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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伯钦留僧

陷虎穴金星解厄

第十三回

“意诚而后心正。”

此回是一切学者入门用功之初,善恶邪正分途之始,所以开首便写一双 岭,以见一条善道、一条恶道。明明是有两条路,学者要认得一直西去的道路,切不可游移观望,错入歧途也。

语云:人怕交运,虎怕交山。两界山是可东可西之地,不惟虎不相属,即人之善恶邪正,亦从此而分矣。

文章之有反正傍侧,由天道之有阴阳寒暑。天无四时不成其为天,文无反正傍侧亦不成其为文。是文也者,虽成乎人,实本于天地阴阳之气化。即如此卷,若一直写去,则妄者不去,真者不来。此意不可得而诚矣,必得疑思一反,方才转的到正面。文胡可以轻易言,文又何可以轻易作也。

大有唐王降敕封,钦差玄奘问禅宗。坚心磨琢寻龙穴,着意修持上鹫峰。边界远游多少国,云山前度万千重。自今别驾投西去,秉教加持悟大空。

却说三藏,自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 一路编年纪月从此始。〇有年有月的奇文,有起有落的的奇事。方写去日,已寓来时。 蒙唐王与多官送出长安关外。 紧记紧记,是在关外,便已照定两界。 一二日马不停蹄,早至法云寺。本寺住持,上房长老,带领众僧,有五百馀人,两边罗列。接至里面,相见献茶,茶罢进斋。斋后,不觉天晚,正是那:

影动星河近,月明无点尘。雁声鸣远汉,砧韵响西邻。归鸟栖枯树,禅僧讲梵音。蒲团一榻上,坐到夜将分。

众僧们灯下议论佛门定旨,上西天取经的原由。有的说水远山高,有的说路多虎豹,有的说峻岭陡崖难度, 若钻狗洞,偏他不难。 有的说毒魔恶怪难降。 偏有许多怕处,这些和尚皆因其心不正,所以其意亦不诚。 三藏箝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点头几度。众僧们莫解其意, 点出心意,极得诚正之妙,便已清出题界。 合掌请问道:“法师指心点头者,何也?”三藏答曰:“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一部魔传,二语尽之矣。可见魔之有无,全视此心之邪正,非是西天路上果有妖怪也。 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对佛说下洪誓大愿,不由我不尽此心。这一去,定要到西天见佛求经, 其心极正,其意极诚,便已笼起全面。 使我们法轮回转,愿圣主皇图永固。”众僧闻得此言,人人称羡,个个宣扬,都叫一声“忠心赤胆 伏后通天河。 大阐法师”!夸赞不尽,请师入榻安寐。

早又是竹敲残月落,鸡唱晓云生。那众僧起来,收拾茶水早斋。玄奘遂穿了袈裟,上正殿佛前礼拜道:“弟子陈玄奘, 妙,此时还是个黑人。 前往西天取经,但肉眼愚迷, 故此不识红孩儿、银角怪与白骨夫人、半截观音也。 不识活佛真形。 伏下小雷音。 今愿立誓:路中逢庙烧香,遇佛拜佛,遇塔扫塔。 伏后祭赛国。 但愿我佛慈悲,早现丈六金身, 埋伏玄英洞。 赐真经,留传东土。” 立念之始,其意未尝不诚。 祝罢,回方丈进斋。斋毕,那二从者整顿了鞍马,促趱行程 从者所以承其意也。兹既有二,此意亦差。 三藏出了山门,辞别众僧。众僧不忍分别,直送有十里之遥, (擒) 〔噙〕泪而返。三藏遂直西前进。正是那季秋天气,但见:

数村木落芦花碎,几树枫杨红叶坠。路途烟雨故人稀,黄菊丽,山骨细,水寒荷破人憔悴。

白蘋红蓼霜天云,落霞孤鹜长空坠。依稀黯淡野云飞,玄鸟去 ,宾鸿至 ,嘹嘹呖呖声宵碎。

师徒们行了数日,到了巩州城。 巩固也,足见其诚。 早有巩州合属官吏人等,迎接入城中。安歇一夜,次早出城前去。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两三日,又至河州卫。此乃是大唐的山河边界。 已照定两界山。 早有镇边的总兵与本处僧道,闻得是钦差御弟法师,上西方见佛,无不恭敬, “意诚”二字,却从傍面一衬,更妙。 接至里面供给了,着僧纲请往福原寺安歇。 意乃发端之始,正善之源,故曰福原。 本寺僧人一一参见,安排晚斋。斋毕,分付二从者饱喂马匹,天不明就行。及鸡方鸣,随唤从者,却又惊动寺僧,整治茶汤斋供。斋罢,出离边界。

这长老心忙, 便有些不净,是为“诚”字一翻 大起早了,原来此时秋深时节,鸡鸣得早,只好有四更天气。一行三人,连马四口,迎着清霜,看着明月,行有数十里远近,见一山岭,只得拨草寻路,说不尽嵠岖难走 ,又恐走错了路径。正疑思之间, 此路有何可疑,又有何可思。一念不诚,道路自艰。此双 之岭,有自来也。 忽然失足,三人连马都跌落坑坎之中。 不想正道,自然差入邪道。 三藏心慌,从者胆战。却才悚惧,又闻得里面哮吼高呼,叫:“拿将来!拿将来!”只见狂风滚滚,推出五六十个妖邪,将三藏、从者揪了上去。这法师,战战兢兢的偷睛观看,上面坐的那魔王,十分凶恶,真个是:

雄威身凛凛,猛气貌堂堂。电目飞光艳,雷声振四方。锯牙舒口外,凿齿露腮傍。锦锈围身体,文斑裹脊梁。钢须稀见肉,钩爪利如霜。东海黄公惧 ,南山白额王。 只写锦毛虎,便已伏下修身。

諕得个三藏魂飞魄散,二从者骨软筋麻。魔王喝令绑了,众妖一齐将三人用绳索绑缚。正要安摆吞食,只听得外面喧哗,有人来报:“熊山君与特处士二位来也。”三藏闻言,抬头观看,前走的是一条黑汉, 不知比玄奘又何如。 你道他是怎生模样:

雄豪多胆量,轻健夯身躯 。涉水惟凶力,跔林逞怒威 。向来符吉梦,今独露英姿。绿树能攀折,知寒善论时。准灵惟显处,故此号山君。

又见那后边来的,是一条胖汉,你道怎生模样:

嵯峨双角冠,端肃耸肩背。性服青衣稳,蹄步多迟滞。宗名父作牯,原号母称牸。能为田者功,因名特处士。

这两个,摇摇摆摆走入里面,慌得那魔王奔出迎接。熊山君道:“寅将军,一向得意,可贺!可贺!”特处士道:“寅将军丰姿胜常,真可喜!真可喜!”魔王道:“二公连日如何?”山君道:“惟守素耳。”处士道:“惟随时耳。”三个叙罢, 皆修嘴而不修身者。 各坐谈笑。只见那从者绑得痛切悲啼,那黑汉道:“此三者何来?”魔王道:“自送上门来者。”处士笑云:“可能待客否?”魔王道:“奉承!奉承!”山君道:“不可尽用,食其二,留其一可也。” 一意向上,便不差错。 魔王领诺。即呼左右,将二从者剖腹剜心,剁碎其尸。将首级与心肝奉献二客, 这些孽畜,每日不知想甚,安得此魔,以为人心之一快。 将四肢自食,其馀骨肉分给各妖。只听得啯啅之声 呜呼哀哉,伏维尚饗。 真似虎啖羊羔,霎时食尽。 诚者存真去妄,妄者不去真者不来,二者之去有以夫。 把一个长老,几乎諕死——这才是初出长安第一场苦难。正怆慌之间,渐渐的东方发白。 心有明机,笔意亦渐转。 那二怪至天晓方散,俱道:“今日厚扰,容日竭诚奉酬。”方一拥而退。

不一时,红日高升,三藏昏昏沉沉,也辨不得东西南北。正在那不得命处,忽然见一老叟,手持拄杖而来,走上前,用手一拂,绳索皆断。对面吹了一口气,三藏方苏。 才知从前之意错。 跪拜于地道:“多谢老公公搭救贫僧性命!”老叟答礼道:“你起来,你可曾疏失了甚么东西?”三藏道:“贫僧的从人,已是被怪食了,只不知行李马匹,在于何处?”老叟用杖指道:“那厢不是一匹马,两个包袱?”三藏回头看时,果是他的物件,并不曾失落,心才略放下些。问老叟曰:“老公公,此处是甚所在?公公何由在此?”老叟道:“此是双 岭, 意者善恶分途之始,故曰双 乃虎狼巢穴处。你为何堕此?” 只因一念不诚耳,反跌绝妙。 三藏道:“贫僧鸡鸣时,出河州卫界,不料起得早了,冒霜拨露,忽失落此地。见一魔王,凶顽太甚,将贫僧与二从者绑了。又见一条黑汉,称是熊山君;一条胖汉,称是特处士——走进来,称那魔王是寅将军。他三个把我二从者吃了,天明才散。不知我是那里有这大缘大分,感得老公公来此救我。”老叟道:“处士者,是个野牛精;山君者,是个熊罴精;寅将军者,是个老虎精。 狼子野心,其心俱不正。 左右妖邪,尽都是山精树鬼,怪兽苍狼。只因你的本性元明,所以吃不得你。你跟我来,引你上路。”三藏不胜感激,将包袱捎在马上,牵着缰绳,相随老叟径出了坑坎之中。走上大路, 理原是实的,随理而行,已转到“诚”字的正面。 却将马拴在道傍草头上,转身拜谢那公公。那公公,遂化作一阵清风,跨一只朱顶白鹤,腾空而去。只见风飘飘,遗下一张简帖,书上四句颂子,颂曰:

吾乃西天太白星, 李长庚也。 特来搭救汝生灵。 意不出理外,灾又何自而生。 前行自有神徒助, 即心也,笔意渐渡下截。 莫为艰难报怨经。 虚吸“诚”字,其神绝妙。

三藏看了,对天礼拜道:“多谢金星度脱此难。”拜毕,牵了马匹,独自个孤孤恓恓,往前苦进。 其意诚矣。 这岭上,真个是:

寒飒飒,雨林风;响潺潺,涧下水。香馥馥,野花开;密丛丛,乱石磊。闹嚷嚷,鹿与猿;一队队,獐和麂。喧杂杂,鸟声多;静悄悄,人事靡。那长老,战兢兢,心不宁;这马儿,力怯怯,蹄难进。

三藏舍身拚命,上了那峻岭之间。行经半日,更不见个人烟村舍。一则腹中饥了,二则路又不平。 平正也,反挑“正”字。 正在危急之际,只见前面有两只猛虎咆哮,后边有几条长蛇盘绕。左有毒虫,右有怪兽。 如蛇似虎,此心跳跃不正。 三藏孤身无策,只得放下身心,听天所命。又无奈那马,腰软蹄弯,即便跪下,伏倒在地,打又打不起,牵又牵不动,苦得个法师衬身无地。真个有万分凄楚,已自分必死,莫可奈何。

却说他虽有灾迍,却有救应。正在那不得命处,忽然见毒虫奔走,怪兽飞逃,猛虎潜踪,长蛇隐迹。 邪者去,而正者则自来矣。 三藏抬头看时,只见一人,手执钢叉,腰悬弓箭,自那山坡前转出。果然是一条好汉,你看他:

头上戴一顶艾叶花斑豹皮帽,身上穿一领羊绒织锦叵罗衣,腰间束一条狮蛮带,脚下躧一对麂皮靴。环眼圆睛如吊客,圈须乱扰似河奎。悬一囊毒药弓矢,拿一杆点钢大叉。雷声震破山虫胆,勇猛惊残野雉魂。 装束整齐,为下修身伏案。

三藏见他来得渐近,跪在路傍,合掌高叫道:“大王救命!大王救命!”那条汉到跟前,放下钢叉,用手搀起道:“长老休怕,我不是歹人。 不是王菩萨就是观世音,此是一位正人。 我是这山中的猎户,姓刘,名伯钦, 钦乃敬也。抱定意诚以为,而后之神。 绰号镇山太保。 就是位荡魔天尊。 我才自来,要寻两只山虫食用 ,不期遇着你,多有冲撞。”三藏道:“贫僧是大唐驾下钦差,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适间来到此处,遇着些狼虎蛇虫,四边围绕,不能前进。忽见太保来,众兽皆走,救了贫僧性命。多谢!多谢!”伯钦道:“我在这里住人,专倚打些狼虎为生,捉些蛇虫过活,故此众兽怕我,走了。你既是唐朝来的,与我都是乡里,此间还是大唐的地界,我也是唐朝的百姓,我和你同食皇王的水土,诚然是一国之人。你休怕,跟我来,到我舍下歇马, 一国,妙;跟我,妙;跟我到舍下,更妙。若到舍下,此心再不差矣。 明朝我送你上路。”三藏闻言,满心欢喜,谢了伯钦,牵马随行。

过了山坡,又听得呼呼风响。伯钦道:“长老休走,坐在此间。风响处,是个山猫来了,等我拿他家去管待你。”三藏见说,又胆战心惊,不敢举步。那太保执了钢叉,拽开步,迎将上去。只见一只斑斓虎, 锦毛黄斑,其心毒恶,为下修身,正心一照。 对面撞见。他看见伯钦,急回头就走。这太保,霹雳一声,咄道:“业畜!那里走!”那虎见赶得急,转身轮爪扑来。这太保,三股叉,举手迎敌。諕得个三藏,软瘫在草地。这和尚,自出娘肚皮,那曾见这样凶险的勾当。太保与那虎,在那山坡下,人虎相持,果是一场好斗,但见:

怒气纷纷,狂风滚滚。怒气纷纷,太保冲冠多膂力 ;狂风滚滚,斑彪逞势喷红尘。那一个张牙舞爪,这一个转步回身。三股叉,擎天幌日;千花尾,扰雾飞云。这一个当胸乱刺,那一个劈面来吞。闪过的,再生人道;撞着的,定见阎君。只听得那斑彪哮吼,太保声恨。斑彪哮吼,振裂山川惊鸟兽;太保声恨,喝开天府现星辰。那一个金睛怒出,这一个壮胆生嗔。可爱镇山刘太保,堪夸据地兽之君。人虎贪生争胜负,些儿有慢丧三魂。

他两个斗了有一个时辰,只见那虎,爪慢腰松,被太保举叉,平胸刺倒。可怜呵,钢叉尖,穿透心肝,霎时间,血流满地。揪着耳朵,拖上路来。好男子!气不连喘,面不改色。对三藏道:“造化!造化!这只山猫,勾长老食用几日。”三藏夸赞不尽道:“太保真山神也!”伯钦道:“有何本事,敢劳过奖?这个是长老的洪福。去来!赶早儿剥了皮,煮些肉,管待你也。”他一只手执着叉,一只手拖着虎,在前引路。三藏牵着马,随后而行。迤逦行过山坡,忽见一座山庄,那门前真个是:

参天古树,漫路荒藤。万壑风尘冷,千崖气象奇。一径野花香袭体,数竿幽竹绿依依。草门楼,篱笆院,堪描堪画;石板桥,白土壁,真乐真稀。秋容潇索,爽气孤高。道傍黄叶落,岭上白云飘。疏林内,山禽聒聒;庄门外,细犬嘹嘹。 如此典雅,却是个猎户,写来绝妙。

伯钦到了门首,将死虎掷下。叫:“小的们何在?”只见走出三四个家僮,都是怪形恶相之类,上前拖拖拉拉,把只虎扛将进去。伯钦分付,教赶早剥了皮,安排将来待客。复回头迎接三藏进内,彼此相见,三藏又拜谢伯钦厚恩,怜悯救命。伯钦道:“同乡之人,何劳致谢。”坐定茶罢,有一老妪,领着一个媳妇,对三藏进礼。伯钦道:“此是家母、小妻。”三藏道:“请令堂上坐,贫僧奉拜。”老妪道:“长老远客,各请自珍,不劳拜罢。”伯钦道:“母亲呵,他是唐王驾下,差往西天见佛求经者。适间在岭头上,遇着孩儿,孩儿念一国之人,请他来家歇马,明日送他上路。”老妪闻言,十分欢喜道:“好!好!好!就是请他不得,这般恰好。明日你父亲周忌,就浼长老做些好事 ,念卷经文, 一念经文,此意再莫差。 到后日送他去罢。”这刘伯钦,虽是一个杀虎手,镇山的太保,他却有些孝顺之心。闻得母言,就要安排香纸,留住三藏。

说话间,不觉的天色将晚,小的们排开桌凳,拿几盘烂熟虎肉,热腾腾的放在上面。伯钦请三藏权用,再另办饭。三藏合掌当胸道:“善哉!贫僧不瞒太保说,自出娘胎,就做和尚,更不晓得吃荤。” 不似世俗和尚,偏不晓得吃素,可恶。 伯钦闻得此说,沉吟了半晌,道:“长老,寒家历代以来,不晓得吃素; 妙。〇善只在心上,岂在口上。 就是有些竹笋,采些木耳,寻些干菜,做些豆腐,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却无甚素处。有两眼锅灶,也都是油腻透了,这等奈何?反是我请长老的不是。”三藏道:“太保不必多心,请自受用,我贫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饭,也可忍饿,只是不敢破了斋戒。”伯钦道:“倘或饿死,却如之何?”三藏道:“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丛里,就是饿死,也强如喂虎。”

伯钦的母亲闻说,叫道:“孩儿不要与长老闲讲,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伯钦道:“素物何来?”母亲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叫媳妇将小锅取下,着火烧了油腻,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却仍安在灶上。先烧半锅滚水别用,却又将些山地榆叶子着水煎作茶汤,然后将些黄粮粟米,煮起饭来,又把些干菜煮熟,盛了两碗,拿出来铺在桌上。老母对着三藏道:“长老请斋。这是老身与儿妇亲自动手整理的,极洁极净的茶饭。” 上上清素,是为意诚一转。 三藏下来谢了,方才上坐。那伯钦另设一处,铺排些没盐没酱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点剁鹿肉干巴,满盘满碗的,陪着三藏吃斋。方坐下,心欲举箸,只见三藏合掌诵经,諕得伯钦不敢动箸,急起身立在傍边。三藏念不数句,却教“请斋”。伯钦道:“你是个念短头经的和尚 ?”三藏道:“此非念经,乃是一卷揭斋之咒。”伯钦道:“你们出家人偏有许多计较,吃饭便也念诵念诵。”

吃了斋饭,收了盘碗,渐渐天晚。伯钦引着三藏出中宅,到后边走走,穿过夹道,有一座草亭。推开门,入到里面,只见那四壁上,挂几张强弓硬弩,插几壶箭;过梁上,搭两块血腥的虎皮;墙根头,插着许多枪刀叉棒;正中间,设两张坐器。伯钦请三藏坐坐。三藏见这般凶险腌脏 ,不敢久坐,遂出了草亭。又往后再行,是一座大园子,却看不尽那丛丛菊蕊堆黄,树树枫杨挂赤。又见“呼”的一声,跑出十来只肥鹿,一大阵黄獐,见了人,呢呢痴痴 ,更不恐惧。三藏道:“这獐鹿想是太保养家了的。”伯钦道:“似你那长安城中人家,有钱的集财宝,有庄的集聚稻粮。似我们这打猎的,只得聚养些野兽,备天阴耳。” 不修身而却单修口,是为下文反照。 他两个说话闲行,不觉黄昏,复转前宅安歇。

次早,那家老小都起来,就整素斋,管待长老,请开启念经。这长老净了手,同太保家堂前拈了香,拜了家堂。三藏方敲响木鱼,先念了净口业的真言,又念了净身心的神咒, 清心寡欲,便是“诚”字的正面。 然后开《度亡经》一卷。诵毕,伯钦又请写荐亡疏一道,再开念《金刚经》、《观音经》,一一朗音高诵。诵毕,吃了午斋。又念《法华经》、《弥陀经》,各诵几卷。 念念经文讲意诚,奇绝。 又念一卷《孔雀经》,及谈苾蒭洗业的故事 。早又天晚。献过了种种香火,化了众神纸马,烧了荐亡文疏,佛事已毕,又各安寝。

却说那伯钦的父亲之灵,超荐得脱沉沦,鬼魂儿早来到东家宅内,托一梦与合宅长幼道:“我在阴司里,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我的罪业,阎王差人,送我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了。 一念感动,其诚可知。 你们可好生谢送长老,不要怠慢!不要怠慢!我去也。”这才是,万法庄严端有意,荐亡离苦出沉沦。那合家儿梦醒,又早太阳东上。伯钦的娘子道:“太保,我今夜梦见公公来家,说他在阴司,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他的罪业。 怪不得后世有罪者,每延和尚解释,不知长老已开其端矣。 阎王差人,送他上中华富地

长者人家托生去,教我们好生谢那长老,不得怠慢他。说罢,径出门,徉徜去了 。我们叫他不应,留他不住,醒来却是一梦。”伯钦道:“我也是那等一梦,与你一般。我们起去对母亲说去。”

他两口子正欲去说,只见老母叫道:“伯钦孩儿,你来,我与你说话。”二人至前,老母坐在床上道:“儿呵,我今夜得了个喜梦,梦见你父亲来家说,多亏了长老超度,已消了罪业,上中华富地长者家去托生。”夫妻们俱呵呵大笑道:“我与媳妇皆有此梦,正来告禀,不期母亲呼唤,也是此梦。”遂叫一家大小起来,安排谢意,替他收拾马匹,都至前拜谢道:“多谢长老,超荐我亡父脱难超生,报答不尽。”三藏道:“贫僧有何能处,敢劳致谢?” 不过一念之诚耳。 伯钦把三口儿的梦话对三藏陈诉一遍,三藏也喜。早供给了素斋,又具白银一两为谢。三藏分文不受。 不以此挂念,回照前文,笔意绝妙。 一家儿又恳恳拜央,三藏毕竟分文未受,但道:“是你肯发慈悲送我一程,足感至爱。”伯钦与母妻无奈,急做了些粗面烧饼干粮,叫伯钦远送,三藏欢喜收纳。太保领了母命,又唤两三个家僮,各带捕猎的器械,同上大路。 大即正也。〇意诚而后心正,写来绝妙。

看不尽那山中野景,岭上风光。行经半日,只见对面处,有一座大山,真个是高接青霄,崔巍险峻。三藏不一时,到了边前。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正走到半山之中,伯钦回身立于路下道:“长老,你自前进,我却告回。”三藏闻言,滚鞍下马道:“千万敢劳太保再送一程!”伯钦道:“长老不知,此山唤做两界山, 心意分界之处,是而后的转折。 东半边属我大唐所管,西半边乃是鞑靼的地界。那厢狼虎,不伏我降,我却也不能过界。你自去罢。” 忽作一顿,注下有神。 三藏心惊,轮开手,牵衣执袂,滴泪难分。正在叮咛拜别之际,只听得山下叫喊如雷道:“我师父来也!我师父来也!” 落到“心正”,妙不可言。 諕得个三藏痴呆,伯钦打挣

毕竟不知是甚人叫喊,且听下回分解。

唐僧初出长安,不带个从者不可,此时留下从者又不可,不如作个干净,以送寅将军一餐。双 岭紧对两界山,其中乃一分水峪,东来的人众已毕,西去的人众另起。脱化天然,并无痕迹,真妙笔也。

此回乃取经入手之始,法脉最为紧要。瞻前顾后,头绪多端,看他一层一层分的清楚,一处一处布置的妥当。以太保作一接引过脉,直写至水穷山尽;忽闻喊叫如雷,何等惊异,何等爽快!此正是笔墨不险,文章不奇,哀梨并剪,并见其妙。

心同熊虎,足见其不正;意有双 ,便是个不诚。前半俱是反面,末节转到念经咒,其意方诚;结尾煞到老猿,其心始正。把一段至理,直演出一幅妙文,真乃旷世之仅见。

心意分界处最细。谓心不是意,不可;谓意即是心,亦不可。故本题原是单句,文章却分作两截。其中原有功夫次第,方见而后之转折。至此心之定于五行山下,已专一于理,而五百馀年矣。此卷接下来惟起落天然,心正之脉,尤见其神妙。

三藏乃唐代之高僧,天竺取经,白马驮经,俱载诸唐史,则取经一事,信不诬也。但借此题目写出无穷之妙理,演出异样之奇文,真乃妙想天开,迥出人情意想之外,方叹此书之以为奇也。 jxAbE4WAA4+G/IyzxKe/YF/3MLp78ywlta58vSQbDqyp9pwlrhxRrKF1TEMI9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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