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视家庭教育,是我国自古以来一以贯之的优良传统。而家训便是家庭教育的重要形式之一。见诸文字的家训,较早而集中地出现在社会动荡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其原因,一如明代张一桂所述:“迨夫王路陵夷,礼教残阙,悖德覆行者接踵于世;于是为之亲者,恐恐然虑教敕之亡素,其后人或纳于邪也,始丁宁饬诫,而家训所由作矣。” 这一时期见于记载的家训类文字,有三国蜀诸葛亮的《诫子书》、魏晋之际嵇康的《家诫》、西晋杜预的《家诫》、晋宋之际陶渊明的《责子》、南朝宋齐之际王僧虔的《诫子书》等等。但是这些作品或者未能流传,或者篇幅短小、内容简略,因而对后世的影响,均无法与北齐黄门侍郎颜之推所撰的《颜氏家训》相提并论 。《颜氏家训》一书问世以后,历代士大夫推崇备至。宋代晁公武称是书“述立身治家之法,辨正时俗之谬,以训子孙” 。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说:“古今家训,以此为祖。”明人张璧称颂道:“乃若书之传,以禔身,以范俗,为今代人文风化之助,则不独颜氏一家之训乎尔!” 清人赵曦明亦认为此书“指陈原委,恺切丁宁,苟非大愚不灵,未有读之而不知兴起者。谓当家置一编,奉为楷式” 。《颜氏家训》对后世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颜之推字介,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西晋末年,九世祖颜含随琅琊王司马睿南渡,是“中原冠带随晋渡江者百家”之一 。故琅琊颜氏到了南方之后,虽然不及同时南渡的琅琊王氏显赫,但也还是属于侨姓高门之列。至其祖父颜见远,因随南齐的南康王萧宝融出镇荆州,举家从金陵迁居于江陵(今属湖北)。《梁书·文学传》称颜见远“博学有志行”,而且在梁武帝萧衍代齐之后,“乃不食,发愤数日而卒”。颜之推的父亲颜协,曾任湘东王萧绎的王国常侍、镇西将军府谘议参军等职,亦有“博涉群书,工于草隶” 之誉。不难看出,颜之推出生于书香门第,这对于他思想观念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梁武帝中大通三年(531),颜之推生于江陵,并在江陵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他七岁即启蒙,接受家庭教育;十二岁时成为湘东王萧绎的门徒,经常听萧绎讲老、庄。但颜之推不好老、庄虚谈,而对《周礼》、《左传》颇感兴趣,并“博览群书,无不该洽,词情典丽,甚为西府所称” 。太清三年(549),对于十九岁的颜之推而言,有两件事是他难以忘怀的:一是侯景叛军攻陷台城,梁武帝萧衍在囚禁中忧愤而死;二是他首次出仕,担任了湘东王国右常侍,加镇西墨曹参军。不久,湘东王萧绎在江陵起兵讨伐侯景,以世子萧方诸为中抚军将军、郢州刺史,颜之推被任为中抚军外兵参军,掌管记。但在梁简文帝大宝二年(550),侯景叛军攻陷郢州治所夏口(今湖北汉口),颜之推平生第一次成了囚俘,险些被杀,幸赖人救免,被囚送建康(今江苏南京)。颜之推因兵败被俘,始得流连祖辈所居家巷,感慨颇多。梁元帝承圣元年(552),侯景叛军被击败后,湘东王萧绎被拥立为帝,在江陵即帝位,是为孝元帝。颜之推才得以回到江陵,并因与萧绎的旧谊,被封为散骑侍郎,奏舍人事,奉命校书。在此后两年时间内,得尽读秘阁藏书。正当他英年得志之时,不料西魏军又在承圣三年(554)攻陷江陵,梁元帝被俘杀,颜之推再一次被俘,遣送西魏。他不忘故国,有意南归,遂举家冒险逃奔北齐,想假道北齐返回江南,时在北齐文宣帝天保七年(556)。当他得知梁朝故将陈霸先已废梁自立的消息,顿感故国已不复存,南归之意遂绝。从天保九年(558)起,颜之推仕于北齐历二十年,相继担任过赵州功曹参军、通直散骑常侍、中书舍人、黄门侍郎等职,并在北齐后主武平(570—576)年间主持文林馆事务,主编《修文殿御览》。颜之推在北齐的二十年,是他一生中相对安定的时期,他利用任职文林馆之便,得以博览群书,学问大长。北齐幼主承光元年(577),北周军队攻灭了北齐,颜之推生平第三次成为俘虏,时年四十七岁。颜之推被遣送到长安(今陕西西安)后,又被授以御史上士。隋文帝杨坚取代北周后,颜之推被太子召为学士,“甚见礼重”,但从他“上言请依梁国旧事,考订雅乐,而文帝不从” 来看,他入隋以后并不得意。在这时他最终完成了《颜氏家训》的撰写工作。颜之推的卒年已不可考,从《家训·终制》篇中“吾已六十余,故心坦然,不以残年为念”的叙述来看,其病逝时应为六十余岁,约在开皇十余年中。
颜之推的一生数经陵谷之变,三为亡国之人,却未殉身于旧朝,后人对此颇有微辞,尤其对他“失节”出仕北齐,更是极力贬抑。此外,对于他在《颜氏家训》中所表现出的思想上的矛盾,特别是既崇尚儒家思想又常常背道而驰、徘徊在儒家与佛家思想之间的问题,也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如清人朱轼认为:“及览《养生》、《归心》等篇,又怪二氏树吾道敌,方攻之不暇,而附会之,侍郎实忝厥祖,欲以垂训可乎?” 孙星衍宋刻本《颜氏家训》跋也称:“国朝因其《归心篇》不出当时好佛之习,退之杂家。”应该说,后人指出的问题都是客观事实,但要对这些问题有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就不能不首先对颜之推所处的时代及特定的身世经历作一番分析。
颜之推生活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代。东汉末年以来,社会矛盾的日益加深和社会秩序的急剧动荡,使封建统治面临着严重危机。一度在意识形态上居于支配地位的儒学,此时却显得苍白无力,很大程度上失去了统治思想的功用。这就促使一部分士大夫突破儒学的限制,在思想理论上另作选择,并对儒学名教展开了大胆的批判和否定。葛洪在《抱朴子》中称当时士人“皆背叛礼教而从肆邪僻”,相当真切地道出了人们为挣脱儒学纲纪束缚而任情废礼的普遍心态。这是时代潮流,身处其时的士大夫都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冲击和影响,所不同的只是程度上的差异而已。颜之推自然也不例外。
其次,魏晋南北朝又是多种文化相互冲撞与融汇的重要时期。在这一时期,既有南方文化与北方文化的并立与交融,又有汉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之间的碰撞与汇合,也有中外文化的相互交流与冲击。这既为该时期文化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契机,同时也使当时的思想文化处于相当复杂的状态。最突出的一个表现,便是儒、释、道三教并立。颜之推有着在南方和北方先后任职的复杂经历,而且在梁朝为官时与梁元帝等关系亲近,不可能不受到梁朝盛行一时的佛教以及老、庄学说的影响,在他的思想观念中表现出儒、佛兼而有之的倾向,也是不足为怪的。
再次,东汉末年以后逐渐发展起来的门阀制度,到南朝已达到其鼎盛阶段。东晋南朝的门阀世族为了独占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竭力维护士庶之间的界限。他们傲视一切,处处标榜自己门第族望的高贵与优越,不屑于琐碎细务,对于君统的变易、朝代的更迭也不甚留意,唯独对自己家族的门第和利益却百般维护,所谓“虽市朝革易,而我之门第如故” 。正是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形成了“六朝忠臣无殉者”的时代风气,“胜国之亡臣,即为兴朝佐命,久已习为固然,其视国家禅代,一若无与于己” 。南北朝时期,未能身殉旧朝者不在少数,颜之推亦未能免俗。虽然他在入仕北齐后,对自己的行为时感愧怍,写有“未获殉陵墓,独生良足耻” 、“小臣耻其独死,实有愧于胡颜” 等词句,显露出内心的愧疚与沉痛,但比起以绝食殉南齐的祖父颜见远,显然是大为逊色的。另一方面,颜之推对于自己“一生而三化” 的行为也作过辩解。其一,他在《家训·文章》中提到:“不屈二姓,夷、齐之节也;何事非君,伊、箕之义也。自春秋以来,家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矣。”其二,《终制》篇中也说:“计吾兄弟,不当仕进。但以门衰,骨肉单弱,五服之内,傍无一人,播越他乡,无复资荫;使汝等沉沦厮役,以为先世之耻;故岔冒人间,不敢坠失。兼以北方政教严切,全无隐退者故也。”由此不难看出颜之推思想中的复杂性与矛盾性,以及他的行为与当时的时代风气的密切关系。因而对于颜之推的“一生而三化”,后人似不必过于苛责。
自从《颜氏家训》问世以来,由于历代士大夫的极力推崇,佛教徒的广为征引,以及历代藏书家和颜氏后裔的一再翻刻重印,此书佳评如潮。同时,由于训诂学家颜师古、书法大家颜真卿、以身殉国的颜杲卿等颜氏后裔不同凡响的才学与操守,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颜氏家训》的垂训之力,以至不断有人提议:“凡为人子弟者,可家置一册,奉为明训,不独颜氏而已。” 一部本意只为“整齐门内,提撕子孙”的家训,如此长盛不衰,无疑表明该书适应了封建社会中儒家知识分子注重家庭教育的需要。即使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颜氏家训》也仍然是一部颇有价值的著作。这主要表现在:
其一,书中所提出的治家教子之方和为人处世之道,有许多在今天仍能给我们以有益的借鉴。作者注重以儒家的伦理道德规范教育子孙,其中固然有不少消极过时的内容,但也包含有许多体现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积极因素,值得我们借鉴继承和发扬光大。例如:重视对子女的早期教育,提出“当及婴稚,识人颜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诲”(《教子》);强调“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成已后,思虑散逸,固须早教,勿失机也”(《勉学》);鼓励子女要靠勤学自立于世,而不能依靠祖上的荫庇养尊处优,赞赏“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勉学》);反复告诫子孙要学以致用,珍惜光阴,博览机要,反对“闭门读书,师心自是”、“但能言之,不能行之”的空疏学风(《勉学》);重视对儿孙道德品质的培养,告诫子孙不可为仕进而谄事权贵(《教子》);主张婚配最注重的是配偶的“清白”,反对“卖女纳财,买妇输绢,比量父祖,计较锱铢”(《治家》);对以钱财、女宠通关节谋爵禄的行为表示极大的蔑视(《省事》);强调为人要言行一致、表里如一,讥讽“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名实》);力主丧事从简,“当松棺二寸,衣帽已外,一不得自随”(《终制》),等等。毫无疑问,上述见解都是颇有现实意义的,是值得今人借鉴参考的。
其次,书中对于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多有生动详尽的记述,有助于了解南北朝时的社会现状和风土人情。颜之推的一生,正值南北分裂、割据的时代。政治上的分裂,造成南北文化的隔阂,当时的许多学者往往囿于一地之见。而颜之推则不同。他先后仕宦于南朝的梁和北朝的齐、周以及天下一统后的隋朝,有机会游历南北各地,耳闻目睹各地风物,了解各地不同的文化背景,见到各种传本的经书典籍,因而他的学问于广博的同时,还能融南北文化于一炉。仅《颜氏家训》中明确提及的颜之推所到之处,就有荆州、江州、扬州、益州、赵州、雍州等地,足迹所至,相当于今日之湖北、江西、江苏、四川、河北、陕西等数省。这无疑大大开阔了他的眼界,丰富了他的见识,并且反映到了《颜氏家训》的记述中。这些生动详尽的记述,大体上可以分成三类:一类是对南北朝社会现状的反映,特别是揭露和批判了当时的一些丑恶现象。如《勉学》篇描写了梁朝贵族子弟不学无术,平时养尊处优,望若神仙,及离乱之后,即陷于穷途末路的狼狈情状。同篇又讽刺了“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的迂腐俗儒;《教子》篇刻画了北齐一位士大夫教子谄事权贵的卑劣面目;《治家》篇则写了一位远亲弃杀女婴的惨酷场景;《名实》篇针砭某“贵人”服丧期间以巴豆涂脸,致脸上长疮,以沽名钓誉的丑恶嘴脸;《涉务》篇嘲讽了指马为虎的建康令王复;《省事》篇揭露了北齐末年以钱财女色通关节谋私利的末世颓风。凡此种种,多为正史所不载,从而弥补了正史的不足,成为了解和研究南北朝历史的宝贵资料,后人藉此得以窥见当时社会的世风习尚。一类是对南北风俗习尚优劣差异的比较和评述,主要集中在《风操》篇中。诸如冬至岁首的礼俗、称名与称号的不同、临别饯送、丧哭等等,均作了详细的评析。此外,《治家》篇写了南北妇女在家庭中地位的差异,《文章》篇比较了南北文制的区别,等等。这些记述对于我们了解当时南方和北方的不同民情风俗,是不可多得的生动教材。还有一类,是颜之推在南北各地的所见所闻。如《风操》篇记述了江南的“试儿”习俗;《养生》篇写了梁朝庾肩吾常服槐实,至年七十余,仍能“目看细字,须发犹黑”;《归心》篇记载江南有“二万斛船”,河北有“千人毡帐”,又介绍梁朝有人“常以鸡卵白和沐,云使发光”;《杂艺》篇描述了“投壶”、“弹棋”的游戏,等等。通过这些记述,可以使人对当时的社会生活有更加具体形象的认识。
其三,书中《音辞》、《书证》、《文章》等篇目,为后人研究古代的经书典籍、文字音韵、文学理论,提供了丰富的资料。颜之推作为“当时南北两朝最通博最有思想的学者,经历南北两朝,深知南北政治、俗尚的弊病,洞悉南学北学的短长,当时所有大小知识,他几乎都钻研过,并且提出自己的见解” 。其中,文字、训诂、声韵、校勘更是他最为擅长的学问。颜之推不仅注意到地域不同而造成的语言差异,而且也注意到因时代不同而使古今声韵有所变化。这在当时是一个卓识,对后世影响也很大。隋代对声韵学深有研究的陆法言所撰《切韵》一书,其中就有不少是采纳了颜之推的观点。
《书证》篇录有颜之推对经、史典籍以及各种字书、韵书的考证四十七条,考辨古书文字词义,纠正古书中的错讹,颇多精到之处。颜之推博览群书,见多识广,故于训诂方面,不仅能引证文献,而且能以方言口语和实物(如碑刻等文物)进行印证,大大增加了其学术观点的说服力。
此外,《文章》篇集中体现了颜之推的文学理论思想,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占有一定地位;《杂艺》篇分论书法、绘画、卜筮、算术、医药、音乐、游艺等诸多方面,也具有珍贵的学术资料价值。
当然,我们在肯定《颜氏家训》一书价值的同时,也应该看到,此书作为封建时代文人训诫子孙的家庭教育读本,不可避免地含有对今天而言已经不适宜的消极内容。诸如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歧视妇女的观念,侈谈因果、宣扬迷信,以及浓重的明哲保身、全身免祸的思想,都是在阅读时应予注意的。作为颜氏后裔的颜嗣慎曾在明万历刻本跋中说:“观者诚能择其善者,而各教于家,则训之为义,不特曰颜氏而已。”清康熙年间,朱轼也在评点本序中指出:“使读者黜其不可为训而宝其为训,则侍郎之为功于后学不少矣。”前人对《颜氏家训》所持的这种“择其善者而从之”的态度,也是值得我们借鉴和发扬的。
《颜氏家训》成书以后,历代刻本很多,但直至清代乾隆年间,始有赵曦明为之作注,随后又有卢文弨“就赵氏注本增补”,刻入《抱经堂丛书》中。近代以来,王利器所撰《颜氏家训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7月第1版,中华书局1993年12月增补本第1版),以卢氏抱经堂丛书本为底本,并以南宋刻本及多种明、清刻本进行校勘,广泛搜集了清代学者钱大昕等人的解说,还补充了不少自己的看法,是迄今对《颜氏家训》一书研究之最完备者。我们对《颜氏家训》的译注,即是在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的基础上进行的。原文沿用《集解》,仅对个别异体字作了改动;注释则广泛参考了《集解》所列诸家解说,斟酌权衡后择善而从,间亦补充我们自己的看法;译文力求既忠实于原著,又通俗易懂。这个译注本也许还说不上尽善尽美,但我们希望能有助于广大读者阅读和理解《颜氏家训》这部有着广泛而深远影响的著作。
庄辉明 章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