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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注齐天意未宁 |
官封弼马心何足 |
第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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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
《西游》一部,原作几部读。本传是本传的义理,全部又是全部的文章。法脉神气,前后实相贯串。即如此回,本题是写“诚其意,毋自欺”,若以反面看,此心又渐妄矣。此火一起,直贯到火焰山;此名一争,已埋伏狮驼洞。故作文不难,难于布局;布局亦不难,难于本传成本传之文,全部又要成全部之文。此乃回文织锦,横顺成章之法,非仙才不能设此想,非鬼神不能构此作也。
人生凡事决裂,莫不由心火暴发。此火一起,本来的面目尽失。已不知所当好,又何由知所当恶。把向日求长生的一片苦心,不知消归何有矣,好不利害。是以张公多书“忍”字者,或亦先见及于此欤。
人各有类,官各有品。心有定向,则自安静不乱,岂可不入流乎?以大圣而不归渠道,这便是泛涨的根子,此无所不至之脉,有自而来也。
太白职司西方,取经一路正属其分野,所以前后始终俱用金星作线。但前败天王是反自欺,后随金星方转入毋自欺。前后二李,实是一反一正。
那太白金星与美猴王同出了洞天深处,一齐驾云而起。 理即诚也,云即意也。奉旨征诏,落笔便擒“诚其意”。〇平地青云,然已照定齐天府。 原来悟空觔斗云比众不同,十分快疾,把个金星撇在脑后, 背理而行,反笼“毋自欺”。 先至南天门外。正欲收云前进,被增长天王领着庞、刘、苟、毕、邓、辛、张、陶,一路大力天丁,枪刀剑戟,
挡住天门,不肯放进。猴王道:“这个金星老儿乃奸诈之徒, 反挑其意不诚。 既请老孙,如何教人动刀动枪,阻塞门路?”正嚷间,金星倏到。悟空就觌面发狠道 :“你这老儿怎么哄我? 哄即欺也,未写自欺,先讲人欺,此是傍面。 被你说奉玉帝招安旨意来请,却怎么教这些人阻住天门,不放老孙进去?”金星笑道:“大王息怒。你自来未到,天堂却又无名,众天丁又与你素不相识,他怎肯放你擅入?等如今见了天尊,授了仙箓,注了官名,向后随你出入,谁复挡也?”悟空道:“这等说也罢,我不进去了。” 乘势一翻,以见其意不诚。 金星又扯住道:“你还同我进去。”将近天门,金星高叫道:“那天门天将、大小吏兵,放开路者!此乃下界仙人,我奉玉帝圣旨,宣他来也。”那增长天王与众天丁俱才敛兵退避。猴王始信其言,同金星缓步入里观看。真个是:
初登上界,乍入天堂。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只见那南天门,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宝玉妆成。两边摆数十员镇天元帅,一员员顶梁靠柱,持锐拥旄 ;四下列十数个金甲神人,一个个执戟悬鞭,持刀仗剑。外厢犹可,入内惊人。里壁厢有几根大柱,柱上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又有几座长桥,桥上盘旋着彩羽凌空丹顶凤。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雾蒙蒙遮斗口。这天上有三十三座天宫,乃遣云宫、毘沙宫、五明宫、太阳宫、花乐宫,一宫宫脊吞金稳兽;又有七十二重宝殿,乃朝会殿、凌虚殿、宝光殿、天王殿、灵宫殿,一殿殿柱列玉麒麟。寿星台上,有千千年不卸的名花;炼药炉边,有万万载常青的绣草。又至那朝圣楼前,绛纱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璧辉煌。玉簪珠履,紫绶金章。金钟撞动,三曹神表进丹墀;天鼓鸣时,万圣朝王参玉帝。又至那灵霄宝殿,金钉攒玉户,彩凤舞朱门。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上面有个紫巍巍、明幌幌、圆丢丢、亮灼灼大金葫芦顶,下面有天妃悬掌扇,玉女捧仙巾。恶狠狠掌朝的天将,气昂昂护驾的仙卿。正中间,琉璃盘内,放许多重重叠叠太乙丹;玛瑙瓶中,插几枝湾湾曲曲珊瑚树。正是:天宫异物般般有,世上如他件件无。金阙银銮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朝王玉兔坛边过,参圣金乌着底飞。猴王有分来天境,不堕人间点污泥。
太白金星领着美猴王,到于灵霄殿外,不等宣诏,直至御前,朝上礼拜。悟空挺身在傍,且不朝礼,但侧耳以听金星启奏。金星奏道:“臣领圣旨,已宣妖仙到了。”玉帝垂帘问曰:“那个是妖仙?”悟空却才躬身答应道:“老孙便是。”仙卿们都大惊失色,道:“这个野猴,怎么不拜伏参见,辄敢这等答应道‘老孙便是’,却该死了!该死了!” 本是自欺,先写欺君,亦是对面。 玉帝传旨道:“那孙悟空乃下界妖仙,初得人身, 所以即君亦敢欺,即天亦肯欺,骂得绝妙。 不知朝礼,且姑恕罪。”众仙卿叫声“谢恩”,猴王却才朝上唱个大 (惹) 〔喏〕 。玉帝宣文选武选仙卿,看那处少甚官职,着孙悟空去除授。傍边转过武曲星君,启奏道:“天宫里各宫各殿,都不少官,只是御马监缺个正堂管事。” 这层先写“恶恶臭”。 玉帝传旨道:“就除他做个弼马温罢 。” 好好一个官衔。〇马即意也,弼即正也。 众臣叫“谢恩”,他也只朝上唱个大喏。玉帝又差木德星官送他去御马监到任。
当时美猴王欢欢喜喜,与木德星官,径去到任,事毕,木德星官回宫。他在监里,会聚了监丞、监副、典簿、力士大小官员人等,查明御马监事务,止有天马千匹,乃是:
骅骝骐骥,騄駬纤离,龙媒紫燕,挟翼骕骦,駃騠银騧,騕褭飞黄,騊駼翻羽,赤兔超光,逾辉弥景,腾雾胜黄,追风绝地,飞翮奔霄,逸飘赤电,铜爵浮云,骢珑虎 ,绝尘紫鳞,四极大宛,八骏九逸,千里绝群。此等良马,一个个嘶风逐电精神壮,踏雾登云气力长。
这猴王查看了文簿,点明了马数。本监中典簿管征备草料,力士官管刷洗马匹、鐁草、饮水、煮料,监丞、监副辅佐催办,弼马昼夜不睡,滋养马匹。日间舞弄犹可,夜间看管殷勤。但是马睡的,赶起来吃草; 不是弼马温,正是个搅马猴。 走的,捉将来靠槽。那些天马见了他,冺耳攒蹄,到养得肉肥膘满。不觉的半月有馀。一朝闲暇, 为下章伏案。 众监官都安排酒席,一则与他接风,二则与他贺喜。正在欢饮之间,猴王忽停杯问曰:“我这弼马温是个甚么官衔?”众曰:“官名就是此了。” 相君之面,面止为猴。论君之职,职司马耳。【侧批】所谓诚其意者。 又问:“此官是个几品?”众道:“没有品从。”猴王道:“没品想是大之极也。” 尝言除了一品,还多九品,形容绝妙。 众道:“不大,不大,只唤做未入流。” 不是未入流,正是个臭马粪。奇思妙相,曲尽其致。 猴王道:“怎么叫做未入流?”众道:“末等。这样官儿,最低最小, 如何还有人称堂尊。 只可与他看马, 其臭可知。 似堂尊到任之后,这等殷勤,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 勾入“好”字,是为“恶”字一衬。 如稍有些尪羸 ,还要见责。再十分伤损,还要罚赎问罪。” 更恶。
猴王闻此,不觉心头火起,咬牙大怒道:“这般藐视老孙! 可恶可恶。 老孙在那花果山称王称祖,怎么哄我来替他养马? 大不慊意。 养马者乃后生小辈下贱之役, 不惟臭,而且恶,已为下“小人”伏案。 岂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 不肯弼马,便是不肯诚其意。 我将去也!”“忽 (竦) 〔辣〕”的一声,把公案推倒,耳中取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一路解数,直打出御马监,径至南天门。众天丁知他受了仙箓,乃是个弼马温,不敢阻当,让他打出天门去了。
须臾按落云头,回至花果山上。只见那四健将与各洞妖王,在那里操演兵卒。这猴王厉声高叫道:“小的们,老孙来了!”一群猴都来叩头,迎接进洞天深处,请猴王高登宝位,一壁厢办酒接风,都道:“恭喜大王,上界去十数年,想必得意荣归也!” 串下“自慊”,其意绝妙。 猴王道:“我才半月有馀,那里有十数年?”众猴道:“大王,你在天上,不觉时辰。天上一日,就是下界一年哩!请问大王,官居何职?”猴王摇手道:“不好说,不好说,活活的羞杀人!那玉帝不会用人,他见老孙这般模样,封我做个甚么弼马温, 碍口识羞,极得“如恶”之妙。【侧批】所谓二字传神。 原来是与他养马,未入流品之类。我初时到任不知, 不知其恶,为何不闻其臭? 只在御马监中顽耍。及今日问我同寮,始知是这等卑贱。老孙心中大恼, 恶所不当恶,而恐“恶恶臭”亦未必若是。 推倒席面,不受官衔,因此走下来了。”众猴道:“来得好,来得好!大王在这福地洞天之处为王,多少尊重快乐,怎么肯去与他做马夫!教小的们快办酒来,与大王释闷。”
正饮酒欢会间,有人来报道:“大王,门外有两个独角鬼王,要见大王。” 方离天阙,即入鬼域。阎王不敢惹,鬼魅却敢见,又是奇谈。 猴王道:“教他进来。”那鬼王 鬼已不诚,而至于其王,则不诚之至。 整衣跑入洞中,倒身下拜。美猴王问他:“你见我何干?”鬼王道:“久闻大王招贤,无由得见。今见大王授了天箓,得意荣归,特献赭黄袍一件, 此是件好服色。〇前写“恶恶臭”,以下讲“好好色”。 与大王称庆。若不弃鄙贱,收纳小人,亦得效犬马之劳。”猴王大喜,将赭黄袍穿起,众等忻然,排班朝拜,即将鬼王封为前部总督先锋。 不诚之人举动,就是一个鬼。所以处处俱是以鬼王打头阵。 鬼王谢恩毕,复启道:“大王在天许人,所授何职?”猴王道:“玉帝轻贤,封我做个甚么弼马温。”鬼王听言,又奏道:“大王有此神通,如何与他养马?就做个齐天大圣, 此是个好名色。 有何不可?”猴王闻说,欢喜不胜,连道几个好、好、好, 此名虽好,是岂猴王之所宜?喜之极,则好之至矣。 教四健将:“就替我快置个旌旗,旗上写‘齐天大圣’四大字,立竿张挂。 恐“好善”之意,未必如此诚。 自此以后,只称我为齐天大圣,不许再称大王。 如好好色,殊令人奇绝。 亦可传与各洞妖王,一体知悉。”此不在话下。
却说那玉帝次日设朝,只见张天师引御马监监丞、监副,在丹墀下拜奏道:“万岁,新任弼马温孙悟空,因嫌官小, 无怪《浣纱记》养马之比作粪也。 昨日反下天宫去了。” 登高而呼之,群谷皆应。 正说间,又见南天门外增长天王领众天丁,亦奏道:“弼马温不知何故走出天门去了。”玉帝闻言,即传旨:“着两路神元各归本职,朕遣天兵擒拿此怪。”班部中闪上托塔李天王 天王即是天理。 与哪咤三太子越班奏上道:“万岁,微臣不才,请旨降此妖怪。”玉帝大喜,即封托塔天王李靖为降魔大元帅,哪咤三太子为三坛海会大神,即刻兴师下界。李天王与哪咤叩头谢辞,径至本宫点起三军,帅众头目,着巨灵神为先锋,鱼肚将掠后,药叉将催兵,一霎时出南天门外,径来到花果山,选平阳处安了营寨,传令教巨灵神挑战。
巨灵神得令,结束整齐,轮着宣花斧, 斧亦宣花,绝妙点染。 到了水帘洞外。只见小洞门外许多妖魔,都是些狼虫虎豹之类,丫丫叉叉 ,轮枪舞剑,在那里跳斗咆哮。这巨灵神喝道:“那业畜 ,快早去报与弼马温知道: 以恶臭观好色,更为之绝倒。 吾乃上天大将,奉玉帝旨意,到此收伏,教他早早出来受降,免致汝等皆伤残也!”那些怪奔奔波波,传报洞中道:“祸事了,祸事了!”猴王问:“有甚祸事?”众妖道:“门外有一员天将,口称大圣官衔, 不妙在称,亦不妙在不称,妙在称而不称,“如恶”二字便活画。 道奉玉帝圣旨来此收伏,教早早出去受降,免伤我等性命。”猴王听说,教:“取我披挂来!”就戴上紫金冠,贯上黄金甲,登上步云鞋,手执如意金箍棒, “好色”二字,极其装点。 领众出门,摆开阵势。这巨灵神睁睛观看,真好猴王:
身穿金甲亮堂堂,头戴金冠光映映。手举金箍棒一根,足踏云鞋皆相称。一双怪眼似明星,两耳过肩 (眉) 〔查〕又硬 。挺挺身才变化多,声音响亮如钟磬。尖嘴咨牙弼马温 ,心高要做齐天圣。
巨灵神厉声高叫道:“那泼猴,你认得我么?”大圣听言,急问道:“你是那路毛神?老孙不曾会你,你快报名来。”巨灵神道:“我把你那欺心的猢狲! 欺心即是自欺。 你是认不得我,我乃高上神霄托塔李天王部下先锋巨灵天将, 理本人之所得于天,而虚灵不昧,故曰巨灵。 今奉玉帝圣旨到此收降你。你快卸下装束,归顺天恩,免得这满山诸畜遭诛。若道半个不字,教你顷刻化为虀粉!” 猴王听说,心中大怒,道:“泼毛神 凌侮上司,更觉欺心。 休夸大口,少弄长舌。我本待一棒打死你,恐无人去报信,且留你性命,快早回天,对玉皇说,他甚不用贤,老孙有无穷的本事,为何教我替他养马? 言之痛心,其恶之极。 你看我这旌旗上字号,若依此字号升官,我就不动刀兵,自然的天地清泰。如若不依,时间就打上灵霄宝殿 ,教他龙床定坐不成!”
这巨灵神闻此言,急睁睛迎风观看,果见门外竖一高竿,竿上有旌旗一面,上写着“齐天大圣”四大字。巨灵神冷笑三声,道:“这泼猴,这等不知人事, 原是初世为人。 辄敢无状!你就要做齐天大圣,好好的吃我一斧!”劈头就砍将去。那猴王正是会家不忙,将金箍棒应手相迎。这一场好杀:
棒名如意,斧号宣 (化) 〔花〕。他两个乍相逢不知深浅,斧和棒左右交加。一个暗藏神妙,一个大口称夸。使动法喷云嗳雾 ,展开手播土扬沙。天将神通就有道,猴王变化实无涯。棒举却如龙戏水,斧来犹似凤穿花。巨灵名望传天下,原来本事不如他。大圣轻轻轮铁棒,着头一下满身麻。
巨灵神抵敌他不住,被猴王劈头一棒,慌忙将斧架隔,“扢扠”的一声,把个斧柄打做两截,急撤身败阵逃生。猴王笑道:“脓包,脓包!我已饶了你,你快去报信,快去报信!”巨灵神回至营门,径见托塔天王,忙哈哈跪下道:“弼马温是果神通广大,末将战他不过,败阵回来请罪。”李天王发怒道:“这厮剉我鋭气,推出斩之!”傍边闪出哪咤太子,拜告:“父王息怒,且恕巨灵之罪,待孩儿出师一遭,便知深浅。”天王听谏,且教回营待罪管事。
这哪咤太子,甲胄齐整,跳出营盘,撞至水帘洞外。那孙悟空正来收兵,见哪咤来的勇猛。好太子:
总角才遮顖 ,披毛未盖肩。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诚为天上麒麟子,果是烟霞彩凤仙。龙种自然非俗相,妙龄端不类尘凡。身带六般神器械,飞腾变化广无边。今受玉皇金口诏,敕封海会号三坛。 纲领之总,督大学之先锋,处处俱要以此打头阵也。
悟空迎近前来,问曰:“你是谁家小哥?闯近吾门,有何事干?”哪咤喝道:“泼妖猴,岂不认得我!我乃托塔天王三太子哪咤是也。今奉玉帝钦差,至此捉你。”悟空笑道:“小太子,你的妳牙尚未退 ,胎毛尚未干,怎敢说这般大话?我且留你的性命,不打你,你只看我旌旗上是甚么字号,拜上玉帝,是这般官衔,再也不须动众,我自皈依。 虽曰无欺,吾不信也。 若是不遂我心, “自慊”二字,却从“好好色”串出,笔阵更奇。 定要打上灵霄宝殿。”哪咤抬头看处,乃“齐天大圣”四字。哪咤道:“这妖猴能有多大神通,就敢称此名号? 总见好所不当好。 不要怕,吃吾一剑!”悟空道:“我只站下不动,任你砍几剑罢。”那哪咤奋怒,大喝一声,叫“变”,即变做三头六臂,恶狠狠手持六般兵器,乃是斩妖剑、砍妖刀、缚妖索、降妖杵、绣球儿、火轮儿,丫丫叉叉,扑面来打。悟空见了,心惊道:“这小哥倒也会弄些手段,莫无礼,看我神通!”好大圣,喝声“变”,也变做三头六臂,把金箍棒幌一幌,也变作三条,六只手拿着三条棒架住。这场斗,真个是地动山摇,好杀也:
六臂哪咤太子,天生美石猴王,相逢真对手,正遇本源流。那一个蒙差来下界,这一个欺心闹斗牛。斩妖宝剑锋芒快,砍妖刀狠鬼神愁,缚妖索子如飞蟒,降妖大杵似狼头,火轮掣电烘烘艳,往往来来滚绣球。大圣三条如意棒,前遮后挡运机谋。苦争数合无高下,太子心中不肯休。把那六件兵器多教变,百千万亿照头丢。猴王不惧呵呵笑,铁棒翻腾自运筹。以一化千千化万,满空乱舞赛飞虬。諕得各洞妖王都闭户,遍山鬼怪尽藏头。神兵怒气云惨惨,金箍铁棒响飕飕。那壁厢天丁呐喊人人怕,这壁厢猴怪摇旗个个忧。发狠两家齐斗勇,不知那个刚强那个柔。
三太子与悟空各骋神威,斗了个三十回合,那太子六般兵变做千千万万,孙悟空金箍棒变作万万千千。半空中似雨点流星,不分胜负。原来悟空手疾眼快,正在那混乱之时,他拔下一根毫毛,叫声“变”,就变做他的本相,手挺着棒,演着哪咤 ;他的真身却一纵赶至哪咤脑后, 不诚之人,全是弄鬼。 着左膊上一棒打来。哪咤正使法间,听得棒头风响,急躲闪时,不能措手,被他着了一下,负痛逃走。 伤及天理,自欺极矣。 收了法,把六件兵器依旧归身,败阵而回。那阵上李天王早已看见,急欲提兵助战。不觉太子倏至面前,战兢兢报道:“父王,弼马温 三字绝妙。 真个有本事,孩儿这般法力,也战他不过,已被他打伤膊也。”天王大惊失色,道:“这厮恁的神通 ,如何取胜?”太子道:“他洞门外竖一竿旗,上写‘齐天大圣’四字,亲口夸称,教玉帝就封他做齐天大圣,万事俱休,若还不是此号,定要打上灵霄宝殿哩。”天王道:“既然如此,且不要与他相持,且去上界,将此言回奏。再多遣天兵围捉这厮,未为迟也。”太子负痛,不能复战,故同天王回天启奏。不题。
你看那猴王得胜归山,那七十二洞妖王,与那六弟兄,俱来贺喜,在洞天福地,饮乐无比。他却对六弟兄说:“小弟既称齐天大圣,你们亦可以大圣称之。”内有牛魔王,忽然高叫道:“贤弟言之有理,我即称做个平天大圣。”蛟魔王道:“我称做覆海大圣。”鹏魔王道:“我称混天大圣。”狮 王道:“我称移山大圣。”猕猴王道:“我称通风大圣。” 狨王道:“我称驱神大圣。”此时七大圣自作自为, 种种作孽,是为“无所不至”立案。 自称自号, 总是自欺。 耍乐一日,各散讫。
却说那李天王与三太子,领着众将,直至灵霄宝殿,启奏道:“臣等奉圣旨出师下界,收伏妖仙孙悟空。不期他神通广大,不能取胜,仍望万岁添兵剿除。”玉帝道:“谅一妖猴,有多少本事,还要添兵?”太子又近前奏道:“望万岁赦臣死罪。那妖猴使一条铁棒, 其名搅草棒,其实又是套马竿。 先败了巨灵神,又打伤臣臂膊。洞门外立一竿,旗上书‘齐天大圣’四字,道是封他这官职,即便休兵来授,若不是此官,还要打上灵霄宝殿也。”玉帝闻言,惊讶道:“这妖猴何敢这般狂妄!着众将即刻诛之。”正说间,班部中又闪出太白金星,奏道:“那妖猴只知出言,不知大小。欲加兵与他争斗,想一时不能收伏,反又劳师。不若万岁大舍恩慈,还降招安旨意,就教他做个齐天大圣,只是加他个空衔,有官无禄便了。” 照下闲居。 玉帝道:“怎么唤做有官无禄?”金星道:“名是齐天大圣,只不与他事管,不与他俸禄,且养在天壤之间,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宁也。”玉帝闻言道:“依卿所奏。”即命降了诏书,仍着金星领去。
金星复出南天门,直至花果山水帘洞外观看。这番比前不同,威风凛凛,杀气森森,各样妖精,无般不有,一个个都执剑拈枪,拿刀弄杖的,在那里咆哮跳跃。一见金星,皆上前动手。金星道:“那众头目来,累你去报你大圣知之:吾乃上帝遣来天使,有圣旨在此请他。”众妖即跑入报道:“外面有一老者,他说是上界天使,有旨意请你。”悟空道:“来得好,来得好!想是前番来的那太白金星, 所谓诚其意者。 那次请我上界,虽是官爵不堪,却也天上走了一次,认得那天门内外之路,今番又来,定有好意。教众头目大开旗鼓,摆队迎接。”大圣即带引群猴,顶冠贯甲,甲上罩了赭黄袍,足踏云履,急出洞门,躬身施礼,高叫道:“老星请进,恕我失迎之罪!”金星趋步向前,径入洞内,面南立着,道:“今告大圣,前者因大圣嫌恶官小,躲离御马监,当有本监中大小官员,奏了玉帝。玉帝传旨道:凡授官职,皆由卑而尊,为何嫌小? 不是嫌小,特恶其臭耳。 即有李天王领哪咤下界取战,不知大圣神通,故遭败北,回天奏道:大圣立一竿旗,要做齐天大圣。众武将还要支吾,是老汉力为大圣冒罪奏闻,免兴师旅,请大圣授箓,玉帝准奏。因此来请。”悟空笑道:“前番动劳,今又蒙爱,多谢,多谢!但不知上天可有此齐天大圣之官衔也?” 心上既好,不怕天上没有。 金星道:“老汉以此衔奏准,方敢领旨而来。如有不遂,只坐罪老汉便是。”
悟空大喜,恳留饮宴不肯,遂与金星,纵着祥云,到南天门外。 依理而行,方不自欺。 那些天丁天将,都拱手相迎,径入灵霄殿下,金星拜奏道:“臣奉诏宣弼马温孙悟空已到。” 以诏起,仍以诏结。 玉帝道:“那孙悟空过来!今宣你做个齐天大圣,官品极矣, 好。升一次,就是二三十级,其好可想而知也。 但切不可胡为!” 照下为不善。 这猴亦止朝上唱个喏,道声“谢恩”。玉帝即命工干官张鲁二班在蟠桃园右首 带出桃园,已为下文立案。 起一座齐天大圣府, 大圣紧对小人。〇俺只说建平波文成武就,谁知是假齐王意敛心收。又只道是庆弹冠崇儒重道,却原来是立无方爵禄封侯。 府内设个二司,一名安静司,一名宁神司。 意不妄动,只挽诚其意,不知已落到闲居。 司俱有仙吏,左右扶持。又差五斗星君送悟空去到任,外赐御酒二瓶, 善。 金花十朵, 好色。 着他安心定志,再勿胡为。那猴王信受奉行, 诚其意,毋自欺也。 即日与五斗星君到府,打开酒瓶,同众尽饮。 此善宜无有不好,但只恐知味又来偷也。 送星官回转本宫,他才遂心满意,喜地欢天, 所恶者已去,所好者已得,喜地欢天,此之谓自谦。 在于天宫快乐, 清闲快乐,已落到闲居。 无挂无碍。正是:
仙名永注长生箓,不堕轮回万古传。
毕竟不知向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孟子》云:“人皆可以为尧舜。”《中庸》云:“可以与天地参。”是至诚之道,原可以与天地齐名,日月争光,只是不修天爵,妄求人爵,窃恐与天齐者,曾几何日,而又与地齐矣。
马即意也,弼即正也。实受御马监,以写诚其意,安静宁神,以见其毋自欺。弼马温最低最小,乃猴王之所深恶者。以喻恶恶臭,齐天大圣至高至大,乃一生之所最喜者,以喻好好色。遂心满意,以见其自慊。一段至理写的透亮,前后文法贯串的周密,不谓奇书中实有此精妙也。
此题虽是题纲,但五句之意实分五层。看他只拈定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以此二句分股,而前后上下之意,即于此中串出,真乃写的层层锦绣,字字珠玑,亦可谓笔墨中之古怪。一部五十二篇之中,惟此尤为独得。
收鬼王则不知所好,伤太子则不知所恶,甚至好所不当好,恶所不当恶。自称自号总是自欺,前以峻德作来龙,后以闲居为去脉,真乃古今之大笔墨,绝世之妙文章,实为有生之所创见也。
心本如意棒,意跟觔抖云,太极生两仪,而阴阳从此分矣。至此以下,方有玉皇之名、王母之号、四大天王、十二元神、二十八宿以及普天神将。虽是行文的次第,其实本天地之自然心意,原属两事,所以诚、正亦分作两层。行文精细,理路渊微,是岂近世之传奇所可得同日而语也。
题纲两句,上句心何足,是言不知所恶而心有不慊。下句意未宁,是言不知所好而意亦不诚,俱是反面,然而笔阵,其神已注到下意。似此两句之内,亦有一起落章法,此所以为奇文也。
或问长春抱天人之学,负绝世之才,胡不以经书理学显名当世,却附之传奇?盖宋自元祐党人之论一起,凡系正人君子、理学名儒,莫不被祸。后至弥远专权,邹鲁之书并禁,小则遣发,重则毙命,而善良几无遗类,圣教之传亦危矣。故或远窜山林,又或遁迹方外,举世莫敢以经书理学自鸣,且反以经书理学为讳。迨至孝、光之世,其禁虽弛,流风馀韵不远,士林犹有谈虎色变之势。然而纯儒宿学,又不甘以自没,或托之传奇,或借一典故,以发明其理学之要。人只见其笔墨之游戏,却不悟其中隐寓之妙。此元代词曲之所以兴而传奇之所由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