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破布衫巾破布裙,逢人惯说会烧银。
自家何不烧些用?担水河头卖与人。
这四句诗,乃是国朝唐伯虎解元所作。世上有这一伙烧丹炼汞之人,专一设立圈套,神出鬼没,哄那贪夫痴客,道能以药草炼成丹药,铅铁为金,死汞为银。名为“黄白之术”,又叫得“炉火之事”。只要先将银子为母,后来觑个空儿,偷了银子便走,叫做“提罐”,曾有一个道人将此术来寻唐解元,说道:“解元仙风道骨,可以做得这件事。”解元贬驳他道:“我见你身上褴褛,你既有这仙术,何不烧些来自己用度,却要作成别人?”道人道:“贫道有的是法术,乃造化所忌,却要寻个大福气的承受得起,方好与他作为。贫道自家却没这些福气,所以难做。看见解元正是大福气的人,来投合伙,我们术家叫做‘访外护’。”唐解元道:“这等与你说过:你的法术施为,我一些都不管,我只管出着一味福气帮你,等丹成了,我与你平分但是。”道人见解元说得蹊跷,晓得是奚落他,不是主顾,飘然而去了。所以唐解元有这首诗,是点明世人的意思。
却是这伙里的人,更有花言巧语,如此说话说他不倒的。却是为何?他们道:“神仙必须度世,妙法不可自私。毕竟有一种具得仙骨,结得仙缘的,方可共炼共修,内丹成,外丹亦成。”有这许多好说话。这些说话,何曾不是正理?就是炼丹,何曾不是仙法?却是当初仙人留此一种丹砂化黄金之法,只为要广济世间的人。尚且纯阳吕祖虑他五百年后复还原质,误了后人,原不曾说道与你置田买产,畜妻养子,帮做人家的。只如杜子春遇仙,在云台观炼药将成,寻他去做外护,只为一点爱根不断,累播丹鼎飞败。如今这些贪人,拥着娇妻美妾,求田问舍,损人肥己,掂斤播两,何等肚肠!寻着一伙酒肉道人,指望炼成了丹,要受用一世,遗之子孙,岂不痴了?只叫他把“内丹成,外丹亦成”这两句想一想,难道是阁起内养工夫,单单弄那银子么?只这点念头,也就万万无有炼得丹成的事了。看官,你道小子说到此际,随你愚人,也该醒悟这件事没影响,做不得的。却是这件事,偏是天下一等聪明,要落在圈套里,不知何故。
今小子说一个松江富翁,姓潘,是个国子监监生,胸中广博,极有口才,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却有一件癖性:酷信丹术。俗语道:“物聚于所好。”果然有了此好,方士源源而来,零零星星,也弄去了好些银子,受过了好些丹客的骗。他只是一心不悔,只说无缘,遇不着好的。从古有这家法术,岂有做不来的事?毕竟有一日成功,前边些小所失,何足为念?把这事越好得紧了。这些丹客,我传与你,你传与我,远近尽闻其名。左右是一伙的人,推班出色,没一个不思量骗他的。
一日秋间,来到杭州西湖上游赏,赁一个下处住着。只见隔壁园亭上歇着一个远来客人,带着家眷,也来游湖,行李甚多,仆从齐整。那女眷且是生得美貌,打听来,是这客人的爱妾。日日雇了天字一号的大湖船,摆着盛酒,吹弹歌唱俱备。携了此妾下湖,浅斟低唱,觥筹交举,满桌摆设酒器,多是些金银异巧式样,层见迭出。晚上归寓,灯火辉煌,赏赐无算。潘富翁在隔壁寓所看得呆了,想道:“我家里也算是富的,怎能勾到得他这等挥霍受用?此必是个陶朱、猗顿之流,第一等富家了。”心里艳慕,渐渐教人通问,与他往来相拜。通了姓名,各道相慕之意。
富翁乘间问道:“吾丈如此富厚,非人所及。”那客人谦让道:“何足挂齿?”富翁道:“日日如此用度,除非家中有金银高北斗,才能像意,不然,也有尽时。”客人道:“金银高北斗,若只是用去,要尽也不难。须有个用不尽的法儿。”富翁见说,就有些着意了,问道:“如何是用不尽的法?”客人道:“造次之间,不好就说得。”富翁道:“毕竟要请教。”客人道:“说来吾丈夫必解,也未必信。”富翁见说得蹊跷,一发殷勤求恳,必要见教。客人屏去左右从人,附耳道:“吾有‘九还丹’,可以点铅汞为黄金。只要炼得丹成,黄金与瓦砾同耳,何足贵哉?”富翁见说是丹术,一发投其所好,欣然道:“原来吾丈精于丹道,学生于此道最为心契,求之不得。若吾丈果有此术,学生情愿倾家受教。”客人道:“岂可轻易传得?小小试看,以取一笑则可。”便教小童炽起炉炭,将几两铅汞熔化起来。身边腰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都是些药末,就把小指甲挑起一些些来,弹在罐里,倾将出来,连那铅汞不见了,都是雪花也似的好银。
看官,你道药末可以变化得铜铅做银,却不是真法了?原来这叫得“缩银之法”。他先将银子用药炼过,专取其精,每一两直缩做一分少些。今和铅汞在火中一烧,铅汞化为青气去了,遗下糟粕之质,见了银精,尽化为银,不知原是银子的原分量,不曾多了些。丹客专以此术哄人,人便死心塌地信他,道是真了。富翁见了,喜之不胜,道:“怪道他如此富贵受用!原来银子如此容易!我炼了许多时,只有折本的,今番有幸遇着真本事的了,是必要求他去替我炼一炼则个。”遂向客人道:“这药是如何炼成的?”客人道:“这叫做母银生子。先将银子为母,不拘多少,用药锻炼,养在鼎中,须要九转,火候足了,先生了黄芽,又结成白雪,启炉时,就扫下这些丹头来,只消一黍米大,便点成黄金白银,那母银仍旧分毫不亏的。”富翁道:“须得多少母银?”客人道:“母银越多,丹头越精,若炼得有半合许丹头,富可敌国矣。”富翁道:“学生家事虽寒,数千之物还尽可办。若肯不吝大教,拜迎到家下点化一点化,便是生平愿足。”客人道:“我术不易传人,亦不轻与人烧炼。今观吾丈虔心,又且骨格有些道气,难得在此联寓,也是前缘,不妨为吾丈做一做。但见教高居何处,异日好来相访。”富翁道:“学生家居松江,离此处只有两三日路程。老丈若肯光临,即此收拾,同到寒家便是。若此间别去,万一后会不偶,岂不当面错过了?”客人道:“在下是中州人,家有老母在堂,因慕武林山水佳胜,携了小妾,到此一游。空身出来,游赏所需,只在炉火,所以乐而忘返。今遇吾丈知音,不敢自秘。但直须带了小妾回家安顿,兼就看看老母,再赴吾丈之期,未为迟也。”富翁道:“寒舍有别馆园亭,可贮尊眷,何不就同携到彼住下,一边做事,岂不两便?家下虽是看待不周,决不至有慢尊客,使尊眷有不安之理。只求慨然俯临,深感厚情。”客人方才点头道:“既承吾丈如此真切,容与小妾说过,商量收拾起行。”
富翁不胜之喜,当日就写了请贴,请他次日下湖饮酒。到了明日,殷殷勤勤,接到船上,备将胸中学问,你夸我逞,谈得津津不倦,只恨相见之晚,宾主尽欢而散。又送着一桌精洁酒肴到隔壁园亭上去,请那小娘子。来日客人答席,分外丰盛,酒器家伙都是金银,自不必说。富翁一心已在炉火,游兴既阑,约定同到松江。在关前雇了两个大船,尽数搬了行李下去,一路相傍同行。那小娘子在对船舱中,隔帘时露半面。富翁偷眼看去,果然生得丰姿美艳,体态轻盈。只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又裴航赠同舟樊夫人,诗云:
同舟吴越犹怀想,况遇天仙隔锦屏。
但得玉京相会去,愿随鸾鹤入青冥。
此时富翁在隔船望着美人,正同此景,所恨无人可通音问。话休絮烦,两只船不一日至松江。富翁已到家门首,便请丹客上岸。登堂献茶已毕,便道:“此是学生家中,往来人杂不便。离此一望之地,便是学生庄舍,就请尊眷同老丈到彼安顿,学生也到彼外厢书房中宿歇。一则清静,可以省烦杂;二则谨密,可以动炉火,尊意如何?”丹客道:“炉火之事,最忌俗嚣,又怕外人触犯。况又小妾在身伴,一发宜远外人。若得在贵庄住止,行事最便了。”富翁便指点移船到庄,自家同丹客携手步行。来到庄门口,门上一匾,上写“涉趣园”三字,进得园来,但见景物悠然,恬恬可爱。正是:
古木干霄,新篁夹径。榱题虚敞,无非是月榭风亭;栋宇幽深,饶有那曲房邃室。叠叠假山数仞,可藏太史之书;层层岩洞几重,疑有仙人之箓。若还奏曲能招凤,在此观棋必烂柯。
丹客观玩园中景致,欣然道:“好个幽雅去处,正堪为修炼之所,又好安顿小妾,在下便可安心与吾丈做事了。看来吾丈果是有福有缘的。”富翁就叫人接了那小娘子起来。那小娘子艳妆乔扮,带着两个丫头,一个唤名春云,一个唤名秋月,摇摇摆摆,走到园亭上来。富翁欠身回避,丹客道:“而今是通家了,就等小妾拜见不妨。”就叫那小娘子与富翁相见了。富翁对面一看,真个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天下凡是有钱的人,再没一个不贪财好色的。富翁此时好像雪狮子向火,不觉软瘫了半边,炼丹的事又是第二着了。便对丹客道:“园中内室尽宽,凭尊嫂拣择。人少时,学生还再去唤几个妇女来伏侍。”丹客就同那小娘子去看内房了。富翁急急到家中,取了一对金钗,一双金手镯,到园中奉与丹客道:“些小薄物,奉为尊嫂拜见之仪,望勿嫌轻亵。”丹客一眼估去,见是金的,反推辞道:“过承厚意,只是黄金之物,在下颇为易得,老丈实为重费,于心不安,决不敢领。”富翁见他推辞,一发不过意,道:“也知吾丈不希罕此些微然之物,只是尊嫂面上,略表芹意,望吾丈鉴其诚心,乞赐笑留。”丹客道:“既然这等美意,在下若再推托,反是自外了。只得权且收下,容在下竭力炼成丹药,奉报厚惠。”笑嘻嘻走入内房,叫个丫头交了进去,又叫小娘子出来,再三拜谢。
富翁多见得一番,又破费这些东西,也是心安意肯的。口里不说,心中想道:“这个人有此丹法,又有此美姬,人生至此,可谓极乐。且喜他肯与我修炼,丹成料已有日。只是见放着这等美色在自家庄上,不知可有些缘法否?若一发勾搭得上手,方才心满意足。而今拼得献些殷勤,做工夫不着,磨他去,不要性急。且一面打点烧炼的事。”便对丹客道:“既承吾丈不弃,我们几时起手?”丹客道:“只在有银为母,不论早晚,可以起手。”富翁道:“先得多少母银?”丹客道:“多多益善,母多丹多,省得再费手脚。”富翁道:“这等,打点将二千金下炉便了。今日且在舍下料理,明日学生就搬过来,一同做事。”是晚,具酌在园亭上款待过,尽欢而散。又送酒肴内房中去,殷殷勤勤,自不必说。
次日,富翁准准兑了二千金,将过园子里来,一应炉器家伙之类,家里一向自有,只要搬将来。富翁是久惯这事的.颇称在行,铅汞药物,一应俱备,来见丹客。丹客道:“足见主翁留心,但在下尚有秘妙之决,与人不同,炼起来便见。”富翁道:“正是秘妙之决,要求相传。”丹客道:“在下此丹,名为‘九转还丹’,每九日火侯一还,到九九八十一日开炉,丹物已成。那时节主翁大福到了。”富翁道:“全仗提携则个。”丹客就叫跟来一个家僮,依法动手,炽起炉火,将银子渐渐放将下去。取出丹方与富翁看了,将几件希奇药料放将下去,烧得五色烟起,就同富翁封住了炉。又唤这跟来几个家人分付道:“我在此将有三个月日担搁,你们且回去回复老奶奶一声再来。”这些人只留一二个惯烧炉的在此,其余都依话散去了。从此家人日夜烧炼,丹客频频到炉边看火色,却不开炉。闲了却与富翁清谈,饮酒下棋。宾主相得,自不必说。又时时送长送短的到小娘子处讨好,小娘子也有时回敬几件知趣的东西,彼此致意。如此二十余日,忽然一个人,穿了一身麻衣,浑身是汗,闯进园中来。众人看时,却是前日打发去内中的人。见了丹客,叩头大哭道:“家里老奶奶去世,快请回去治丧!”丹客大惊失色,哭倒在地。富翁也一时惊惶,只得从旁劝解道:“令堂天年有限,过伤无益,且自节哀。”家人催促道:“家中无主,作速起身。”丹客住了哭,对富翁道:“本待与主翁完成美事,少尽报效之心,谁知遭此大变,抱恨终天。今势既难留,此事又未终,况是间断不得的,实出两难。小妾虽是女流,随侍在下已久,炉火之候,尽已知些底里,留他在此看守丹炉才好。只是年幼无人管束,须有好些不便处。”富翁道:“学生与老丈通家至交,有何妨碍?只须留下尊嫂在此,此炼丹之所,又无闲杂人来往,学生当唤个老成妇女前来陪伴,晚间或是接到拙荆处一同寝处,学生自在园中安歇看守,以待吾丈到来,有何不便?”丹客又踌躇了半晌,说道:“今老母已死,方寸乱矣,想古人多有托妻寄子的,既承高谊,只得敬从,留他在此,看看火候。在下回去料理一番,不日自来启炉,如此方得两全其事。”富翁见说肯留妾看炉,心中恨不得许下了半边的天来,满面笑容,应承道:“若得如此,足见有始有终。”丹客又进去与小娘子说了来因,并要留他在此看炉的话,一一分付了。就叫小娘子出来再见了主翁,嘱托与他,叮咛道:“只好守炉,万万不可私启,倘有所误,悔之无及。”富翁道:“万一尊驾来迟,误了八十一日之期,如何是好?”丹客道:“九还火候已足,放在炉中多养得几日,丹头愈生得多,就迟些开也不妨的。”丹客又与小娘子说了些衷肠蜜语,忙忙而去了。
这富翁见丹客留下了美妾,料他不久必来,丹事自然有成,不在心上,却是趁他不在,亦且同住园中,正好勾搭,机会不可错过,时时亡魂失魄,只思量下手。方在游思妄想,可可的那小娘子叫个丫头春云来道:“俺家娘请主翁到丹房看炉。”富翁听得,急整衣巾,忙趋到前来请道:“适才尊婢传命,小子在此伺候尊步同往。”那小娘子啭莺声吐燕语道:“主翁先行,贱妾随后。”只见袅袅娜娜走出房来,道了万福。富翁道:“娘子是客,小子岂敢先行?”小娘子道:“贱妾女流,怎好僭妄?”两下推逊,虽不好扯手扯脚的相让,已自觌面谈,殷切相接,有好些光景。毕竟富翁让他先走了,两个丫头随着。富翁在后面看去,真是步步金莲,不由人不动火。来到丹房边,转身对两个丫头道:“丹房忌生人,你们只在外住着,单请主翁进来。”主翁听得,三脚两步跑上前去。同进了丹房,把所封之炉,前后看了一回。富翁一眼觑定这小娘子,恨不得寻口水来吞他下肚去,那里还管炉火的青红皂白。可惜有这个烧火的家僮在房,只好调调眼色,连风话也不便说得一句。直到门边,富翁才老着脸皮道:“有劳娘子尊步。尊夫不在,娘子回房须是寂寞。”那小娘子口不答应,微微含笑,此番却不推逊,竟自冉冉而去。富翁愈加狂荡,心里想道:“今日丹房中若是无人,尽可撩拨,只可惜有这个家僮在内。明日须用计遣开,然后约那人同去看炉,此时便可用手脚了。”是夜即分付从人:“明日早上备一桌酒饭,请那烧炉的家僮,说道,‘一向累他辛苦了,主翁特地与他浇手。’要得烂醉方住。”分付已毕,是夜独酌无聊,思量美人只在内室,又念着日间之事,心中怏怏,徬徨不已。乃吟诗一首道:
名园富贵花,移种在山家。
不道栏杆外,春风正自赊。
走至堂中,朗吟数遍,故意要内房听得。只见房内走出一个丫头秋月来,手捧一盏香茶奉与富翁道:“俺家娘听得主翁吟诗,恐怕口渴,特奉清茶。”富翁笑逐颜开,再三称谢。秋月回身进去,只听得里边也吟道:
名花谁是主?飘泊任春风。
但得东君惜,芳心亦自同。
富翁听罢,知是有意,却不敢造次闯进去。又只听里边关门响,只得自到书房睡了,以待天明。
次日早上,从人依了昨日之言,把个烧火的家僮请了去。他日逐守着炉灶边,原不耐烦,见了酒杯,那里肯放?吃得烂醉,就在外边睡着了。富翁已知他不在丹房,即走到内房前,自去请看丹炉。那小娘子听得,即便移步出来,一如昨日在前先走。走到丹房门边,丫头仍留在外,止是富翁紧随入门去了。到得炉边看时,不见了烧火的家僮。小娘子假意失惊道:“如何没人在此,却歇了火?”富翁笑道:“只为小子自家要动火,故叫他暂歇了火。”小娘子只做不解道:“这火须是断不得的。”富翁道:“等小子与娘子坎离交媾,以真火续将起来。”小娘子正色道:“炼丹学道之人,如何兴此邪念,说此邪话?”富翁道:“尊夫在这里与小娘子同眼同起,少不得也要炼丹,难道一事不做,只是干夫妻不成?”小娘子无言可答,道:“一场正事,如此歪缠!”富翁道:“小子与娘子凤世姻缘,也是正事。”一把抱住,双膝跪将下去,小娘子扶起道:“拙夫家训颇严,本不敢轻蹈非礼。既承主翁如此殷勤,贱妾不敢自爱,容晚间约着相会一话罢。”富翁道:“就此恳赐一欢,方见娘子厚情。如何等得到晚?”小娘子道:“这里有人来,使不得。”富翁道:“小子专为留心要求小娘子,已着人款住了烧火的了。此外谁敢进来?况且丹房邃密,无人知觉。”小娘子道:“此间须是丹炉,怕有触犯,悔之无及。决使不得。”富翁此时兴已勃发,那里还要什么丹炉不丹炉,只是紧紧抱住道:“就是要了小子的性命,也说不得了!只求小娘子救一救!”不由他肯不肯,此时快乐,何异登仙。
两下云雨已毕,整了衣服,富翁谢道:“感谢娘子不弃,只是片时欢娱,晚间愿赐通宵之乐。”扑的又跪下去。小娘子急扶起来道:“我原许下你晚间的,你自喉急等不得。那里有丹鼎旁边这般没正经起来!”富翁道:“错过一时,只恐后悔无及。还只是早得到手一刻,也遂了我多时心愿。”小娘子道:“晚间还是我到你书房来?你到我卧房来?”富翁道:“但凭娘子主见。”小娘子道:“我处须有两个丫头同睡,你来不便;我今夜且瞒着他们自出来罢,待我明日叮嘱丫头过了,然后接你进来。”
是夜,果然人静后,小娘子走出堂中来,富翁早已在门边伺候,接至书房,极尽衾枕之乐。以后或在内,或在外,总是无拘无管。富翁以为天下奇遇,只愿得其夫一世不来,丹炼不成也罢了。
绸缪了十数宵,忽然一日,门上报说:“丹客到了。”富翁吃了一惊。接进寒温毕,他就进内房来见了小娘子,说了好些说话。复出外来对富翁道:“小妾说丹炉不动。而今九还之期已过,丹已成了,正好开看。今日匆匆,明日献过了神启炉罢。”富翁是夜虽不得再望欢娱,却见丹客来了,明日启炉,丹成可望。还赖有此,心下自解自乐。
到得明日,请了些纸马福物,祭献了毕。丹客同富翁刚走进丹房,就变色沉吟道:“如何丹房中气色恁等的有些诧异?”便就亲手启开鼎炉一看,跌足大惊道:“败了!败了!真丹走失,连银母多是糟粕了!此必有做交感污秽之事,触犯了的。”富翁惊得面如土色,不好开言,又见道着真相,一发慌了。丹客懊怒,咬得牙齿趷趷的晌,问烧火的家僮道:“此房中别有何人进来?”家僮道:“只有主翁与小娘子日日来看一次,别无人敢进来。”丹客道:“这等如何得丹败了?快去叫小娘子来问。”家僮急忙走去,请了出来。丹客厉声道:“你在此看炉,做了甚事?丹俱败了!”小娘子道:“日日与主翁来看,炉是原封不动的,不知何故。”丹客道:“谁说炉动了封?你却动了封了!”又问家僮道:“主翁与小娘子来时,你也有时节不在此么?”家僮道:“止有一日,是主翁怜我辛苦,请去吃饭,多饮了几杯,睡着在外边了。只这一日,是主翁与小娘子自家来的。”丹客冷笑道:“是了!是了!”忙走去行囊里抽出根皮鞭来,对小娘子道:“分明是你这贱婢做出事来了!”一鞭打去,幸喜小娘子即溜,侧身闪过了,哭道:“我原说做不得的,主人翁害了奴也!”富翁睁着双眼,无言可答,恨没个地洞钻了进去。丹客怒目直视富翁道:“你前日受托之时,如何说的?我去不久,就干出这样昧心事来,原来是狗彘不值的!如此无行的人,如何妄思烧丹炼药!是我眼里不识人!我只是打死这贼婢罢!羞辱门庭,要你怎的!”拿着鞭赶上前便打,慌得小娘子三脚两步奔进内屋,又亏两个丫头拦住,劝道:“官人耐性。”向前接住了皮鞭,却把皮鞭摔断了。
富翁见他性发,没收场,只得跪下去道:“是小子不才,一时干差了事。而今情愿弃了前日之物,只求宽恕罢!”丹客道:“你自作自受,你干坏了事,走失了丹,是应得的,没处怨怅。我的爱妾可是与你解馋的?受了你玷污,却如何处?我只是杀却了,不怕你不偿命!”富翁道:“小子情愿赎罪罢。”即忙叫家人到家中拿了两个元宝,跪着讨饶。丹客只是佯着眼不瞧道:“我银甚易,岂在乎此!”富翁只是磕头,又加了二百两道:“如今以此数再娶了一位如夫人也勾了。实是小子不才,望乞看平日之面,宽恕尊嫂罢。”丹客道:“我本不希罕你银子,只是你这样人,不等你损些已财,后来不改前非。我偏要拿了你的,将去济人也好。”就把三百金拿去装在箱里,叫齐了小娘子与家僮、丫头等,急把衣装行李尽数搬出,下在昨日原来的船里,一径出门。口里喃喃骂道:“受这样的耻辱,可恨!可恨!”骂詈不止,开船去了。富翁被吓得魂不附体,恐怕弄出事来,虽是折了些银子,得他肯去,还自道侥幸。至于炉中之银,真个认做污秽触犯了,丹鼎走败,但自悔道:“忒性急了些。便等丹成了,多留他住几时,再图成此事,岂不两美?再不然,不要在丹房里弄这事,或者不妨也见得。多是自己莽撞了,枉自破了财物也罢,只是遇着真法,不得成丹,可惜!可惜!”又自解自乐道:“只这一个绝色佳人受用了几时,也是风流话柄,赏心乐事,不必追悔了。”
却不知多是丹客做成圈套。当在西湖时,原是打听得潘富翁来杭,先装成这些行径来炫惑他的,及至同他到家,故意要延缓,却像没甚要紧。后边那个人来报丧之时,忙忙归去,已自先把这二千金提去了。留着家眷,使你不疑。后来勾搭上场,也都是他教成的计较,把这堆狗屎堆在你鼻头上,等你开不得口,只好自认不是,没工夫与他算帐了。那富翁是破财星照,堕其计中。先认他是巨富之人,必有真丹点化,不知那金银器皿都是些铜铅为质,金银汁粘裹成的,酒后灯下,谁把试金石来试?一是不辨,都误认了。此皆神奸诡计也。
富翁遭此一骗,还不醒悟,只说是自家不是,当面错了,越好那丹术不已。一日,又有个丹士到来,与他谈着炉火,甚是投机,延接在家,告诉他道:“前日有一位客人,真能点铁为金,当面试过,他已替我烧炼了,后来自家有些得罪于他,不成而去,真是可惜。”丹士道:“吾术岂独不能?”便叫把炉火来试,果然与前丹客无二,些少药末,投在铅汞里头,尽化为银。富翁道:“好了,好了。前番不着,这番着了。”又凑千金与他烧炼。丹士呼朋引类,又去约了两三个帮手来做。富翁见他银子来得容易,放胆大了,一些也不防他,岂知一个晚间,又提了罐走了。次日又捞了个空。
富翁此时连被拐去,手口已窘,且怒且羞道:“我为这事费了多少心机,弄了多少年月,前日自家错过,指望今番是了,谁知又遭此一闪。我不问那里寻将去,料来不过又往别家烧炼,或者撞得着也不可知。纵不然,或者另遇着真正法术,再得炼成真丹,也不见得。”自此收拾了行李,东游西走。
忽然一日,在苏州阊门人丛里劈面撞着这一伙人。正待开口发作,这伙人不慌不忙,满面生春,却像他乡遇故知的一般,一把邀了那富翁,邀到一个在酒肆中,一副洁净座头上坐了,叫酒保烫酒取嗄饭来,殷勤谢道:“前日有负厚德,实切不安。但我辈道路如此,足下勿以为怪!今有一法与足下计较,可以偿足下前物,不必别生异说。”富翁道:“何法?”丹士道:“足下前日之银,吾辈得来随手费尽,无可奉偿。今山东有一大姓,也请吾辈烧炼,已有成约。只待吾师到来才交银举事。奈吾师远游,急切未来。足下若权认作吾师,等他交银出来,便取来先还了足下前物,直如反掌之易!不然,空寻我辈也无干。足下以为何如?”富翁道:“尊师是何人物?”丹士道:“是个头陀。今请足下略剪去了些头发,我辈以师礼事奉,径到彼处便了。”
富翁急于得银,便依他剪发做一齐了。彼辈殷殷勤勤,直侍奉到山东,引进见了大姓,说道是师父来了。大姓致敬,迎接到堂中,略谈炉火之事,富翁是做惯了的,亦且胸中渊博,高谈阔论,尽中机宜。大姓深相敬服,是夜即兑银二千两,约在明日起火,只管把酒相劝,吃得酩酊扶去,另在一间内书房睡着。到得天明,商量安炉。富翁见这伙人科派,自家晓得些,也在里头指点。当日把银子下炉烧炼,这伙人认做徒弟守炉。大姓只管来寻师父去请教,攀话饮酒,不好却得。这些人看个空儿,又提了罐,各各走了,单单撇下了师父。
大姓只道师父在家不妨,岂知早晨一伙都不见了,就拿住了师父,要去送在当官,捉拿余党。富翁只得哭诉道:“我是松江潘某,原非此辈同党。只因性好烧丹,前日被这伙人拐了,路上遇见他,说道在此间烧炼,得来可以赔偿。又替我剪发,叫我装做他师父来的。指望取还前银,岂知连宅上多骗了,又撇我在此。”说罢大哭,大姓问其来历详细,说得对科,果是松江富家,与大姓家有好些年谊的,知被骗是实,不好难为得他,只得放手。一路无了盘缠,倚着头陀模样,沿途乞化回家。
到得临清码头,只见一只大船内,帘下一个美人,揭着帘儿,露面看着街上。富翁看见,好些面善,仔细一认,却像前日丹客所带来与他偷情的可意人儿,一般无二。疑惑道:“那冤家缘何在这船上?”走到船边,细细访问,方知是河南举人某公子包了名娼到京会试的。富翁心里想道:“难道当日这人的妾毕竟卖了?”又疑道:“敢是面庞相像的,也未可知。”不离船边,走来走去只管看,忽见船舱里叫个人出来,问他道:“官舱里大娘问你可是松江人?”富翁道:“正是松江。”又问道:“可姓潘否?”富翁吃了一惊,道:“怎晓得我的姓?”只见舱里人说:“叫他到船边来。”富翁走上前去。帘内道:“妾非别人,即前日丹客所认为妾的便是,实是河南妓家。前日受人之托,不得不依他嘱咐的话,替他捣鬼,有负于君。君何以流落至此?”富翁大恸,把连次被拐,今在山东回来之由,诉说一遍。帘内人道:“妾与君不能无情,当赠君盘费,作急回家。此后遇见丹客,万万勿可听信。妄亦是骗局中人,深知其诈。君能听妾之言,是即妾报君数宵之爱也。”言毕,着人拿出三两一封银子来递与他,富翁感谢不尽,只得收了。自此方晓得前日丹客美人之局,包了娼妓做的,今日却亏他盘费到得家来,感念其言,终身不信炉火之事。却是头发纷披,羞颜难掩。亲友知其事者,无不以为笑谈。奉劝世人好丹术者,请以此为鉴。
丹术须先断情欲,尘缘岂许相驰逐?
夸妙术丹客提金(1)
夸妙术丹客提金(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