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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封肃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既是你的女婿,便带了你去,面禀太爷便了。”大家把封肃推拥而去。封家各各惊慌,不知何事。至二更时分,封肃方回来。众人忙问端的 ,“原来新任太爷姓贾名化,本湖州人氏,曾与女婿旧交。因在我家门首看见娇杏丫头买线, “侥幸”也,偶因一顾,遂得所归,侥幸于意外,反照本书诸缺陷者。 只说女婿移住此间,所以来传。我将缘故回明,那太爷感伤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待我差人去,务必找寻回来。’ 只不过如此写法。 说了一回话,临走又送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觉感伤。一夜无话。
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 答谢不过如此,真是加倍奉还。 又一封密书与封肃,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得眉开眼笑,巴不得去奉承太爷, 大如。 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 ,当夜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衙内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言, 绝倒。 又封百金赠与封肃,又送甄家娘子许多礼物,令其且自过活,以待访寻女儿下落。却说娇杏那丫鬟便是当年回顾雨村的,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奇缘,也是意想不到之事。 一部眼泪书,偏开头写一得意人,故云“意想不到”。 谁知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载雨村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作正室夫人。
正是:
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 二语重看“回顾”,不仅收束娇杏,有言外意在。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赴京。 弃九用六,背阳用阴,明写一恶人,则凡“假语村言”正面处可想而知 。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进士,选入外班 ,今已升了本县太爷。 是本县太爷,记清了 。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且恃才侮上,那官员皆侧目而视。 非为雨村出考也,乃自下全部演义注脚。 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参了一本,说他“性情狡猾,擅改礼仪,外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势,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 再下注脚。 龙颜大怒,即批革职。部文一到,本府各官无不喜悦。那雨村虽十分惭恨,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所积宦囊并家属人等 ,送至原籍安顿妥当,却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风”、“月”一点。○文字不满一页,许多事实略无不尽,此笔难得。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方 ,闻得今年盐政点得是林如海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为巡盐御史, 黛玉为一书之主,自然当用重笔特提。而作者即以自赞木石姻缘,故姓林;自负其书才大如海,故所生为林如海,水生木也。其书维持名教,扶阳抑阴,故地处维扬。盐为人家所必需,故官居盐政;又北方之味,木无生气矣,概林之终身。其文无非写脂粉,则曰探花;其意无非寓讽谏,则是兰台。本贯姑苏,姑苏,吴也,吴,无也,究云无是公。试问作者,以闲人为然否? 到任未久。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只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甲出身。虽系世禄之家,却是书香之族。 历叙根基高贵,家世清华,正抬举黛玉处,以反对薛氏,所谓贵阳而贱阴。 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没甚亲支嫡派的。 芟除烦芜,是文家预为斡旋法。 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又于去岁亡了。虽有几房姬妾,奈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 又皆随手抹去。 只嫡妻贾氏生得一女, 非贾生林,实因林生贾。木所生则为荣,看府名曰荣,可知总为黛玉而设。 乳名黛玉, 黛玉之玉与宝玉之玉,是一不是二。黛,黑色也。故后文有可染眉之说。得情之正为通灵,为宝玉;一涉人欲则受染而失通灵,为黛玉矣。 年方五岁, 士隐梦识通灵乃在盛夏,嗣是失女、失火、移居,而病、而走,以及雨村官来官去,游览历年,计之与五岁相符,作者何尝忽略?至后则两玉年纪皆故作呓语矣。 夫妻爱之如掌上明珠。见他生得聪明俊秀,也欲使他识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且说雨村在旅店,偶感风寒,愈后又因盘费不继,正欲得一居停之所,以为息肩之地 。 宦囊家属回籍云云,知非闲笔,特为此处安顿。为文非易事也。 偶遇两个旧友,认得新盐政,知他正要请一西席教训女儿 ,遂将雨村荐进衙门去。这女学生年纪幼小,身体又弱,工课不限多寡,其馀不过两个伴读丫鬟,故雨村十分省力,正好养病。
看看又是一载有馀。不料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病而亡。 已得鱼兔,可弃筌蹄,既安“恤孤女”之根,又黛玉才出便写忧患。 女学生侍奉汤药,守丧尽礼,过于哀恸,素本怯弱,因此旧症复发,有好些时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事,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这一日,偶至郊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信步至一山环水漩、茂林修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有额题曰“智通寺”, 智通则无累。 门傍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云: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两言总括势利财色种种累智之物。黛玉出矣,冷子兴矣,一切生、旦、净、丑皆要登场,故过脉处用特笔一顿。
雨村看了,因想道:“这两句文虽甚浅,其意则深。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 , 自状其书。 何不进去一访?”
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饭。雨村见了,却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又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当寻于语言文字之外,其实老僧是广长舌。 雨村不耐烦,仍退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刚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 四字微旨。 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 诚是一部大古董。 姓冷,号子兴的, 姓字愁惨,满目阴凝,借《金瓶·冷遇》而反用之。 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 刘四骂人。而一冷一假,是全书作为本领。 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最相投契。
雨村忙亦笑问:“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 一说奇遇,一说偶遇,奇偶相参,一阴一阳,便是《易》道六十四卦所从出。 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 ,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 本文叙景,俨然三月,此月半当是三月十五,乃上回甄家被火之日也。被火而真成丹,雹行而贾复职,针锋隐对。○北地呼雹曰“冷子” 。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不期这样巧遇。” 又一巧遇,合上奇缘,凡冷香丸、金锁等魂魄已摄在个里。 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 惯问新闻,以新闻自赏也。 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的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 衔玉而生,新亦新极矣。作书立意时不知从何处得来,乃曰“小小异事”,旨深哉!○我固言演“明德”。 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笑道:“荣国贾府中, 荣,草木之华也。因黛玉而生出荣府,乃在冷子兴口中叙出。冷子何物,荣其堪乎? 可也不玷辱了老先生的门楣。”雨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 自东汉贾复以来,汉为刘氏,凡事当留。贾复为源,当思“七日”。作者征故郑重如此,而刘老老已到。 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认他,故越发生疏了。” 不即合拍,妙能摇曳,通章如此。 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荣、宁二府也都萧索了, 因林生荣,因荣生宁,“萧索”自注“冷”字。 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荣、宁两宅人口也极多,如何便萧索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 金位西,主杀;陵,丘陇坟墓也。善于用古,恰为十二钗一哭。 因欲游览六朝遗迹, 无非金粉。 那日进了石头城, 恰好有此城,信手拈来,头头是道。 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 街东、街西,如何相连?正是梦话开端。 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外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边一带花园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苍蔚温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 骂人。 古人有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说尽巨家。 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 ,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 《易》曰:“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也。”故谨履霜之戒。一部《红楼》演一“渐”字。 这也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也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 全书以《左氏》“讥失教也”一言概之,贾、冷二人口中“不善教育”四字,乃大书特书。 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国公死后,长子贾代化 是其上代,则用代字排之。其人已化,则便以化字名之。此等处即《金瓶》之西门达也。 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敷, 有实不可无虚,故又以一名敷者,敷衍之而随手抹去。 八九岁上死了;只剩了一个次子贾敬, “无不敬”,冠《曲礼》。敬在贾,则假敬,写其生平大不敬也,是为罪首。 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馀者一概不在他心上。 为巨室痴儿立一照。 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 玉旁一辈因宝玉而生,乃演人心。珍失人心而行歹事,去玉加歹,则为殄,当殄灭之也。 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 绝倒!所谓“断除妄想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妖”。 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们胡羼 。这位珍爷也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 无所容于天地之间也。十六乃二八,重阴之数。 如今敬老爷是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 ,把那宁国府竟翻过来了, 翻了过来,一切全演反面。 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为妻, 代善,代嬗也,过去也。史字姓得最妙,请观廿三史中,善恶贞淫,何所不有,正是太君生平。又作者以太史自负。 生了两个儿子,长名贾赦, 罪人邀恩得释曰赦,则赦言罪人也,故字恩侯。妻邢氏,邢者,刑也。 次名贾政。 政乃“道之以政”之政,如周衰大夫犹有刑政治其私邑者,故字曰存周。而夫人则王氏,其“政”字注脚在《毛诗·王风》故也。又王为卦体,乃通部《诗》、《易》合传。 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了官,为人平静中和,也不管理家务。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 四字都是反面。 为人专方正直, 四字似是而非。 祖父钟爱,原要他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又额外赐了这政老爷一个主事之职,令其入部学习,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 珠义取圆,故早示寂。其匹为纨,合成圆洁。本书惟于李纨无贬词,陷溺中留人种也。 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就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 奇则非正,故书中以元春为气数之天。 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 是次年又生一位公子,记清。 说来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迹, 石破天惊之语,惜乎听之既熟,埋没作者苦心,怠慢作者得意。 你道是新闻异事不是?” 衔玉而生,奇矣。凡此历述,尤皆奇笔,得未曾有。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的来历不小。”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爱如珍宝。那周岁时,政老爷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 为“政”字略一注。 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玩弄。那政老爷便不喜欢,说他将来是酒色之徒耳,因此便不甚爱惜。独那太君还是命根一般。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聪明乖觉,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臭浊逼人。’ 数语足医淹缠病,而底面都在。 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岸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字,加以致知格物之功 ,悟道参玄之力者 ,不能知也。” 此数语别无美刺,实作者藉雨村口中自泄其机,是书所由来也。下文“天地生人”至“易地则同”洒洒落落一篇大文,不过为格致自援证佐。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故。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馀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晁、周、程、朱、张 ,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 立言得体。 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祚永运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气,不能洋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偶尔溢出者,值灵秀之气偶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相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偶生于薄祚寒门,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 ,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 ,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 ,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亦奇亦正,其驱役前代诸人,原自有不伦不类之处,缘以笼罩全书人物大致,又仍存为假语村言,正当如此议论也。或者谓为诸人作定评,岂非笨伯!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公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 此问答是明点,是正点。 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也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这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 承天命而体仁,则为甄家。 你可知道?”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就是贾府老亲,他们两家来往极亲热的。 有假家即有真家,是乃一气循环,递为消长,非有二也。故曰“老亲”,曰“来往”。至于真假既判,则成对待,此后两宝玉俱悉作对待言,直至百十六回“得通灵”方合。 至在下也和他家往来非止一日了。”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 假语村言,实与真假两处互相贯串,故曰“也曾处馆”。 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荣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是这个学生虽是启蒙 ,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 。说起来还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里自己糊涂。’又常对着跟他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希罕尊贵呢。你们这种浊口臭舌,万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最为要紧。若使要说的时候,必用净水香茶嗽了口方可;设若说错,便要凿牙穿眼的。’其暴虐顽劣,种种异常。只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变了一个样子。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 ,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的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作什么?莫不叫姐妹们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煞!’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痛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果觉疼得好些,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极奇极创文字,为宝玉正照。其说真正乃说假也,借村言立案。可笑不可笑最重,真则可,假则不可。笑,孝也。 为他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我所以辞了馆出来的。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父祖基业,从师友规劝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真假相对,只写一宝玉而已。若必及其姊妹,则为蛇足,然又不可不作一虚影。故方才提出,急以子兴接叙贾府三个云云截住,以见子兴叙事不突,而文义遂滴水不溢。作小说岂是易事!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在三个也不错。政老爷之长女名元春, 元者,善之长;春则生意也。书中以元春为气数之天,故名以此。 因贤孝才德, 四字重看,俟“省亲”回评出,非闲人好以腐语作傅会。 选入宫作女史去了 。 宝玉只小元春一岁,元春已作女史,宝玉年纪当有多大? 二小姐乃是赦老爷姨娘所出,名迎春。三小姐政老爷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惜春。 三女立名,慨乎言之。曰迎、曰探、曰惜,青旗鸾辂,甫及郊迎,一瞬流光,又伤迟暮,人寿几何,而叹息随之。探,叹;惜,息也。所谓“勘破三春不久长”,得此一元,切当保泰。 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多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取, 以阴从阳则成真。 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馀者方从了‘春’字。 自下三春注脚,包罗万象。 上一排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 “地道敏树”,故为林匹,有深意存。 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手笑道:“是极!我这女学生名叫黛玉,他读书凡‘敏’字他皆念作‘密’字, 黛玉以口舌取祸,病在敏,病在疏也。读“敏”为“密”,所以示戒。 写字遇着‘敏’字,亦减一二笔,我心中每每疑惑。今听你说,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凡女子相同。度其母不凡,故生此女。今知为荣府之外孙,又不足罕矣。 荣府为黛而设,故急串入,以便缴还上半回。 可惜上月其母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三个,这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的东床何如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政公已有了一个衔玉之子,又有长子所遗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何如。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次名贾琏, 赦有二子,次名琏,其长子何名?至十三回玉旁者有贾琮居首,后宝玉在邢夫人处又有贾琮来问好。夫来问好,而不说请安,则宝玉之兄也。乃邢夫人又有责奶妈子之语,又当是小儿。如此类都是梦话。 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做亲,娶的是政爷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 官是同知,绝倒!琏、敛同音,聚敛也,叹世人同知聚敛也。 也是不喜读书的,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所以目今现在乃叔政老爷家住,帮着料理家务。谁知自娶了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舍之地 。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一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熙凤为败荣之人,故于冷子与口中最后演出,且虚虚立一小传,针线缜密。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只怕都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 收束完固。 子兴道:“正也罢,邪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账,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只顾说话,就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钱。
方欲走时,忽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 以虚喝作结,小说常套,而已注“复世职”百十九回。 雨村忙回头看时,要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上回为宝玉来历,此回乃黛玉来历。上半回发依贾府之由,下半回设会宝玉之所。而此中见彼,彼中见此,不能分析,是为奇文。
第一、第二两卷总为宝、黛立传,其实总为一玉立传也。玉,通灵也。通灵,心也。一奇一偶,阴阳对立。上回演“心”字之源,以真假为究竟;此回演“情”字之始,以冷热为枢机。雨村,热中人也。子兴,冷姓人也。首演真假,是自出杼轴,次演冷热,是借人门径。而仍以半隐半明出之,是则青出于蓝。
前半回事甚繁,叙来何其简;后半回事甚简,叙来何其繁。而宾主正馀一丝不走,洵为大才。自上半入下半,已如行山阴道上矣。及至下半一问一答,顺逆相承,虚实相生,无一平笔,无一弱笔,能令读者忽而喜,忽而怒,忽哑然而笑,忽放心而哭,龙门复生,当不以予言为过,而其实不过善读《水浒传》而已。我于此不敢轻《红楼》,尤不敢忘《水浒传》。
是书无非隐演《四书》、《五经》。以宝玉演“明德”,以黛玉演物染,一红一黑,分合一心,天人性道,无不包举,是演《四书》。政、王乃所自出,政字演《书》,王字演《易》,合政、王字演《国风》。若贾赦之赦,邢氏之刑,则演《春秋》之斧钺也。至“毋不敬”三字,冠首《曲礼》。礼主春生,故东府之主曰敬,乃大有期望之意。奈其背敬叛礼,为造衅开端之罪首,遂至所出为珍,伦理澌灭矣。珍之转音通烝,即禽兽行上下乱之名,不必指定以下烝上。总一乱成《春秋》之大僇而已。必如此看去,是书本意,自然洞澈。
【护花主人评曰】娇杏者,徼幸也。贾雨村之罢官就馆,因馆而复得官,如娇杏之由婢而妾,由妾而正,皆徼幸也。智通寺者,言惟智者能通此书之义也。
冷子兴者,喻宁、荣二府极热闹后,必归冷落也。
宁、荣二府,头绪纷繁,若于后文补叙家世,竟不知该于何时补叙,势必冗杂。若不分晰叙明,东西两府,又牵混不清。妙在借冷子兴在村肆中闲谈叙及,且将林、甄、王、史各亲戚参差点出,既有根蒂,又毫无痕迹,真善于点题者。
邪、正二气,夹杂而生,所论最有意思。
情痴、情种,是宝玉、黛玉品题。
第二回一段之中,应分两小段:自起句起至“不曾上学”句止为一段,叙贾雨村得官娶娇杏,及罢官处馆,是补叙前事,引出林黛玉;自“雨村闲居无聊”句起至末为二段,叙宁、荣家世,宝玉性情,趁势逗出甄宝玉。
【大某山民评曰】此回书中,将宁、荣二府人名,一一点出,惟贾珠之妻李氏、李氏之子兰、政之妾赵氏、赵氏之子环、琏之妻王熙凤,俱用暗点。至珍之妻尤氏、蓉之妻秦氏,此回中俱未点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