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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

话说宝玉和凤姐回家,见过众人,宝玉便回明贾母要约秦钟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愤;又着实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 所谓表里。 “改日秦钟还来拜老祖宗呢。”说得贾母喜悦起来。

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 “花解语”回从看戏起,此回亦必从看戏起,钗、袭固一人也。 贾母虽高年,却极有兴头,至后日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王夫人本是好清静的,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而罢。

却说宝玉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竟欲还去看戏,又恐搅的秦氏等人不便。 此语着眼。 因想起宝钗近日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他。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扰,又恐遇他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远路而去。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边府中看戏。谁知到了穿堂,便向东转北绕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 随手串出若辈。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也。仿《金瓶·热结》等人名意。而“单”为单折之单,“詹”为占卜之占,又《易》道也。 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赶上来笑着,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 称谓奇创,若辈身份已见骨髓。作者从何设想来的?当是司空见惯。 我说做了好梦呢,好容易遇见了你。” 亦梦中必有之物,而菩萨实一心也,故点“梦”字。 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唠叨了半日才走开。 不堪。 老嬷叫住,因问:“你二位爷是往老爷跟前来的不是?”他二人点头道:“老爷在梦坡斋 坡乃苏玉局,政此梦无苏时,两玉终局坐此矣。坡又言不平,是书为不平写。 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一面说,一面走了。说的宝玉也笑了。

于是转湾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房的头目名唤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七个人,从账房里出来,一见宝玉走来,都一齐垂手站立。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赶来打千儿 ,请宝玉的安。宝玉忙含笑拉他起来。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 ,字法越来越发了。 吴曰无,银库而无新登,则开除现在而财匮矣。戴曰待,良曰粮,仓房而待粮,食乏矣。两名已兆衰败。买办曰钱华,则但有钱花而已。曰七人,曰斗方,皆大落墨。 多早晚赏我们几张贴贴。”宝玉笑道:“在那处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给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 。”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

闲言少述。 于往看宝钗时夹叙银钱,因宝钗惯以银钱笼络人者,而《易》道寓焉。以为此回发端。 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屋里来,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住他,抱入怀中,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那里比这里暖和,你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来和你说话儿。” 写得不堪,所谓送花。黛玉之死是贾母酿成,宝钗之合是薛姨自献。

宝玉听了忙下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宝玉掀帘,一步进去,先就看见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 此针线甚密。 头上挽着黑漆油光的䰖儿 ,蜜合色绵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衬褂,葱黄绫绵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 前在周瑞家的眼中只虚写,此从宝玉方实写,乃黛玉之比肩而宝玉之正匹也。太虚境会可卿已云有似宝钗矣,直至此回两人方实在对写。○“人谓”“自云”四字有眼。 宝钗抬头, 至此始抬头,信乎? 只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经大好了,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令莺儿倒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又问别的姊妹们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捧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那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 从宝钗眼中又写一宝玉,是大章法。与第三回见黛玉同而有详略之别。

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 未曾细细赏鉴,是已见过,特未细细耳。斡旋之笔,直入本题。 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 有光景,而一挪来,一凑上,句中有眼。 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在掌上, 玩之掌上,黛玉不能。 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五色酥,花纹缠护着。 是好玉赞。大如雀卵,朱雀南方火为心,卵乃生生不息,孕先天于后天者。

看官们须知道,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幻相。 一提,文势横绝。 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新旧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一诗非为玉叹,为钗叹也。非为钗叹,为千古失幽灵真境者叹耳!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 篆文至此方点,已见主人翁也。 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从胎中小儿口中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费眼光,亦非畅事。故按其形式,无非略展放些,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不至以“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为谤 故意戏弄看官,闲人则不受此欺哄。“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向,惟心之谓与?”两“莫”字何等丁宁,尚说此书不演性理乎?“仙寿恒昌”,则完足上句效验而已。作者运用儒学,乃引而不发之意,愿普告人又不肯普告人,故以一“仙”字盖藏之,推向空空渺渺里去。○反面三语乃心之用,而惟“莫失莫忘”者能之。

宝钗看毕,又从先翻过正面来细看,口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 念的有意。 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甚么?” 不便自说,特挑拨莺儿。○闲人评错了,其实莺儿也是活局中人。 莺儿嘻嘻的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一 逼出项圈。 是对儿。” “”是一对儿四字戳耳。 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 一入他圈,再跳不出。 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央道:“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呢?”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 是人不是天,乃自招承语。 给了两句吉利话儿錾上了, 恰是人工。 所以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 底里已见。 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摘将出来。宝玉托着锁看时,果然一面四个字,两面八个字,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象: 圈言圈套,锁言束缚,是宝钗大本领,而隐然有桎梏之象。劝为宝钗者,何必如此圈套而自寻桎梏耶?其文“不离不弃”,虽有助“莫失莫忘”之旨,而惧其离弃之意已在言外。此作者状钗之心事即以伏宝玉之终离弃也。○下句亦冀幸之词,“继”则已断而复续之谓,无所为“恒昌”矣。深文曲笔,请看后评。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与我的是一对儿。” 许其为一对。 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 影影绰绰。 宝钗不待他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 截住得妙。 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宝玉此时与宝钗相近,只闻一阵阵香气,不知是何气味,遂问:“姐姐熏的是何香?我竟从未闻过这气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说:“是了,是我早起吃了冷香丸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冷香丸?这样好闻。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丸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摆摆的来了。 金玉既合,此人便到,乃大章法。 一见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 一语括尽生平,正与“巧合”反对,此宝钗、黛玉发言之始,特作此语,如闻其声。 宝玉等忙起身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不解这意。” “人谓装愚”。 黛玉笑道:“要来时一齐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 所谓“不想如今又来了一个薛宝钗”。 今儿他来,明儿我来,如此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了? “来”字如珠走盘,伶俐尖酸,口角逼肖。 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热闹。 冷、热二字一点,是正训宝钗之语,其如天道何? 姐姐如何不解这意思?”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子们说:“下了这半日了。” 雪当令,木落矣。 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黛玉便笑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宝玉道:“我何曾说要去?不过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姆李嬷嬷 天理、人理,异出同源。 因说道:“天又下雪,也要看早晚的,就在这里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儿,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了,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散了。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果,留他们吃茶。宝玉因夸前日在那边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 珍大嫂子有媳,薛姨妈有女,因鹅鸭而类及之。 薛姨妈连忙把自己糟的取来与他尝。 “连忙”妙。 宝玉笑道:“这个须要酒方好。”薛姨妈便命人灌了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 “理”字再演。 宝玉笑央道:“妈妈,我只吃一杯。”李妈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得我挨了两日的骂。姨太太不知,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 “理”字畅演。○活画一无知崛强婆子,作者人谱花样,当有三车。 薛姨妈笑道:“老货, 笑得坚忍,顽笑得勉强。 你只管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命小丫头来:“让你奶奶去也吃杯,搪搪寒气。” 煞费周旋。 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且和众人吃酒去。

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暖了,我只爱吃冷的。” “爱吃冷的”,字眼。 薛姨妈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 ,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 自下平生注脚。“受害”二字,三面俱到。 从此还不改了,快不要吃那冷的了!” 自说不要吃,乃天籁不能终秘。 宝玉听这话有情理, 写宝钗有学问、有作用,谈言微中,无非情理足以服人。正作者婆心,指点一世,但遇此等人切须留心。 便放下冷的,令人烫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管抿着嘴笑。 但知以口舌相磕碰而已,而瓜子是刘老老意。 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 含笑问,是自作聪明处。 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 鹃鸟善啼,啼至出血。黛玉还泪而来,其婢自应名此。鹃血而紫,血泪殷矣。前此贾母所给丫头名鹦哥,今忽见紫鹃而不见鹦哥,此有深意。盖鹦哥为能言之鸟,黛玉果能知机而谨慎言语,未必受祸至此。乃处处总如鹦哥,则步步但为紫鹃矣。鹦哥化鹃,戒言语也,全书最重之义。又鹃名杜鹃,《牡丹亭》乃杜家故事,俟后评。 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的比圣旨还快些!” 即此便是鹦哥。○钗、黛甫合即如此写,黛无生之气,钗有必死之心矣。 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一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 补笔。 也不去睬他。 “成于杀”也。 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单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岂不要恼的?难道看得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儿的从家里送个手炉来?不说丫头们太小心,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 是之谓留心,又自谓善盖藏。 薛姨妈道:“你是个多心的, 多心者,无心也。 有这样想,我就没有这些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了。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那心甜意洽之时,又兼姐妹们说说笑笑的,那里肯不吃?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杯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今儿老爷在家,堤防着问你的书。” 斗然一提,“孝”字、“教”字都到,是曰理。 宝玉听了此话,便心中大不悦,慢慢的放了酒,垂了头。 见心原爱理,特惧物欲蒙蔽耳。 黛玉忙说:“扫了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 接口便是黛玉怂恿,正是“黛”字注脚。 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 。”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赌气, 又下“黛”字佐证。 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妈也素知黛玉的,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了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知。” 其言如刀,适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利害。我这话算什么?”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轻松圆净,片语都解,我怕宝钗、爱宝钗,实怕作者、爱作者。 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了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吓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 任欲不任理,薛姨成之,而实黛玉始之也。故玉之为宝为黛不可分。 因命:“再烫些酒来,我来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去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由他的性儿多吃了。”说着,便家去了。 理去了。 这里虽还有两三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 伤哉言乎。 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自寻方便去了。只剩两个小丫头,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了酸笋鸡皮汤, 吃的不过是酸汤。才为玉笋班,转瞬鸡皮妪,亦何必哉!一汤有味。 宝玉痛喝了几碗,又吃了半碗多碧粳粥。 性寒之食也,乃白虎汤之引药。○或谓闲人:一汤一粥随便而设,何傅会乃尔?曰:是书他处尚以小物点睛,况此为宝、黛、钗第一聚会处?太虚境有千红一窟、万艳同杯,此处自必不苟。 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吃了几碗茶 ,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人也吃了饭,进来伺候。

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 :“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 直注终局。 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 一死一亡。 说着,二人便告辞。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低一低,叫他戴上。那丫头就便将这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了,罢了!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别人戴过?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过来,我与你戴罢。”宝玉忙近前来,黛玉用手轻轻笼住束发冠儿,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详了一会,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 “黛”字又注,而情景如见。 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彀了。”薛姨妈不放心,吩咐两个妇女跟着,送了他兄妹们去。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欢喜,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中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待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众人不敢直说他家去了,只说:“才进来的,想有事又出去了。”宝玉踉跄回顾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 欲与理敌。 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道:“好,好, 晴雯乃黛玉影子也,故必接此人。金玉既合,黛玉死矣,而“好好”字,即黛玉临终呼宝玉“你好”“好”字也。 叫我研了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我等了这一天。快来给我写完了这些墨才罢。 ”憨跳活画,而第一事是墨,墨即黛也。 宝玉方才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 有神情。 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我贴在门斗儿上的 ,我生怕别人贴坏了,亲自爬高上梯,贴了半日,这会儿还冻得手僵呢。”宝玉道:“我倒忘了,你手冷,我替你握着。”便伸手携着晴雯的手, 是一是二? 同看门斗上新写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见是“绛芸轩”三字, 三字已在晴雯口中,而必在黛玉眼中写出者,以钗之案而黛之敌也。批在第三十六回。 笑道:“个个都好, 是“好”,是“个个”。 怎么写得这样好法?明儿也替我写个匾。” 固所愿也,而究竟未写。 宝玉笑道:“又哄我呢。”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 “绛芸轩”紧要人证。 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宝玉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宝玉笑道:“好,太睡早了些。”又问晴雯道:“今儿我那边吃早饭,有一碟儿豆腐皮的包子, 是包,包藏也。 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嫂子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曾见么?”晴雯道:“快别提了!一送来,我便知道是我的,偏才吃了饭,就搁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去给我孙子吃罢。’就叫人送了家去了。”正说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还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道:“林姑娘早走了, 影在而形可去矣。晴雯因包子挑宝玉,是黛玉怂恿吃酒馀文。 还让呢!”

宝玉吃了半盏茶,忽又想起早晨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斟了一碗枫露茶, 是露,呈露也。 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斟上这个茶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吃了去。”宝玉听了,将手中杯子顺手往地下一掷, 屡状醉意,至此不突。 “豁瑯”一声,打个粉碎, 打个粉碎,为包为露,同归于尽。 泼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样孝敬他!不过是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惯的比祖宗还大!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任欲背理,恣肆至此。 说着,立刻便要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是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 写袭人处总是逆笔,便移置不到他处,文字巧处。 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也还可以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劝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没有好的来服侍你。”宝玉听了,方无言语,被袭人等挟至炕上,脱了衣裳。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眉眼愈加饧涩 ,忙服侍他睡下。袭人摘下那通灵宝玉来,用手帕包好, 宝钗献锁,正是袭人包玉。 塞在褥子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那宝玉到枕就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也就不敢上前。又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用他总束。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钟来拜。”宝玉忙接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爱秦氏,见了秦钟是这样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 担荷包庇,都是此老。 并一个金魁星, 魁字十二鬼,十二钗鬼而已。 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一时寒热不便,只管住在我这里,只和你宝叔在一处, 大开方便门。 别跟着那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家禀知他父亲。

他父亲秦邦业, 秦邦言西国,死方也,空界也。 现任营缮郎,年近七旬,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 。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 为淫恶,为首祸,非本生所固有,故为抱养。子死女存,所以为业。 长大时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 二字照射刘老老,老老之来,正因可卿。 故结了亲。秦邦业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 这情种即可为那情种,一气相承,故秦钟是亲生;这情种不是那情种,悉属后起,故其生也晚。 因去岁业师回南,在家温习旧课,正要与贾亲家商议,附往他家塾中去;可巧遇见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司塾的乃贾代儒, 儒而曰代,则今之儒且又为贾代,儒尚成其为儒乎?司塾以此,其教可知。 现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可望学业进益,从此成名, 透“夭逝”一回矣。 因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边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少了拿不出来。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 二十四气,天运也。是书无非东拼西凑。 带了秦钟,到代儒家来拜见。然后听宝玉拣的好日子, 入学日子是宝玉自拣,绝倒。是直无贾政矣。 一同入塾。

至塾中之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此回上半重“奇”字,奇则非正;下半重“巧”字,巧实成拙。一“识”一“认”,钗玉合矣。但必俟“绛芸轩”方结穴,故出绛芸轩三字在此篇之末。

袭人是宝钗影子,晴雯是黛玉影子,一温柔而得实,一尖利而取祸。尚有影中之影,请俟后评。盖作者帏灯匣剑,不过写宝、黛、钗而已。若止从本人实写,则是书数回可了,成鬼账簿矣。

薛姨妈写得不堪,竟有鸨母光景,用一李嬷直破之,此从《水浒传》李逵骂宋江处套出,而喻言独绝。

宝、黛初见有摔玉,因出袭人;钗、玉初合有看锁,因出晴雯。遥遥相对,是皆为情种也,故以秦钟终。此篇即以起下回。

自“神游太虚境”至此回为一大段,发《红楼梦》命名之旨,以金玉作一大结束也。做梦者为宝玉,梦中人为宝钗,用可卿以立虚影,用袭人以明实际,熙凤总承财色,秦钟痛阐死生。金锁果真,渺渺茫茫,未经一语;宫花断送,暧暧昧昧,尽杀诸人。谁能打焦大一个霹雳,震碎红楼,使梦者醒而烈日当空,刘老老偃旗息鼓,搬向原乡里去住。

【护花主人评曰】王凤姐赢来戏席,贾母、王夫人先回,凤姐然后尽欢至晚。此半日中有许多事情在笔墨之外。

宝玉绕路至梨香院,偏遇见清客、家人,两番问安索字,固是文笔曲折,亦写尽趋奉公子情态。

此一回专叙金玉配合之缘,故将宝钗面貌衣饰及宝玉之装束又极力描写一番。

宝玉之玉,是宝钗要看,宝玉递送;宝钗之金锁,却从丫头莺儿口中露出,大方得体,不露痕迹。黛玉蓦地走来,妙极!若黛玉不来,宝玉与宝钗两人说话,一时便难截住。

黛玉开口尖酸,宝钗落落大方,便使黛玉不得不遁辞解说。

黛玉借手炉,隐刺宝玉平日不听他劝,好吃冷酒,今日宝钗一说便听。妙在宝玉心中晓得,宝钗似晓不晓,薛姨妈真是不懂,四人各有不同。黛玉又遁辞掩饰,灵变含蓄。文心如鬼工。

宝钗说黛玉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真将一个极灵极妒的女孩,活现纸上。

写黛玉替宝玉戴斗笠,实是疼爱宝玉。若是宝钗如此,又不知惹出黛玉多少话来。今默无一语,真是大方女子。两相形容,文章细活。

晴雯贴字,宝玉握手,两情从此而起。

宝玉摔杯,是专恼李嬷,乃写及袭人装睡,闻气起劝,含糊答应贾母,舍己拦阻宝玉,觉有一个恃爱灵婢,跳跃纸上。

秦钟入塾,伊父望其学成名立,是反跌后文,且将秦氏来历于此回补出。

【大某山民评曰】按前第三回,黛玉入荣府依外家,查系己酉年秋晚冬初。自后一切事情,至宝、黛过梨香院薛姨妈处饮酒遇雪,皆本年冬底事也。入第九回宝玉与秦钟入塾为始,当系次年初春矣。迨后十一回中,记贾敬生日在九月时,并追叙上月中秋云云,又记菊花盛开,又记十一月三十云云,又记十二月初二云云,又记冬底林如海云云,至治秦氏之丧,又是一年之春矣。作者虽未表明又是一年,而书中之节次具在也。故入第九回,即为入书正传之第二年庚戌,迨至十二回春日治秦氏之丧,则入书正传之第三年辛亥也。阅者记清。

己酉、庚戌两年过接处,作者欠界划清楚,令粗心读过者,无界限可寻,然断断不能并作一年事也。 9LhxBEhVkbnM2SbnDeuso8rmcUvsYLbtoKc7pUrx6aNpOyOMoAcSZe4VnsTtCWV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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