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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瓜果刘全续配 |
游地府太宗还魂 |
第十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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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未写游西天,先写游地府;未写唐僧,先写唐王;未写妖魔,先写鬼怪;未见西天的崎岖,先言幽冥的险阻;未睹凌云渡,已见奈河桥;阿傩索礼物,判官受情书。正是一部书的影子,可谓小西游。
下部《西游记》全从此章水陆会一句生出,所以游地府一节虽写修身为本,却正伏取经之根,穿插贯串,法脉尤为神妙。
把一座阴曹地府写得肃静森严,历历如绘,读之令人失色。不是秦王游地府,竟是开了鬼门关,令读者看地府也。千奇百怪,如见如闻,直千古之写生,非寻常笔墨所可得而梦见也。
夫阴司还魂,已出望外,魏徵又云长生,何也?盖以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阴司之寿夭,惟视人世之善恶,历遍冥府,千奇百怪,而因果报应,善恶却丝毫不爽,但阴骘延年增百福。又云:为善者获福。此即所谓长生,此即所以为本也。是以作善者情有可原,此太宗之所以还魂;作恶者法无可宥,此业龙之所以不寿也。
夫南瓜何物,阎君岂独缺此,而必于刘全之进也。盖此乃因果,非瓜果也。言人一生之善恶结果,莫不毕呈诸阎罗王面前,听其选择,但善者可留,而不善者则难矣。此所以为瓜果也。
或问:此回前后两传俱称唐王,此回题纲何以又书太宗?盖前后两回是写故君子,故称唐王。此回题纲两句,上半是写天子,故称太宗;下半是言庶人,故云刘全。世传小秦王游地宇,盖即此意。尤妙在于神奇幻渺之中,写出本题的一片至理,不缺不溢,而题面题意无不悉到。真正才子,真正奇书。
壹是修身,是本题的正面。一十八层地狱,是壹是不修身者,却是题之反面。所以写一李渊、建成,贤良忠孝,公平正大,以及枉死无头,拖腰折背。而壹是庶人,无不尽在其中,神奇奥妙,莫此为甚。古人之学问,故无用复道,独羡其神思妙想,亦何自而云然也。
修身是本传的题旨,新民是全部的大旨,却妙在水陆大会一句。承前起后,而本题全部无不关会,真正妙笔。
诗曰:
百岁光阴似水流,一生事业等浮沤。昨朝面上桃花色,今日头边雪片浮。白蚁阵残方是幻,子规声切早回头。古来阴骘能延寿,善不求怜天自周。 故云修身为本。
却说太宗,渺渺茫茫, 开卷落笔,便自自天子写起。 魂灵竟出五凤楼前,只见那御林军马, 点逗“壹是”。 请大驾出朝采猎。 采猎戎装是修身的傍面。 太宗忻然从之,缥渺而去。行了多时,人马俱无, 撇却”壹是“,挑贴更醒。 独自一个, 与后夫妇二人正相应。 散步荒郊草野之间。正惊惶,难寻道路,只见那一边有一人高声大叫道:“大唐皇帝, 是位天子。 往这里来,往这里来!”太宗闻言,抬头观看,只见那人:
头顶乌纱,腰围犀角。头顶乌纱飘软带,腰围犀带显金厢。手擎牙笏凝祥霭,身着罗袍隐瑞光。 剑佩冠裳,威仪棣棣,点出“身”字,正写“修”字。 脚踏一双粉底靴,登云促雾;怀揣一本生死簿,注定存亡。鬓发蓬松飘耳上,胡须飞舞绕腮傍。昔日曾为唐国相,如今掌案侍阎王。
太宗行到那边,只见他跪拜路傍,口称:“陛下,赦臣失误远迎之罪。”太宗问曰:“你是何人?因甚事前来接拜?”那人道:“微臣半月前,在森罗殿上,见泾河鬼龙 泾河根源不清,其本已坏,与后渭水正相应。 告陛下许救反诛之故。第一殿秦广大王即差鬼使催请陛下,要三曹对案 。臣已知之,故来此间候接。不期今日来迟,望乞恕罪,恕罪。”太宗道:“你姓甚名谁?是何官职?”那人道:“微臣存日在阳曹侍先君驾前,为 (兹洲) 〔磁州〕令, 如此笼起个“故”字,有情有景。 后拜礼部侍郎, 惟礼是司,而无礼者不只怕阎王,且先难见此老。〇照下“是故君子”,天然神妙。〇“礼”字紧贴“修”字。 姓崔名珏。 中唐时人。 今在阴司,得受酆都掌案判官。”太宗大喜,即近前,御手忙搀道:“先生远劳,朕驾前魏徵有书一封,正寄与先生,却好相遇。”判官谢恩,问书在何处。太宗即向袖中取出递与,崔珏拜接了,拆封而看,其书曰:
辱爱弟魏徵,顿首书拜大都案契兄崔老先生台下:忆昔交游,音容如在。倏尔数载,不闻清教。常遇节令,设蔬品奉祭,未卜享否?又承不弃,梦中临示,始知我兄长大人高迁。奈何阴阳两隔,各天一方,不能面觌。今因我太宗文皇帝,倏然而故,料是对案三曹,必与兄长相会。万祈俯念生日交情,方便一二, 似此奇文,却尽是鬼谈,更妙。 放我主回阳,殊为爱也。容再修谢。不尽。 回阳修谢,绝妙涵蓄。盖身不修,无以当宗伯,实无以谢地府。
那判官看了书,满心欢喜道:“魏人曹前日梦斩老龙一事,臣已早知,甚是夸奖不尽。又蒙他早晚看顾臣的子孙,今日既有书来,陛下宽心,微臣管送陛下还阳,重登玉阙。” 随步见影,实有镜花水月之妙。 太宗称谢了。
二人正说间,只见那边有一对青衣童子,执幢幡宝盖,高叫道:“阎王有请,有请。” 阎罗王岂是请得的!读之毛发俱动。 太宗遂与崔判官并二童子举步前进。忽见一座城,城门上挂着一面大牌,上写着“幽冥地府鬼门关”七个大金字。 真真楷楷,以下竟写出一部《幽冥志》。 那青衣将幢幡摇动,引太宗径入城中, 此地岂是入得的!与后“出”字正相应。 顺街而走。只见那街傍边有先主李渊、先兄建成、故弟元吉上前道:“世民来了,世民来了!” 纸上震然有声,写的昭然活现,不羡他笔下有此奇文,窃叹他的胸中有此异想。 那建成、元吉就来揪打索命。太宗躲闪不及,被他扯住。幸有崔判官,唤一青面撩牙鬼使,喝退了建成、元吉,太宗方得脱身而去。行不数里,见一座碧瓦楼台,真个壮丽,但见:
飘飘万叠彩霞堆,隐隐千条红雾现。耿耿檐飞怪兽头,辉辉五叠鸳鸯片。门钻几路赤金钉,槛设一横白玉段。窗牖近光放晓烟,帘栊幌亮穿红电。楼台高耸接青霄,廊庑平排连宝院。兽鼎香云袭御衣,绛纱灯火明宫扇。左边猛烈摆牛头,右下峥嵘罗马面。接亡送鬼转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练。唤作阴司总会门,下方阎老森罗殿。
太宗正在外面观看,只见那壁厢环佩叮噹,仙香奇异,外有两对提烛,后面却是十殿阎王,降阶而至。那十王是:
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
出在森罗宝殿,控背躬身 ,迎迓太宗。太宗谦下,不敢前行。十王道:“陛下是阳间人主,我等是阴间鬼王, 却不在天子、庶人,壹是之内,不知又以何为本。 分所当然,何须过让?”太宗道:“朕得罪麾下,岂敢论阴阳人鬼之道?”逊之不已。太宗前行,竟入森罗殿上,与十王礼毕,分宾主坐定。约有片时,秦广王 长安秦地,故用秦广王。闲中俱细。 拱手而进言曰:“泾河鬼龙 生是个不明人,死亦是个糊涂鬼。 告陛下许救而反杀之,何也?”太宗道:“朕曾夜梦老龙求救,实是允他无事。不期他犯罪当刑,该我那人曹官魏徵处斩。朕宣魏徵在殿着棋,不知他一梦而斩,这是那人曹官出没神机, 是岂不救之故。 又是那龙王犯罪当死, 彼自获罪于天,人如何救得。 岂是朕之过也。” 非是不救,救不得也。过虽不免,而其本则善矣。 十王闻言,伏礼道: 如此存心,自然可敬。 “自那龙未生之前,南斗星死簿上,已注定该遭杀于人曹之手, 根源不清,自然该死。 我等早已知之。但只是他在此折辩,定要陛下来此三曹对案,是我等将他送入轮藏转生去了。 眼看不活,偏说转生。才子用笔,总避一“直”字。 今又有劳陛下降临,望乞恕我催促之罪。”言毕,命掌生死簿判官:“急取簿子来看,陛下阳寿天禄,该有几何?”
崔判官急转司房,将天下万国国王天禄总簿,先逐一简阅。只见南赡部洲大唐太宗皇帝, “天子”二字如此写出,以视诠解者不啻天渊。 注定贞观一十三年。 故作此险,照上更有远神。 崔判官吃了一惊,急取浓墨大笔,将“一”字上添了两画, 妙极妙极。为何南斗薄上就不注?〇人皆敬之,天道佑之,鬼神扶助,正此之谓。 却将簿子呈上。十王从头一看见太宗名下注定三十三年 。 四面八方,理圆义活,此笔更为神妙。 阎王惊问:“陛下登基多少年了?”太宗道:“朕即位今一十三年了。”阎王道:“陛下宽心勿虑,还有二十年阳寿。 若非修身,如何有此善报? 此一来,已是对案明白,请返本还阳。” 点明“本”字,泾渭至此分明。 太宗闻言,躬身称谢。十阎王差崔判官、朱太尉二人送太宗还魂。太宗出森罗殿, 【侧批】阴司中却不要为善的人胡自而作恶也。 又起手问十王道:“朕宫中老少,安否如何?”十王道:“俱安,但恐御妹寿似不永。”太宗又再拜启谢:“朕回阳世,无物可酬谢,惟答瓜果而已。” 人惟力行善事,免致阎罗王操心,便是答报。 十王喜曰:“我处颇有东瓜、西瓜,只少南瓜。” 此乃善果,是阴司独少作善者耳。 太宗道:“朕回去即送来,即送来。” 亡人无以为宝,南瓜以为宝。 从此遂相揖而别。
那太尉执一首引魂旛,在前引路。崔判官随后,保着太宗,竟出幽司。太宗举目而看,不是旧路。 若走旧路,又到鬼门关,如何再得还魂? 问判官曰:“此路差矣?”判官道:“不差。阴司里是这般,有去路,无来路。 若有来路,其本必坏矣。 如今送陛下自“转轮藏”出身,一则请陛下游观地府, 未修“壹是”之身,先历一切之地,以视修身与不修身者。 一则教陛下转托超生。”太宗只得随他两个,引路前来。竟行数里,忽见一座高山,阴云垂地,黑雾迷空。太宗道:“崔先生,那厢是甚么山?”判官道:“乃幽冥背阴山。”太宗悚惧道:“朕如何去得?”判官道:“陛下宽心,有臣等引领。”太宗战战兢兢,相随二人,上得山岩,抬头观看,只见:
形多凸凹,势更崎岖。峻如蜀岭,高似庐岩。非阳世之名山,实阴司之险地。荆棘丛丛藏鬼怪,石崖磷磷隐邪魔。耳畔不闻兽鸟噪,眼前惟见鬼妖行。阴风飒飒,黑雾漫漫。阴风飒飒,是神兵口内哨来烟 ;黑雾漫漫,是鬼祟暗中喷出气。一望高低无景色,相看左右尽猖亡 。那里山也有,峰也有,岭也有,洞也有,涧也有;只是山不生草,峰不插
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岸前皆魍魉,岭下尽神魔。洞中收野鬼,涧底隐邪魂。山前山后,牛头马面乱喧呼;半掩半藏,饿鬼穷魂时对泣。催命的判官,急急忙忙传信票;追魂的太尉,吆吆喝喝趱公文 。急脚子,旋风滚滚;勾司人,黑雾纷纷。 鬼方传恐不如是。
太宗全靠着那判官保护,过了阴山前进,又历了许多衙门,一处处俱是悲声振耳,恶怪惊心。太宗又道:“此是何处?”判官道:“此是阴山背后,一十八层地狱。” “壹是”之中,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医卜星相,富贵贫穷,善恶邪正,所指者甚广,书中不能遍写,故寻一一十八层阴曹地狱以括之。 太宗道:“是那十八层?”判官道:“你听我说:
吊觔狱、幽枉狱、火坑狱,寂寂寥寥,烦烦恼恼,尽皆是生前作下千般业,死后通来受罪名。酆都狱、拔舌狱、剥皮狱,哭哭啼啼,凄凄惨惨,只因不忠不孝伤天理,佛口蛇心堕此门。磨推狱、碓捣狱、车崩狱,皮开肉绽,抹嘴咨牙,乃是瞒心昧己不公道,巧语花言暗损人。寒冰狱、脱壳狱、抽肠狱,垢面蓬头,愁眉皱眼,都是大斗小秤欺痴蠢,致使灾屯累自身 。油锅狱、黑暗狱、刀山狱,战战兢兢,悲悲切切,皆因强暴欺良善,藏头缩颈苦伶仃。血池狱、阿鼻狱、秤杆狱,脱皮露骨,折臂断觔,也只为谋财害命,宰畜屠生,堕落千年难解释,沉沦永世不翻身。一个个紧缚牢拴,绳缠索绑,差些赤发鬼、黑脸鬼,长枪短剑;牛头鬼、马面鬼,铁简铜锤;只打得皱眉苦面血淋淋,叫地叫天无救应。正是:人生却莫把心欺,神鬼昭彰放过谁?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蚤与来迟。 凡此根本已坏,天良俱失,尽是些不修身者。
太宗听说,心中惊惨。进前又走,不多时,见一伙鬼卒各执幢幡,路傍跪下道:“桥梁使者来接。”判官喝令起去,上前引着太宗,从金桥而过。太宗又见那一边,有一座银桥,桥上行几个忠孝贤良之辈,公平正大之人, 点缀“壹是”,无不爽亮。 亦有幢幡接引。那壁厢又有一桥,寒风滚滚,血浪滔滔,号泣之声不绝。太宗问道:“那座桥是何名色?”判官道:“陛下,那叫做奈河桥 。若到阳间,切须传记,那桥下都是些: 此段是将修身与不修身者反正夹写,更妙。
奔流浩浩之水,险峻窄窄之路。俨如匹练搭长江,却似火坑浮上界。阴气逼人寒透骨,腥风扑鼻味钻心。波翻浪滚,往来并没渡人船;赤脚蓬头,出入尽皆作业鬼。桥长数里,阔只三 㪥 ,高有百尺,深却千重。上无扶手栏杆,下有抢人恶怪。枷杻缠身,打上奈河险路。你看那桥边神将甚凶 (颓) 〔顽〕,河内孽魂真苦恼。枒杈树上,挂的是青红黄紫色丝衣;壁斗崖前,蹲的是毁骂公婆淫泼妇。铜蛇铁狗任争餐,永堕奈河无出路。
诗曰:
时闻鬼哭与神号,血水浑波万丈高。无数牛头并马面,狰狞把守奈河桥。” 无如世人,不以修身作善为本,单以作恶为本,传记亦何益。
正说间,那几个桥梁使者早已回去了。太宗心又惊惶,点头暗叹,默默悲伤。相随着判官、太尉,早过了奈河恶水,血盆苦界。前又到枉死城,只听哄哄人嚷,分明说:“李世民来了,李世民来了!”太宗听叫,心惊胆战。见一伙拖腰折臂、有足无头的鬼魅,上前拦住, 身至鬼魅,狼狈已极。凡此俱是败本而不修身者,故阎王独以善果为难耳。 都叫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慌得那太宗藏藏躲躲,只叫:“崔先生救我!崔先生救我!”判官道:“陛下,那些人都是那六十四处烟尘,七十二处草寇,众王子、众头目的鬼魂,尽是枉死的冤业,无收无管,不得超生, 自作孽不可活,如何得生。 又无钱钞盘缠,都是孤寒饿鬼。陛下得些钱钞与他,我才救得哩。”太宗道:“寡人空身到此,却那里得有钱钞?”判官道:“陛下,阳间有一人,金银若干,在我这阴司里寄放。陛下可出名立一约,小判可作保,且借他一库,给散这些饿鬼,方得过去。”太宗问曰:“此人是谁?”判官道:“他是河南开封府人氏,姓相名良, 此是个庶人,有名有姓的的奇文,有方有向的的奇事。 他有十三库金银在此,陛下若借用过他的,到阳间还他便了。”太宗甚喜,情愿出名借用,遂立了文书与判官,借钱金银一库,着太尉尽行给散。判官复分付道:“这些金银,汝等可均分用度,放你大唐爷爷过去,他的阳寿还早哩,我领了十王钧语,送他还魂。教他到阳间,做一个“水陆大会”,度汝等超生, 死者超生,白骨重苏。是个修身,然而推己及人,便已照定下意。 再休生事。”众鬼闻言,得了金银,俱唯唯而退。判官令太尉摇动引魂旛,领太宗出离了枉死城中,奔上平阳大路,飘飘荡荡而走。
前进多时,却来到六道轮回之所,又见那腾云的,身披霞帔;受箓的,腰挂金鱼。僧尼道俗,走兽飞禽,魑魅魍魉,滔滔都奔走那轮回之下,各尽其道。 从天子串出“壹是”,无不精妙。 唐王问曰:“此意何如?”判官道:“陛下明心见性,是必记了 ,传与阳间人知,这唤做“六道轮回”,那行善的,升化仙道;尽忠的,超生贵道;行孝的,再生福道;公平的,还生人道;积德的,转生富道;恶毒的,沉沦鬼道。” 可知不止作善的有本,作恶的亦有所本,泾渭从此分矣。 唐王听说,点头叹曰:
善哉真善哉,作善果无灾。善心常切切,善道大开开。莫教兴恶念,是必少刁乖。休言不报应,神鬼有安排。 人到阴司,惟善可解,故曰本。
判官送唐王直至那超生贵道门, 只写作善的超生,作恶的不生已无烦再道。 拜呼唐王道:“陛下呵,此间乃出头之处,小判告回,着朱太尉再送一程。”唐王谢道:“有劳先生远涉。”判官道:“陛下到阳间,千万做个水陆大会, 游地府全为生出这句,回抱两头,照应全部,下回亦从此而生矣。 超度那无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阴司里无报怨之声,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庆,凡百不善之处,俱可一一改过。普谕世人为善, 惟善为宝,故曰本,是修身的正面。 管教你后代绵长,江山永固。”唐王一一准奏,辞了崔判官,随着朱太尉同入门来。那太尉见门里有一匹海骝马,鞍韂齐备,急请唐王上马,太尉左右扶持。马行如箭,早到了渭水河边。 作恶的在于泾水,为善的自然要到渭水,泾阳渭南,清浊惟视其本。 只见那水面上,有一对金色鲤鱼,在河里翻波跳斗。 亥为双鱼,属水,故言渭河。此乃天门也,与前鬼门正相应。 唐王见了心喜,兜马贪看不舍。太尉道:“陛下,趱动些,趁早赶时辰进城去也。”那唐王只管贪看,不肯前行,被太尉撮着脚,高呼道:“还不走!等甚?”“扑”的一声,望那渭河推下马去, 其本既清,所以仍投诸清流。〇因泾河而来,于渭河而去,由鬼门而入,从天门而出也。 却就脱了阴司,竟回阳世。 不是地府超生,正是天门得路。
却说那唐朝驾下,有徐茂功、秦叔宝、胡敬德、段志贤、殷开山、程咬金、高士廉、虞世南、房玄龄、杜如晦、萧瑀、傅奕、张道源、张士衡、王珪等两班文武,俱保着那东宫太子与皇后嫔妃,宫娥侍长,都在那白虎殿上举哀。一壁厢,议传哀诏,要晓谕天下,欲扶太子登基。时有魏徵在傍道:“列位且住。不可!不可!假若惊动州县,恐生不测,且再按候一日,我王必还魂也。”下边闪上许敬宗道:“魏丞相言之甚谬。自古云:‘泼水难收,人逝不返。’你怎么还说这等虚言,惑乱人心,是何道理?”魏徵道:“不瞒许先生说,下官自幼得授仙术,推算最明,管取陛下不死。” 不可必者事,而有可必者理,是亦有所本。若作善者不生,则作恶者亦可以不死。 正讲处,只听得棺中连声大叫道:“渰杀我耶 !”諕得个文官武将心慌,皇后嫔妃胆战,一个个:
面如秋后黄桑叶,腰似春前嫩柳条。储君脚软,难扶丧杖尽哀仪;侍长魂飞,怎戴梁冠遵孝礼。嫔妃打跌 ,彩女欹斜。嫔妃打跌,却如狂风吹倒败芙蓉;彩女欹斜,好似骤雨冲歪娇菡萏。众臣悚惧,骨软筋麻。战战兢兢,痴痴痖痖 。把一座白虎殿,却相断梁桥;闹丧台,就如倒塌寺。
此时众宫人走得精光,那个敢近灵扶柩。多亏了正直的徐茂功,理冽的魏丞相 ,有胆量的秦琼,忒猛撞的敬德,上前来扶着棺材,叫道:“陛下有甚么放不下心处,说与我等,不要弄鬼,惊骇了眷族。”魏徵道:“不是弄鬼,此乃陛下还魂也。 回照前文。 快取器械来!”打开棺盖,果见太宗坐在里面,还叫:“渰死我了!是谁救捞?”茂功等上前扶起道:“陛下苏醒,莫怕,臣等都在此护驾哩。”唐王方才开眼道:“朕当好苦,躲过阴司恶鬼难,又遭水面丧身灾。”众臣道:“陛下宽心勿惧,有甚水灾来?”唐王道:“朕骑着马,正行至渭水河边,见双头鱼戏,被朱太尉欺心,将朕推下马来,跌落河中,几乎渰死。” 洗净尘凡,涤去污垢,写修身,绝妙。 魏徵道:“陛下鬼气尚未解。”急着太医院进安神定魄汤药,又安排粥膳,连服一二次,方才反本还原,知得人事。一计唐王死去,已三昼夜,复回阳间为君,有诗为证:
万古江山几变更,历来数代败和成。周秦汉晋多奇事,谁似唐王死复生?
当日天色已晚,众臣请王归寝,各各散讫。次早脱却孝衣,换了彩服,一个个红袍乌帽,一个个紫绶金章, 天子之眼未变,文武之身已修。 在那朝门外等候宣召。
却说太宗自服了安神定魄之剂,连进了数次粥汤,被众臣扶入寝室,一夜稳睡,保养精神,直至天明方起,抖擞威仪。你看他怎生打扮:
戴一顶冲天冠,穿一领赭黄袍。系一条蓝田碧玉带,踏一对创业无忧履。貌堂堂赛过当朝,威冽冽重兴今日。好一个清平有道的大唐王,起死回生的李陛下!
唐王上金銮宝殿, 焕然一新,其修身可想而知也。〇只写自新,便已照定下意。 聚集两班文武。山呼已毕,依品分班。只听得传旨道:“有事出班来奏,无事退朝。”那东厢闪过徐茂功、魏徵、王珪、杜如晦、房玄龄、袁天罡、李淳风、许敬宗等,西厢闪过殷开山、刘洪基、虞世南、段志贤、程咬金、秦叔宝、胡敬德、薛仁贵等,一齐上前,在白玉阶前俯伏,启奏道:“陛下前朝一梦,如何许久方觉?”太宗道:“日前接得魏徵书,朕觉神魂出殿,只见羽林军请朕出猎。正行时,人马无踪,又见那先君父王与先兄弟争嚷。正难解处,见一人乌帽皂袍,乃是判官崔珏,喝退先兄弟。朕将魏徵书传递与他。正看时,又见青衣者执幢幡引朕入内,到森罗殿上,与十代阎王叙坐。他说那泾河龙诬告我许救转杀之事,是朕将前言陈具一遍 。他说已三曹对过案了,急命取生死文簿,检看我的阳寿。时有崔判官传上簿子,阎王看了,道寡人有三十三年天禄 ,才过得一十三年,还该我二十年阳寿。 阴骘延年增百福,至于陷地不遭伤。故云不死长生,此即其本也。 即着朱太尉、崔判官送朕回来。朕与十王作别,允了送他瓜果谢恩。自出了森罗殿,见那阴司里不忠不孝,非礼非义,作践五谷,明欺暗骗,大斗小秤,奸盗诈伪,淫邪欺罔之徒,受那些磨烧舂剉之苦,煎熬吊剥之刑,有千千万万, 尽是些不修身者。 看之不足。又过着枉死城中,有无数的冤魂,尽都是六十四处烟尘的叛贼,七十二处草寇的魂灵, (傥) 〔挡〕住了朕之走路。幸亏崔判官作保,借得河南相老儿的金银一库,买转鬼魂,方解前行。崔判官教朕回阳世,千万作一场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孤魂, 推己及人,全照下意。 将此言叮咛分别。出了那六道轮回之下,有朱太尉请朕上马,飞也相似,行到渭水河边。我看见那水面上有双头鱼戏,正欢喜处,他将我撮着脚,推下水中,朕方得还魂也。”众臣闻此言,无不称贺。遂此编行传报天下,各府县官员上表称庆。不题。
却说太宗又传旨,赦天下罪人,又查狱中重犯。时有审官,将刑部绞斩罪人,查有四百馀名呈上。太宗放赦回家,拜辞父母兄弟,托产与亲戚子侄,明年今日赴曹,仍领应得之罪,众犯谢恩而退。又出恤孤榜文,又查宫中老幼彩女三千六百人,出旨配军。自此,内外俱善, 天子、庶人,壹是无有不善者矣。此即修身,此即其本也,一句拍合正面。 有诗为证:
大国唐王恩德洪,道过尧舜万民丰。死囚四百皆离狱,怨女三千放出宫。天下多官称上寿,朝中众宰贺元龙。善心一念天应佑,福荫应传十七宗。 种种福阴,按下“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太宗既放宫女、出死囚,又出御制榜文,遍传天下,榜曰:
乾坤浩大,日月照鉴分明;宇宙宽洪,天地不容奸党。使心用术,果报只在今生;善布浅求,获福休言后世。千般巧计,不如本分为人;万种强徒,争似随缘节俭。心行慈善,何须努力看经;意欲损人,空读如来一藏。 自新新民,全为下“无所不用其极”立案。
自此时,盖天下无一人不行善者。 阳世既无作恶之人,阴司焉有无头折臂之鬼? 一壁厢又出招贤榜,招人进瓜果到阴司里去。一壁厢将宝藏库金银一库,差鄂国公胡敬德,上河南开封府访相良还债。榜张数日,有一赴命进瓜果的贤者,本是均州人,姓刘名全, 此亦庶人。 家有万贯之资。只因妻李翠莲,在门首拔金钗斋僧,刘全骂了他几句,说他不遵妇道,擅出闺门,李氏忍气不过,自缢而死,撇下一双儿女年幼, 此果未成,亦属不善。 昼夜悲啼。刘全又不忍见,无奈遂舍了性命,弃了宗缘,撇了儿女,情愿以死进瓜。将皇榜揭了,来见唐王。王传旨意,教他去金亭馆里,头顶一对南瓜, 此乃善果,即天子、庶人,“壹是”之本也。 袖带黄钱,口噙药物。
那刘全果服毒而死。一点魂灵,顶着瓜果,早到鬼门关上。把关的鬼使喝道:“你是甚人,敢来此处?”刘全道:“我奉大唐太宗皇帝钦差,特进瓜果与十代阎王受用的。”那鬼使欣然接引。刘全竟至森罗宝殿,见了阎王,将瓜果进上道:“奉唐王旨意,远进瓜果,以谢十王宽宥之恩。” 广行善事,此即因果,此即所以答报阴司也。 阎王大喜道: 好一大善果,新鲜稀奇,又甜又美,阴司中焉能有此。 “好一个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遂此收了瓜果。 一对南瓜,十位阎君。不知是公用,还是分用。 便问那进瓜的人姓名,那方人氏。刘全道:“小人是均州城民籍,姓刘名全。因妻李氏缢死,撇下儿女,无人看管,小人情愿舍家弃子,捐躯报国,特与我王进贡瓜果,谢众大王厚恩。”十王闻言,即命查勘刘全妻李氏。那鬼使速取来,在森罗殿下,与刘全夫妻相会。诉罢前言,回谢十王恩宥。那阎王却检生死簿子看时,他夫妻们都有登仙之寿, 与人为善,更属可嘉。此福禄随之,神灵佑之,神仙可冀也。 急差鬼使送回。 阴司却不要作善的,妙不可言。 鬼使启上道:“李翠莲归阴日久,尸首无存,魂将何付?”阎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该促死,你可借他尸首,教他还魂去也。” 民妇变作宫主,金妆玉裹,其身之修已不言而喻。 那鬼使领命,即将刘全夫妻二人还魂同出阴司而去。 前是一人来,此是二人去,天子庶人正相应。
毕竟不知夫妻二人如何还魂,且听下回分解。
两个南瓜,换了二十年阳寿,阴骘延年增百福。至于陷地不遭伤,正此之谓。
相国寺、刘全瓜、崔判官至今犹传,以见此书引证之妙。
阎君即知老龙之死,又何独昧唐王之生?此不是十王循私,正是判官捣鬼。
写天宫就是天宫,写海藏真似海藏,写阴司俨然阴司,不怪地府有如许的奇境。窃异长春写出无数的妙文,直乃人生之罕见,千古之奇观。信非胸中别有天地者,必不能设此想;非学贯天人者,亦不能有此作。
太宗之过,原因救人而作。此乃为善者,故可以不死。老龙之孽,实因害人而成。此乃作恶者,原可以不生。两人之一死一生,一善一恶。此即两个南瓜,一段因果,以见寓意之精妙,笔墨之玄微也。
秦王以救人而被屈,老龙以害人而寿天。一善一恶,清浊原自不同,故案对三曹,泾渭自分,胡可以之相混也。此所以由泾河而来者,于渭河而去;从鬼门而入者,自天门而出也。
落笔先写太宗独自一个,是从自天子起,末段写出刘全夫妇,正是以庶人结。其中之贤良节孝、公平正大,以及三途六道、一十八层阴曹地狱,无非壹是。但修身者长注天人,不修身者永堕地狱,故曰本。全视其果之善恶也。
此卷最神妙处,全在一“一十三年”改作“三十三年”。盖不有一十三年不见不慎之失,不有三十三年不见修身之本,所谓鬼神无常,惟德是佑者,正此之意。
太宗求救而得救,所谓善有善报,鬼神扶助。泾河求救而卒至不救,所谓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故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正此之谓。乃人犹公然瞒心昧己,欺人欺天,岂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天理昭彰放过谁。
广东有波罗蜜,类似南瓜,其重有数十馀斤,结自树上,又甜又美。《心经》引用,乃取一大善果之意,而此卷南瓜或亦指此。
刘全有登仙之兆,是按下“君子”;口衔药物,是按下“是故君子”;差往十八层地狱之下,与阎罗王进瓜果,是全然笼起“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