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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 历过梦幻之后,则是书为既醒之书可知。 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 “真事隐去”明明说出,则全部无一真事可见。看者正不必指为某氏、某处解。目录上句只此一行。通灵,明德也,借通灵明明德也。说石头,新民也。以《大学》评《红楼》,我亦自觉迂阔煞人。 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己又云: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 真事既隐,尚何所有?既无所有,尚何一一?既无一一,尚何考较?此即是“假语村言”之案。要看他自相矛盾处,方能揉碎虚空。通部书皆是如此。 觉其行止识见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 ,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 此即辛酸泪,乃书之由来,实作者隐痛。 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 ,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数语当着眼。 故当此蓬牖茅椽 、绳床瓦灶,未足妨我襟怀。况对着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润人笔墨。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 又是“假语村言”,不可被他瞒过。 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故曰甄士隐云云”、“故曰贾雨村云云”,大开大合,两峰对峙,极文字大观。而上扇只一行,下扇十馀行,能铢两悉称,古大家能得几人?○“真”、“假”二字,此书主意也。真则去,假则言,告读者使各知此书主意,何读者动辄颠倒? 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梦幻是本旨,通灵石头是本旨也。通灵石头而寓提撕警觉,实《大学》是本旨也。

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说来虽近荒唐,细玩深有趣味。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 曰“大荒”,曰“无稽”,便是“真事隐”注脚。此书凡人名、地名,皆有借音、有寓意,从无信手拈来者。甄士隐、贾雨村、大荒山、无稽崖,作者明举一隅,读者当知三反矣。 炼成高十二丈、 十二辰。 四方二十四丈 二十四气。 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 周天度数三百六十五,积百年则三万六千五百有奇。一者,奇也,概岁差也。人生以百岁为率,此顽石是演人身为一小天。天不可补,故书不可续也。 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 明明指出“性”字,隐然演出“心”字。 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艾,日夜悲哀。 生机在此,梦机在此,补天下手功夫也。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 ,俄见一僧一道, 是书经纬,而乃借径二氏,以演儒学。 远远而来, 四字有还追本源,三教合一之意,而究非三教合一也。 生得骨相不凡 ,丰神迥异;来到青埂峰下,席地坐谈。见着这块鲜莹明洁的石头,且又缩成扇坠一般, 扇,善;坠,遂:言“止于至善”。是书凡“善”字,皆借用扇以演义。 甚属可爱。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灵物了, 是人。 只是没有实在好处,须得再镌上几个字, 实在好处在镌上几个字,乃“莫失莫忘”也。其下语则效验,谓非心而何。 使人人见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 、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去走一遭。” 总括全部百二十回在个里。如此布局,试问诸小说家有否? 石头听了大喜,因问:“不知可镌何字?携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说毕,便袖了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

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 所谓渺渺、茫茫,所谓真假。 因有个空空道人 空空道人,作者自谓也。故直曰“情僧录”。 访道求仙,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块大石上面,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是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一块顽石。 转以空空楔出茫茫、渺渺,文势如龙,不可捉摸。 上面叙着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以及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诗词谜语,倒还全备,只是朝代年纪失落无考。 总括细目,看官又何必求朝代、算年纪。 后面又有一偈云: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或问开卷第一章诗,却如此草草,不知被他瞒过了。请试思“身前身后”四字、“作奇传”三字,方能得文阵中主纛也。俟后评。

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晓得这石头有些来历,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来有些趣味,故镌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我纵然钞去,也算不得一种奇书。”石头果然答道:“我师何必太痴!我想历来野史的朝代,无非假借汉唐的名色,莫如我这石头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反倒新鲜别致。况且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 ,满篇子建 ,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 ,如戏中小丑一般。更可厌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 抹倒一切小说,而幅中语仍半明半晦。才子欺人如此! 竟不如我半世亲见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观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至于几首歪诗,亦可以喷饭下酒。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 说谎。 只愿世人当那醉馀睡醒之时,或避事消愁之际,把此一玩,不但洗了旧套,换新眼目,却也省了些寿命筋力 ,不比那谋虚逐妄。我师意为何如?” “洗了”、“换新”、“省了些”、“不比那”,隐阐《大学》,措词不即不离。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大旨不过谈情, 大书特书曰“谈情”,此“情”字是何“情”字?真说谎欺人。 亦只实录其事,并无伤时淫秽之病,方从头至尾钞写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圆明一点本非空。僧,空也。情空则性见,所谓水落石出。 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 明提作者。其名目皆有实义,俟历评出。 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的缘起。 一结横绝。 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此一诗婆心发见,不忍更欺人矣。○“荒唐言”,赋子虚也;“辛酸泪”,蓄隐痛也。“都云”惧罪我者之多,“谁解”叹知我者之少。

《石头记》缘起既明, 承接得峭拔。 正不知那石头上记着何人何事,看官请听。 关目新奇,不可忽读。 按那石头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 以天缺起,以地陷承。天地一大缺陷,何况人事?是为阐缺陷之书。 这东南有个姑苏城, 姑苏,吴人。吴,无也。问世人解得“无”字否? 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 十里,“实理”也。此书不演虚无。 街内有个仁清巷, 无中生有,则惟一仁。仁,种也;仁,人也。清,无所淆,则先天也。去水加心,则人情也。是此书大落墨处。 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 无极而太极,太极而两仪,便是葫芦。葫芦既判,人事出矣,真假分矣。此皇古一大妙也。 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 正发“真”字,实际与“假”字对照。“” 名费,字士隐。 君子之道费而隐。又“费”、“废”同。 嫡妻封氏, 封,风也,风无形质;又秘也,有秘而不宣之意。 性情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只是一件不足:年过半百,膝下无儿; 第一缺陷。 只有一女,乳名英莲, 英莲,音应怜。全书之人无不应怜也。后名香菱,香菱,镜也,风月宝鉴所自出。故生于真而混于假,卒于雪。此镜实照全部人物,因于葫芦提首言之。此等线索,何书更及! 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无事,士隐于书房闲坐,手倦抛书,伏几盹睡。不觉朦胧中走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 入题。 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 是道问,是僧答,有“朝闻道,夕死可”之隐义。 “你携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 三字起得突兀,为梦幻中第一言。通部人无非放心者,无非不放心者。故后文宝玉亦以此三字告黛玉,以结此案。 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 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故曰“夹带”。 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家,又将造劫历世。但不知起于何处,落于何方?”那僧道:“此事说来好笑。只因西方灵河岸上, 心源。 三生石畔, 性本。 有绛珠草一株。 绛为心之色,珠为心之慧。一草一石为书之主,一金一玉为书之宾。千头万绪,不外乎此。 那时这个石头,因娲皇未用,却也落得逍遥自在 ,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 曰空空,曰警幻,皆作者自命也。空空为体,警幻为用。 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居住, 心状。 就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灵河岸上行走,看见这株仙草可爱, 心之灵敏。 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得换人形,仅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 一游、一餐、一饮,已为还泪安根。又暗藏取坎填离一部金丹大道。 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 “还泪”二字,乃风流冤家常事,但直至今日方才被他道破发源,主意奇创之极。 因此一事,就幻出多少风流冤家, “多少风流冤家”,有宝钗在内矣。此篇并无一意一语及金玉因缘,观者切须详察。 都要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草也在其中。 此正演“梦幻识通灵”也。而通灵之匹,厥惟绛珠,则宝、黛为书中主脑可知。 今日这石头复还原处,你我何不将他仍带到警幻仙子案前,给他挂了号,同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那道人道:“果是好笑, 僧曰“说来好笑”,道曰“果是好笑”,总括全部“孝”字,书中隐赞也。 从来不闻有还泪之说。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脱几个 ,岂不是一场功德?” 自下注脚。 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你我再去。如今有一半落尘,犹未全集。” 为诸人年岁小作周旋,及考其事实,则年纪全然不对,故意以矛盾见长也。作者何尝忽略,请看后评。 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位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是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拙,不能洞悉明白。若能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洗耳谛听,稍能警醒,亦可免沉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只要不忘了我两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 不便再问,所谓隐也。而世人偏喜再问。 因笑道:“玄机固不可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得见否?”那僧说:“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 “识通灵”正面。 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 通灵宝玉只一真字足了之矣。其后小字,乃历劫之工夫,既真者,无隐也,故不与看。 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面大书四字,乃是“太虚幻境”。 是天,是人,是梦,是茫茫、渺渺、空空,其实为警幻所居之地。四字包罗万象。 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历评此二语者,以为打破禅关矣,已为作者窃笑,殊不知乃实实道出作书主意也。篇目云“甄士隐梦幻识通灵”,真既隐矣,尚能识甚通灵?一切梦幻,皆假语村言而已,所以云“假作真时真亦假”。“亦”字当重读。假语村言,无而已矣。既成假语村言,则是“无为有处有还无”也。“还”字须实看。此处十四字,乃串说,至第五回及百十六回方是对语,读者当具只眼。

甄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看时,但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 畅演“真”字。 梦中之事,便忘了一半。 “忘了一半”最妙,写出梦,笔特简劲。 又见奶姆抱了英莲走来 。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装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逗他顽耍一回 ,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 。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癞头跣足 ,那道跛足蓬头,疯疯颠颠,挥霍而至 。及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 紧接梦中第一人,真梦出,假梦入矣。 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中作甚?” 直指应怜,为全书大哭,包一切,归一切。 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转身欲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 又大笑。僧、道为经纬,笑、哭为杼轴。 口中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一诗统括全书。菱花,镜也;雪,薛也。下二句以近脉言则照失女被灾,以远脉言则元妃死后一切冷败皆是。

士隐听得明白, 既云士隐,而偏云明白,可知书中愈明白愈隐。 心下犹豫,意欲问他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路,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 “营生”二字有实义。 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 归根复命。 那僧道:“最妙,最妙!” 一哭、一笑、两赞,僧道事毕矣。 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人必有来历,很该问他一问,如今后悔,却已晚了。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 真在葫芦外,假在葫芦内。 寄居的一个穷儒, 递入下半回。穷儒曰“寄居”,与乡宦曰“住着”,皆有意味可想。 姓贾名化,表字时飞, 化,变化也。能变一时之非,则假亦可化而为真,奈何其不化也。有多少期望意。又化、话同,便是村言。又变化飞腾,及时通显。一名一字,中边俱彻。 别号雨村的, 真无别号,假则有之。一部假语村言,所谓别号,所谓传奇。 走了来。 是走了来,不是就了去。一个出头人,才下笔便调侃。 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 湖州,“胡诌”也。关合假语村言,令人不觉。 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 立雨村小传,语语生刺。 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 形容尽致。 暂寄庙内安身,每日卖文作字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街市上有甚么新闻?”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 小女啼哭正是新闻,从此假话开口。 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的很。贾兄来得正好,请入小斋,彼此俱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 携了,妙。 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 所话三五,通部《易》道。 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 烈烈炎炎中假话三五句,严老爷便来了,写得怕人。 士隐慌的忙起身谢道:“恕诳驾之罪 ,且请略坐,弟即来奉陪。”雨村亦起身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诗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 入“怀闺秀”。文字只如此写,有斟酌。 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掐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秀,虽无十分姿色,却也有动人之处,雨村已不觉看得呆了。 通部演“财”、“色”二字,此处自当略一点逗。 那甄家丫鬟掐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方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自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 ,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他,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一定就是此人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不免又回头一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以为这女子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禁,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 ,风尘中之知己。 点叙正面,不即不离,圆润无匹。 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门出去了。 去来写得苟且。 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又另具一席于书房,自己步月至庙中 ,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谓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眸。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 ,先上玉人头。 此诗重在“玉人头”三字,以通部假话演宝玉也。前四语写本事,照诸人;下三语则明点风月,暗点宝鉴,以士隐乃鉴主也。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此一联钗、玉对举,玉为黛玉,钗为宝钗。最妙在一“求”字、一“待”字,迹黛玉生平无非求,而求卒不得;钗无非待,而待卒得之。然求不善求,求转待也;待非真待,待实求也。一则死,一则孀,究何益?故同在假语对天处吟出。钗字在假文中方一露,上半回僧、道、士隐文中无有也。可见金锁来历非真。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凡也!”雨村忙笑道:“不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期过誉如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 ?”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了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 。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占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清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此一诗作假语村言者自赞也。洛阳纸贵,斯足当之。

士隐听了,大叫:“妙极!弟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霄之上了。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饮干,忽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挂名, 自负乃如此。 只是如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 ,非赖卖字撰文,那能到得?”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时,并未谈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 假言“时尚”,真言“义利”,判然矣,不可以闲言略过。 且喜明岁正当大比 ,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捷 隐然是孝廉也。“孝廉”二字,反面便是财色。 方不负兄之所学。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 ,兄可即买舟北上。 十成数,九阳数,十除九为一,一则吉,故真劝行而假不应。此书凡有明着日期处,皆有意义。 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 此书极写势利,此处略一点逗,透第三回“托内兄”。 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写荐书两封与雨村带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身之地 调侃读书人。 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 ,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 自收了银衣至此,与前立雨村小传及诸处形容写法迥异。半回书中如此,故知作者特以矛盾自喜也。 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士隐令家人霍启 霍然而起,甄士隐从此仙矣,是正意。又火起、祸起音相通,书中人名借音者类此。 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 。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等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妙,再使几个人去找寻,回来皆云影响全无。夫妇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烦恼!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顾性命。看看一月,士隐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构病,日日请医问卜。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 三月夬卦,夬月之望,一阴待炼,则成纯阳,此好了之机也。 葫芦庙中作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南方人家俱用竹篱木壁,也是劫数应当如此,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 二、三、五、四、一,乃劫数;接、连、牵、挂,乃仙机。数语包括张紫阳《悟真篇》全部。 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了,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息,也不知烧了多少人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成了一堆瓦砾场了。 烧破葫芦,更无隔壁,好了到也。 只有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 。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盗贼蜂起,官兵剿捕,田庄上又难以安身。只得将田地都折变了 ,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 风而肃,冷至矣。大如州人情,大概如斯也。 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 大如。 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产的银子在身边,拿出来托他随便置买些房地,以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用半赚的略与他些薄田破屋。 大如。 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 ,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发穷了。 一二年,三年也。所谓三年乳哺,婴儿成人,分阴悉尽,方是穷了。 封肃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 ,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做。 大如。 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吓急忿,怨痛已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弄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世情冷暖,人事变迁,写来历历。面有妙文,骨有妙义,极手挥目送之乐。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到那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 有道无僧,《风月宝鉴》不谈空也。 疯狂落拓 ,麻鞋鹑衣 ,口内念着几句词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身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失女阴去,被火阳生,仙机在彼,此歌则但令人警省耳。《风月宝鉴》序势利财色而归重“孝”字,一歌特分析指出。若谓士隐闻此即悟,便是笨伯。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呢! 总结上数处明白字义。 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 此数语为上智人说法,读之如瓶泻水。 士隐本是有夙慧的 ,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注解出来何如?” 留待闲人。 道人笑道:“你就请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堆白骨,今宵红绡帐里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解得悲凉,歌得沉郁,梦中说梦,作者当亦哑然自笑。末语堪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搭裢抢了过来背上 敢云负荷。 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哄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知此信,哭得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寻访。那讨音信?无奈何,只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服侍,主仆三人日夜做些针线,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每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门前买线, 此线甚长。 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了。丫鬟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 一对一对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 。丫鬟倒发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县太爷的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吓得目瞪口呆。

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自此回至四回,为一大段,乃全书总冒。此回又本段之总冒。一真一假,太极分判,森罗万象,从此而起。

石头是人、是心、是性、是天、是明德。曰“通灵”,即虚灵不昧也,惟一真能识之。故上半云“识”。情是物欲,是污染。曰“风尘”,即所拘所蔽,而中藏皆假也。故下半曰“怀”。一真一假,开手举出,谓非性理之书,吾不信。

此回如子母连环,阵势相对,一头二臂二足:《石头记》缘起以前总冒也,为一头;下入真、假二传,为二臂;二传既毕,复以失女、出家,找足“识通灵”,为一足;以买线遇官,找足“怀闺秀”,为一足。合具全体,纾萦联络,已见大观。

【护花主人评曰】开卷第一回是一段,而一段之中,又分三小段:自第一句起至“提醒阅者之意”句止为第一段,说亲见盛衰,因见作书之意;自“看官你道”句起至“看官请听”句止为第二段,是代石头说一生亲历境界,实叙其事,并非捏造,以见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之意,故借空空道人抄写得来;自“按那石上书云”句起至末为第三段,提出“真”、“假”二字,以甄士隐之梦境出家引起宝玉,以英莲引起十二金钗,以贾雨村引起全部叙述。

石高十二丈,四方二十四丈,按周年十二月,二十四气。三万六千五百一块,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之数。

情僧者,情生也。《情僧录》者,因情生缘也。《风月宝鉴》者,即因色悟空也。《金陵十二钗》,情缘之所由生也。

《石头记》者,缘宁、荣二府在石头城内也。悼红轩,似即是怡红院故址。当是曹雪芹先生曩年目击怡红院之繁华,乃十年之后,重游旧地,风景宛然,而物换星移,园非故主,院亦改观,不禁有满目山河之感。故题其轩曰悼红,以见鸟啼花落,无非可悼,此一把辛酸泪,不由人不落也。葫芦庙有二义:葫芦虽小,其中日月甚长,可以藏三千大千世界,喻此书虽是小说,而包罗万象,离合悲欢,盛衰善恶,有无数感慨劝惩,此一义也;此书虽是荒唐,却是实录其事,并非捏饰,所谓依样葫芦,此又一义也。故甄士隐必住在庙旁,贾雨村必住在庙内。或曰:“尚有一义。”余问何义,答曰:“葫芦音同胡卢。人生若梦,幻境皆虚,离合盛衰,生老病死,不过如泡影电光。书虽实录其事,而隐藏真迹,假托姓名,演为小说,以供胡卢一笑耳。此亦一义也。”所说亦有意味,因附记之。

贾雨村口吟“玉在椟中”一联,暗伏黛玉、宝钗二人。

跛道人《好了歌》及甄士隐注解,是一部《红楼》影子。

甄士隐向跛道人说“走罢”,即不回家,直伏一百十九回宝玉之一走。

【大某山民评曰】还泪之说甚奇,然天下之情至不可解处,即还泪亦不足以极其缠绵固结之情也。书中林黛玉自是可人,泪一日不还,黛玉尚在,泪既枯,黛玉亦物化矣。

神瑛与绛珠,一草一石,所谓木石缘也。人皆重金玉而贱木石,岂天意亦与为转移耶?

《好了歌》醒世最为晓畅,惜恒河沙中绝少领悟人。

卷首士隐出家,卷末宝玉出家,却是全部书底面,盖前后对照。

此时雨村在穷困中犹不失读书人本色,不知后来一入仕途,且居显要,便换一副面目肺肠,诚何故也?然今日已成为通病矣。

此回写士隐之依丈人者,为全书中如黛玉之依外祖母,薛氏母女之依姊妹,邢岫烟之依姑母,李婶母女之依侄女,尤氏母女之依女婿等,以见依人者之必无好收成也。若豪仆如周、林等,宠婢如鸳、琥等,门客如詹、王等,犹其下焉者耳。 zDmJzLeprwesM72VVEkoVYKLmT0H0y2Djko/O5iDwxP3x1XQqsvssxZJfoX0fWj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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