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是中国中古时期一部伟大的理论批评著作,在中国文学批评、文章学、修辞学的发展历史中,都占有重要的地位。
本书著者刘勰(约465—约521),字彦和。祖籍东莞郡莒县(今山东莒县)。西晋末年永嘉之乱,其祖先避难南奔,移居京口(今江苏镇江)。京口接近南朝京城建康(今江苏南京),系当时一个重要城市,文化也比较发达。刘勰祖、父两代仕宦均不通显。祖父灵真,是宋司空刘秀之的弟弟,履历不详。父刘尚,做过越骑校尉小官。刘勰早年失父,家贫不娶妻,但奋发好学。从《文心雕龙》全书涉及的内容看,他对于经、史、子、集四部的许多典籍,都相当熟悉。刘勰约二十岁时,到定林寺(在今南京紫金山)依附著名僧人僧祐,相处十余年,博通佛教典籍,并帮助僧祐整理大量佛经,予以校定叙录。在这段时间内,他对文史典籍继续研习,并在三十多岁时写成《文心雕龙》。
梁武帝天监初年,刘勰开始步入仕途。初为奉朝请,其后历任临川王萧宏记室、太末(今浙江衢县)令、南康王萧绩记室兼东宫通事舍人、步兵校尉兼东宫通事舍人等职,官位都不高。兼东宫通事舍人时,为昭明太子萧统所爱重。萧统编纂的《文选》一书,内容多与《文心雕龙》相通,当是受到刘勰文学观的影响。后来梁武帝命刘勰与僧人慧震于定林寺编定佛经。完成后,刘勰对仕途不再抱有希望,遂出家为僧,改名慧地。其后不久便去世了。刘勰的生卒年,史无明文记载。范文澜《文心雕龙注》考证推论,约生于公元四六五年,卒于公元五二○、五二一年间,比较可信。关于其卒年,学术界还有不同看法。《文心雕龙》一书,据清代刘毓崧《书文心雕龙后》一文考证,当在南齐和帝时(501)写成,也较可信。
除《文心雕龙》外,刘勰的著作,今尚存《灭惑论》、《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两文,都是宣扬佛教的。刘勰一生兼长儒学和佛学,他的思想也是兼综儒佛,只是由于著作的性质与内容不同,分别表现出不同的思想倾向。《文心雕龙》是在儒家思想指导下写作的。《序志》篇说他写作此书,是企图“树德建言”,“名逾金石之坚”,这是儒家“三不朽”传统思想的表现。他自称是孔子信徒,原拟注释儒经,但因过去马融、郑玄等大儒这方面的工作已做得很深入,后起者难以成家,故转而评论文章。他认为文章渊源于儒家经典,对政治发生重大作用,文章应积极为政治、军事服务,这些都是儒家文艺思想的重要方面。《文心雕龙》前三篇,充分论述了作文必须宗法“五经”,以儒家圣人之道为准绳的道理。其宗经思想,还贯穿于《文心雕龙》全书。《文心雕龙》的指导思想,是文学应当积极入世,服务于政治,因此不可能用佛家思想来指导。综观《文心雕龙》全书的思想实质,绝少佛家的影响,仅在个别场合,使用了佛书中的术语(如《论说》篇中偶用“般若”一词)。至于全书体系完整、论证精密,则当是受到佛典的启发。
魏晋南朝,道家老庄之学流行,且与儒学结合,形成玄学。《周易》、《老子》、《庄子》是玄学的三部经典,号称“三玄”。这时经学也受玄学影响,士人诵习《周易》,即采用玄学大师王弼的注本。刘勰思想也接受不少老庄和玄学的成分,在《文心雕龙》中多有表现。《文心》全书称引《周易》、《老子》、《庄子》三书的言论颇多。他论文强调“自然”与“自然之道”,强调语言应简约精要,都显出老庄与玄学的影响。他虽然不满玄言诗,但赞美夏侯玄、王弼、何晏的某些论文“师心独见,锋颖精密”(《论说》),赞美王弼的《周易注》“要约明畅”,说明他对玄学的内容与表现形式,还是肯定颇多的。当然,《文心》全书中占主导地位的显然是儒家思想,老庄与玄学处于从属地位。
东晋南北朝时代,儒、道、佛三家之学同时流行。当时上起帝王,下至一般士人,往往同时接受两家以至三家之学。在政治活动领域,儒家仍占统治地位;而在其他领域,则释道两家的影响颇广泛,情况比较复杂。在一般情况下,三家之学可以互相容忍,并行不悖。刘勰一方面是企图积极用世的孔子信徒,同时又是卓有建树的佛典整理大家;一方面撰写以儒学为指导的《文心雕龙》,同时又写作了《灭惑论》等文章弘扬佛理。这种表面看来似乎矛盾的现象,如果把它放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来观察,就容易获得理解。东晋葛洪所著《抱朴子》一书,分为内外二篇,内篇阐述道家、道教之学,外篇阐述儒学,全书判然分为两个部分。一部著作可以兼容两家之说,何况一个人的不同著作呢?
下面简述《文心雕龙》的性质、主要内容和价值。
刘勰写作此书,原意是谈作文之原则和方法。《序志》篇指出,“文心”是“言为文之用心”,也就是讲如何用心写文章。《序志》又解释“雕龙”两字的含义说:“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原来在战国时代,邹衍善于谈天说地,后来驺奭又发挥其学说,当时有“谈天衍、雕龙奭”之称。雕龙是指言辞修饰得很细致,有如“雕镂龙文”(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及注)。“岂取驺奭”句与《文心·杂文》“岂慕朱仲四寸之珰乎”句一样,都是用反诘语气表示肯定,句末“也”字作疑问助词用。刘勰这里意思是说:自古以来的文章注意写得美丽细致,他这部书细致地讨论作文之道,故采取过去“雕龙奭”的说法,名叫《文心雕龙》。如用现代汉语,大致可以译成《文章作法精义》。
《文心》全书共五十篇,除末篇《序志》为自序外,大致说来可分四个部分,以下分别略作说明。
自《原道》至《辨骚》五篇为第一部分,《序志》称为“文之枢纽”,提出了指导写作的总原则。这五篇中,《原道》、《征圣》、《宗经》是一组,《正纬》、《辨骚》是另一组。《原道》等三篇关系密切,道、圣、经三位一体。刘勰旨在说明圣人之文(指《易》、《书》、《诗》、《礼》、《春秋》等“五经”)表现了至高无上的道,是文章的典范,所以作文必须取法“五经”。刘勰认为“五经”文风最为雅正,作文宗法“五经”,就有可能达到“情深而不诡”、“风清而不杂”等六项标准,思想艺术都完美。《正纬》、《辨骚》两篇,指出纬书、楚辞两类作品,某些奇诡内容背离了“五经”的轨道,但辞采富丽(特别是楚辞),写作时也应当吸取。《辨骚》最后指出,作文应当“倚雅颂,驭楚篇”,即以《诗经》为根本,吸取楚辞的奇辞异采,“酌奇而不失其贞(正),玩华而不坠其实”,即做到奇正相参,华实并茂。这可以说是对《原道》以下五篇的小结,提出了指导写作的总原则。汉魏以来,人们习惯上把诗赋认作文学作品中的主要样式,所以刘勰用倚靠《诗经》、驾驭楚辞来提出指导写作的总原则。扩大一点说,这个总原则应是:倚靠“五经”的雅正文风,吸取纬书、楚辞的奇辞异采。
自《明诗》至《书记》二十篇为第二部分,分别论述诗歌、辞赋、论说、书信等三十多种体裁的作品。每篇有四项内容,所谓“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就是叙述源流,解释名称性质,评述代表作家作品,指陈体制特色和规格要求。其中“敷理以举统”一项,常在篇末,分量不大,但从指导写作角度指明各体文章的体制特色和规格要求,是各篇结穴所在,地位最重要。刘勰把这部分称为“纲领之要”、“大要”、“大体”等等,认为写作文章时应该首先抓住。《明诗》篇说:“故铺观列代,而情变之数可监;撮举同异,而纲领之要可明矣。”指出篇中详细介绍历代诗歌发展与作家作品,就是为了阐明这个“纲领之要”,也就是说,“原始表末”、“选文定篇”两项内容,最终是为“敷理举统”服务的。由于时代的变化,刘勰所论述的各体文章,我们今天大多数不再写了,少数(如诗歌、论说文)即使写,规格要求也很不相同,所以“敷理举统”这部分内容今天看来意义不大,但在当时则是很重要的。
自《神思》至《总术》十九篇为第三部分,泛论写作方法。第二部分分论各体文章,指明写作时应注意各体文章的体制特色和规格要求,第三部分打通各体文章,泛论写作方法,两个部分从不同角度进行论述,目的都是阐明写作之道。现代《文心雕龙》研究者常把第二部分称为文体论,第三部分称为创作论,这种提法不大确切,因为全书中心是指导创作,单把第三部分叫做创作论是不妥贴的。第三部分的内容很丰富,论述面颇广,但着重论述的则是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论通篇的体制风格,《体性》、《风骨》、《通变》、《定势》等篇属之;二是论用字造句和修辞方法,自《声律》至《指瑕》九篇属之。此外,还论述了构思、结构安排等问题。
自《时序》至《程器》五篇为第四部分,在全书属于杂论性质。其中《时序》、《物色》两篇论文学同时代、自然景物的关系,《才略》、《程器》两篇评论历代作家的才能与品德,《知音》论文学批评的态度和方法。这五篇除《物色》直接谈到写作方法外,其余四篇均未谈到。在前面三部分分别研讨了写作总原则、写作各体文章的规格要求、写作方法泛论外,刘勰感到还有一些问题虽然不是直接谈写作,但从创作修养看也颇重要,因而写下了这些篇章。
上面曾说,倚靠“五经”的雅正文风,吸取楚辞等的奇辞异采,是刘勰提出的指导创作的总原则。这一原则实际上是要求文章写得美丽,但不要艳丽过度,用刘勰的话说,是要写得雅丽,不要淫丽。魏晋以来,骈体文学日益发达,产生了骈赋、骈文,诗歌也多用骈偶句,崇尚辞藻、对偶、声调等语言之美。刘勰认为这种文风继承了楚辞、汉赋的艳丽文风,走向极端,所谓“楚艳汉侈,流弊不还”(《宗经》)。刘勰是拥护骈体文学的,从《文心雕龙》书中《声律》、《丽辞》、《事类》等篇看,他对骈文所讲究的声律、对偶、用典等语言美都加以肯定。《文心雕龙》全书也用精致的骈文写成。但是,他认为魏晋以来的骈体文学(诗歌、辞赋、骈文等)存在着很大缺点,文辞过于浮靡华艳,同时内容不真实,缺乏美刺讽谕的良好作用。这是发展了楚辞、汉赋(特别是汉赋)的弊病而形成的。为了扭转这种文风,他大力提倡宗经,企图通过学习“五经”比较朴实的风格,使当时过于浮靡的文风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变,达到“倚雅颂,驭楚篇”,奇正相参,华实并茂。这一思想贯穿于《文心雕龙》全书。《通变》篇指出,楚汉文风“侈而艳”,魏晋文风“浅而绮”,刘宋初年文风“讹而新”,总的趋势是片面追求绮艳新奇,务华少实。他接着认为要矫正这种弊病必须取法“五经”:“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 括乎雅俗之际。”他所谓质、雅,指学习经书朴实雅正的文风;所谓文、俗,指当时为大多数文人所追求、时俗所爱好的片面重视文采的文风。他要求两者互相调剂,做到质文并重,也就是奇正相参,华实并重。
说到这里,读者或许会奇怪,《文心雕龙》中心既是谈写作,它是一部文章学、文章作法一类的书,怎会又是文学理论批评巨著呢?原来,刘勰写此书时,视野开阔,不是就写作谈写作,而是系统广泛地评述了历代的作家作品,分析其成败得失,总结其经验;同时,书中谈写作,涉及到不少重要的文学理论问题,往往展开论述,在总结过去文论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看法。这些内容不但见解精辟,并且比重也相当大,这就使此书成为古代文论中的巨著。关于这方面的内容和价值,现代一般论著介绍较详,这里无须多作论证。下面略举几个例子说明一下。例如《辨骚》篇,其主旨如上文所述,在指明作文应当“倚雅颂,驭楚篇”,但篇中对楚辞的思想艺术成就,《离骚》、《九歌》等篇的不同风格特色,楚辞的重要历史地位与影响,作了具体深入的评述,比汉代的楚辞评论有所发展,因此在文学批评史上就很有价值。又如《明诗》篇,主旨虽在末段“敷理以举统”部分,但前面评述历代诗歌,特别对汉、魏、晋、宋几个阶段的不同诗风,作出了中肯精辟的分析,无异是一篇出色的诗歌小史。又如《体性》篇讨论作者个性与作品风格的关系,主旨在强调作者应当注意学习雅正的作品以培养自己良好的文风,但篇中把文章风格分为八体,介绍其不同特色,并指出它们为作者先天才气和后天学习两种因素所决定,对这个问题的论述,比曹丕《典论·论文》有较大发展,在文论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又如《情采》篇,他总结了长期来的两种创作倾向:一是为情造文,以《诗经》为代表;一是为文造情,以后代辞赋为代表。它在讨论作家情思与作品的关系、作品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方面,也提出了可贵的见解。此外,在作品的思想艺术标准、继承与革新的关系、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文学批评的态度和方法等重要理论问题上,他都提出了有价值的看法,《文心雕龙》研究者已多有论列,这里不再一一介绍了。
总之,《文心雕龙》原来宗旨是指导写作,是一部文章作法,但由于它广泛评论了作家作品,系统研讨了不少文学理论问题,总结其经验以指导写作,因此具有很强的理论性,成为我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中的空前巨著。
我们这次注译《文心雕龙》全书,原文以王利器《文心雕龙校证》为底本,并参考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詹锳《文心雕龙义证》等各家校语,对错讹、夺衍的字和部分有异文的字作了校改,为节省篇幅,不出校记。为使读者更好地理解和把握《文心雕龙》各篇的内容和意义,在每篇之前都有一段题解,题解力求简明扼要,不作深入阐释和发挥。原文分段注释和翻译,以免读者来回翻检之劳。注释力求简洁,引用古籍一般直接用原文,并注明出处,如所引原文过长,又难以删节,或文字较难懂,适当采用串讲的方式,或稍加解释,有时则在难懂的字词后面加括号注解,这样做是为了避免繁琐,使读者更快更方便地理解《文心雕龙》原著本身。对于某些难字、僻字,注释中也都作了注音。注释之后是译文,译文以直译为主,个别地方采用意译。全书用简体字,仅个别地方保留繁体字。
有关《文心雕龙》的研究专著、译注和论文数量不少,成果颇丰,我们的注译工作是在许多学者有了丰富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行的,在注译过程中,我们参考和采用了不少专著、译注和论文的有关内容,由于篇幅的关系,未能一一注明,特此说明,并深表谢意。
书中题解部分由王运熙执笔,注译部分由周锋执笔。不当和谬误之处,恳请读者和专家不吝指正。
王运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