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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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老老去后, 刘老老至三十九回方再见,而中间二十馀回,无非演刘老老者,不可不知。莫见佛方拜,才是善读。 便上来回王夫人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周瑞家的听说,便出东角门至东院,往梨香院来。 此径路清写,此后凡径路房舍清写者,不著批。 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 金钏为“金”字作贯串也,即宝钗之影身,另有正传。 和那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 , 用香菱隐隐一照,亦头绪也。 站在台矶上顽,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来回,因向内努嘴儿。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 长篇大套从此起矣,下因即接宝钗。 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
只见薛宝钗 此开头为宝钗写照,而先从周瑞家的眼中看出,正适送刘老老起身之人。 家常打扮,头上只挽着纂儿 ,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几上,同丫鬟莺儿 莺儿状金之色,而其口如簧。又莺莺乃《西厢》之主。俟后批。 正描花样子呢 。 簇新花样从此始。 见他进里来,宝钗便放下笔,转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 何等和蔼,非黛所能。 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道:“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玉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那里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两天, 虚写此笔,恰好。 所以且静养两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请个大夫认真医治。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也不是顽的。”宝钗听说笑道:“再不要提起。为这病根, 何病? 也不知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花了多少钱,越总不见一点效验。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 和尚在宝钗口中自己提出,而书中无有也,故曰秃头。不然和尚则和尚已,何必定说秃头? 专治无名之病, 是无名之病。 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般热毒, 病是胎里带来,则病是先天。病是热毒,则焚烁后天,几无噍类。 幸而我先天结壮,还不相干。若吃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 海上方,仙方也。仙方,一冷字也。 又给了一包末药作引 ,异香异气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 于极热场中,但能着一“冷”字,便是一服清凉散,奈何宝钗平生服而不服耶? 倒也奇怪,这倒效验些。”
周瑞家的因问道:“不知是什么海上方?姑娘说了,我们也好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的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笑道:“不问这方儿还好,若问这方,真真把人琐碎坏了。 因有这部琐碎书。 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易得的,只难得‘可巧’二字: 宝钗一生大作用,“巧”字是纲,“等”字是目,故下云“只好等罢了”。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心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天落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笑道:“嗳哟!这样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不下雨,可又怎么呢?”宝钗笑道:“所以了,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也只好再等罢了。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 春、夏、秋、冬乃天时,雨、露、霜、雪乃节候,数用十二,乃十二辰,亦天数也。见宝钗之误人自误,亦有天数在。 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龙眼大的丸子, 龙眼,隐言天心。 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 究竟得“吃苦”二字,则钗之巧正钗之拙而已。 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 为忏悔之,是刘老老口念之佛。 真巧死了人。 巧死了人,奇谈,为钗下顶门针。 等十年都未必这样巧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 以巧配成。 如今从南带至北,出生入死。现埋在梨花树下。 ”三十回宝玉以钗比杨妃,梨花树下,杨妃埋玉之所也。 周瑞家的又道:“这药本有名字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 名字新艳,何等心思,何等结构,括宝钗于二字中矣。 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样?”宝钗道:“也不觉什么, 私说妙。 只不过喘嗽些, 痰也。火乃无形之痰,痰乃有影之火,仍热毒也。又六经喘嗽不离于肺,肺金病也。 吃一丸也就罢了。”
周瑞家的还要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道:“谁在这里?”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便回了刘老老之事。 回刘老老之事,中间夹写冷香丸。既演天理、天道,不能不演天运、天数。 略等半刻,见王夫人无话,方欲退出去,薛姨妈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 明出香菱。 帘栊响处,才和金钏儿顽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问:“奶奶叫我做什么?”薛姨妈道:“把那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儿来。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作的新鲜花样儿 薛姨妈第一事是送花。宫,帝所也,见送此花亦有天在。 堆纱花十二支, 北音杀、纱通,堆纱,摧杀也。十二支,则十二钗。同声一哭。 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旧了,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得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位二支,下剩六支,送林姑娘二支,那四支给凤姐儿罢。” 凤姐得摧杀独多。 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也罢了,又想着他们。”薛姨妈道:“姨妈不知,宝丫头古怪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写宝钗爱素,关合终局。而实此花之主,不爱较爱者甚也。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儿仍在那里晒日阳, 金附热。 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时常说的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金钏道:“可不就是他。”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 周瑞为《易》,香菱为镜,悉为金玉木石作串合,故三人一总会于送宫花十二支时。 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钏儿笑道:“这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的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 镜中要紧应照之人,故像他。 金钏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 上明追第四回,此暗追第一回。 香菱听问,摇头说:“不记得了。” “真事隐”三字勘语。 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感伤一回。 所谓应怜。
一时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们太多,一处挤着倒不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 独留宝、黛同住,重申前案,作一安顿。 却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儿都在抱厦内听呼唤默坐,迎春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侍书 元、迎、探、惜丫头用琴、棋、书、画字样,皆有取义。司棋,私期也,一着错,满盘空,另有传。侍书,书能行远,为远嫁张本。 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盘茶钟。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处坐着,也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 有强有弱。 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在那屋里不是?”
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两个一处顽笑, 无非镜花水月,空影而已。虽有智能,无所用之。尼庵于此一点,固为惜春出家伏案,而本回乃凤姐之书,又暗伏十五回事。 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可巧儿又送了花来,若剃了头,却把这花戴在那里?” 借花一影后文。 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 入画名字照空色,乃出阴入阳之画,剥极得复者。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那里去了 ?”智能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父见过太太,就往余老爷府里去了。 余老爷,鱼水和谐矣。随手拈来,而“水月庵”已见。 叫我在这里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有 ?”智能道:“不知道。”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 余信,犹言愚信。管各庙月例,可见布施之说不过愚人所信而已。看此一名,作者何尝佞佛?是书何尝只演空空? 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父一来了,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想就是为这事了。”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回,便往凤姐处来。
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 揆其处,李纨所居正在贾政居室之后,政其有后乎。 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 丰,风也。平儿曰大丫头,此曰小丫头,明点次序为“屏风”二字。 坐在凤姐的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忙的蹑手蹑脚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拍着大姐儿睡觉呢 。周瑞家的悄问奶子:“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正问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 写得暧暧昧昧,隐隐绰绰,何事坐门槛,何事摆手会意,何事蹑手蹑脚,何事摇头儿,而一阵笑、房门响、叫舀水,本回上半了然矣。 平儿便进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来作什么?” “又来”,“又”字回顾刘老老。 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来。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了四支,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支来,先叫彩明来, 文彩鲜明,为凤设色。 吩咐他:“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 必应串入此人,受摧杀之首也。 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
过了穿堂,顶头忽见他的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作什么?”他女儿说:“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生来了个刘老老,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 是得意声口。 这会子被姨太太看见了,叫送这几支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完呢。你这会子来,一定有什么事情的。”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着,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因前儿多吃了几杯酒,和人分争起来,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 ,说他来历不明, 冷子兴来历不明,叹世人不知冷之所从起也,是亦一刘老老。其人为周瑞之婿,一部《周易》不过阴阳而已,不过冷热而已,是演说荣府时便已是演说《易》理也。 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 。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的。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写势利。 你且家去等我,我送这林姑娘的花儿去了就回家来。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有什么忙的!”他女儿听说,便回去了,还说:“妈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的,就急得这样的。” 喃喃呢呢,母女活画,气焰之旺,自在言下。 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里,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作戏 。 九连环,天数也。宝、黛何能解此! 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来与姑娘戴。”宝玉听说,便说:“什么花?拿来与我看。”一面便伸手接过来了。 此花用他接。 开匣看时,原来是两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的?” 黛玉之受摧杀最惨,故欲单送我一人。而究竟得干净而归,则又未尝受。 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支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与宝钗对照,是何口角!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者,固如是乎?杀机也。 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宝玉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我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的。”宝玉道:“宝姐姐在家里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来。” 虚写一问,恰是。 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们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 即此已见内黛而外钗。 问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回来,也着了些凉,改日再亲来。” 即递入下回。 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 遣问薛家则曰茜雪,而“茜香罗”公案已到。 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 直追第二回,雨村亦关到。一部《易》理,借此二人演出者也。如此等穿插,是何等线索。 近日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叫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势利财色,统于一人。
至掌灯时,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说:“今儿甄家送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送鲜的船 ,交给他带了去了。” 一收一送,自然是送礼,而“礼”字不明提,但曰“东西”,作交易之语,以真假正交易之道,《易》与《礼》通也。 王夫人点点头。 甄家对贾家说,直映照到底,第一处当在凤姐口中出。“点点头”,有微旨。 凤姐又道:“临安伯 接口是临安,惟真则安也。 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太太派谁送去?”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叫四个女人去就完了,又来问我。”凤姐又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倒该过去走走才是。”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各定省毕,各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逛去。 闲闲之笔,都非易易,而上追“神游”,下递“巧合”,与本回“戏”字打成一片。 凤姐只得答应着,立等换了衣裳,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侍妾丫鬟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嘲笑一阵, 周致。 一手携了宝玉,同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 主人翁。 凤姐便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拿什么东西来孝敬,就献上来,我还有事呢。” 另是一种景象,而“孝敬”字乃是反面。 尤氏、秦氏未及答应,几个媳妇先笑道:“二奶奶今日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你了。二奶奶……”
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 笔墨生发。 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尤氏道:“今日出城请老爷爷安去了。” 藏过此人,是省笔,而已与“孝”字打通。 又道:“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何不出去逛逛?”秦氏笑道:“今日可巧,上回宝叔要见我兄弟,今儿也在这里,想在书房里,宝叔何不去瞧一瞧?” 春云一展。 宝玉即下炕要走,尤氏便吩咐人:“小心跟着,别委曲着他,倒比不得跟着老太太过来就罢了。”凤姐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小爷来,我也见见,难道我是见不得他的?” 春云再展。 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胡打海摔跌惯了的,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惯了的,不像你这泼辣货形象,倒要被你笑话死了呢。” 加倍写。 凤姐笑道:“我不笑话就罢。”竟叫快领去。贾蓉道:“他生得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得生气。” 再用他说,又加倍渲染。 凤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来,给你一顿好嘴巴子!”贾蓉笑道:“我不敢强,就带他来。”
一会儿,果然带了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 画一小后生,真能别开生面,曹、潘、沈、宋未必能然,问他何处得来蓝本?○无多笔墨,而写到如此,却是在几个虚字眼上形容出来,狡狯之极,开出文章多少方便法门。 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的向凤姐作揖问好。 令人咬指。 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下,慢慢问他年纪、读书等事,方知他学名叫秦钟。 秦钟,情种也。小字鲸卿,则总读为情字曰情情。情有指点意,有太息意,有斟酌意,有恐惧意,鲸鲵吞噬,谁则当之?本文是“宝玉会秦钟”,而其名乃从凤姐边叙出,面面都到。 早有凤姐跟的丫鬟媳妇们看见凤姐初见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 , 表里注脚。 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素知凤姐与秦氏厚密,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 、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来人送过去,凤姐还说太简薄些。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了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 , 亦为阴阳进退点染,如九连环等皆是。总不脱刘老老文字。 不在话下。
宝玉、秦钟二人随便起坐说话。那宝玉自一见秦钟人品,心中便有所失。 既为情种,便是通灵失处,故梦可卿日有所失,会秦钟日亦有所失。 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 写秦钟便是写宝玉,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 《红楼梦》曲首云:“开辟洪濛,谁为情种?”彼情种乃仙佛圣贤之根蒂,指通灵未失说;此情种乃饿鬼畜生之萌蘖,指通灵既失说,风月情浓之混号而已。故后云彼此以号混称。 我虽比他尊贵,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枯株朽木,美酒羊羔也只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 自注顽石,笔意深刻。 ‘富贵’二字,不啻遭我荼毒了!”秦钟自见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浮,更兼金冠绣服,艳婢娇童,“果然怨不得人人溺爱他。 “溺”字不通,“溺”字可怕。 可恨我 “我”字俏,“我”字响。 偏生于清寒之家,那能与他交接?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界上大不快事。”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 情种断语乃此四字,令人失笑。而文字对举,乃大落墨。 宝玉又问他读什么书,秦钟见问,便依实而答。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发亲密起来。
一时摆上茶果吃茶,宝玉便说:“我们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果酒,一面忙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年小,倘或言语不防头 ,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睬他。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 ,不大随和些是有的。”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 “我”字俏,“我”字响。 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间。 暗用“食而不知其味”语注“失”字。 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秦钟因言:“业师于去岁辞馆,家父年纪老了,有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延师,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也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 来了。 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宝玉不待说完,便道:“正是呢,我们家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亲戚子弟可以附读。 入第九回。 我因上年业师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且温习着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亦可。一 宝玉自有业师,请问此师当是何人? 家祖母因说,则家学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在我们这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 ,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又有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 。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 更急。 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 是朋友之乐。 岂不美事?”宝玉道:“放心,放心, 连点二字乃是书大法眼。 咱们回来,先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嫂, 情种相合在此三人,是点睛处。 今日你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禀明了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二人计议已定。
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分, 阴气太甚,只此一言,抵“初试”、“一进”下半回洒洒洋洋许多文字。彼演一剥卦,此演一戌时。彼何难,此何易!真是芥纳须弥。 出来又看他们顽了一回牌,算账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 ,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又吃了晚饭。因天黑了,尤氏说:“派两个小子,送了秦相公家去。”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 焦乃既烧之馀,大则“一人”而已。见黑暗地狱中忽得一炬,恃有此一人而已。是从柳湘莲口中石狮子互勘出来的。 谁知焦大醉了, 其实止有此人独醒而已。打到“醉金刚”。 又骂呢。”尤氏、秦氏都道:“偏又派他作什么?那个小子派不得,偏又惹他!”凤姐道:“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得家里人这样,还了得呢!”尤氏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也不理他。因他从小儿跟着老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吃,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 是何等事业,而曰“不过这些”,底面都到。 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 是不顾体面。 一味的好酒,喝醉了无人不骂。 骂的何尝是人。 我尝说给管事的,以后不要派他差事,只当他是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到底是你们没主意,何不远远的打发他到庄子上去就完了。” 庄子,田土也,乃云可怜焦土。
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众媳妇们说:“伺候齐了。”凤姐也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口,见灯火辉煌,众小厮们都在丹墀侍立 。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 不承认曰赖,有叛心曰二,此后有赖大无赖二,不令与焦大并尊也。焦之为焦,不以荣、宁分;赖之为赖,亦不以荣、宁分。若说赖大、赖二分役荣、宁,便是笨伯。 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好差事派了别人,这样黑更半夜送人,就派我。没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腿比你的头还高些,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的杂种们!”
正骂得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来。众人喝他不住,贾蓉忍不得便骂了几句,叫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那焦大那里有贾蓉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 !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能够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 确。 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 确。 不和我说别的还可,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不能有此事,不可无此言。 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还不早些打发了,没王法的东西,留在家里,岂不是害?亲友知道,岂非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规矩都没有?” 王法规矩,言之慨然。 贾蓉答应“是”了,众人见他太撒野,只得上来了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 午火之地。 焦大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 可为痛哭。 “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 ,养小叔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自“神游”至此回,作者已写得头闷气结,满纸迷漫黑雾,故打这一个焦雷,自己讨些痛快。我不知他是苦是乐,要说他苦便极苦,要说他乐便极乐。
众小厮见他说出来的话有天没日的,唬得魂飞魄丧,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凤姐和贾蓉也遥遥听得,都装作不听见。 装得妙。 宝玉在车上听见,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是什么?” 当下便是。 凤姐连忙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胡唚 ,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不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吓得宝玉连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说这些话了。”凤姐哄他道:“好兄弟, 正名定分。 这才是。等回去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人家学里说明了,请了秦钟 归到此人。 家学里念书去要紧。”说着自回荣府而来。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上半熙凤文字,与宝钗无涉也,而先叙冷香丸。下半回秦钟文字,与熙凤无涉也,而重叙送表礼。乃上半以数行字了之,下半以再问答了之,令人费想。
写宝钗热是骨,冷是面,巧是本领,直郑庄、操、莽大奸雄化身,在小说则借《金瓶》之月娘、《水浒》之宋江为蓝本。
一荣府为黛玉设,故径路房舍皆从他眼中写出。而其实为演《易》道设,故借送宫花,又从周瑞家的脚下历叙。
情种乃风月情浓之“情种”,即坏明德之物欲,《大学》立教以此也。设一秦钟,生出第九至十二回一大段“风月宝鉴”文字。
下半回写情种相合,宝玉、秦钟,是一非二,而以焦大数语证之。惨惨伤心,至斯已极,有别之禽兽不甘认也。而今日假斯文读《红楼》乃成迷,慕情种,学情种,岂不大误!
贾琏、凤姐,夫妇也。上半回目录着以“戏”字已奇,而书中又写得暧昧蹊跷。或曰男女居室,不应以书故耳,此乃呆话。看把花分送秦氏,末后焦大一骂,则得之矣。作者既不欲明写,闲人亦不忍透评,从周瑞家的眼中耳中写一“戏”字,旋即平儿问“又来作什么”,是既带刘老老去而又来也。“初试”、“一进”之案,到此方了。
【护花主人评曰】薛宝钗冷香丸,经历春夏秋冬,雨露霜雪,临服用黄柏煎汤,备尝盛衰滋味,终于一苦。俱以十二为数,真是香固香到十二分,冷亦冷到十二分也。又埋在梨花树下,不免于先合终离矣。
迎春、探春在一处,惜春独同小姑子顽笑,戏说剃头,直伏后来出家根苗,且为十五回凤姐弄权、秦钟得趣伏笔。
凤姐夫妇白昼宣淫,其不端可知。
宫花小物,黛玉亦有妒心,器量真是褊浅。
周家女儿为婿求情,周瑞家全不在意,凤姐之平日弄权于斯可见。
凤姐以宫花分送秦氏,明日秦氏婆媳又单请凤姐,中多藏笔,须以意会。
凤姐带宝玉同赴宁府,引出秦钟,惹起焦大,即借焦大醉骂,露出诸丑。读者勿以醉后胡骂视作无关紧要。
秦钟与宝玉一见,便彼此胡想,冶容富贵动人如此。纨绔公子,慎之慎之!
第七回专写凤姐与宁府往来亲热,为后来治丧埋根。中间带出秦钟、宝玉相聚,而先写凤姐夫妇白昼宣淫以作陪衬,又埋伏惜春出家、宝钗结局、香菱可伤等事,至于焦大醉骂、黛玉妒花,皆文人深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