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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且说秦钟、宝玉二人跟着凤姐自铁槛寺照应一番,坐车进城,到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到自己房中,一夜无话。至次日,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了与秦钟读夜书。偏生那秦钟秉性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缱绻,未免失于调养,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怠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只在家中调养,不能上学。宝玉便扫了兴,然亦无法, 无可奈何天。 只得候他病痊再议了。

那凤姐却已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退了前聘之物。谁知爱势贪财之父母,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退了前夫,另许李门,他便一条汗巾悄悄的寻了个自尽。那守备之子闻知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情种,遂投河而死。 特作一重孽案。 可怜张、李二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安享了三千两,王夫人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此类,不可胜数。 要紧在此数语,伏西风坏荣之根,而叙事有案有断,简洁明净,不着纤尘,洵为妙品。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 贾政生辰但云“一日正是”,而无月分,是他故意含糊处。 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热闹非常。忽有门吏报道:“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特来降旨。” 炎势方张,故为夏老爷。而为太监则无后,名秉忠见此夏令正中也。 吓的贾赦、贾政一干人不知何事,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都太监夏秉忠乘马而至,又有许多跟从的内监。那夏太监也不曾负诏捧敕,直至正厅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奉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吃茶,便乘马去了。 恰有这等情事,真写得出,与“锦衣查抄”文势对峙。 贾政等也猜不出是何兆头,只得即忙更衣入朝。贾母等合家人心俱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探信。

有两个时辰,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率领太太等进宫谢恩”等语。那时贾母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候,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聚在一处,打听信息。贾母又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庄门外伺候,里头的消息一概不知。后来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的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绝大世面,写得井井,而恍惚拉杂,面面俱到。○凤藻宫尚书,作者自赞其文。贤德妃乃立一气数之天,无非阐“贤德”二字也。 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们去谢恩。”贾母等听了方心安,一时皆喜见于面。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率领邢、王二夫人并尤氏,一共四乘大轿,鱼贯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了贾蔷、贾蓉,奉侍贾母前往。于是宁、荣两处上下内外人等莫不欣喜,独有宝玉置若罔闻。 既为情种,便与天违。

你道什么缘故?原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入城,来找秦钟。不意被秦邦业知觉,将智能逐去,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了,三五日光景,呜呼哀哉了。 情种究极,乃至杀父。 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痊,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又添了许多病症。 贾瑞一套路数。 因此宝玉心中怅怅不乐,虽有元春晋封之事,那解得他愁闷?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府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介意。 偌大喜事都缩入宝玉愁闷中,以五个“如何”了之,上半回书已完结,作者真善为鬼蜮。 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了, 可是年底否? 宝玉听了方才有些喜意。 是正文。 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亦进京引见, 前数十回皆贾雨村言矣,但不过提纲挈领之文,必俟“试才”“归省”,重新特提。至“情切切”回头方是假语村言着实分际,其发端在此回,故必特提贾雨村又进京。 皆由王子腾累上荐本,此来候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兄弟,又与黛玉有师徒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茔了,诸事停妥。贾琏此番进京,若按站而走,本该出月到家, 出那个月?又捣鬼。 因闻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问了黛玉“平安”二字,馀者也就不在意了。 是书主意。

好容易盼到明日午错 ,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集,未免大哭一场,又致慰庆之词。宝玉心中忖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 “超逸”字双关。 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 只此物。 忙着打扫卧室,安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与宝钗、迎春、宝玉等。 只此人情。 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赐蕶苓香串珍重取出,转送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遂掷而不取。 甘心为情种而死,不肯一念通灵,反复丁宁无益也。一转送,一不取,铸下铁案。 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

且说贾琏自回家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事繁,无片刻闲空,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少时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的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洗尘,不知可赐光谬领否?” 一片话写热夫妻远别乍逢情形绝妙,而口吻恰是此人,我不知如何设想出的。○其实是上半回主文,看两“国舅老爷”,便晓他用傍敲侧击法矣。而文笔已入化境。 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见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辛苦。凤姐道:“我那里管得这些事来?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过几回,太太又不许,倒说我图受用,不肯学习。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那一个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看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不压人,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做情允了,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还抱怨后悔呢!你明儿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了他?” 拉拉杂杂,如花如火,弄贾琏于股掌之上,读之令人心旷神怡。

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了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 写“才选凤藻”不能不出香菱,故虚见一影。 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我方才见姨妈去,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得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问姨妈,方知是上京买来的那小丫头名唤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 ,越发出跳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凤姐道:“哎!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样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拿平儿去换了他来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香菱儿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 四穿八达,都拉下浑水,而声口如闻。补笔周详,写香菱正是照“凤藻”,而“一年”二字是梦话。 那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小事,其为人行事,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还跟不上他,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与他做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没事人一大堆了。我倒心里可惜他。”一语未了,二门上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 文势一曲。 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这里凤姐乃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儿的打发香菱来?”平儿道:“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儿。 又出力写“屏”字。 奶奶,你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成算也没有 !”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说道:“奶奶的那利银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偏送这个来了! 财亦《风月宝鉴》吃紧东西,正亦香菱所照。 幸亏我在堂屋里碰见,不然他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少不得要知道。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还要捞出来花呢,知道奶奶有了体己 ,他还不大着胆子花么?所以我赶着接过来,教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我故此当着二爷面前,只说香菱儿来了。”凤姐听见笑道:“我说呢,姨妈知道你二爷回了,忽刺巴的反打发个房里人来了 ?原来你这蹄子闹鬼。”

说着,贾琏已进来了, 接入。 凤姐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只陪侍着。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 他的乳母自然是“钱”字上的。 贾琏、凤姐忙让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沿设一几,又有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 此等排场,悉皆道地,惜见者少。 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他放在几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很嚼不动那个,没的倒 (咯) 〔硌〕了他的牙。”因问平儿道:“早起我留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 俗名金银肘子,与惠泉酒同为“财”字设色。 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钟,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也不为酒饭,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 琐悉写来,如在目前。 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他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 。我还再三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如今还是燥屎 。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样一件大喜事来,那里用不着人?所以倒是来和奶奶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 非赵嬷嬷为儿子讨事做,正仍是做上半回文字一点,如蜻蜓点水,笔墨悉化烟云。 凤姐笑道:“妈妈,你的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儿子,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见现放着奶哥哥,那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是‘内人’一样呢。” 一转,电掣星飞,莫名其妙。 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若说内人、外人这些混账缘故,我们爷是没有,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 生龙活虎。 赵嬷嬷道:“奶奶说的太有情了,我也乐了,再吃一杯好酒,从此我们奶奶作了主,我就没的愁了。” 两片婆舌,都有莲花,多大神通。

贾琏此时没好意思,只是赸笑道:“你们别胡说了,快盛饭来吃,还要往珍大爷那边去商议事呢。”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才刚老爷叫你说什么?”贾琏道:“就为省亲的事 。” 一部凤藻宫尚书止为“省亲”二字设,故做“才选”文章都用侧笔,而递入下二回,“省亲”二字则直出。 凤姐忙问道:“省亲的事竟准了?”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九分了。”凤姐笑道:“可见当今的隆恩 ,历来听书看戏,古时从来未有的。”赵嬷嬷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见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他去。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缘故?”贾琏道:“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 孝”字特提。 想来父母儿女之情,皆是一理,不在贵贱上分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岂有不思想之理, 极重大事情却从乳娘边闲闲问答出之,凡人子之于父母可想见矣。有微风起于苹末之致。 且父母在家思想女儿,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亦大伤天和之事。 孝之源出于天。 故启奏上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省视 。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 体天格物,所谓“明明德”之外无书。一部《红楼》无非体天,无非格物,四字出贾琏口中,亦犹秦、凤梦商祖茔家塾。 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谕旨,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关国体仪制,母女尚未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者 ,不妨启请内庭銮舆入其私第 ,庶可尽骨肉私情,共享天伦之乐事。此旨下了,谁不踊跃感戴! 大观园来路,其命自天。 现今周贵妃的父亲已在家里动工了,修盖省亲的别院呢。 我说此书隐阐《周易》、《国风》,闻者不信,请观此一虚衬而必为周贵妃者何故? 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祐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 吴为天口,肆谈天之口而为此书,乃天之佑启众人也。此一衬是书之来源,故特著其名。周则书中隐为取给者,故只著其姓。看此书出名不出名意思,便晓他不是随撮周、吴、郑、王姓氏作陪衬的。 这岂非有八九分了?”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起,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大小姐了?” 方才递入。 贾琏道:“这何用说?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凤姐笑道:“果然如此,我可以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的像淌海水似的。 是书原有许多事迹在引而不发之间,然究是空中楼阁,作者以之故意炫惑人耳。乃欲刻舟求剑,定指其家,定指某处者,何其愚! 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 错落有致。 那时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 变于夷。 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东海少了 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 接得好,特提口号,我评“护官符”时故曰为凤姐一人设也。 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甄家, 甄家虚照。 嗳哟哟,好世派!独他家接驾四次, 惟真为能承天,四次与四时合其序矣。 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也不信的。 其言有物。 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我常听见我家太爷说也是这样的,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样富贵呢?” 他视甄家则以此。 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 真乃天与,不假外取。 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正说着,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完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他,忙忙的吃了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 乳娘语毕,蓉、蔷便来,是尚可无凤藻宫尚书乎? 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说什么话?”凤姐因亦止步。只听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 大观园规模是从他父子边生出。 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 “帝出乎震” 。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至西北,丈量了一共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 乾位西北,此别院帝天鉴之。共三里半,得一千二百六十步,成六百三十弓,以《易》数计之,颠倒天根月窟之理,乃“三十六宫都是春”,大观包罗万象也。 已经传人画图样去,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说:“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从命不过去了。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造也容易。若采置别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倒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 这个地方原是自家有的,即为人 (至) 〔侄〕,大爷亦可谏阻者。 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请安去,再议细话。”贾蓉忙应几个“是”。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请聘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 ,大爷派了侄儿, 院是别院,书是奇传,故采买戏具是第一事,而聘请教习又为“教”字点睛。若不是这般解,请问预备省亲应办之事正多,而必先及戏具耶?○贾蔷乃第一不可道之人,故差派亦第一。 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 单聘仁,善骗人也。 卜固修 卜固修,不顾羞也。 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一回,笑道:“你能彀在行么?这个事虽不甚大,里头却有藏掖的 。”贾蔷笑道:“只好学习着办罢了。”

贾蓉在身傍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 八面玲珑,纤悉毕露。 凤姐会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 大爷是会用人。 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的这么大了, 是这么大了。 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 ,难道认真的叫他去讲价钱会经纪呢?依我说很好。” “很好”字如闻,蔷为戏之坐纛旗,实为大观之坐纛旗。 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是我要驳回,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 阿琏绝倒。 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刚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竟不用从京里带银子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 银子会自甄家,则此一部传奇本于一真。 先支三万两,剩二万两存着等置办彩灯、花烛并各色帘帜账幔的使用。” 灯烛是明,帘幔是暗,戏具之馀留办此物,假语村言,无非明说暗说。 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凤姐忙向贾蔷道:“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 ,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贾蔷忙陪笑道:“正要和婶娘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 酷肖。 因问名字,凤姐便问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话听呆了。 听戏听呆了也。 平儿忙笑推他,才醒悟过来, 恰有是情,然既呆而悟者几人。 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 天梁,天凉也。天栋,天冻也。冻甚于凉,而忙说之,见盛衰一瞬,此正是传奇中所搬演故事。 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干我的去了。” 一到凉冻,便干他的去了,直注“历劫返金陵”。 说着,便出去了。

贾蓉忙跟出来,悄悄的向凤姐道:“婶娘要什么东西,吩咐了,开个账儿,给我兄弟带去,按账置办了来。” 又是八面玲珑。 凤姐笑道:“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说着,一径去了。这里贾蔷也是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贾琏笑道:“你别兴头 ,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不止三四起,贾琏乏了,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待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一宿无话。

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国府中来,合同老管事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绘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齐全,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 会芳园荒秽已极,拆之为便。 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已尽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 荣宁相去仅一间耳,私故也。 并非官道,故可以连络。会芳园本是从北墙角下引来一股活水, 北墙下活水乃生死关头。 今亦无烦再引。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 此等布置,切实指出。其实贾赦所居既已并入园中,此后贾赦居于何所,无明文矣。 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许多财力,纵有不敷,所添有限。全亏一个胡老名公 ,号山子野, 这人氏号再见。 一一筹画起造。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 林之孝姓名出于此,见是书为林黛玉传奇而实教孝之别本。程日兴,工程日兴也,关合本回。 安插摆布,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又有山子野调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节略;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 书中总演财色,而消烁悉受于金,故为戏具第二事。 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阗热闹而已。暂且无话。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心中自是畅快。无奈秦钟之病日重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快乐。 闲闲一勘,递入本文。 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了,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做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宝玉听了吓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还明明白白, 补笔应有。 怎么说不中用了?”茗烟道:“我也不知道,刚才是他家的老头子来特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 此老梦梦,所以为史。 宝玉忙出来更衣。到外边车犹未备,急的满厅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家门首,悄无一人, 才说喧阗热闹,转头便是此境。 遂蜂拥至内室,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 “昏”字是彻上彻下的。 已易箦多时矣 。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李贵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打的骨头不受用,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散些。哥儿如此,岂不反添了他的病?”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展转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哥,宝玉来了。”连叫了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叫道:“宝玉来了。” 泥佛说土佛。宝玉何尝来了,言下憬然。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馀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着家务,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狥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正闹着,那秦钟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慈悲,让我回去和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了。”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孙子,小名宝玉的。”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等的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众鬼见都判如此,也皆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火炮,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愚见,他是阳,我们是阴,怕他亦无益于我们。” 书是梦书,原不戒说鬼话,而说鬼话中特用诙谐调侃,底面悉关,若有若无之语,真是斟酌尽善。

毕竟秦钟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大段阴极矣,而一阳来复之机已伏三阳开泰之理。将演“元宵归省”,先演“才选元春”,所谓复其见天地之心乎?

上半回乃谈天之口,而天究不可谈,故悉用旁笔出之。又乃作者自言其书真际都在隐处,不容明谈也。五“如何”是缩法,两“国舅”是伸法,狡狯乃尔。

下半回乃画鬼之笔,所谓打杀无常,始死一秦氏,末夭一秦钟,情种断根,方有下两回天伦之乐。否则终归死路,虽有元春来复之机,仍是回光返照,至于不可救药。“宝玉来了”,亦无可如何矣。

首回明提空空道人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此其一;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此其二;曹雪芹增删纂成题曰《金陵十二钗》,此其三。一隐姓字,二出姓字,皆筹画凤藻宫尚书,起造大观园之人也。特于卷中用“全亏一个胡老名公,号山子野”两句点出三人,乃设为问答之词。若曰筹画此书,起造此园,所赖者何老名公乎?则答之曰三子也。胡,何也。南音“山”、“三”不分。“也”音同“野”。看“老名公”三字,作者自许为如何?

自第十三回至此回为一段,切指人寿无常,死生事大,情欲沉溺,杀人尤速,总束以上十二回三大段作书命名之本意也。名为情种,实结祸胎。意外财乡,眼前孽海。可卿无一可,封龙禁乃死犯天诛;熙凤作西风,入馒头直生归泉路。详细伸明鬼趣,迅速打杀无常。遏北静而转春宫,挂念珠而观凤藻。

【护花主人评曰】张金哥自缢,守备子投河,此二人亦死于情,而业则归于凤姐。乃欲安享三千金,岂可得哉!于庆寿日,忽得封妃恩旨,华如锦上添花;于喜庆时,独有宝玉闷闷,冷如炭里藏冰。情为孽因,孽为情果。可卿已死,鲸卿将故,情已消灭,孽亦随化。情孽安得独存?此秦邦业之所以先秦钟而死也。

北静王香串,人皆视同至宝,黛玉独嗔为臭物,其品高情深,固不待言。亦可想见其过于自矜处。

凤姐备酒接风,戏语趣话,描尽美俊口吻。其自谦处,正是自发才能。善用反挑笔法。薛蟠收香菱为妾,借平儿说谎带笔叙明。既不须另起头绪,又带出凤姐放债。平儿知心情事,可谓八面玲珑。

赵奶妈闲话,虽是为他儿子的事,而借此老妪口中,细说省亲原委,便不费气力。且逗出甄家豪富,则赖大说存银五万两,便有根蒂。并与第四回“护官符”内所说,遥遥照应。贾蓉听见贾琏说贾蔷可能在行,即悄拉凤姐衣襟,凤姐亦即会意帮衬。三人情况何如?读者当自思之。

盖造省亲园,规模宏大,一切安插摆布,写来甚不费力。若窘才俗笔,非两三回不能尽。

第六回至十六回一大段中,应分六小段:六回是一段,叙刘老老进荣府之始;七回是一段,叙宝玉见秦钟之初;八回是一段,叙金玉之缘;九、十两回是一段,叙秦钟与宝玉相厚,为众人所妒,及秦氏病中加气,病势愈增;十一、十二两回叙贾瑞以淫丧命,凤姐毒设圈套公案;十二至十六回了结秦氏姊弟俱以色殒命,及凤姐之弄权造孽,中间带叙林黛玉回京、北静王等事,为后文引线。

【大某山民评曰】贾雨村进京引见,却与贾琏、黛玉同伴回京,一笔带过,毫不费力,且于后文有着落。蕶苓香串,北静王以圣上所赐,视为珍重。黛玉却不要,反说臭男人拿过的。但怡红院中器皿,岂无互相投赠者?具曰予圣,谁知玉之雌雄。

贾琏回家,凤姐为之洗尘,是夫妻久违之情,固亦有焉。观其一席狐媚之词,洋洋得意,克发二字,毕露行间,可见女士舌锋与文士笔锋交相焕发。

此回一小梦也。元春封妃,似乍入梦境;秦钟身故,似已到梦残。一喜一悲,一热一冷,两两相形,无异邯郸一梦,足令读者悟盛即是衰、泰极必否之象,谓之小梦,谁曰不宜? Q4J49w5OZv+IOv/iV/MEiAUqatNBrk7o2FrwT73eDg6ZACRaqbmsNbOKXoGLZV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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