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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彼时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库找纱绫。又有人来回请凤姐开库收金银器皿。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皆不得空闲,宝钗说:“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说着,同宝玉等往迎春房中来。
王夫人日日忙乱,直到十月里, 此月点清。 才全备了。监督都交清账目,各处古董文玩俱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自仙鹤、鹿、兔以及鸡、鹅等俱买全交于园中各处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一班小尼姑、道姑也都学会念佛经咒。于是贾政方略心安意畅,又请贾母等到园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些微不当之处,贾政才敢题本 。 “题本”二字,妙有关合,卷中所云“皇恩”、“父母”等字,皆本也。 本上之日,奉旨:于明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贵妃省亲。 月、日明点,天语煌煌,三阳具足矣。省亲如此其重。 贾府奉了此旨,一发日夜不闲,连年亦不曾好生过的。 偏要补一笔。
转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 人日之次,上弦生意。 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 ,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带了许多小太监来,各处关防,挡围幕,指示贾宅人员何处出入,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马司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监督工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言此回不是梦。
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大妆。大观园内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生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悄无一人咳嗽。 点染排场,不即不离,是好斟酌文。 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用围幕挡严。正等的不耐烦,忽然一个太监骑匹马来了,贾政接着,问其消息。太监云:“早多着哩,未初用晚膳,未正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凤姐听了道:“既这样,老太太与太太且请回房,等到了时候,再来也未为晚。”于是贾母等且自便去了。园中赖凤姐照料。凤姐命执事人等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一面传人挑进蜡烛,各处点起灯来。
忽听外面马跑之声不一,有十来个太监喘吁吁跑来拍手儿,这些太监都会意,知道是来了,各按方向站立。 整齐严肃,真写得出。 贾赦领合族子弟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 此等路数又不即不离,笨伯又曰可见荣府现有下落。 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两个太监骑马缓缓而行,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面西站立。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隐隐鼓乐之声。 一切仪注光景,如拍手儿,将马赶出围幕等,又似隐然有着落。 一对对龙旌凤翣 ,雉羽宫扇,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执事太监捧着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座金顶金黄绣凤銮舆缓缓行来。 文气一舒,汉宫威仪,写来如见。 贾母等连忙跪下,早有太监过来扶起贾母等。那銮舆抬入大门 是何大门? 仪门,往东一所院落门前, 又一门。 有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抬入门, 入苑门。 太监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元春下舆。只见苑内各色花灯 灼,皆系纱绫扎成, 一假字隐点。 精致非常,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个字。 “仁德”二字是主骨。 元春入室更衣出,复上舆进园。 此方进园,苑与园是一是二? 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影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
却说贾妃在轿内看了此园内外光景,因点头叹道:“太奢华过费了!”忽又见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下舆登舟,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却用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 ,黏于枝上, 又是假字。 每一株悬灯万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做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是琉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又有各种盆景灯,珠帘绣幕,桂楫兰桡 ,自不必说。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 前回贾政来看,大门五间,入门即见大山,此大门必行幸正路。今写入门并不写见山,或者绕山自有正路至清溪泻玉、石桥三港处所,因而舍舆登舟,以至正殿。乃忽入一石港,而为“蓼汀花溆”,夫“蓼汀花溆”在历过“有凤来仪”、“杏帘在望”,经前实写两处之后,又有虚写如蔷薇院、芭蕉坞等处,揆其位置正远,何元春第一行幸之处在此?则“蓼汀花溆”意可知矣。黑山村乌庄头同此意。
看官听说:这“蓼汀花溆”四字及“有凤来仪”等字,皆系上回贾政偶试宝玉之才,何至便认真用了?想贾府世代诗书,自有一二名手题咏,岂似暴发之家,竟以小儿语搪塞了事呢?只缘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幼弟,贾妃念母年将迈,方始得此弟,是以独爱怜之,且同侍贾母,刻未相离。那宝玉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口传授受,教了几本书,识了数千字在腹中。虽为姊弟,有如母子。 才出“蓼汀花溆”,便用“看官”一段特提,以“有凤来仪”陪之,剖说用试才所拟联额有情有理。读书不细心,被他疑阵所陷矣。曾记冷子兴演说之语乎?“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衔下一块美玉”云云。生在大年初一,非元春乎?衔玉而生,非宝玉乎?明明说是次年又生,则宝玉仅小元春一岁,岂十馀回以前之书作者竟已忘之,而曰长姊、曰幼弟、曰传书字、曰如母子?则是书为赋子虚,宝玉年谱可不作,观者可以醒矣。凡男子二八天癸至,今人嗜欲虽然早开,及十三岁当不能更早,则以初试云雨为宝玉十三岁,历算至此年正月,已年十八岁矣。岂非笑话? 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兄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 二训天语煌煌。 且致祖母之忧。”眷念之心,刻刻不忘。前日贾政闻塾师赞他尽有才情,故于游园时聊一试之,虽非名公大笔,却是本家风味。 二语谦词蔼蔼。 且使贾妃见之,知爱弟所为,亦不负其平日切望之意。因此故将宝玉所题用了。那日未题完之处,后来又补题了许多。
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好,何必‘蓼汀’?” 但用“花溆”而“蓼汀”在其中矣。天之爱道乃尔,其实只“笑道”二字已了,并可不用“花溆”。 侍座太监听了,忙下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即刻换了。彼时舟临内岸,去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 ,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正现“天仙宝境”四大字,贾妃命换了“省亲别墅”四字。 以为“天仙宝境”便混于虚无,其实为“省亲别墅”也,此四字已见于前回宝玉口中者。○六经四子无非教孝之书,而为正经正传,《红楼》亦教孝之书,则为别墅,以其用花溆而隐蓼汀也。 于是进入行宫,只见庭燎烧空 ,香屑布地,火树琪花 ,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庄严铺叙,自不可少。
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道:“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 天道难知。 贾妃点头不语。礼仪太监请升座受礼,两阶乐起。二太监引贾赦、贾政等, 此处无贾敬,而后文赏赐又有贾敬,自外于天,自外于礼,敬可知矣。 于月台下排班上殿 ,昭容传谕曰:“免。”乃退出。又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下排班,昭容再谕曰:“免。”于是亦退。茶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室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
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之。贾妃垂泪,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挽贾母,一手挽王夫人,三个人满心皆有许多话,俱说不出,只是呜咽对泣而已。 写得出。 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俱在旁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不笑,反倒哭个不了。 其言若有怨词,是为气数之天,乃文字最难开口处。 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见呢。” 将前文每月二、六日许椒房眷属入宫省视之言,自己抹去。而下文又说一月许进内一次,处处矛盾,总不许人捉摸。 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忙上来劝解。贾母等贾妃归坐,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执事人等在外厅行礼,其媳妇丫鬟行礼毕。贾妃叹道:“许多亲眷,可惜都不能见面。”王夫人启道:“现有外亲薛王氏及宝钗、黛玉在外候旨。外眷无职,不敢擅入。” 引出薛、林。 贾妃即命请来相见。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命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又有贵妃原带进宫的丫鬟抱琴等叩见, 琴,禁也,所以禁人心之荡,故为天所使。其三春之婢名同此生发,因类及之,重在此名,而四十九回宝琴已到。 贾母连忙扶起,命入别室款待。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 忽插宁府。 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母女姊妹叙些久别情形及家务私情。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于内行参等事。又向其父说道:“田舍之家,齑盐布帛 ,得遂天伦之乐。 “天伦乐”三字点出。 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体天地生生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岂能报效于万一。惟朝乾夕惕 ,忠于厥职。伏愿我君万岁千秋,乃天下苍生之福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更祈自加珍爱,惟勤慎肃恭以侍上,庶不负上眷顾隆恩也。” 一段庄严郑重科白,非写贾政,乃作者自还归省正面文字。而“皇恩重”、“天伦乐”,“教”字、“省”字,写得圆密精湛,箴颂无遗,是岂乡学究所办! 贾妃亦嘱以“国事宜勤,暇时保养,切勿记念”。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请即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道:“果进益了。”贾政退出。贾妃因问:“宝玉因何不见?”贾母乃启道:“无职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引进来。小太监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命他近前,携手揽于怀内, 居然孩提,故知上“看官”一段文字之妙。或问:“何妨于冷子兴文中略改数字,岂不省许多周旋?”答曰:“公乃笨伯。” 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至性至情,写得尽致,是为天心,笔有神力。
尤氏、 突出尤氏。 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 看步至园门,则园在府中无疑矣。 早见灯光之中,诸般罗列,进园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 先到“有凤来仪”固已,而以贾政试才时之路揆之,离“红香绿玉”则尚远。后文黛玉拟住潇湘馆,宝玉云“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则此时方过“有凤来仪”,即至“红香绿玉”,又相对,然究无从指实。既欲作宝玉年谱,又欲画大观园图者,心可歇了。○四大处必不是连簇紧接,而叙游幸偏先总撮四处。 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眺览徘徊。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贾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了,此皆过分。”
既而来至正殿,谕免礼归坐,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捧羹把盏。元妃乃命笔砚伺候,亲拂罗笺,择其喜者赐名。题其园之总名曰大观园, 大观园天命之。 正殿匾额云“顾恩思义”, 恩、义是“天伦”,顾、思是“归省”。 对联云: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生同感戴 ;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归省天伦,人莫能外。是书之作,纵横无遗。
又改题:
有凤来仪,赐名潇湘馆。 赐名“潇湘馆”,则竹不栖凤而渍泪矣。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赐名怡红院。 去一“香玉”则凡为女儿者无不为红为绿,无不可怡可快矣。香玉乃黛玉寓言,奈天心早已去之何。
蘅芷清芬,赐名蘅芜院。 蘅芜,荒秽不治也,而亦有天数在。
杏帘在望,赐名浣葛山庄。 后妃之化,宛许此人庄庄也。
正楼曰大观楼。 因大观而更上一层。
东面飞楼曰缀锦阁,西面飞楼曰含芳阁。 “锦”字从金,而在东,金刑木,见宝钗之强。“芳”字从草,而在西,草入秋,见黛玉之弱。一部大观,演此而已。
更有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名。 迎、探、惜各住处而陪一荇叶渚,隐然望《周南》之化。 又有四字匾额,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叶夜雪”等名,不可胜纪。 四字额有春秋冬而无夏,缺陷可想。 又命旧有匾联不可摘去。于是先题一绝句云: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功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 一诗落落大方,肖为天语,自不雕琢。“天上人间”四字,重明其书有如此也。
写毕,向诸姊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姊妹们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纪今日之事。一一 即此是记,即此是颂。 妹等亦各题匾诗,随意发挥,不可为我微才所缚。且知宝玉竟能题咏,一发可喜,此中潇湘馆、蘅芜院二处,我所极爱, 二处并重,奈厥后人力纷驰,即天心默为转移也。是为气数之天。 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 谓之四大处,而有浣葛山庄,可见是书不仅谈情欲之情。 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
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李纨也勉强凑成一律。贾妃挨次看姊妹们的,写道是: 下半回正面。○以下诸匾额诗句,皆发明是书本意,又自与本人关照。
匾额 旷性怡情 第一额特提“性情”二字,是此书源流。 迎春
园成景物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诗稚弱,肖迎春,此书凡有诗词,皆就各人才情设为之。
匾额 万象争辉 次言是书气象森罗,无所不有,一诗意同。 探春
名园筑就势巍巍,奉命多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尽,果然万物有光辉。
匾额 文章造化 自无之有谓之造,自有之无谓之化,是此书终始。 惜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开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一诗皆排偶,去律之首尾为绝句者,此便是造化,又反映惜春终不偶也。
匾额 文采风流 于风流公案中而维持名教,是为李纨,书中一人而已。诗重末句。 李纨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匾额 凝晖钟瑞 瑞音睡,梦之主也。李纨诗七律,宝钗亦七律,是同归贾氏者,律故相同。
诗中第二联隐然与黛玉为敌,三联则伸明作书之旨。 薛宝钗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瞻仰处,自惭何敢再为辞。 钗诗何其和柔,黛诗何其傲岸,钗得天心,黛失天心在此矣。我故云元妃为气数之天。
匾额 世外仙源 世外仙源,自外于天而死矣。 林黛玉
宸游增悦豫,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气象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宝玉诗五律,黛亦五律,见匹偶固当在此也。而其如金玉何?故诗中腹联用“金玉”字。众人之才,以林、薛为最,故设为其诗,必较优于众人。然特不过形容闺中笔墨而已,只作如此便得,非作者必不能揣摩陶、王、韦、孟,借此书为流传也。间有人评《红楼梦》诗词惜平平者,请以此言告之。○每一诗词必顾书旨,必隐寓意,必按本人,有许多束缚,亦不易也。
贾妃看毕,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所及。”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 写其设心如此,正是写他呆处,点化人不小。 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做,只胡乱做一首五言律应命罢了。
彼时宝玉尚未做完,才做了“潇湘馆”与“蘅芜院”两首,正做“怡红院”一首,起稿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 ,推他道:“贵人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才改了‘怡红快绿’, “红香绿玉”乃黛玉也,贵人不喜,见此段因缘天所不许,而许在金玉因缘也,故特用宝钗提白。 你这会子偏又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分驰了?况且蕉叶之典故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说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 是他捉刀改去“玉”字。 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宝钗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 姓也即性也,隐然毁性在此。○“逞才藻”之才,即“试才”之才,方逞才时而涂改者有宝钗,传递者有黛玉,此才亦几乎息矣。 唐朝韩翃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都忘了么 ?” 玉不为玉而为蜡,又以此句注之,心灰泪竭,黛玉死矣。 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意,笑道:“该死,眼前现成之句,一时竟想不到, “该死”语妙。 姐姐真可谓一字师了。 “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关合处妙绝,妙绝! 从此只叫你师傅,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做上去,只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 所谓应天顺人,而唧唧哝哝,写得好看。 一面说笑,因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宝玉续成了此首,共有三首。此时黛玉未得展才, 才字在他处再点。 心上不快,因见宝玉构思太苦,走至案傍,知宝玉只少“杏帘在望”一首, 代做此题,犹为黛玉存其洁也。 因叫他抄录了前三首,却自己吟成一律,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向宝玉跟前。宝玉打开一看,觉比自己做的三首高得十倍,遂忙恭楷誊完呈上 。贾妃看是: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
迸砌防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分碎影,好梦正初长。 第一句、第四句点绿玉,末二句点梦,而切惧其纷碎。
蘅芜满静院,萝薜助芬芳。
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湿衣裳。
谁咏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第四句关合二十八回“红麝串”,见天意如此也。末联点“梦”字,而隐然侧重草边,情有独钟也。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清烟。
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两两婵娟,钗黛并在,通首如此。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 ,何须耕织忙。 此黛玉代做者,著一“客”字,黛玉终于客而已。看怡红、蘅芜曰院,则金玉相合矣。潇湘曰馆,馆非客居乎?写本题重二联,曰儿、曰子,李纨其有后。四诗面面俱到,三用“阳”,一用“先”韵,《易》道也。
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四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 宝玉口中已出之名。 又命探春将方才十数首诗另以锦笺誊出,令太监传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贾政又进《归省颂》。元妃又命以琼酪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此时贾兰尚幼,未谙诸事,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而已。 此处一写贾兰,决不可少,方束得住“天伦乐”。
那时贾蔷带领一班女戏子在楼下,正等得不耐烦,只见一个太监飞跑下来,说:“做完了诗了,快拿戏目来。”贾蔷忙将戏目呈上,并十二个人的花名册子。少时点了四出戏:
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 既以贾兰束住本回,又以四出戏束住大段。“豪宴”本回事,“乞巧”宝钗传,“仙缘”宝玉结果,“离魂”黛玉传。
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有裂石之音 ,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做尽悲欢情状。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 人寿无常,谁是龄官,问得警醒。 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连忙接了,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做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以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从,定要做《相约》、《相骂》二出。 按女乐中宝官为生,玉官为旦,是为宝、黛影身。龄官为小旦,乃是宝钗,故为元妃所赏。《游园》、《惊梦》旦脚戏,而事映黛玉,故为原非本角,执意不从。《相约》、《相骂》即约钗、闹钗事,映宝钗,故定要做。又以馀文关照九十七回,以完钗黛之案。 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做了。 已为“画蔷”设伏。 贾妃甚喜,命:“莫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赏了两匹宫绸、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 金玉因缘定矣。 食物之类。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复又游玩。忽见山环佛寺,忙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 末题一匾,是全书名。 又额外加恩与一班优尼女道。 既不置优尼女道于虚设,又关合茫茫渺渺,本文经纬,点水不漏。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按例行赏。”乃呈上节略。贾妃从头看了无语,即命照此而行。太监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 诸赏赐重金玉如意,馀皆易解。 沉香拐杖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绸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馀”银锞十锭。邢夫人等二分,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 又有贾敬,恍恍惚惚。 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盏各二双,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锭锞二对。宝玉亦同。贾兰则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锞二对。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另有表礼二十四端,青钱一千串,是赏与贾母、王夫人及各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贾琏、贾珍、贾环、一 贾环杂出于此,环无端之物,为天运之象也。 贾蓉皆是表礼端,金银锞一对。其馀彩缎百匹、白银千两、御酒数瓶,是赐东西两府及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外又有青钱五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等的。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 丑正三刻,丑馀一刻矣。瞬息交寅,即“虎兔相逢大梦归”之会。 请驾回銮。”贾妃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笑着,拉了贾母、王夫人的手不忍放,再四叮咛:“不须牵挂,好生保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 或月一至,隐言归省是容易的,特人不肯省耳。 见面尽容易的,何必过悲。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贾母等已哭的哽咽难言了。贾妃虽不忍别,奈皇家规矩,违错不得的, 此语甚厉,乃是大声疾呼,所谓苦海慈航。 只得忍心上舆去了。这里诸人好容易将贾母劝住,及王夫人搀扶出园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乃足完前一卷意义而指点之,其实只同前卷作一回看,不容分析。上半回“省”字,便是前卷下半回“省”字;下半回“才”字,便是前卷上半回“才”字。曰“父母”,曰“天伦”,出实际也。
此两回合为一大段,乃单提特举,顿住以前十六回,而生以后百有二回。一热一冷、大开大合文字也。书名有五,无非“苦海慈航”;气运一元,不落“天仙宝境”。隐蓼汀于花溆,试才当溯源流;死秦钟而返元春,归省自然容易。伤哉绿玉,嗟彼黄金。一部大观,诸天谛听。
【护花主人评曰】第十八回省亲,是第一旷典,第一大事,故全用正笔细写。
补叙宝玉三四岁时曾经元妃教读,以见上回拟题联扁,是有意,不是无心。元妃初见贾母、王夫人,三人执手,一句话说不出,只是呜咽对泣,情景真切。下文临别时,贾母等别无一言,更妙。
宝钗改“绿玉”为“绿蜡”,是聪明,不是怜爱。黛玉代做杏帘诗,是怜爱,不是聪明。各有分别。
元妃点戏四出,末出点《离魂》,是谶兆,亦是伏笔。
【大某山民评曰】自此回省亲起,为入书正传之第四年壬子岁正月半。至二十二回宝钗生日尚是正月,二十三回二月二十二日始入园分住。写黛玉葬花,是三月中。二十六回已交夏初。二十七回中点明四月二十六日,已近五月。二十九回清虚观作醮事,是五月初一日。三十回是六月间事。至三十八回点明过了八月。三十八回咏菊,是九月。至五十三回方过是年之冬。壬子一年,共计书三十五回,俱写两府极盛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