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
十 |
五 |
回 |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世荣头上戴着净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 ,面如美玉,目如朗星,真好秀丽人物。 【求本】不料下一回林黛玉竟以臭男人目之。 宝玉忙抢上来参见,世荣忙从轿内伸手挽住,见宝玉带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 二人眼中必彼此写一过,是对待大章法。而此处尤要紧,盖北静、宝玉同演一心。北静为通灵未失之心,故面如美玉,目如朗星,昭质无亏,虚灵不昧也。宝玉为通灵既失之心,故面如春花,目如点漆,花为怡红,漆为黛色,旧染之污也。绝非杂凑,大道存焉。至本书明说男子装饰,惟雨村、宝玉、北静、包勇四人,其馀更无一人何冠何服,有甚深微义,不得以书无朝代浅观之也。说在《孟子》“鸡鸣而起”篇中,而包勇乃“欲知舜跖”之一“知”字。 世荣笑道:“名不虚传, 贵有其实,着一“名”字,便是通灵既失者。 果然如宝似玉。” 【求本】如宝似玉,命名之意,叙于北静王口中,绝无累坠。 问:“衔的那宝贝在那里?”宝玉见问,连忙从衣内取出,递与世荣。世荣细细看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 重一“念”字。 因问:“果灵验否?”贾政忙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世荣乃一面极口称奇, 奇乃是正。 一面理顺彩绦,亲与宝玉带上,又携手问宝玉几岁,现读何书,宝玉一一答应。
世荣见他语言清朗,谈吐有致, “灵”字赞语。 一面又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老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 ,未可量也。” 乃云一阳来复,而吐属逼肖。 贾政陪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馀祯 ,果如所言,亦荫生辈之幸矣。”世荣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此资质,想老太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但吾辈后生,甚不宜溺爱, 【求本】金玉良言。 溺爱则未免荒失了学业。 “大哉王言”,乃是正意。 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内众名士凡自都者,未有不垂青眼,是以寒第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谈会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 所谓琢磨。○【求本】自是河间献王一流人物。 贾政忙躬身答道:“是。”
世荣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卒无敬贺之物,此系圣上所赐蕶苓香念珠一串,权为敬贺之礼。” 珠言智慧;蕶苓,灵也;圣上所赐,所谓天赋;念珠一串,念之念之,不可略有间断也。此正北静为宝玉丁宁者。 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了。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请回舆,世荣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人也。小王虽上叨天恩,虚邀郡袭,岂可越仙輀而进也 。” 此则普通垂教,见人人各有一宝玉,即秦氏亦然。○【求本】以上是宝玉初见郡王一段小小过脉文字。 贾赦等见执意不从,只得告辞谢恩,回来命手下人掩乐停音,将殡过完,方让世荣过去,不在话下。
且说宁府送殡, 【求本】接入送殡正文。 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又有贾赦、贾政、贾珍等诸同寅属下各家祭棚接祭 ,一一的谢过,然后出城,竟奔铁槛寺大路而来。彼时贾珍带贾蓉来到诸长辈前,让坐轿上马,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贾珍一辈的也将要上马。凤姐因记挂着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不服家人的话, 【求本】步步想到。 贾政管不着,惟恐有闪失,因此命小厮来唤他。宝玉只得到他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同女孩儿一般人品, 是奇语,却是掩覆之笔。 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同车, 【求本】“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忘却“嫂叔不通问”。凤姐仅可明《诗》,未遑习《礼》。 岂不好么?” 好则好,其如焦大何? 宝玉听说,便下了马,爬上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进。
不一时,只见那边两骑马直奔凤姐车,下马扶车回道:“这里有下处,奶奶请歇歇更衣 。” 蹴起波澜。 凤姐命请王、邢二夫人示下,那二人回说:“太太们说不歇了,叫奶奶自便。”凤姐便命歇歇再走。小厮带着辕马,岔入人群,往北而来。宝玉在车,急命请秦相公。 回头转奔死方,秦相公不可不请。 那时秦钟正骑着马,随他父亲的轿,忽见宝玉的小厮跑来请他去打尖 ,秦钟远看这宝玉所骑的马搭着鞍笼,随着凤姐的车往北而去,便知宝玉同凤姐一车,自己也带马赶上来,同入一庄门内。
那庄农人家无多房舍,妇女无处回避。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几疑天人下降。 妍皮裹媸骨,写来恰像。【求本】乡人见宝玉等疑为天仙,宝玉见庄家什物甚为希奇,少所见者多所怪,此必然也。 凤姐进入茅屋,先命宝玉等出去顽顽, 【求本】叙事宛而达,凤姐至村甿家,命宝玉出去,为溲便故。此妇女出门要事,笔底无微不到。 宝玉会意,因同秦钟带了小厮们各处游玩。凡庄家动用之物,俱不曾见过的,宝玉见了,都以为奇,不知何名何用。小厮中有知道的,一一告诉了名目,并其用处。宝玉听了,因点头道: 石点头。 “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 数语包得前人多少咏叹。
一面说,一面又到一间房内,见炕上有个纺车,越发以为稀奇。 【求本】宝玉之不识纺车与刘老老之不识自鸣钟,其揆一也。 小厮们又告以纺纱织布之用 。既能详写琐悉,又为本文点染。借凤姐方便开出小小一段支文,为“弄权”“得趣”之引,笔下不善生发者学此。 宝玉便上炕摇转作耍。只见一个村庄丫头,约有十七八岁,走来说道:“别弄坏了!”众小厮忙喝住了。宝玉也住了手,说道:“我因不曾见过,所以试一试顽儿。”那丫头道:“你们不会,我转给你瞧。”秦钟暗拉宝玉道:“此卿大有意趣。” 为“得趣”引子。 宝玉推他道:“再胡说,我就打了。” 哝哝如见,而乃胡说中之微意。 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纱来,果然好看。 【求本】见所未见,自然好看。 忽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丢了纺车,一径去了。 借此纺车设轮回象,为二丫头,钗、黛视此矣。 宝玉怅然无趣。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凤姐洗了手,换了衣服,问他换不换,宝玉道:“不换也就罢了。”仆妇们专上茶食果品来,又倒上香茶来。凤姐等吃过茶,待他们收拾完备,便起身上车。外面旺儿预备赏封赏了那庄户人家,那庄妇人等来谢赏,宝玉留心看时,并不见纺纱之女。走不多远,却见这二丫头怀里抱了个小孩子, 才见丫角,亦既抱子,流光迅速,此情何堪。正此大段点睛处。 想是他的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宝玉情不自禁, 无可奈何天。 然身在车上,只得以目相送,一时电卷风驰,回头已无踪迹了。 轮回之速如此,文势亦如电转风驰,抵得一部《金刚经》揭。
说笑间,忽已赶上大殡。早又前面法鼓金铙,幢幡宝盖,铁槛寺中僧众 【求本】语有禅悟。 已列路旁。少时到了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案,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 【求本】有分寸。 宝珠安理寝室为伴。外面贾珍款待一应亲友:也有扰饭的,也有就告辞的,一一谢过之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而散,至未末方散尽了。里面的堂客,皆是凤姐陪伴接侍,先从诰命散起,也到晌午方散完了, 【求本】收拾送殡文字,简而不漏。 只有几个近亲本族,等做过三日道场方散呢。那时邢、王二夫人知凤姐必不能回家,便要进城,王夫人要带了宝玉同去。宝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去?只要跟凤姐住着。 【求本】只此一住,遂生出后面许多文字。 王夫人只得交与凤姐而去。 交与而去。
原来这铁槛寺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的,现今还有香火地亩,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停灵。 妙玉已到。 其中内外两宅,俱是预备妥贴的,好为送灵人口寄居。不想如今后人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情性参商 :有那家艰难安分的,便住在这里了;有那有钱势尚排场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 【求本】引起水月庵。 为事毕宴退之所。 世情烂熟。 即今秦氏之丧,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独凤姐嫌不方便, 【求本】若在铁槛寺下榻,不往水月庵中,则银子何由到手?若钱来凑人,自能巧合。 因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净虚说了, 净虚,言无有也。 腾出两间房子来做下处。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寺, 一提骇人,见一部镜花水月文章,无非土馒头滋味而已。其义意发明在妙玉传中。【求本】然则馒头庵即水月庵,此处已一一表明,何后来作书者文分作两处然?此等处真不可解。 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 一气而已。 就起了这个浑名, 【求本】庵以馒头得名,即作气之所。 离铁槛寺不远。 是一是二?妙有微旨。 当下和尚工课已完,奠过晚茶,贾珍便命贾蓉请凤姐歇息。 【求本】特笔,与“原来这铁槛寺”六字相呼应。 凤姐见还有几个妯娌陪着女亲,自己便辞了众人,带了宝玉、秦钟往水月庵来。 三人共为水月。○【求本】用“带了”二字,以见“馒头庵”一段孽案实凤姐为罪之首。
原来秦邦业年迈多病,不能在此,只命秦钟等待安灵罢。那秦钟只跟了凤姐宝玉,一时到了水月庵。 生出本义。 净虚带了智善、 虽有善者,亦无如何。 智能两个徒弟出来迎接,大家见过, 【求本】凤姐带宝玉、秦钟,净虚带智能,一样笔法。 凤姐等至净室更衣洗手毕,因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息了,因说道:“你们师徒怎么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里去?”净虚道:“可是,这几日都没工夫,因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 【求本】胡老爷又不知何许人,于此而四矣。 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这里,叫请几位师父念三日《血盆经》 。 是胡老爷念《血盆经》,隐括全书。 忙的没个空儿,就没来请奶奶的安。” 【求本】春云一展。
不言老尼陪着凤姐,且说宝玉、秦钟二人正在殿上顽耍,因见智能过来,宝玉笑道:“能儿来了!”秦钟说:“理那东西作什么?” 绝妙设色,善绘风影。而“东西”特提,金木并到。 宝玉笑道:“你别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房里,一个人没有,你搂着他作什么? 【求本】钟之与能其鬼鬼祟祟者殆非一日矣。 这会子还哄我!”秦钟笑道:“这可是没有的话。”宝玉道:“有没有也不管你, 【求本】词林俱妙。 你这叫住他倒碗茶来我吃,就丢开手。” 情情,情乃智能所不免,正是太息处。必从吃茶说入,仍宝、黛公案也。【求本】如不然,先生将奈何? 秦钟笑道:“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还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说呢?”宝玉道:“我叫他倒的是无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秦钟只得说道:“能儿倒碗茶来。”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常与宝玉、秦钟顽笑,如今长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也爱他妍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 【求本】补前文所无。 智能走去倒了茶来,秦钟笑道:“给我。”宝玉又叫:“给我。”智能儿抿嘴笑道:“一碗茶也争,难道我手上有蜜?” 写两顽皮一油嘴,都现纸上。 宝玉先抢得了喝着,方要问话,只见智善来叫智能去摆果碟子,一时来请他两个去吃茶果。他两个那里吃这些东西?略坐一坐,仍出来顽耍。
凤姐也略坐片时,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时众婆娘媳妇见无事,都陆续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小婢。 此处无平儿乃深文。 老尼便趁机说道:“我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 黑魆魆的来了。 凤姐问何事。
老尼道:“阿弥陀佛!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善才庵内 一县一庵,绝倒。 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 ,一心看上,要取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聘定,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料守备家一知此信,也不问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儿许几个人家,偏不许退定礼,就打官司告状起来。那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相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发一封书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他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 设此一案,无非要写凤姐弄权致祸,自速其死之因,为一“财”字存证据,不重为烈女义夫作传。故在净虚口中说来,不过姓张姓李而已。女名金哥,财而已矣。看守备父子无名姓,可见至节度名云光亦犹尼为净虚耳。笨伯又曰:可惜一部传奇何不为之演出。○前写凤姐打人,并无姓名,不过说威重令行而已。作者不浪掷一滴墨如此。 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张了。”凤姐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只是张家也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说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之不胜,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拉篷扯纤的图银子,这三千两银子不过是给打发去说的小厮们作盘缠,使他们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便是三万两我此刻还拿的出来。”老尼忙答应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凤姐道:“你瞧瞧我忙得,那一处少了我?既应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结。”老尼道:“这点子事,在别人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样,若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彀奶奶一发挥的。只是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见奶奶大小事都妥贴,越发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贵体才是。”一路奉承“奶奶”,凤姐越发受用,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 此事了过,在老尼口中,许多扭捏,许多轩轾,有顺透处,有逆缴处,而凤姐忽离忽合,到底以一“贪”字堕地狱中。灿花妙舌,照见神奸,可谓尽态极妍矣。而仍都是顺笔拖却,但完“弄权”二字便了。
谁想秦钟趁黑晚无人,来寻智能。刚至后面房中,只见智能独在那里洗茶碗,秦钟便搂着亲嘴。智能急得跺足说:“做什么?”就要叫唤。秦钟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日再不依我,我就死在这里!”智能道:“你想怎么样,除非等我出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好呢。”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到炕上,就云雨起来。 点题。 那智能百般挣挫不起,又不好叫得,少不得依的。 写秦钟不是宝玉行径,见“情种”二字,凡书中人无问粗细、雅俗、男女都在个里,亦犹写香菱,有洁笔即有污笔,亦总照入镜中也。 正在得趣,只见一人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出声。他二人吓得魂飞魄散,倒是那人“嗤”的一声笑了,方知是宝玉。 顽皮如画。 秦钟连忙起来抱怨道:“这算什么?”宝玉道:“你倒不依,咱们就叫喊起来。”羞得智能趁暗中跑了。宝玉拉了秦钟出来道:“你可还和我强?”秦钟笑道:“好人, 连叫“好人”,“好”字子女两在。 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你。”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一 所谓好人。 时宽衣安歇的时节,凤姐在里间,秦钟、宝玉在外间, 是外间。 满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铺坐更,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令人拿来,㩙在自己枕边。 大书特书。 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账目,未见真切,此系疑案,不敢纂创。 宝玉同秦钟在外间,而宝玉又被拿来在凤姐枕边,此帐我算不清,作者乃欲算秦、宝的帐,观者亦但知算秦、宝的帐,我不信他谎帐。 一宿无语。 如何无话?
至次日一早,便有贾母、王夫人打发人来看宝玉,又命多穿两件衣服,无事宁可回去。 如何无事? 宝玉那里肯回去?又有秦钟恋着智能,挑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一天。凤姐想了一想,丧仪大事虽妥,还有些小事未安排,可以借此再住一天,岂不又在贾珍跟前送了满情, 才。 二则又可以完了净虚的那件事, 财。 三则顺了宝玉的心。 色。 因有此三益总作一束,便向宝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这里逛,少不得越发辛苦了,明日是一定要走的了。”宝玉听说,千姐姐万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日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 一文将不去,枉费心机而已,故用来旺。 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之遥,两日去来,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欠贾府之情,这些小事,岂有不允之理, 略作交代,绝不费笔。 给了回书,旺儿回来,不在话下。凤姐等又过了一日,次日方别了老尼,着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讨信。那秦钟与智能百般不忍分离,背地里多少幽期密约,俱不用细述,只得含恨而别。凤姐又到铁槛寺中照望一番,宝珠执意不肯回家,贾珍只得另派妇女相伴。 此人从此更无下落。
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此第十五回矣。以前每回皆如题语,上下分叙,有交互处,有倒装处,未见有题无文如此回者。夫凤姐弄权,因净虚而揽张李之讼,乃馒头庵事,何尝在铁槛寺?乃上半回云“弄权铁槛寺”,醉语耶?睡语耶?殊不知馒头庵即是铁槛寺。写一弄权之凤姐,则凡为凤姐者,无不送入馒头矣。写一铁槛寺,则凡送大殡而入铁槛寺者,亦无不送入馒头矣。何必既到馒头方弄权耶?抑既到馒头,又从何而更弄权耶?甚矣,铁槛之限人也!
不出铁槛,便是水月,便是馒头,一而三,三而一也。看后文“掀翻风月案”以前,插女尼女道,以至凤姐吐血诸事迹可见。
此回局阵已开十七、八两回之先,彼处目录,亦用此法。
此回以宝玉起,以宝玉结,一在北静王手里,一在凤姐枕边。不能一串念珠,展转通灵失落,虽有智能,适足自杀,为秦钟者,当知惧知悔知悟。
书中不得其死者九人,曰金钏、曰金鸳鸯、曰金桂、曰金哥,尤二姐则吞金,尤三姐饮剑,则亦金,在金居其大半,作者于金,有深痛焉。“弄权”
一案,独以金哥著名,杀人自杀,岂止为凤姐、宝钗点悟!
【护花主人评曰】写乡村女子纺纱等事,直伏巧姐终身。
铁槛寺化作水月,已由坚固而变虚浮;水月变为馒头,愈变愈下矣。所谓“纵有千 (金) 〔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也。
净虚说“倒像府里没手段”,深得激将法。三姑六婆,真可畏哉!
来旺是凤姐鹰犬,于此回点眼。
凤姐一生舞弊作孽,不可胜言。若逐事细说,冗杂琐烦;若一概不叙,又似虚枉。故就铁槛寺弄权及后文尤二姐事最恶最险者,细写原委,以包括诸恶孽。
秦钟与智能偷情,及与宝玉苟且情事,是夭亡根据。妙在一是明写,一是暗写。
【大某山民评曰】凤姐因张家得银三千两,净虚是引子;蔷、蓉因贾瑞得银一百两,凤姐是引子。前后遥遥对照。
智能对秦钟云:“你想怎么样。”秦钟对宝玉云:“你要怎样。”可知“怎么样”三字与“怎样”二字,总是那一样耳。
凤姐在馒头庵再住一天,不写凤姐要住,而写秦钟要住。秦钟不好说自己要住,卸肩在宝玉。凤姐不能说自己要住,亦卸肩在宝玉。一为净虚,一为智能,皆是宝玉为之了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