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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老老一进荣国府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在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 正点“失通灵”于此。 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 补心之药也,而既失难补。 喝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刚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冷一片沾湿, 在他处明写。 吓的忙伸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又比宝玉大两岁,近年也渐省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 妙是一半。 不觉羞得红涨了脸面,遂不敢再问。仍旧理好了衣裳,随至贾母处来,胡乱吃过晚饭,过这边来。袭人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与宝玉换上 。宝玉含羞央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别人。”袭人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知了。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 梦中说梦第一人,而情景都现。

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与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 点明上半回题目。 袭人自知系贾母将他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理,遂和宝玉偷试了一番, 又重叙一过,转从袭人边写出“偷”字,作者亦掩耳盗铃。 幸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越发尽职。 是何职?一叹。但云尽职,职而已矣,并非情也,是已勘透终极。 暂且别无话说。 按下上半回,从此另起炉灶,大开排场。

按荣府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百馀口;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有个头绪可作纲领。 突然一按,按得离奇,百二十回文字至此才第六回,便已若无一人可写,无一事可记,岂江郎才尽于此耶?殊不知得头绪、挈纲领都在此,作者断不肯顺笔递出,故特作大提掇、郑重语。○此按按《易》道也,三百馀口、一二十件,都是《易》象,已开其端。 正思从那一件事、那一个人写起方妙,却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 渺渺茫茫,原原本本。 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 瓜葛,藤蔓,与维系之。 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这一家说起,倒还是个头绪。 明明自说头绪,如何轻易看过?

原来这小小之家姓王, 姓王,一部《易》理在此矣。 乃本地人。 本地人。 其祖上曾做过一个小小京官, “小小”字三见。 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 王夫人之父,自然是凤姐之祖,必如此叙者,重在凤姐边也。又为凤姐定明辈数。 因贪王家的势利, 是为狗之祖。 便连了宗 连了宗。 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 则王子腾当排二,王子胜当排三。 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的,知有此一门远族, 远族。 馀者皆不知也。目今其祖早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 名王成。 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了。王成亦相继身故, 相继身故。 有子小名狗儿, 名狗儿,历叙子若孙皆有名,而本人则但曰姓王,而无名。 娶妻刘氏, 刘氏。 生子小名板儿, 板儿。 又生一女,名唤青儿, 青儿。 一家四口,以务农为业。 务农。 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 ,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老老接来,一处过活。 刘老老上场了。 这刘老老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 老寡妇而久经世代,语亦奇。 膝下又无子息, 无子息。 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了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艮东北,坤西南,位相对,故云一心一计帮着过活。且王成与老老为对头亲家,凡详演艮象者,正从对面勘定坤位,惟恐众人不明刘老老之为坤,而全书隐参《易》道之旨也。

因这年秋尽冬初, 九月十月之交,剥极而坤之候。 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不敢顶撞, 巽顺。 因此刘老老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家,那一个不是老老成成,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你皆因年小时托着那老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定。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 又下艮土注脚。凡此妙义,殊难尽说,闲人既发其大段,他若“年小时托老的福”,乃“乾坤六子,艮为少男”,诸如此类,以意会之可也。 这长安城中遍地皆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罢了。在家跳蹋也没用 !”狗儿听了,道:“你老只会在炕头上坐着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去不成?”刘老老说道:“谁叫你打劫去呢?也到底大家想个方法儿才好,不然,那银子钱会自己跑到咱们家里来不成?” 设一村妪,便逼真一村妪。设一庄家人,便逼真一庄家人。所以为神品。 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做官的朋友, 渐次引到贾府情事,如见如闻。 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刘老老道:“这倒也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 二语着眼,即我所谓“圣人到无可如何之时,亦惟保此生生不息之真种”而已。 有些机会, “机会”二字正对“头绪”。 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是你们拉硬屎 ,不肯去俯就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爽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 ,如今现是荣国府 拍到荣府。 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他们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布施。 在村妪口中点染“留”字如此恰好,又见正是王夫人等之留而已。 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还念旧,有些好处,亦未可知。只要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说得是!你我这样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只怕他那门上人也不肯去通报,没的去打嘴现世 。”

谁知狗儿利名心重, 是狗儿。 听如此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接道:“老老既如此说,况且当日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去走一遭,先试试风头看?”刘老老道:“嗳哟!可是说的。侯门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道:“不妨。我教你个法儿:你竟带了外孙小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 河出《图》,圣瑞也。故引进之人曰周瑞,乃《周易》之来源。以阴从阳,故为陪房。 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桩事,我们本极好的。”刘老老道:“我也知道,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说不得的了。你又是个男人,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也难卖头卖脚去 ,倒还是舍了我这副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也大家有益。”

当晚计议已定。次日天未明时,刘老老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了几句话。 必带板儿去者,见老阴少阳相续不息,乃点巧姐生机,又以此行为刻板定理,不可更易。 五六岁的孩子,听见带了他进城逛去,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老老带了板儿进城,至宁荣街来。至荣府大门前石狮子旁,只见簇簇的轿马。刘老老便不敢过去, 铺张盛景,老老自不敢过去。 且探探衣服,又教板儿几句话,然后蹲在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凸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门上说东谈西的。 活画。 刘老老只得挨上前来,问:“太爷们纳福 。”众人打量了他一回,便问是那里来的,刘老老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睬他,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脚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里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年老的说道:“不要误了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老老道:“那周大爷往南边去了, 其时正盛,为《易》道南行。 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里。你从这边绕到后街门上找就是了。”

刘老老谢了,遂携着板儿绕至后门上。只见门上歇着些生意担子, 老老从后门来,正阴进之方,而循环生机,实寓于此。故歇着许多生意担子,此际要人担荷也。 也有卖吃食的,也有卖顽耍的物件,闹吵吵三二十个孩子在那里厮闹。刘老老便拉住一个道: 三二十个孩子,三二为五,两五为十,总一土数,归藏于坤,即亥子两时之交,正老老得信处,故拉住一个问。 “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位周奶奶, 《连山》、《归藏》、《周易》,周为第三,故“周大娘有三个”;乃不易,乃变易,故周奶奶有两个。 不知是那一行当上的?”刘老老道:“他是太太的陪房。”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引着刘老老进了后院,至一院墙边指道:“这就是他家。” 自荣府大门至此,叙得情景宛然,画也画不出。一路都是如此,煞是好看,煞是好听。 忙又叫道:“周大妈,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

周瑞家的在内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 琐琐碎碎,作者何处得来?真能留心世故者,此等处批不胜批,赞不胜赞。 刘老老迎上来,问了个:“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老老,你好呀!你说这几年不见,我就忘了, 一问双管齐下,何等宛转。 请家里坐。”刘老老一面走,一面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了,那里还记得我们。”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倒长了这么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又问刘老老:“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老老便说:“原是特来瞧瞧你嫂子,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他丈夫昔年争买田地一事,多得狗儿之力, 关合艮土,又是狗儿先已自留今日地步。 今见刘老老如此,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便笑说:“老老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正佛去的!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 春秋两季地租子,隐括天地阴阳《易》理,故为周瑞所管。 闲时带着小爷们出门,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 乾、坤《易》之门,故管出门。 只因你老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竟破个例,与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老老有所不知,我们这里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不大理事,都是琏二奶奶当家了。 三句三转。 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儿,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 转到主脑。

刘老老听了纳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的。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了他?” 荣之败坏,凤为祸首,故阴之进从他始,人事也。若演天道,则重宝玉。 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的。如今有客来,都是这凤姑娘周旋接待。今儿宁可不见太太,倒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走这一遭儿。”刘老老道:“阿弥陀佛!这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说:“老老说那里话来,俗语说的‘自己方便,与人方便’, 成语颠倒说来,恰是这种妇人口吻,而有至理存焉。 不过用我一句话儿,那里费我什么事?”说着,便唤小丫头去倒厅上 ,悄悄的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了些闲话。

刘老老因说:“这位凤姑娘今年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嗐!我的老老,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别人都大呢!如今出跳得美人一般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的男人也说不过他呢。回来你见了,就知道了。 为凤姐虚画一照,句句如闻其声。 就这一件,待下人未免严了些。”说着,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忙起身催着刘老老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空儿,咱们先等着去了,若迟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说着,一齐下了炕,整顿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 板儿几句话,三致意焉 。随着周瑞家,逶迤往贾琏的住宅来

先至倒厅,周瑞家的将刘老老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影壁,走进了院门,知凤姐未出来,先找着了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 平,屏也,为风之蔽,故为凤姐心腹通房,而能随处遮护之,使留馀于万分之一者也。 周瑞家的先将刘老老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儿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谅奶奶也不责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个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 出色写平儿。 周瑞家的方出去领了他们进来,上了正房台阶。小丫头打起了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 此香非泛写,即秦氏房中之甜香,太虚幻境之幽香,同为引老老之物。 身子便似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刘老老此时点头咂嘴念佛而已。 佛,觉也,处处念佛,处处令人觉也。不仅写村妪常情。 于是引他到东边 生方。 这间屋里,乃是贾琏的大女儿睡觉之所。 凤姐并无二女,而曰“大女儿”者,见此少阳所关甚大。 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老老两眼,只得问个好,让了坐。刘老老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 屏、风原不可分。 才要称姑奶奶,只见周瑞家的说:“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叫他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体面的丫头。于是让刘老老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们倒上茶来吃了。

刘老老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罗柜筛面的一般 ,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铊般一物,却不住乱晃。 暗写一自鸣钟耳。第四十回中写刘老老亦曾出入巨家,岂竟不识此物,而矛盾若此。或曰为形容村妪作科诨设,是胥失之。夫自鸣钟,十二辰之定位,子午同宫,有天地阴阳和同之象,正是一刘老老影子。刘老老之为《易》道用暗写,故自鸣钟亦用暗写也。 刘老老心中想着:“这是什么东西,有煞用呢 ?”正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倒吓了一跳,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 当是巳初,阳盛时也。又八九得七十二,为地数,为元功。 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平儿与周瑞家的忙起身说道:“老老只管坐着,等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迎出去了。

刘老老只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个妇人,衣裙悉索 ,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 阴气之微。 又见三两个妇人,都捧着大红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道:“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去,只有伺候端菜几人。半日,鸦雀不闻。忽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摆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 排场气概,无出此书之右者,如此等处是。 板儿一见了,便吵了要肉吃,刘老老一巴掌打了开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老老会意,于是带着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唧了一会,方蹭到这边屋内。只见门外铜钩上悬着大红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条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线闪缎大坐褥,傍边有银唾盒。那凤姐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那攒珠勒子 ,穿着桃红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 俨然见一人在纸上,真奇。此秋末冬初也,而凤姐已带紫貂昭君套,拨手炉灰,正觉阴进之速有如此。拨灰有生生不息意,又一意在焦大口中者。而写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绝倒。 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 ,盘内一个小盖钟

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的灰,慢慢的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 摄神取影之笔。 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立在面前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老老已是在地下拜了数拜, 此拜当不起,写得怕人。 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搀着不拜罢。 不能不拜。 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甚么辈数,不敢称呼。” 托大口气极肖,又有微旨在言外。 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老老了。”凤姐点头,刘老老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儿便躲在他背后,百端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非写乡里小儿,正见凤姐当不得此板一揖也。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人家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有人似的。”刘老老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笑道:“这话没的教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 一席话是从何处揣摩来的,而“何况你我”一句其声甚厉,纸上有声,千古才人,谁不下拜! 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儿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呢,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去了。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了几句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儿管事的来回话。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一会进来,说:“我问了,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一样的,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老老道:“也没甚的说,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情分。”周瑞家的便道:“没有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老老。 买田出力,无留不报,非写周瑞家的也。

刘老老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道:“论理今日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的。 开口告人难,言之慨然。而写老老何等身分,耻之于人大矣。 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少不得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 刘老老方才论理,而小大爷已来了,是故“一进”紧接“初试”,“送宫花”紧接“一进”。 凤姐忙止道:“刘老老,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矫,轻裘宝带,美服华冠。 老老眼中写出贾蓉。 刘老老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莫处藏。 非老老怯生,正对照言容之无可容也。 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 正名定分。 刘老老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 先笑。 “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 借炕屏点睛。炕,床笫,屏为障蔽,乃玻璃者,虽欲障而不能。 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去略摆一摆,就送过来的。”凤姐道:“迟了一日,昨儿已给了人了。” 当是给了可卿。 贾蓉听说,便嘻嘻的笑着,在炕沿子上下个半跪道:“婶子若不借,我父亲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了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 写来不堪寓目。 凤姐笑道: 也笑。 “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你们那里也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我的东西才罢,一见了就要想拿去。”贾蓉笑道:“只求开恩罢。”凤姐道:“碰坏一点,你可仔细你的皮!” 有神情。 因命平儿:“拿了楼门上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来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 何事耶? 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请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转回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 现淫妇身,说淫妇法。作者之心,鬼耶?魔耶?佛耶?这正是刘老老没藏处,能详辨此段,即能详辨下回“戏”字。 贾蓉方慢慢退出。

这刘老老身心方安,便说道:“我今日带了你侄儿, 凤姐适云不知辈数,刘老老亦不知辈数了。王姓与王夫人之父联宗,而认为侄,则王姓与王夫人为一辈,其子王成乃王夫人宗侄矣,与凤姐为一辈,王成之子狗儿乃凤姐侄辈,至板儿乃孙辈。“今日带了你侄儿”,是已乱其辈数,直越板儿而上之,挤凤姐而下之,使与狗儿等矣。作者寓意每在矛盾,他处或有知者,而此处存此细帐,藏此深意,当是千人千忽者,闲人之闲有矣夫! 不为别的,只因他爹娘在家里,连吃的也没有,天气又冷了,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爹在家里怎么教你的?打发咱们来作煞事的?只顾吃果子呢。”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活现 。因问周瑞家的道:“这老老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呢?”刘老老忙道:“一早就往这里来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来,摆在那边屋里,过来带了刘老老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 留在此处。 凤姐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道:“方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原不是一家,是当初他们的祖与老太爷在一处做官,因连了宗的, 又叙清辈数,作者何尝忘记。 这几年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了,却也从没空过的。今来瞧瞧我们,也是他的好意,不可简慢了他,便有什么话说,叫二奶奶裁度着就是了。” 王夫人留。 凤姐听了说道:“怪道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若知道就好了。

说话间,刘老老已吃完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舚唇咂嘴的道谢 。凤姐笑道:“且请坐了,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也知道了。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中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是有的。况我接着管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亲戚们。一则外面看着虽是烈烈轰轰,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与人也未必信呢。今你既大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儿向我张口,怎好教你空手回去?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呢,你不嫌少,且先拿了去用罢。” 凤姐留以此,而在坤德为“黄裳元吉”,巧姐生矣。故曰做衣服的银子二十两,两土数,亦为坤训也。 那刘老老先听见告艰苦,只当是没想头了, 凤姐说难,老老没想,求者与者,大概如斯,是人人能写出的,而独能写得熨帖恰好。 又听见给他二十两银子,喜得眉开眼笑道:“我们也知艰难的。但俗语道:‘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些。’ 直当面以兽骂之。 凭他么样,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呢。” 你的毛比他们的腰,令人读之笑,思之更笑。此语再见,劝人但拔一毛即是留也。 周瑞家的在旁,听见他说的粗鄙, 我尚道他蕴藉。 只管使眼色止他。 既来之,则安之,老老止不住也。 凤姐笑而不睬,叫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来, 全书是钱,老老是一串,正是眼。 都送至刘老老跟前。凤姐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们作件冬衣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 开再来之路,曰逛逛,则狂走而又狂走,是何景象! 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虚留你们了, 留是点刘,不留是点今日之老老。 到家该问好的都问个好儿。”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刘老老只是千恩万谢的,拿了银钱,随周瑞家的走至外厢。周瑞家的道:“我的娘,你怎么见了他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 明摘此句。 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 亲侄儿,侄儿矣,也要和软些,奇谈。 那蓉大爷才是他的侄儿呢, 又是正名定分。 他怎么又跑出这样侄儿来了?”刘老老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得上话儿来?” 我见犹怜,趣绝。 二人说着,又至周瑞家中,坐了片刻,刘老老要留下一块银与周瑞家的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老老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 后门来,后门去。写得黑魆魆。

未知刘老老去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不满一页纸,缴销上半回,以“初试”即是“神游”,不过借袭人完足之,是收缩法。而“初试”即是“一进”,随以一贾蓉环缴之,是引伸法。

世故人情,到此回观止矣。一人有一人口气,一事有一事光景。即今百年阅历,处处留心,而有必非所见,必非所闻者,竟亦凿凿道出,真是神工鬼斧。

描摹世故人情,难矣。而于这里头隐藏一部后天《周易》,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他小说有之否?

写底里正义,《西游记》优为之,而面子非僧即魔,犹易能也。写面子,状声口,肖情形,《水浒》能之,而无底里可顾。挟势利,绘淫荡,《金瓶》能之,亦无底里可顾。此书后来居上。

【护花主人评曰】文章有暗写,有明写。不便明写者,当暗写,宝玉于秦氏房中梦教云雨是也;不必暗写者,即明写,宝玉与袭人初试云雨是也。

秦氏房中,如果梦中云云,宝玉何必含羞,又何必央求别告诉人?宝玉说“一言难尽”,又细说与袭人,其情其事,跃然纸上。

秦氏房中,是宝玉初试云雨,与袭人偷试,却是重演。读者勿被瞒过。

按着秦氏房中之梦,便写与袭人试演,可见宝玉一生淫乱,皆从秦氏房中一睡而起。

头绪万端,直无从说起,借刘老老叙入,觉文情闲逸,且为巧姐结果伏线。

写刘老老在家商量,及到门上问话,周瑞家引进荣府,看见服食陈设,见王熙凤说话,活画出一乡里老妪到富贵人家光景,真是写生之笔。

贾蓉借玻璃炕屏,何必写眉眼身材、衣服冠带?作者自有深意。凤姐先假不允,贾蓉屈膝跪求始允借给,贾蓉出去,又唤转来,凤姐出神半日,笑说“罢了,晚饭后你再来再说,这会子有人”等语,神情闪烁飘荡,慧眼人必当看破。 IX0yP24S9HST/XPUIw83fOHeeVXfRAtdOiecCALh8y2TZuSVJ6UcBzXm7VZ8BQ1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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