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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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 开首是此人。 别人或可偷闲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第一个宝玉却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可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顽得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里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出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 酥酪隐言乳哺,是归省馀文。 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内中扬幡过会 ,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满街上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 《阴魂阵》、《闹天宫》、《斩将封神》,固热闹矣,何以《丁郎认父》亦在其中?且第一便举此戏,可见为归省馀文,是书为教孝之书也。其馀戏名皆有隐意,《阴魂阵》即风月鉴中之骷髅,《闹天宫》演一心之无所不至,《斩将封神》则同归于尽,而为吕尚戏。书至金玉,两吕既成,玉做和尚去矣。 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 “不堪”二字新鲜,书中热闹处皆其写不堪处也。满街上人何能解此。 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并丫头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谜行令,百般作乐,纵一时不见他在坐,只道在里边去了,也不论理。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间才散,因此偷空,也有会赌钱的,也有往亲友家去吃年茶的, 茗烟已伏其中,是书无一突笔。 或赌或饮,都私自散了,待晚间再来;那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素日这里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 奇情异致,迥不犹人。 想着,便往那厢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呻吟之声,宝玉倒唬了一跳,想着:“敢是美人活了不成?” 一部《红楼》作如是观。 乃大着胆子,舚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 陡提第五回,是谈情之始,是袭人文字。 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
茗烟见宝玉,忙跪下哀求。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白净,些微亦有动人心处, “任是无情也动人”,实即宝钗文字也。 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的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别的人的。”急得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 文情绝倒,真写得出。而“绛芸轩”案作者是不告诉人,而又分明告诉人。 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约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他的岁数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 自注其书都是如此糊涂的。 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正新鲜奇文。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 是一梦。 梦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卍字花样, 有杼轴,有经纬,花样簇新。 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万儿。” 万,盈数也,总括之词。又,佛胸为卍字也。 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 是新奇,是为文章造化特自赞。 说着,沉思一会。 此一沉思最关紧要,可卿之死,不思而已。
茗烟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了你们了。这会子做什么呢?” 闲闲而来。 茗烟微微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往城外逛去,一会儿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宝玉道:“不好,仔细花子拐去了 。 不是宝玉说孩子话,上半回正袭人拐宝玉处,实是被花子拐去也。袭人姓花,透笔敏妙绝伦。 且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就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 文气恬逸,而“难了”字着眼。 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花大姐姐去, 寻花乃谈情之始。 瞧他在家做什么呢。”茗烟笑道:“好好,我倒忘了他家。”又道:“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宝玉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转眼已到门前。
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犹发旧时花。”又:“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花自芳名义也,隐照袭人终局。 此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 外甥女儿,侄女儿,虚虚一照。 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定,连忙抱下宝玉来,至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 写得出 。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 绝倒。 袭人听了,才把心放下来, “放心”二字,书之眼目,谈情之始,在所必提。 说道:“你也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复又惊慌,说道:“这还了得,倘或撞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马碰,有个闪失,也是顽得的! 活画。 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挑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的,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要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 写得像。 花自芳忙劝道:“罢了,已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草檐草舍,又窄又不干净,爷怎么坐呢?”
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拉了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脸通红。花自芳母子两个恐怕宝玉寒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 与初次到宝钗家作大对照。 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了,不敢乱给东西他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椅子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 又照顾手炉。 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他母兄已是忙着,齐齐整整的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没有空去的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瓤, 松为木公,金母之配,正与宝钗一气。 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道:“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因见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说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衣服,他们就不问你往那里去的?”宝玉笑道:“原是珍大爷请过去看戏换的。” 这便是戏中第一人。 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也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 光景如画。好东西,酥酪也,像何物?一笑。 袭人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 是好形容。 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来将通灵玉摘下来。 宝玉入他手矣,便是“巧合认通灵”。 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稀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 其言轻以肆,而隐括中庸。 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些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叫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面说着,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 笼罩之物。 茗烟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得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了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发恣意的顽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偏他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 蹴起波澜,是亦归省馀文。 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顽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不大进来,你们越法没样儿了,别的嬷嬷越不敢说你们了。 娓娓琐琐,口吻逼肖,而觉其言甚悲。 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的,只知嫌人家腌臜。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遭蹋,越不成体统了。” 言之慨然。 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卸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顽笑,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 一乳母耳,写得恁亲切,是加一倍法。 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吃?” 递入元妃,映合乳哺,是乃元妃所赐,天锡之者。 说毕,拿起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肠子,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 谈情之始,首在袭人,未谈之先,必叙此一事,正坏天伦而阻归省处也。 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 其声甚厉,其如不思何。 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 借映鞠育,而凡乳母口角气焰都到。 我偏吃了,看他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 !” 是必借他一骂。 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又一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送东西孝敬你老人家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 反找第八回自宝钗处醉归事,而用补笔收拾茜雪。茜,遣也。宝钗、袭人是为一致。凡此皆以影定形,诛宝钗于百二十回之外。 明儿有了不是,我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 写出不晓事之晴雯,乃黛玉影子。 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道:“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 是为移孝作情,谈情是这般谈起。 说着,袭人已回,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他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日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闹的吐了才好了。 原是难受。 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糟蹋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 使民战栗,示警深矣。 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 是为自剥。 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的两姨妹子。” 是两姨亲,与宝钗映。绿只黛玉一人,红则公共者也。 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人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得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 见一红爱一红,情字又是这般说起。 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 凡写袭人钤制宝玉处,纯是逆笔。 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
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 又一拍。 宝玉笑道:“你说的这话,怎么叫人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我姨父、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虚虚映到九十七回。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两声 。
正不自在, 文意殊不在红。 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才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 匕首出怀。 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 正要他问。 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烦耐一年 ,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忙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女儿 ,我一家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 是没个了局。 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道:“从来没有这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家!” 其言轻以肆 。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家几两银子留下,然或有之;其实我也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 补此笔,见湘云亦宝玉影子也。 如今又服侍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 即“云雨 情”亦所不顾,谈情是如此谈起,足令闻者寒心,已露狐尾,奈彼昏不知何。 若说为服侍得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服侍的得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 性理学问,举凡忠孝,一齐勘透语。而作此等用在他口中出,便成极不堪怪语。 我去了,仍旧又有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成不得的。” 又一露。
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里越发急了。 所谓顽石。 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的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些和他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 笔有花,舌有刀。 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 直说究竟。 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来说去,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 是热极语,而断定其人。 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该不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了。 无可奈何天。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 何尝? 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如今爹虽没了, 宝钗他没爹。 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回来,再多掏摸几个钱也还罢了 ,其实又不必了,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闹哭了一阵。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 未必。 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 ,明着仗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 刘老老之根是正笔,若曰差赖有此耳。 且凡老少房中所有服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 背面敷粉。 因此他母子两个,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光景,他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发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 石头落了地,难乎为石头矣。成语妙,又点放心。○以上铺叙是真,以下推原是假。作者狡狯乃尔! 再无赎念了。
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 情字装潢,乃“花解语”之根。 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纵弛荡,任情恣性,最不喜务正。每欲劝谏,恐不能听。 看他说是劝务正。 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 “情”字直出,乃第一点题处。 以压其气, 气乃情之配,为正为邪,无不恃此以赴之。 然后好下箴规 。 谓之箴规。 今见宝玉默默睡去,知其情之不忍,气已馁堕, 分疏情、气,下字极确。 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为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 铤而走险,何知战栗。 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 何等周旋,何等作用。 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 一语收拾,而“果然”二字有棱。 宝玉见这话有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样留你?我自己也难说。” 答他“果然”。 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自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 换“果然”为“安心”,盖以权术行其挟制,殊非易易,其词气扭捏如此。 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何等潴蓄,方才泄出,缘三件事乃万难遽出诸口者也。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 再用一顿。 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有形有迹,还有知识 ,还等我化成一般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 造语石破天惊,其究竟乃一空字,照映宝玉出家,袭人自去。 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急得袭人忙握他的嘴说 :“好,好,我正为劝你这些,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 若板板叙三件事,有何意趣?看他写第一件便逆从宝玉口中说出,是好杼轴。 宝玉道:“改了,再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 孩语有致。 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 活得妙,曰箴规乃如此。 也叫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 欺天,欺人,自欺。 他心里想着我家世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但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做禄蠹 , 何尝不是?陈雨村以次,比比皆然。 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 ,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 包一切,扫一切,通灵宝玉实演《大学》一部。作者造想,说他奇直到旷古超今,说他正便在耳濡目染,如补天石、通灵玉、衔玉而生、还泪及此等说话都是。 怎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是我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 所谓天籁,而今亡矣。 还有什么?”
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 此一禁是诱其入僧道矣,正与“明明德”对勘处。○毁僧道、斥禄蠹、尊“明德”,是真宝玉也,今悉反之。 调脂弄粉。 惟他脂粉。 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 欲以一红抹倒群红,愚矣。 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 以“情意”二字束住。 你若果然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 妙有馀文,“福”字是眼。 没有那个道理,总坐了也没甚趣。”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三更天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正亥正。 阴极矣。一篇大文,读来真如鬼怪。 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 害人自害,其意隐然。 先时还扎挣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窝渥汗。 病固密也。 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递入下文。凡写叙袭人后,必接黛玉,乃一定大章法。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病来的事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里去?见了别人就怪腻的。”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 痴儿女如画。 宝玉道:“我也歪着。” 同一歪着,同一不正。 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 明说要共枕。 黛玉道:“放屁!外面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 明说不许共枕。 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腌臜老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 ! 着,着,着!是须炼魔合道。 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枕了, 明明两枕。 二人方对面倒下。 明明对面倒下。
黛玉回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 明明凑近以手抚之。 细看,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刚才替他们淘澄胭脂膏子溅上了一点儿。 ”绝倒。才受约法三章,旋即犯下一样,袭人枉害病矣。 说着,便找手帕子来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 替他揩拭。 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 背攻约法。 吹到舅舅耳朵里,又大家不干净惹气。” 黛玉从未说这些话,乃抉袭人心事在此。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 此香在太虚幻境生出。 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衣袖拉住, 明明拉住衣袖。 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这等时候,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如此,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薰染的,也未可知。” 明明自认薰染。 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不过是那些俗香罢了。” 呖呖莺声溜滴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 两手入两胁下,明明一反一覆了。 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着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尖利无匹,而奇正冷暖,一齐都到。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 玲珑剔透,蠢才字是眼。 宝玉方听出来,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 腻极,而再言不敢,大是警戒。 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 明明闻个不住。 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要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盖上脸。
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 是鬼话,便是情谈。 黛玉只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情,黛玉不答。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的郑重, 实是郑重,故必从扬州,重在扶阳也。 又且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 所谓贾雨村,所谓湖州人,该括全书。 “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 木石因缘。 黛玉笑道:“这就扯谎,自来也没有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 留待闲人。 黛玉道:“你且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 鼠居十二辰之首,以其前四爪后五爪,前四刻为阴,后四刻为阳也。演此香玉正演阴阳倚伏之机,又艮为鼠,是刘老老大义。 那一年腊月初七日, 阴极阳生之候,便是艮象。 老耗子升座议事,说:‘明日乃是腊八日,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 艮为果蓏。 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好。’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小耗前去打听一巡。小耗回答:‘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 芋去声,玉入声,而两音通,是书借音处可推类。略米豆详五果,而五果之末为香芋,乾坤六子,艮在第五也。馀四果亦皆有关会。 老耗听了大喜,即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众耗见他这样,恐不谙练,又恐怯懦无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此去管比他们偷得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得比他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的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去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忙笑说道:‘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说一笑话,声口如闻。此一笑话正是唤醒黛玉,使其自阴之阳,不落死套之法,在能变化机谋,不为直偷,以胜宝钗之巧处,而全此香玉也。其如气数之天何哉?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 按着便拧,又明明一仰一覆,而烂了嘴,正戒多言。 宝玉连忙央告:“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见你的香气,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 实是故典。 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 必接此人,章法牢不可破。 笑问:“谁说故典?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还说是故典。”宝钗道:“原来是宝兄弟,怪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来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 殊不知此故典正将以救彼故典也。如能以耗子变香玉,何致绿玉为绿蜡乎! 见别人冷的那样,他急得只出汗,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手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 是佛,是对手,是还报,用此关束通回。 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吵嚷起来。
未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至二十二回为一段,方是《红楼梦》开场。
第一回空空道人检阅《石头记》,见大旨不过是情,此谈情之始,故此回以“情”字冠首。而“情”字之主则宝、黛、钗而已。使此回必直以钗、宝对提,文字便板,因用一影一真,以见侧重黛玉之下半回,而上半写袭人正以写宝钗也。
宝、黛同歪着一段,至身亲手交,颠倒反复,无所不至,而悉皆明明写出,其不及乱,只争毫发一间。此太虚幻境之兼美,必有似黛玉也。而其究竟止不过如此,实不曾乱,实留一干净身子,是所谓“玉带林中挂”,以见其显豁呈露,如此而止。至写宝钗,则平日恭恭敬敬,斯斯文文,而一段暧昧,则在绛芸轩里,所谓“金簪雪里埋”。“挂”字、“埋”字是大眼目。
此回下半与三十六回上半“梦兆绛芸轩”是全书一大对照。一虚事,一实事,辨得此两回意指,全书自然粉碎。
此回谈情矣,而上半必不肯脱口便谈,必把归省馀文再三敷衍。说酥酪,说戏名,说乳母,何等郑重,而以卍儿一名,总括全书,言所以为此湮灭名教、淫溺秽亵之书,无非如来心印,以畅上文苦海慈航之旨。从此谈情,庶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袭人约法三章,无他谬巧,使不许亲近第二人,而钤制其人,并钤制其亲而已。至由约法而摆出宝玉性情则奇,惟太史公有此法。
【护花主人评曰】宁府演剧,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及扬幡过会,号佛行香,一派邪乱空虚,暗照宁府行为结局。
卍儿与茗烟乘间私通,可见宁府家教之疏。
宝玉若非厌看热闹戏,何由一人走至小书房;若非撞见茗烟与卍儿偷情,何由寻至袭人家。文章善于引线。
袭人不肯出贾府心事,后文补写,却先于宝玉眼中,看见他两眼圈红,问他哭什么为伏笔,则补写一层便不鹘突。
袭人说前日吃酥酪肚痛呕吐,善于排解。
袭人试探宝玉,规劝宝玉,实是解语花。
宝玉说等我化成轻烟,被风吹散,凭你们去,直伏后来出家走散。
黛玉同宝玉,虽是两个枕头,却是对面同睡。又看见宝玉左腮红点,凑近手抚,用帕揩拭,两人恣意戏谑,若非宝钗走来,恐有不堪问处。作者借宝钗截住,又借李嬷噪闹走散,是以藏蓄笔作截断笔。
花解语,玉有香,自然巧对。
此回写袭人一心跟定宝玉,反照后来改嫁蒋伶。写黛玉自然有香,正照宝钗丸药生香。
【大某山民评曰】此回接上回,写壬子年正月半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