 我认为这是非常有道理的。

在读到黄金明的《洞穴》一诗时,我无法抑止内心的激动和赞叹。这首诗是智慧的硕果,是哲学的胜利。“那是一个人在地上挖掘,他弓着脊背 / 双手挥动着铁锹 / 他把头脑中关于洞穴的观念通过手上的铁锹 / 有力地传递到泥土中去。”诗歌开始的几句有点夫子自道的意味,挖洞人的意念和诗人的匠心有着惊人的相似,黄金明创作的这首诗也正是要把头脑中关于诗歌的某种新颖理解挖掘出来,通过笔下的文字加以展现和剖露。《洞穴》是理念先行的诗歌,但丝毫没有说教的枯燥和讲理的干瘪,而是以形象来演绎观念,用场景来顶替逻辑的,诗歌将幻觉与现实交织,隐喻与象征联袂,在空无和实有的辩证思忖中,流溢出传统庄禅思想的余韵和存在主义的辉光。“洞穴并非出自某人的发现,更不是某人的创造 / 它本来就存在于泥土中 / 只要把多余的泥土搬走,它就会显露出来 / 然而那挖出来的泥土,无论放在哪里 / 对别的洞穴来说都是一种多余之物。”在这简单的陈述中不乏奇妙的韵味。“那个持着铁锹挖洞的人,忽然停顿下来 / 他侧耳倾听着阵阵从身体传来的挖掘声 / 大惊失色。他知道有人在他的双眼中向外眺望 / 并屏住了呼吸。但他无法反过来 / 看清那个人的模样。他感到有一锹锹泥土被抛出体外 / 并进入了现实中的世界。那个酷似深渊的洞穴 / 仍在不断加深,他感到身躯正在被一把铁锹掏空 / 并变成一个洞穴的圆形内壁,而自己却在虚空中下坠。”我们不难看出,在存在与虚无的对峙中,挖洞者已经开始自我分裂,随着劳作的持续和思考的深入,一种解构的力量也在同时生长着。每一存在本身仿佛都充满了宿命,挖洞者也不例外。他一生的工作或许只是一场悲剧:“他多年来的努力 / 只不过是在别人的洞中 / 盲目地挖掘而不自知”;或许会像西绪福斯那样没完没了:“仿佛不是他挖下了永恒之洞 / 而是这个洞带着他走向永恒 / 他担心一直挖下去 / 能否再回到地面。”《洞穴》的成功不仅在于其思想的高度,还在于它的完整性,它的完整性不是来自于思想的闭合而是来自于意义的敞开,它将各种可能旁涉的生命喻义都作了敞现,我们可以沿着许多路向延伸,因而遭遇各种各样的存在与选择的人生主题。

刘汉通忌讳表面的咏叹和浮泛的抒情,他能进入事物的幽深隐蔽处品味、玩索,将世界的内在纹理生动地显现出来,其诗歌具有理性的质地和存在的审思,闪烁着智慧的光泽。这种诗仅靠灵感是无法完成的,还要有智力、经验和哲学的共同辅助。比如《蜘蛛》一诗:“我到底跟一只蜘蛛有着什么样的秘密? / 我用汉语写作,蜘蛛用丝建筑 / 我通向虚无,蜘蛛抵达一次次美餐的快感 / 而在我的童年,蜘蛛则是一个噩梦。 / 我一直以为蜘蛛是巫师一类的化身, / 它圆鼓的腹部装满了对世界的蔑视—— / 但仅仅是蔑视还不够,它必须对世界预言! / 它的八只脚里有八种进入世界的方式, / 它不屑于远足,它认为等待就是征服。 / 除了死亡,除了暴风雨来临的那一刻 / 蜘蛛从未对任何事情有过畏惧, / 在城市的一角,或者乡村的某个枝丫 / 它像一丝幽魂出没,以爬行对抗命运 / 它认为人类是丑陋的,集体就是犯罪 / 它固守于方寸之间,它是孤独的 / 同时它又是喧嚣的—— / 几乎就要涨破那层灰黑的表皮! / 更多的时候,一只蜘蛛在我的生活中 / 是毫无意义的,它的存在让我厌烦 / 就像一个诗人和他的时代,只能被遗忘。”之所以搬引整个诗章,是因为在我看来,刘汉通的诗歌是一次性的统一体,无法摘录和阉割,它体现的是对世界的整体性把握与认知。《蜘蛛》中我与“蜘蛛”的对比,提挈出一个有关生命与存在的有趣话题。“蜘蛛”进入诗人的思维视野,它有意义还是无意义,完全取决于自我看待生命的态度和心境。

陈陟云的诗歌显得干净、素洁、清朗,没有多余的唏嘘和咏叹,字字句句都体现出力度与分量。诗人在古与今的时间场中穿梭,既感叹古代英雄的命运,又深思现代文明的利弊。陈陟云诗中的哲性不是那种剑拔弩张似的显眼和刺激,但诗歌于平和之中显露的思辨力量与智慧底蕴仍然感人夺目。“再没有谁会唱着忧伤的歌子 / 在河流消逝的地方 / 我仰望苍穹 / 没有人还能相信 / 每一颗星辰都是泪眼”(《在河流消逝的地方》),诗歌以天空与大地的默然对话展开生存处境的言说,对工业文明给人类造成的结果进行了理性的审察。《两只蝴蝶》以萨特和波伏娃的交往为诗情寄发的原点,将中国古典的文化意象与西方的浪漫故事套合在一起,并由此展开存在主义思想的中国式表述:“而蝴蝶美丽的翅膀 / 本身就是一种无可辩驳的二元 / 以精美绝伦的细纹展现存在 / 以昏灰暗淡的一面表达虚无。”这种表述虽然并非完全符合萨特哲学的原意,但它是作者有意的误读,仍然不乏机智与妙趣。

东荡子习惯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上展开沉思,在生死对峙的残酷局面中咀嚼生的滋味、想象死的严峻,他的诗歌充满了彼岸性光照和超越性玄思,有着神秘的宗教气息和高浓度的哲学含量。《卑微》中有这样的诗句:“他们是我看见的所有的人,没有恐惧 / 走近陷阱像走近自己,照见自己也把自己唤醒 / 它们让卑微显现伟大,像草木一样生息繁荣 / 当死亡吹出时光的老脸,裹着黑色的披风出现 / 在他们面前,他们没有惊慌,微笑着迎接了它。”“卑微”其实是所有生命的概述,是生命的本质之所在,当我们把现实生存的姿态放低,平静面向那迎面而来的死亡,又有什么可以使我们惊慌和恐惧的呢?再如《树叶曾经在高处》:“大地将把一切呼唤回来 / 尘土和光荣都会回到自己的位置 / 你也将回来,就像树叶曾经在高处 / 现在回到了大地上。”同样是生与死的对应性思考,显示着神示的光芒和自然轮回的禅意。

浪子诗歌以短章见长,方寸之间显示出构思的精巧和创意的自然,诗句中不时闪现出思想的吉光片羽,令人流连和着迷,如《可爱天鹅》《春分记》《听见》等。温志峰善写异域的人与事,在异域题材与自我生命的巧妙遇合中传达对存在的凝视和领悟,他的诗也多为短制,诗虽小但容量大,篇幅短而情韵长,值得默吟和体味。张慧谋擅于将身边物象进行审美升华,生活中的光亮和人世的风霜,被他灵敏而轻巧地摄入诗行,酿造成惹人眼目的秀美辞章。在朴素的事物中发现世界的真谛,领受存在的奥秘,这是张慧谋诗歌最为闪光的地方,比如《一个人的生命距离沧桑有多远》《走漏的那盏风灯必定照亮另一个世界》《一盏渔火》等。陈计会在生存之中明察秋毫,时常会有惊人的理性发现。“一个小小的生命 / 承担了命运的天空”(《蚂蚁》),“簌簌的落叶 / 覆盖住年轮 / 但无法覆盖住朝向冬天的伤疤”(《发现》),“一个敢于为黑夜所吞没的人 / 总有一双洞穿黑夜的眼睛”(《承担》),这些诗句都极为精彩,富有哲性的穿透力。潘漠子能充分利用自己的专业优势,从艺术构图的角度来凝照事物、体味人生,他的《勇士雕塑》以雕塑英雄的过程为思路,将一种令人向往与崇敬的生命形态进行了别具一格的书写与烛照。

现代社会是一个充满了变幻、动荡、驳杂与纷乱的存在场域,现代诗要想历史地、具体地反映这个时代的真实面貌,就应该调动所有的感官和脑力,在智性和智慧的层面上用力使劲。可以说,广东青年诗人在这个方面达到了较高水平。

四、精神来源与生命记忆

一切艺术都是精神性存在,诗歌尤其如此。马利坦说:“诗是精神的食粮,但它却不能充饥。相反,它只能使人更加饥渴。然而这正是它的崇高之处。” 这段话里不仅强调了诗歌存在的精神性内涵,也强调了诗人的奉献性品格和对艺术表达的无限渴望。诗尽管是精神的食粮,但同样需要物质的喂养,同样需要生活的滋补。那么,诗歌如何与现实接壤,换句话说,现实如何被提取到诗歌之中,也就成了诗歌创作的一个极为关键的环节。谢有顺认为:“一个诗人,如果没有灵魂扎根的地方,没有精神的来源地,是很难写出好作品的;我们需要张扬一种使灵魂扎根的写作,一种有根的、有精神来源的写作,这样的写作,使我们读了一首诗之后,会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也知道诗人的这种感受是从哪里来的,这比书斋里的苍白想象要有力得多。” 黄礼孩也说:“出生地就是一个人一生的记忆……出生地是上苍对每一个诗人的隐秘垂顾,它永远是我们灵魂里无限眷顾和善待的地方,是我们在路上眺望的故乡,是我们精神的家园,是生命的原点。” 谢有顺阐述的诗歌“扎根”原则,黄礼孩念念不忘的“出生地”理念,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强调了诗歌创作的生活根基,强调了对精神来源的看重与对生命记忆的珍视。在这方面,广东青年诗人的诗歌创作也是可圈可点的。

黄礼孩在生活中提炼诗意的手法是自然而高妙的,他善于从日常细节中撷取生活的意味,在平凡事物间发掘不平凡的情思。也许是因为从小在海边长大,大海无止息的潮浪将诗人心空的芜杂与烦乱尽数涤荡而去,唯留下宁谧、安详、和谐的意念与感怀。黄礼孩的诗歌常使用“阳光”“雨露”“梦”“光亮”“闪耀”“气息”等温馨的词汇,表露出对世界和生命个体的善意、温情和关爱。《飞鸟和昆虫》这样写“飞鸟”:“我在大地上 / 等到一只鸟回归树林 / 它鸣叫的时候 / 我知道飞得再高的鸟 / 也要回到低矮的树枝上”;又这样写“昆虫”:“我一直在生活的低处 / 偶尔碰到小小的昆虫 / 当它把梦编织在我的头顶上 / 我知道再小的昆虫 / 也有高高在上的快乐。”诗歌运用巧妙的对举,将两类动物提供给人类的积极意义进行了深入浅出的揭示;诗歌富于生命的辩证法,在无限阔大的时空之中追索有限人生的存在价值,给人深刻的思想启迪。在黄礼孩的诗歌中,无论“在双鱼座上游玩”的“紫白色的橘花”,“在时间的耳垂上 / 移动,带来阳光的味道”的“花影”,还是“在高处召集 / 满天的星光”的“向日葵”,都是那样的可亲和可爱,都将诗人对于爱与美的执意持守与精心呵护明白无误地展现了出来。

世宾的诗歌有扎实的生活基础,有些作品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鲜活生活的现场直录,栩栩如生且韵味十足。世宾书写生活的方式是不温不火的,他能将生活中有诗意的部分轻轻拈出,娓娓述来,既不张扬夸饰,也不舞虚弄玄,平静的文字中总是藏满了力量与心劲,令人暗自喟叹,默默感动。例如《卖花的小姑娘》:

“小姑娘在奔走,追逐着情人们的脚步 / 她的心不像前头的人,它不像相爱的人 / 一样火热;她的脸颊瘦削 / 像一张蜡纸。她的奔走、哀求、喘息 / 和偶尔的赖皮,仅为了满足 / 那双黑暗中残酷的眼睛。”这里书写的一幕图景是所有城市的情人节都会发生的,一个手捧鲜花的美丽的小女孩,只是别人幸福的一个点缀,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情人节,这是令人哀叹的。再如《死在路旁的小猫》:“还在昨天的位置 / 它断绝了与这世界哪怕一丁点的交往 / 它放弃了对这世界残存的一点点眷恋 / 此时它无比安静,此时它拥有自己的天堂。”一个小生命的殒逝常常不为人觉识,在世宾的笔端却流露出无限的怜惜与哀婉之情,这是诗人对生活细心观察、仔细咀嚼的结果。

口语书写是宋晓贤诗歌创作的重要策略,诗人的幸福与悲伤都通过素朴的生活口语表现出来。以口语入诗主要突出的是新诗与日常生活的本然联系,口语直接激活了宋晓贤作为农家孩子所潜存的质朴的生活领受和本真的人生感知,进而使他的诗歌显得异常的素洁、朴实、干净和明朗。他写春天的忧伤:“马兰花开的时候 / 我泪流满面 / 悲伤呵,就像 / 新生的马兰花一样香甜。”(《马兰》)意象简单,但不乏韵味。他写童真时期的欢畅和茫然:“但是啊,有时 / 唱累了,我也想停下来 / 回头望望远方 / 却总是发现 / 远方被白雾团团围住。”(《石子儿歌谣》)读到这里,莫名的忧虑也会袭上我们心头。宋晓贤的诗歌通常站在草根阶层的生命基点上,大量铺写普通人平凡甚至委琐的生活遭际,体现出对底层浓烈的关怀。比如《一生》以“排队”为关键词,通过不同人生阶段的描写,反映卑微生命的沉重无奈与人生荒废的巨大悲哀。《乘闷罐车回家》则以一群穷困学生回家的情形为着眼点,抒写了对于落后乡村的一丝忧愁和对美好前程的某些期待,尤其是最后几行:“寒冷的日子里 / 在我的祖国 / 人民更加善良 / 像牛群一样闷声不响 / 连哭也哭得没有声响”,写出了底层民众含辛茹苦、忍辱负重的精神特征,给人以强烈的心灵撞击。宋晓贤的诗源于对生活的切身体验,带着乡野的气息和泥土的芳香,因而直白但不乏内涵,简单又充满意蕴。在当代口语诗创作中,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安石榴是将生活的如实描画与智性的出色书写结合得较为成功的一位诗人,无论是旅途颠沛,还是城市暂居,经由他的观照和描摹后,都散发出迷人的情味与诗意。他对深圳的认识极为精妙:“深圳是一座汽车的玩具城 / 深南大道是一台 / 游戏机的显示平面 / 众多不知名的汽车中途加入 / 像镜头一样移动 / 角逐与炫耀的表演场……”他将车水马龙的深圳形容为“一座汽车的玩具城”,这一比喻形象而贴切。他这样的表达反映出渴望独立的内在意愿:“除了当众滋事的念头 / 我对广场没有什么想法 / 当下午的阳光把整座大楼移向广场 / 我听到内心坍塌的声音 / 像挖广场的墙角。”(《文化大楼前的广场》)他写梦境,更是写出了迷梦时分对世界的奇特理解和意识:“在一个有土炕的房间 / 留下睡眠、事件、书籍和 / 洞察的假象 / 沉睡者带走了什么 / 在大地铺设的梦境之上 / 到处都是惊醒和破碎 / 世界不过是 / 一席之地。”(《梦境》)由生活上升到哲理,从这里可见一斑。

卢卫平有一支能屈能伸的诗笔,既能观览世界风云变幻,也能注目家长里短、日常琐细,而且常将二者有机地融汇在一起,在对举与反差中将自我心灵的踪迹勾勒出来。卢卫平对生活的刻写总是避免浅尝辄止,常要作由表及里的揣摩和萦思。你看他的《倾听》:“在果园 / 我听不见果农的欢声笑语 / 只听到果实从冬天出发 / 经过春夏赶往秋天 / 奔跑的脚步声。”此诗以虚写实,妙意横生;他在《玻璃清洁工》里发出的诘问是振聋发聩的:“我看见他们 / 只反反复复有一个疑问 / 最底层的生活 / 怎么要到那么高的地方 / 才能挣回。”《九月叙事曲》将历史上发生在九月的悲切事件罗织在一起,既有思想的深度,也有现实的启迪意义。

谢湘南可以说是最早有意识地从事底层生存写作的诗人,在城市与乡村的对比中,他将自我的遭逢与心头的凛冽艺术地传递出来。“我从农村流落到城市,多像一只丧家之犬”(《忧郁》),这几乎是所有打工者生存与命运的真实写照。游子矜在现实中进入冥想,从冥想中触摸现实,其诗具有某种神秘的意味。粥样将生活中的幽默感带入诗歌,其诗显得活泼灵动,诗性在轻松中悄然淌流,既不滞重又别有风味。余丛对生活总是充满了多疑和反省,其诗直面现实,充满机趣。老刀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他在生活的细微毛孔中睹见世界的真相,通过诗歌将一种满怀忧郁的情思幽幽地传达出来。扬子的诗歌在复沓铺陈的诗行中多向度地展示了现代人的生存境域。王顺键的诗歌能将生活中最打动人的地方精彩地展示出来,如写“喷泉”:“我看到喷出的是连贯的水 / 落下的却是缤纷的泪。”此语写出了多重繁复的生存意味,显得精当而蕴藉。欧亚的诗是质朴的,而情感又是真挚深厚的,有时一个比喻便构成一首诗,但仍然情绪完整、意义饱满,那是瞬间感悟的诗化凝融,显示出独特的匠心。

生活在我们脚下、眼前,以及我们的心灵之中,它无限地铺设、延伸,永远给予我们人生的舞台和思想的空间。有生活,就有诗意。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歌的天地总是无比广阔,只要不忘记真切的生活。

五、女性写作与青春激情

在女权主义运动蓬勃开展的近两百年间,觉醒的女性们都异常渴望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我要说,当一个女性拿起了诗笔,她不但拥有了一座房子,而且拥有了一个世界。波伏娃的存在主义女权思想有一个直观的表述:“一个人不是生而为女人,而是成为女人。”而在我看来,女性作为诗人就不是变成的,而是生来就是。广东地区近年来涌现的优秀青年女诗人,就是将她们与生俱来的诗歌天分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这些优秀女诗人包括羽微微、燕窝、青蛇、郑小琼、莱耳、李明月、杜绿绿等,她们用女性特有的细腻、敏锐来亲近诗神,来构筑诗意世界,为广东当代诗坛奉献出许多令人惊羡的艺术佳作。

羽微微擅长对自然与人生中所撷取的最富诗质的一幕来涂抹,来描摹。因这一笔用意深沉的涂抹和描摹,自然与人生再度焕发出迷人的神采,流溢出诱人的情韵。羽微微的诗常常是短小、精悍的,浅吟低唱中有感人的音律在流转,不时显现出宋代小令的特点与风味。在羽微微的诗句中穿行,你无法不佩服诗人细敏的心思和纤巧的感怀,小小的篇幅往往贯注着新感觉与大智慧。她对“死亡”的书写如此特别:“推开暗绿的门,我看到鸽子睡着了不会飞 / 我带着童年稚嫩的手,触碰它那坚硬的翅膀 / 我触碰了死亡。死亡是坚硬的 / 多少年后,谁人拎起我无翅的身体 / 却没有洁白的羽毛和灵魂。”这里充满了无言的美与忧伤。她写爱情都能独辟蹊径,如《已经,来不及了》《走神》等,虽没有直书爱与情,但你能感觉到诗人满怀的爱意与情思在淌流。

作为底层生存的一个在场者与亲历者,郑小琼深谙此间的游戏规则。她的诗歌集中了疼痛与愤怒的复杂情绪,将钢铁时代的生存样态升华为动人魂魄的冷硬美学。她凭借着对工业流水线的熟悉和洞察,将冰凉、严酷、炙热的灰铁性存在写得如此细腻、尖锐、透辟和深切,并借此大声痛斥了体制的残弱和时代的痼疾,同时表达出对底层人民的怜悯与同情。郑小琼的诗歌以现实主义为基础,也频繁调用了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的表现技法,将浪漫主义的情感倾吐与现代主义的理性审度渗入现实主义的生存描画之中,艺术地再现了打工群体的生命境遇和心灵创痛,具有异常感人的审美功效。郑小琼的诗歌风格在创作前后期有着很大的变化。其早期诗歌舒缓轻松,显示着农业文明状态中的从容与慢悠;后期诗歌急促而紧张,体现着工业化场景下人的心理节奏的加快和生命情绪的浓厚。

莱耳写过很多的“无题”诗,可以看得出这是一个心中盛满了爱意、温暖与阳光的女诗人。在她的笔下,病可以是“甜美”的(“高原置身背后,在我们的体内 / 一天天呈现出它的非人性 / 一种积攒了多年的,甜美的病”——《甜美的病》),香味有大也有小(“闻着米兰的小香味”——《前天,还是前前天》),完美的夜晚恰似一朵花(“整个夜晚 / 像一朵妖娆的花 / 它透明的软骨 / 无知冷漠地美着 / 这是被雨水打开了内脏的夜晚”——《完美的夜晚》),种种的描摹和比拟都让你耳目一新。读读《小动物们》一诗:“夕阳如金 / 照着路边的落叶 / 隔着车上的玻璃你都能闻到它们燃烧的气息 // 这么快就走到九月了 / 这样的日落将越来越多 / 小动物们 / 可以暂时收拾起她们容易受伤的天性。”诗人在美丽的季节里感慨小动物们幸运的生活遭际,暗透着自怜自叹的隐秘心怀。

燕窝的诗歌显示出一种冥顽与匪气,有时甚至是充满诡谲、蛮不讲理的。诗歌中的奇思妙想常常会穿越时间与空间的间隔、模糊历史与现实的界限。燕窝的诗歌构造里有无数的思维断点,有大段的语意删减和意义空白,给人极为开阔的想象空间。青蛇的诗将都市女性的生活状态与情感态度真切而艺术地传达出来,飘散着醉人的奇味和异香。李明月将女性的幻觉与身体意识精彩地呈现出来,她的诗歌显示着进入世界与带出自我的特定立场与角度。杜绿绿的诗歌写出了现代女性的独特人生理解与生命感受,有些诗歌,例如《寻人启事》还显露出超现实主义的艺术特征。

必须承认,女性直觉正是诗的直觉,女性思维也正是诗性思维。如果说中国新诗的艺术表达还存在多少没有穷尽的可能的话,那么穷尽这些可能的最佳方案必定掌握在女性诗人手中。

六、“ 80 后”及其他

有必要在这里谈谈诗歌与年龄的关系问题,谈谈诗歌与青春之间沟通连接的内在逻辑。无疑,诗歌是年轻的事业,特别是新诗,仿佛生来就有欺负老者、迎合少壮的脾性。诗歌的锐气与锋芒,诗歌的冲击波和震撼力,诗歌的创新与出格,似乎都与诗人的年龄有直接的关系。

以此来反观广东诗歌,我们不由得会对其中几位非常年轻的诗人产生由衷的敬意和无限的期待。在广东青年诗人阵营中,有两位才华横溢的生力军,同时也是习诗多年的老江湖,他们是 80 后”的代表诗人唐不遇和阿斐,他们的出现与存在,在某种程度上接通了广东诗歌不断前行的精神线索,具有相当突出而显在的诗学意义。

唐不遇有着超越年龄的冷静与成熟,他在不同的题材领域和思维向度上探索情绪表达的可能性,不断释放和丰富着自身的阅世能力与审美经验。其诗歌将感性和理性结合,既具有现代气质,又不乏智慧的灵光与思想的深度。其诗歌《你解脱了,而我虚脱了》写道:“你解脱了,而我虚脱了, / 我们同时毁于同一个字的 / 分岔里;有人却还要为此高歌: / 伟大的超脱……免费的班车!”在这里,“解脱”“虚脱”“超脱”的词语连缀,并不是诗人在玩弄文字游戏,而是形象地揭示了成长的烦恼,巧妙书写出生命的进益与心理的成熟。《我的铲子》从自我意识出发,折射出对世界的认知:“储满铁锈和星辰的山包被掘出。 / 一扇黑黝黝的窗子,打开, / 一行字,闪动如睫毛: / 世界越开阔就越黑,越漂离窗户。”“世界越开阔就越黑”,这是对现代文明进程的理性反省,闪烁着睿智之光。此外,《理发师》《时代》《坟墓工厂》等,都体现出诗人清醒的现实审思和深邃的社会洞察。

当“ 80 后”诗人阿斐主编《中国新诗年鉴》的时候,他的年纪还不到 25 岁,我们可以想见这是一个从同辈人中脱颖而出的少年俊才。在“ 80 后”诗人群中,阿斐的诗歌感觉称得上是最敏锐和尖利的。阿斐善用口语入诗,他的口语诗甚至比当下一些号称口语诗主力的诗人还要见出功力,还要精熟和老到。阿斐的短诗往往是由奇特的灵感聚合而成的,如《别友人》:“我已经记住你了 / 我们不用再见 / 一万年以后 / 我们会穿越所有记忆 / 像两个秦俑意外相逢。”友情的绵长和记忆的深刻居然还可以这样表现,骇人听闻的书写为的是取得一个意料之外的表达效果。还有《独行》:“凌晨走在路上 / 听皮鞋发出的‘嗒塔’声 / 看一只猫从老鼠嘴里夺走粮食 / 闻着城市黑过八小时后的气息。”这也是头脑的灵机一动,有声音、有气味,读之顿觉灰色的城市阴影倏忽铺盖住我们的心空。更多时候,阿斐的机智和妙悟藏裹在朴实而自然的人事物象的静描之间,而且带着惊讶和愤怒的语调。他写“虽生犹死”的人“以一个容器的神态 / 打量世界”(《角色》),无知的孩子们“正在虚度他们的童年 / 像一群无畏的老鼠”(《那群孩子的童年》),青年虚无者“把吃饭叫养生,把爱情叫梦魇 / 把走路叫朝拜,把日子叫航船”,“把眼睛定义成指主针,把视线所及唤作远方”(《青年虚无者之死》)。已经移位的生命情状深深伤痛诗人的心怀,从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到阿斐审究的深峻与思想的早熟。

自然,年轻也意味着人生经历的浅显,意味着生活认识的片面和思想情绪的偏颇,也意味着艺术表达上的不尽圆熟。唐不遇和阿斐的诗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这些毛病。不过,年轻是最大的资本,艺术表达的不尽成熟也预示着发展的潜力和提升的空间还很大。对于年轻的诗人来说,前行的路途是遥远而光明的。

在广东青年诗人群中,还有一些诗人必须提及,他们是陈会玲、符马活、黄奕静、陈珂、芷冷、林雨、杜青、张惠、小衣、拉家渡、吴作歆、苏一刀、吴震寰、梁永利、赵原、吾同树、宋世安、柳东妩、胡望江、楚中剑、南渡、汪治华、刘付云、朝歌等。他们和上述诗人一起,组成了声势浩大的广东当代诗歌方阵。正因为有这么多优秀青年诗人的辛勤耕耘、长年劳作、共同努力,广东诗歌才出现了当今星光璀璨、争奇斗艳的繁盛景观。

(原载《中西诗歌》 2007 年第 5 6 合期) OsNTupb9tg9PScFsbmUbT8CGKFc1sWKAUP5A9qRxK5+3CogNK0nsxwyzi9yqJtT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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