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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僧复仇报本

陈光蕊赴任逢灾

九第回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

或问:此卷光蕊陈萼、状元学士从何而来?曰:即从上文而来。灵根培植有年,岂无萌蘖之生?此光蕊陈萼,实从“五行山”一句而来也。小民作养有方,岂无贤才之可用,此状元学士,实本“作新民”一句而来也。况萼蕊万花,莫非盆中之物;读书儒流,即是取经之士。字字有线,节节相承,而不得源脉者,盖亦未尝深味而细究之也。

刊本《西游》每以此卷特幻,且又非取经之正传,竟全然删去。初不知“本末”“终始”,正是西游的大纲,取经之正旨,如何去得?假若去了,不惟有果无花,少头没尾,即朝王遇偶的彩楼,留僧的寇洪,皆无着落照应。全部的关锁章法俱无,已不成其为书,又何足以言奇也。

写江流,字却是玄奘,作者又大有一深意也。盖海州紧承东海,花萼紧承花果。“玄奘”二字,紧接“金光潜息”一句。惟其“金光潜息”,此江流之日趋于下,而所以为黑汉也。一层紧承一层,一句紧接一句,必须法脉分清,而头绪不难辨矣。

前为状元之子,终秉文宣之教,所以封为坛禅功德,实指杏坛的道统。而“和尚”二字,乃不过奇书之借用也。

人未为学之始,原是一条黑汉,故曰玄奘。言于《大学》之三纲领,浑黑不明也。以此为学,故又曰唐三藏。迨至金蝉脱壳,黑汉变作明公,而唐三藏不得复目为陈玄奘矣。

话表陕西大国长安城,乃历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汉以来,三州花似锦,八水绕城流,真个是名胜之邦。 此段从“本”

字起。 彼时是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改元贞观,已登极十三年,岁在己巳,天下太平,八方进贡,四海称臣。忽一日,太宗登位,聚集文武众官,朝拜礼毕,有魏徵丞相出班奏道:“方今天下太平,八方宁静,应依古法,开立选场,招取贤士,擢用人材,以资化理。” 此段从“事”字起。 太宗道:“贤卿所奏有理。”就传招贤文榜,颁布天下:各府州县,不拘军民人等,但有读书儒流, “儒流”二字,是全部的脉理线索。〇明德为本,故名儒流。 文义明畅,三场精通者,前赴长安应试。

此榜行至海州地方,有一人姓陈名萼,表字光蕊, 萼蕊总是果之始也。 见了此榜,即时回家,对母张氏道:“朝廷颁下黄榜 ,诏开南省,考取贤才,孩儿意欲前去应试。倘得一官半职,显亲扬名,封妻荫子,光耀门闾,乃儿之志也。特此禀告母亲前去。”张氏道:“我儿读书人,‘幼而学,壮而行’, 本末、终始二语备之矣。 正该如此。但去赴举,路上须要小心,得了官,早早回来。”光蕊便分付家僮收拾行李,即拜辞母亲,趱程前进。到了长安,正值大开选场,光蕊就进场。考毕,中选。及廷试三策,唐王御笔亲赐状元, 可知是儒流的宗派。点此一笔,正为江流立案,而前后法脉丝毫不乱。 跨马游街三日。

不期游到丞相殷开山门首,有丞相所生一女,名唤温娇,又名满堂娇,未曾婚配,正高结彩楼,抛打绣球卜婿。 此一彩楼,已伏天竺国矣。但此为出世之始,彼为了道之终,一前一后,遥遥相应。 适值陈光蕊在楼下经过,小姐一见光蕊人材出众,知是新科状元,心内十分欢喜,就将绣球抛下,恰打着光蕊的乌纱帽。猛听得一派笙箫细乐,十数个婢妾走下楼来,把光蕊马头挽住,迎状元入相府成婚。那丞相和夫人,即时出堂,唤宾人赞礼,将小姐配与光蕊。拜了天地,夫妻交拜毕,又拜了岳丈岳母。丞相吩咐安排酒席,欢饮一宵。二人同携素手,共入兰房。

次日五更三点,太宗驾坐金銮宝殿,文武众臣趋朝。太宗问道:“新科状元陈光蕊应授何官?”魏徵丞相奏道:“臣查所属州郡,有江州缺官。乞我主授他此职。”太宗就命为江州州主, 新民为末,所以次写州主。 即令收拾起身,勿误限期。光蕊谢恩出朝,回到相府,与妻商议,拜辞岳丈岳母,同妻前赴江州之任。

离了长安登途,正是暮春天气,和风吹柳绿,细雨点花红。光蕊便道回家,同妻交拜母亲张氏。张氏道:“恭喜我儿,且又娶亲回来。”光蕊道:“孩儿叨赖母亲福庇,忝中状元,钦赐游街,经过丞相殷府门前,遇抛打绣球适中,蒙丞相即将小姐招孩儿为婿。朝廷除孩儿为江州州主,今来接取母亲,同去赴任。”张氏大喜,收拾行程。在路数日,前至万花店 由萼生花,然皆始也。 刘小二家安下。张氏身体忽然染病, 花放则子已胎,而婆婆之病有自来也。 与光蕊道:“我身上不安,且在店中调养两日再去。”光蕊遵命。至次日早晨,见店门前有一人提着个金色鲤鱼叫卖, 谓非物乎? 光蕊即将一贯钱买了,欲待烹与母亲吃,只见鲤鱼闪闪 ,光蕊惊异道:“闻说鱼蛇 眼,必不是等闲之物!”遂问渔人道:“这鱼那里打来的?”渔人道:“离府十五里洪江内打来的。”光蕊就把鱼送在洪江里去放了生。回店对母亲道知此事,张氏道:“放生好事, 点出“事”字。 我心甚喜。”光蕊道:“此店已住三日了,钦限紧急,孩儿意欲明日起身,不知母亲身体好否?”张氏道:“我身子不快,此时路上炎热,恐添疾病;你可这里赁间房屋,与我暂住。付些盘缠在此,你两口儿先上任去,候秋凉却来接我。”光蕊与妻商议,就租了屋宇,付了盘缠与母亲,同妻拜辞前去。

途路艰苦,晓行夜宿,不觉已到洪江渡口。只见稍水刘洪、 紧对寇洪。 李彪二人,撑船到岸迎接。也是光蕊前生合当有此灾难,撞着这冤家。光蕊令家僮将行李搬上船去,夫妻正齐齐上船,那刘洪睁眼看见殷小姐面如满月,眼似秋波,樱桃小口,绿柳蛮腰,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陡起狼心,遂与李彪设计,将船撑至没人烟处,候至夜静三更,先将家僮杀死,次将光蕊打死,把尸首都推在水里去了。小姐见他打死了丈夫,也便将身赴水。刘洪一把抱住道:“你若从我,万事皆休!若不从时,一刀两断!”那小姐寻思无计,只得权时应承,顺了刘洪。那贼把船渡到南岸,将船付与李彪自管,他就穿了光蕊衣冠,带了官凭,同小姐往江州上任去了。

却说刘洪杀死的家僮尸首,顺水流去,惟有陈光蕊的尸首,沉在水底不动。有洪江口巡海夜叉见了,星飞报入龙宫,正值龙王升殿,夜叉报道:“今洪江口不知甚人,把一个读书士子打死,将尸撇在水底。”龙王叫将尸抬来,放在面前,仔细一看道:“此人正是救我的恩人,如何被人谋死?常言道,恩将恩报。我今日须索救他性命 ,以报日前之恩。”即写下牒文一道,差夜叉径往洪州城隍、土地处投下,要取秀才魂魄来,救他的性命。城隍土地遂唤小鬼,把陈光蕊的魂魄交付与夜叉去。夜叉带了魂魄到水晶宫,禀见了龙王。

龙王问道:“你这秀才,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因甚到此,被人打死?”光蕊施礼道:“小生陈萼,表字光蕊,系海州弘农县人。忝中新科状元,叨授江州州主,同妻赴任,行至江边上船,不料稍子刘洪,贪谋我妻,将我打死,抛尸。乞大王救我一救!”龙王闻言道:“原来如此,先生,你前者所放金色鲤鱼,即我也。你是救我的恩人,你今有难,我岂有不救你之理?”就把光蕊尸身安置一壁,口内含一颗定颜珠,休教损坏了,日后好还魂报仇。 物之本末如此。 又道:“汝今真魂,权且在我水府中做个都领。”光蕊叩头拜谢,龙王设宴相待。不题。

却说殷小姐痛恨刘贼,恨不食肉寝皮,只因身怀有孕,未知男女,万不得已,权且勉强相从。转盼之间,不觉已到江州。吏书门皂,俱来迎接。所属官员,公堂设宴相叙。刘洪道:“学生到此,全赖诸公大力匡持。”属官答道:“堂尊大魁高才,自然视民如子,讼简刑清。我等合属有赖,何必过谦?”公宴已罢,众人各散。

光阴迅速。一日,刘洪公事远出,小姐在衙思念婆婆、丈夫,在花亭上感叹,忽然身体困倦,腹内疼痛,晕闷在地,不觉生下一子。 由花结果矣。花乃其末,果乃其本。萼乃其始,果乃其终。 耳边有人嘱曰:“满堂娇,听吾叮嘱。吾乃南极星君,奉观音菩萨法旨,特送此子与你。异日声名远大,非比等闲。 成圣成真,已兆于此矣。 刘贼若回,必害此子,汝可用心保护。汝夫已得龙王相救,日后夫妻相会,子母团圆,雪冤报仇有日也。 本末终始,一笔俱动。 谨记吾言,快醒!快醒!”言讫而去。小姐醒来,句句记得,将子抱定,无计可施。忽然刘洪回来,一见此子,便要淹杀。小姐道:“今日天色已晚,容待明日抛去江中。”

幸喜次早刘洪忽有紧急公事远出,小姐暗思:“此子若待贼人回来,性命休矣!不如及早抛弃江中,听其生死。倘或皇天见怜,有人救得,收养此子,他日还得相逢。”但恐难以识认,即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一纸,将父母姓名、跟脚缘由,备细开载;又将此子左脚上一个小指,用口咬下,以为记验。取贴身汗衫一件,包裹此子,乘空抱出衙门。幸喜官衙离江不远,小姐到了江边,大哭一场。正欲抛弃,忽见江岸岸侧飘起一片木板,小姐即朝天拜祷,将此子安在板上,用带缚住,血书系在胸前,推放江中,听其所之。小姐含泪回衙。不题。

却说此子在木板上,顺水流去,一直流到金山寺 金乃光明之物,黑汉而入此明境,此又一始也。〇金山金顶遥遥相应。 脚下停住。那金山寺长老叫做法明和尚, 法明乃唐末僧人,此法既明,亦无虑此汉之黑矣。〇知止为始,故名法明。 修真悟道,已得无生妙诀。正当打坐参禅,忽闻得小儿啼哭之声,一时心动,急到江边观看。只见涯边一片木板上,睡着一个婴儿,长老慌忙救起。见了怀中血书,方知来历。 已悉本末。 取个乳名,叫做江流, 江流则日趋于下矣,此所以为玄奘也。 托人抚养。血书紧紧收藏。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江流年长一十八岁。长老就叫他削发修行, 此乃为僧之始也。 取法名为玄奘, 玄乃黑色,以玄为奘,则通身尽黑矣。此即世俗之所骂黑厮,下文之所云黑汉也。〇《毛颖传》陈玄言墨,正取此意。 摩顶受戒,坚心修道。

一日,暮春天气,众人同在松阴之下,讲经参禅,谈说奥妙。那酒肉和尚恰被玄奘难倒,和尚大怒骂道:“你这业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识, 正是连本也不知。 还在此捣甚么鬼!”玄奘被他骂出这般言语,入寺跪告师父,眼泪双流道:“人生于天地之间,禀阴阳而资五行,尽由父生母养,岂有为人在世而无父母者乎?”再三哀告,求问父母姓名。长老道:“你真个要寻父母,可随我到方丈里来 。”玄奘就跟到方丈,长老到重梁之上,取下一个小匣儿,打开来取出血书一纸,汗衫一件,付与玄奘。玄奘将血书拆开读之,才备细晓得父母姓名,并冤仇事迹。 本末终始,尽在于此矣。

玄奘读罢,不觉哭倒在地道:“父母之仇,不能报复,何以为人?十八年来,不识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有母亲。此身若非师父捞救抚养,安有今日?容弟子去寻见母亲,然后头顶香盆,重建殿宇,报答师父之深恩也!”师父道:“你要去寻母,可带这血书与汗衫前去,只做化缘,径往江州私衙,才得你母亲相见。”

玄奘领了师父言语,就做化缘的和尚,径至江州。适值刘洪有事出外,也是天教他母子相会,玄奘就直至私衙门口抄化。那殷小姐原来夜间得了一梦,梦见月缺再圆, “终始”二字活现。 暗想道:“我婆婆不知音信,我丈夫被这贼谋杀,我的儿子抛在江中,倘若有人收养,算来有十八岁矣,或今日天教相会,亦未可知。”

正沉吟间,忽听私衙前有人念经,连叫“抄化”,小姐又乘便出来问道:“你是何处来的?”玄奘答道:“贫僧乃是金山寺法明长老的徒弟。”小姐道:“你既是金山寺长老的徒弟……”叫进衙来,将斋饭与玄奘吃。仔细看他举止言谈,好似与丈夫一般。小姐将从婢打发开去,问道:“你这小师父,还是自幼出家的?还是中年出家的?姓甚名谁?可有父母否?”玄奘答道:“我也不是自幼出家,我也不是中年出家,我说起来,冤有天来大,仇有海样深!我父被人谋死,我母亲被贼人占了。我师父法明长老,教我在江州衙内寻取母亲。”小姐问道:“你母姓甚?”玄奘道:“我母姓殷,名唤温娇,我父姓陈,名光蕊,我小名叫做江流,法名取为玄奘。”小姐道:“温娇就是我。但你今有何凭据?”

玄奘听说是他母亲,双膝跪下,哀哀大哭:“我娘若不信,见有血书汗衫为证!”温娇取过一看,果然是真,母子相抱而哭。就叫:“我儿快去!”玄奘道:“十八年不识生身父母,今朝才见母亲,教孩儿如何割舍?”小姐道:“我儿,你火速抽身前去!刘贼若回,他必害你性命!我明日假装一病,只说先年曾许舍百双僧鞋,来你寺中还愿。那时节,我有话与你说。”玄奘依言拜别。

却说小姐自见儿子之后,心内一忧一喜,忽一日推病,茶饭不吃,卧于床上。刘洪归衙,问其缘故,小姐道:“我幼时曾许下一愿,许舍僧鞋一百双。昨五日之前,梦见个和尚,手执利刃,要索僧鞋,便觉身子不快。”刘洪道:“这些小事,何不早说?”随升堂吩咐王左衙、李右衙:江州城内百姓,每家要办僧鞋一双,限五日内完纳。

百姓俱依派完纳讫。小姐对刘洪道:“僧鞋做完,这里有甚么寺院,好去还愿?”刘洪道:“这江州有个金山寺、焦山寺,听你在那个寺里去。”小姐道:“久闻金山寺好个寺院,我就往金山寺去。”刘洪即唤王、李二衙办下船只。小姐带了心腹人,同上了船,稍水将船撑开,就投金山寺去。

却说玄奘回寺,见法明长老,把前项说了一遍。长老甚喜。次日,只见一个丫鬟先到,说夫人来寺还愿。众僧都出寺迎接。小姐径进寺门,参了菩萨,大设斋衬,唤丫鬟将僧鞋暑袜,托于盘内。来到法堂,小姐复拈心香礼拜,就教法明长老分俵与众僧去讫 。玄奘见众僧散了,法堂上更无一人,他却近前跪下。小姐叫他脱了鞋袜看时,那左脚上果然少了一个小指头。当时两个又抱住而哭,拜谢长老养育之恩。法明道:“汝今母子相会,恐奸贼知之,可速速抽身回去,庶免其祸。”小姐道:“我儿,我与你一只香环,你径到洪州西北地方,约有一千五百里之程,那里有个万花店,当时留下婆婆张氏在那里,是你父亲生身之母。我再写一封书与你,径到唐王皇城之内,金殿左边,殷开山丞相家,是你母生身之父母。你将我的书递与外公, 以阿娇江流而论,则光蕊又为本,外公又为末。 叫外公奏上唐王,统领人马,擒杀此贼,与父报仇,那时才救得老娘的身子出来。我今不敢久停,诚恐贼汉怪我归迟。”便出寺,登舟而去。

玄奘哭回寺中,告过师父,即时拜别,径往洪州。来到万花店,问那店主刘小二道:“昔年江州陈客官有一母亲住在你店中,如今好么?”刘小二道:“他原在我店中,后来昏了眼,三四年并无店租还我,如今在南门头一个破瓦窑里,每日上街叫化度日。那客官一去许久,到如今杳无信息,不知为何。”玄奘听罢,即时问到南门头破瓦窑,寻着婆婆。婆婆道:“你声音好似我儿陈光蕊。”玄奘道:“我不是陈光蕊,我是陈光蕊的儿子。温娇小姐是我的娘。”婆婆道:“你爹娘怎么不来?”玄奘道:“我爹爹被强盗打死了,我娘被强盗霸占为妻。”婆婆道:“你怎么晓得来寻我?”玄奘道:“是我娘着我来寻婆婆。我娘有书在此,又有香环一只。”

那婆婆接了书并香环,放声痛哭道:“我儿为功名到此,我只道他背义忘恩,那知他被人谋死!且喜得皇天怜念,不绝我儿之后,今日还有孙子来寻我。”玄奘问:“婆婆的眼,如何都昏了?”婆婆道:“我因思量你父亲,终日悬望,不见他来,因此上哭得两眼都昏了。”玄奘便跪倒,向天祷告道:“念玄奘一十八岁,父母之仇不能报复。今日领母命来寻婆婆,天若怜鉴弟子诚意,保我婆婆双眼复明!”祝罢,就将舌尖与婆婆舔眼。须臾之间,双眼舔开,仍复如初。婆婆觑了小和尚道:“你果是我的孙子!恰和我儿子光蕊形容无二!”婆婆又喜又悲。玄奘就领婆婆出了窑门,还到刘小二店内,将些房钱赁屋一间,与婆婆栖身。又将盘缠与婆婆道:“我此去,只月馀就回。”

随即辞了婆婆,径往京城。寻到皇城东街殷丞相府上,与门上人道:“小僧是亲戚,来探相公。”门上人禀知丞相,丞相道:“我与和尚并无亲眷。”夫人道:“我昨夜梦见我女儿满堂娇来家,莫不是女婿有书信回来也。”丞相便教请小和尚来到厅上。小和尚见了丞相与夫人,哭拜在地,就怀中取出一封书来,递与丞相。丞相拆开,从头读罢,放声痛哭。夫人问道:“相公,有何事故?”丞相道:“这和尚是我与你的外甥。女婿陈光蕊被贼谋死,满堂娇被贼强占为妻。”夫人听罢,亦痛哭不止。丞相道:“夫人休得烦恼,来朝奏知主上,亲自统兵,定要与女婿报仇。”

次日,丞相入朝,启奏唐王曰:“今有臣婿状元陈光蕊,带领家小江州赴任,被稍水刘洪打死,占女为妻;假冒臣婿,为官多年。事属异变。乞陛下立发人马,剿除贼寇。”唐王见奏大怒,就发御林军六万,着殷丞相督兵前去。丞相领旨出朝,即往教场内点了兵,径往江州进发。晓行夜宿,星落鸟飞,不觉已到江州。殷丞相兵马,俱在北岸下了营寨。星夜令金牌下户唤到江州同知、州判二人,丞相对他说知此事,叫他提兵相助,一同过江而去。天尚未明,就把刘洪衙门围了。刘洪正在梦中,听得火炮一响,金鼓齐鸣,众兵杀进私衙,刘洪措手不及,早被擒住。丞相传下军令,将刘洪一干人犯,绑赴法场,令众军俱在城外安营去了。

丞相直入衙内正厅坐下,请小姐出来相见。小姐欲待要出,羞见父亲,就要自缢。玄奘闻知,急急将母解救,双膝跪下,对母道:“儿与外公,统兵至此,与父报仇。今日贼已擒捉,母亲何故反要寻死?母亲若死,孩儿岂能存乎?”丞相亦进衙劝解。小姐道:“吾闻妇人从一而终。痛夫已被贼人所杀,岂可靦颜从贼 ?止因遗腹在身,只得忍耻偷生。今幸儿已长大,又见老父提兵报仇,为女儿者,有何面目相见!惟有一死以报丈夫耳!”丞相道:“此非我儿以盛衰改节,皆因出乎不得已,何得为耻!”父子相抱而哭,玄奘亦哀哀不止。丞相拭泪道:“你二人且休烦恼,我今已擒捉仇贼,且去发落去来。”即起身到法场。恰好江州同知亦差哨兵拿获水贼李彪解到。丞相大喜,就令军牢押过刘洪、李彪,每人痛打一百大棍,取了供状,招了先年不合谋死陈光蕊情由。先将李彪钉在木驴上,推去市曹,剐了千刀,枭首示众讫;把刘洪拿至洪江渡口先年打死陈光蕊处,丞相与小姐、玄奘,三人亲到江边,望空祭奠,活剜取刘洪心肝,祭了光蕊, 此亦事之终始也。 烧了祭文一道。

三人望江痛哭,早已惊动水府。有巡海夜叉,将祭文呈与龙王。龙王看罢,就差鳖元帅去请光蕊来到,道:“先生,恭喜!恭喜!今有先生夫人,公子同岳丈,俱在江边祭你,我今送你还魂去也。再有如意珠一颗,走盘珠二颗,绞绡十端,明珠玉带一条奉送。你今日便可夫妻子母相会也。”光蕊再三拜谢。龙王就令夜叉,将光蕊身尸送出江口还魂, 此亦物之本末也。 夜叉领命而去。

却说殷小姐哭奠丈夫一番,又欲将身赴水而死,慌得玄奘拚命扯住。正在仓皇之际,忽见水面上一个死尸浮来,靠近江岸之旁。小姐忙向前认看,认得是丈夫的尸首,一发嚎淘大哭不已。

众人俱来观看,只见光蕊舒拳伸脚,身子渐渐展动,忽地爬将起来坐下。众人不胜惊骇。光蕊睁开眼,早见殷小姐与丈人殷丞相同着小和尚,俱在身边啼哭。光蕊道:“你们为何在此?”小姐道:“因汝被贼人打死,后来妾身生下此子,幸遇金山寺长老抚养长大,寻我相会。我教他去寻外公,父亲得知,奏闻朝廷,统兵到此,拿住贼人。适才生取心肝,望空祭奠我夫,不知我夫怎生又得还魂?”光蕊道:“皆因我与你昔年在万花店时,买放了那尾金色鲤鱼,谁知那鲤鱼就是此处龙王。后来逆贼把我推在水中,全亏得他救我,方才又赐我还魂,送我宝物,俱在身上。更不想你生下这儿子,又得岳丈为我报仇。真是苦尽甘来,莫大之喜!”众官闻知,都来贺喜。

丞相就令安排酒席,答谢所属官员,即日军马回程。来到万花店,那丞相传令安营。光蕊便同玄奘到刘家店寻婆婆。那婆婆当夜得了一梦,梦见枯木开花,屋后喜鹊频频喧噪,想道:“莫不是我孙儿来也?”说犹未了,只见店门外,光蕊父子齐到。小和尚指道:“这不是俺婆婆?”光蕊见了老母,连忙拜倒。母子抱头痛哭一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 又将终始本末一题。 算还了小二店钱,起程回到京城。进了相府,光蕊同小姐与婆婆、玄奘都来见了夫人。夫人不胜之喜,吩咐家僮,大排筵宴庆贺。丞相道:“今日此宴,可取名为‘团圆会’。” 本末终始,一笔尽之矣。 真正合家欢乐。

次日早朝,唐王登殿,殷丞相出班,将前后事情备细启奏,并荐光蕊才可大用。唐王准奏,即命升陈萼为学士之职,随朝理政。玄奘立意安禅,送在洪福寺内修行。后来殷小姐毕竟从容自尽,玄奘自到金山寺中,报答法明长老。 得止为终,故仍结到金山。

不知后来事体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出娘胎,便遭此大难,前以刘洪之难起,后从寇洪之难终。是一部书的大章法,一生的大结局。尝读唐史,见尉迟恭身无完肤,方才成得个国公。三藏虽未至此,而心力已尽。可见世之欲安然以成正果者,岂非大妄。

果由花结,花以蕊放。未到西天结果,先在东土开花,未见东土开花,已见长安发蕊,此所以为陈光蕊也。功业本于四时,文章成于天造,不啻葱岭之河,一泻万里矣。

此回的根蒂实肇于盂兰盆会,正是取经的法脉,全部的关会,其有关于此书也大矣。故写长安的雄壮,山川的名胜,正见三藏之来龙有本,根器之洪深,以见此萼之胎孕不凡也。自到万花店,此花已放,此金蝉之所以出世也。故言此子声名远大,与众不同,正是取经成圣的张本。长安寿星,总是长生的正旨,至洪福寺,已伏松枝之公案矣。一百回的始终本末,此回布置已定,即本传的起伏,前后的照应,字句法脉丝毫不爽。不惟奇书,抑亦奇文也。

三藏却是金蝉化生,不惟埋伏脱壳之案,正见妙理之无穷也。凡人生斯世,无非一个金蝉,莫不当由凡入圣,以脱其壳,又何独一三藏?此正是作书的本意。蕴蓄之玄关,而世竟目为闲书,则误矣。

明德为本,所以先写长安应试;新民为末,所以次写江州赴任。知止为始,所以首写法明;得止为终,所以尾又结到金山。至其中报亲又为本,报师又为末;状元又为始,学士又为终。故云团圆会也。

金山法明,正与幽独作一反照。刘洪之阴谋毒害,只说暗昧之可欺,岂知天理昭彰,报应丝毫不爽。故只写江流之复仇,其神便已全然注定下意。

人每以此卷为不通,不知一部《西游》,那一卷是通者,岂有不通而以为奇者也。即和尚取经,甚属扯淡,有何奇处,亦足以为古人之奇也。殊不知所谓奇书者,原是借题写景,言在此而意却不在此,其中另别有一种奇妙,实与他书不同。若必拘而执之,一字不可读矣。 lU7gvOGtfsUxMqQo/3ipXoJPtJyiEvDKThG2M8qBZDwqnmavGFXqGg10mL6qV+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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