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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卷
十三郎五岁朝天

词云:

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溢花衢歌市,芙蓉开遍。龙楼两观,见银烛星球有烂。卷珠帘、尽日笙歌,盛集宝钗金钏。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风柔夜暖,花影乱,笑声喧,闹蛾儿满路,成团打块,簇著冠儿斗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太平再见。

——词寄《瑞鹤仙》

这一阕词名《瑞鹤仙》,乃是宋绍兴年间,词人康伯可所作。这伯可是个有名会做乐府的才子。家本北地,因金虏之乱,随驾南渡,秦申王荐于高宗皇帝,深得宠眷。这词单道着上原佳景,高宗皇帝极为称赏,御赐金帛甚多。词中为何说“旧日风光,太平再见”?盖因靖康之乱,徽钦被虏,中原尽属金夷,康王侥幸南渡,即了帝位,偏安一隅,偷闲取乐,还要模拟盛时光景,故词人歌咏如此,也是自解自乐而已。怎如得当初柳耆卿的《倾杯乐》词道得好!词云:

禁漏花深,绣工日永,熏风布燠变韶景。都门十二,原宵三五,银蟾光满。连云复道,凌飞观、耸皇居,丽佳气,瑞烟葱蒨。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龙凤烛、交光星汉,对咫尺鳌山开雉扇。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向晓色都人未散。盈万井山呼鳌抃。愿岁岁天仗里,瞻凤辇!

——词寄《倾杯乐》

这首词,多说着盛时宫禁说话。只因宋时极作兴是个原宵,大张灯火,御架亲临,君民同乐。所以说道:“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然因是倾城士女,通宵出游,没些禁忌,其间就有私期密约,鼠窃狗偷,弄出许多话柄来。当时李汉老有一首《女冠子》词,更道得好。词云:

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天街游处,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华豪富。纱笼才过处。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住。见许多才子艳质,携手并肩抵语。东来西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北观南顾,见画烛影里,神仙无数。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去。这一双情眼,怎生禁得许多胡觑!

——词寄《女冠子》

细看此一词,可见原宵之夜,趁着喧闹丛中干那不三不四彀当的,不一而足,不消而起。而今在下说一件原宵的事体,更是奇异。这件事,直教:

闹动公侯府,分开帝主颜。猾徒入地去,稚子见天还。

却说宋神宗朝,有个大臣王襄敏公,单讳着一个韶字,全家住在京师。真是潭潭相府,富贵奢华,自不必说。那年正月十五原宵佳节,其时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无侵,万民乐业,正是太平时候。家家户户,点放花灯,自从十三日为始,十街九市,欢呼达旦。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规矩,官家亲自出来,赏玩通宵,倾城士女,专待天颜一看。且是此夜难得一轮明月当空,照耀如同白昼,映着各色奇巧花灯,从来叫做灯月交辉,极为美景。襄敏公家内眷,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没一个不打扮齐整了,衹侯人搇着帐幙出来,街上看灯游耍。看官,你道如何用着帷幙?盖因官宦人家女眷,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体面,所以或用绢段幙,或用布匹等类,扯做长圈围裹着,只要隔绝外边人,他在里头走的人,原自四边看得见的。晋时叫他做“步幛”,故有“紫丝步障”、“锦步幛”之称。这是大人家规范如此。

闲话且过,却说襄敏公有个小衙内,排行第十三,是他末堂最小的儿子,小名叫做南陔,年方五岁,聪明乖觉,容貌不凡,合家内外大小都是喜欢他的,襄敏公夫妇珍爱,自不必说。其时小衙内也要到街上看灯。大宅门中,衙内穿着齐整还是等闲,只头上一顶帽儿多是黄豆来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双凤的牡丹花样,当面前的一粒猫儿眼宝石,睛光闪烁,四周又是五色宝石攒簇,乃是鸦青、祖母绿之类。这顶帽也不知道值多少钱钞。襄敏公分付一个家人王吉,驮在背上,随着内眷一起看灯。

那王吉是个晓法度的人,自道身是男人,不敢在帷中走,只是傍帷外而行。行到宣德门前,恰好神宗皇帝正御宣德门楼,圣旨许令目仰观,金吾卫不得拦阻。楼上设着鳌山,灯光灿烂,香烟馥郁,奏动御乐,萧鼓喧阗;楼下施呈百戏,供奉御览。

看的真是人山人海,挤得缝地都没有了。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原应制诗》为证:

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

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山来。

镐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风陋汉才。

一曲升平人尽乐,君王又进紫霞杯。

此时王吉拥入人丛之中,因为肩上负了小衙内,好生不便,只好踮着脚,伸着颈,仰着脸,睁着眼,向上观望。渐渐的挤得腿也酸了,腰也软了,肩也瘫了,汉也透了,气也喘了;正没奈何,忽然觉得背上轻松了些,好不快活。把腰儿伸一伸,脚儿展一展,自繇自在的呆呆里看彀趁心满意,猛然想起道:“小衙内呢?”急把手摸时,已不在背上了,也不知几时去的。四下一望,多是面生之人,竟不见了小衙内踪影。急得肠子做了千百段。欲要找寻,又被挤住了脚,行走不得。王吉心慌撩乱,只得尽力将身子挨出,挨得骨软筋麻,才到稀松之处。遇见府中一伙人,问道:“你们见小衙内么?”府中人道:“小衙内是你负着,怎倒来问我们?”王吉道:“正是闹嚷之际,不知那个伸手来我背上接了去。想必是府中弟兄们见我费力,替我抱了,放松我些,也不见得。我一时贪个松快,人闹里不看得仔细,及至寻时已不见了,你们难道不曾撞见?”府中人见说,大家慌张起来,道:“你好作怪!这可是作耍的事?好如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万处失去了,却在此问张问李,岂不误事!还是分头再到闹头里寻去。”

一伙十来个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高呼大叫。怎当得人多得紧了,茫茫里向那个问是?落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咙也叫哑了,并无一些影响。寻了一回,走将拢来,我问你,你问我,多一般不见,慌做了一团。有的道:“或者那个抱了家去了。”有的道:“你我都在,又是那一个抱去?”王吉道:“且到家问问看再处。”一个老家人道:“决不在家里,头上东西耀人眼目,被歹人连人盗拐去了。我们且不要惊动夫人,先到家禀知了相公,差人趁早缉捕为上。”王吉见说要禀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道:“如何回得相公的话?且从容计较打听,不要性急便好!”府中人多是着了忙的,那繇得王吉主张,一齐奔了家来,私下问问,那得个小衙内在里头?只得来见襄敏公。却也嗫嗫嚅嚅,未敢一直说失去小衙内的事。

襄敏公见众人仓皇之状,倒问道:“你等去未多时,如何一齐跑了回来?且多有些慌张失智光景,必有缘故。”众家人才把王吉在人丛中失去小衙内之事说了一遍。王吉跪下,只是叩头请死。襄敏公毫不在意,笑道:“去了自然回来,何必如此着急?”众家人道:“此必是歹人拐了去,怎能彀回来?相公还是着落开封府及早追捕,方得无失。”襄敏公摇头道:“也不必。”众人道是一番天样大、火样急的事,怎知襄敏公看得平常,声色不动,化做一杯雪水。众人不解其意,只得到帷中禀知夫人。夫人惊慌,抽身急回,噙着一把眼泪来与相公商量,襄敏公道:“若是别个儿子失去,便当急急寻访。今是吾十三郎,必然自会归来,不必忧虑。”夫人道:“此子虽然伶俐,点点年纪,奢遮煞也只是四五岁的孩子。万众之中挤掉了,怎能彀自会归来?”养娘们道:“闻得歹人拐人家小厮去,有擦瞎眼的,有斫掉脚的,千方百计摆布坏了,装做叫化的化钱。若不急急追寻,必然衙内遭了毒手。”各各啼哭不住。家人每道:“相公便不着落府里缉捕,招帖也写几张,或是大张告示,有人贪图赏钱,便有访得下落的来报了。”一时间你出一说,我出一见,纷纭乱讲。只有襄敏公怡然不以为意,道:“随你议论百出,总是多的,过几日,自然来家。”夫人道:“魔合罗般一个孩子,怎生舍得失去了不在心上?说这样懈话!”襄敏公道:“包在我身上,还你一个旧孩子便了,不要性急。”夫人那里放心?就是家人们、养娘们也不肯信相公的话。夫人自分付家人各处找寻去了,不题。


却说那晚南陔在王吉身上,正在挨挤喧嚷之际,忽然有个人挨到王吉身畔,轻轻伸手过来接去,仍旧一般驮着。南陔贪着观看,正在眼花撩乱,一时不觉。只见那一个负得在背,便在人丛里乱挤将过去,南陔才喝声道:“王吉!如何如此乱走!”定睛一看,那里是个王吉?衣帽装束多另是一样了。南陔年纪虽小,心里煞是聪明,便晓得是个歹人,被他闹里来拐了,欲待声张,左右一看,并无一个认得的熟人。他心里思量道:“此必贪我头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须难寻讨,我且藏过帽子,我身子不怕他怎地。”遂将手去头上除下帽子来,揣在袖中,也不言语,也不慌张,任他驮着前走,却像不晓得什么的。将近东华门,看见四五乘轿子,叠联而来,南陔心里忖量道:“轿中必有官员贵人在内,此时不声张求救,更待何时?”南陔觑轿子来得较近,伸手去攀着轿{车宪},大呼道:“有贼!有贼!救人!救人!”那负南陔的贼出于不意,骤听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惊,恐怕被人拿住,连忙把南陔撩下背来,钻向人丛里脱身而走。

轿中人在轿内闻得孩子声唤,推开帘子一看,见是个青头白脸魔合罗般一个小孩子,心里欢喜,叫住了轿,抱将过来,问道:“你是何处来的?”南陔道:“是贼拐了来的。”轿中人道:“贼在何处?”南陔道:“方才叫喊起来,在人丛中走了。”轿中人见他说话明白,把他的头儿抚摸道:“乖乖,你不要心慌,且随我顽耍去来。”便双手抱来,放在膝上,一直到了东华门,竟入大内去了。你道轿中是何等人?原来是穿宫的高品近侍中大人,因圣驾御楼观灯已毕,先同着一般的中贵四五人前去宫中排宴,不想遇着南陔叫喊,抱在轿中,进了大内。中大人分付从人,领他到自己入直的房内,与他果品吃着,被卧温着,恐防惊吓了他,叮嘱又叮嘱,内监心性喜欢小的,自然如此。

次早,四五个中大人直到神宗御前,叩头跪禀道:“好教万岁爷爷得知,奴婢等昨晚随侍赏灯回来,在东华门外拾得一个失落的孩子,领进宫来,此乃万岁爷爷得子之兆,奴婢等不胜喜欢。未知是谁家之子,未请圣旨,不敢擅便。特此启奏。”神宗此时嗣星未耀,正急的是生子一事,见说拾得一个孩子,也道是宜男之祥,喜动天颜,叫快宣来见。中大人领旨,急到入直房内抱了南陔,先对他说:“圣旨宣召,如今要见驾哩,你不要惊怕!”南陔见说见驾,晓得是见皇帝了,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来,一似昨日戴了,随了中大人竟来见神宗皇帝。娃子家虽不曾习着什么嵩呼拜舞之礼,却也擎拳曲腿,一拜两拜的叩头稽首,喜得个神宗跌脚欢忭,御口问道:“小孩子,你是谁人之子?可晓得姓什么?”南陔竦然起答道:“儿姓王,乃臣韶之幼子也。”神宗见他说出话来,声音清朗,且语言有体,大加惊异,又问道:“你缘何得到此处?”南陔道:“只因昨夜原宵举家观灯,瞻仰圣容,嚷乱之中,被贼人偷驮背上前走。偶见内家车乘,只得叫呼求救。贼人走脱,臣随中贵大人一同到此,得见天颜,实出万幸。”神宗道:“你今年几岁了?”南陔道:“臣五岁了。”神宗道:“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应对,王韶可谓有子矣。昨夜失去,不知举家何等惊惶。朕今即欲送还汝父,只可惜没查处那个贼人。”南陔对道:“陛下要查此贼,一些不难。”神宗惊喜道:“你有何见可以得贼?”南陔道:“臣被贼人驮走,已晓得不是家里人了,便把头带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顶,有臣母将绣针彩线插戴其上,以压不祥。臣比时在他背上,想贼人无可记认,就于除帽之时将针线取下,密把他衣领缝线一道,插针在衣内,以为暗号。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领有些针线者,即是昨夜之贼,便可捕获。”神宗大惊道:“奇哉此儿!一点年纪,有如此大见识!朕若不得贼,孩子不如矣!待朕擒治了此贼,方送汝回去。”又对近侍夸称道:“如此奇异儿子,不可令宫闱中人不见一见。”传旨急宣钦圣皇后见驾。穿宫人传将旨意进宫,宣得钦圣皇后到来。山呼行礼已毕,神宗对钦圣道:“外厢有个好儿子,卿可暂留宫中,替朕看养他几日,做个得子的谶兆。”钦圣虽然遵旨谢恩,不知甚么事由,心中有些犹豫不决。神宗道:“要知详细,领此儿到宫中问他,他自会说明白。”钦圣得旨,领了南陔自往宫中去了。

神宗一面写下密旨,差个中大人赍到开封府,是长是短的,从头分付了大尹,立限捕贼以闻。开封府大尹奉得密旨,非比寻常访贼的事,怎敢时刻怠缓,即唤过当日缉捕使臣何观察,分付道:“今日奉到密旨,限你三日内要拿原宵夜做不是的一伙人。”观察禀道:“无贼无证,从何缉捕?”大尹叫何观察上来,附耳低言,把中大人所传衣领针线为号之说,说了一遍,何观察道:“恁地时,三日之内管取完这头公事,只是不可声扬。”大尹道:“你好干这事,此是奉旨的,非比别项盗贼,小心在意。”观察声喏而出,到得使臣房,集齐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来商量道:“原宵夜趁着热闹做歹事的不止一人,失事的也不止一家。偶然这一家的小儿不曾捞得去,别家得手处必多,日子不远,此辈不过在花街柳巷、酒楼饭店中轻松取乐,料必未散。虽是不知姓名地方,有此暗记,还怕什么?遮莫没踪影的也要寻出来。我每几十个做公的分头体访,自然有个下落。”当夜派定张三往东,李四往西,各人认路,茶坊酒肆,凡有众人团聚,面生可疑之处,即便留心挨身体看,各自去讫。

原来那晚这个贼人,有名的叫做“雕儿手”,一起有十来个,专一趁着热闹时节人丛里做那不本分的彀当。有诗为证:

昏夜贪他唾手财,作凭手快眼儿乖。

世人莫笑胡行事,譬似求人更可哀。

那贼人当时在王家府门首窥探踪迹,见个小衙内齐整打扮,背将出来,便自上了心,一路尾着走,不离左右。到了宣德门楼下,正在挨挤喧闹之处,觑个空,便双手溜将过来,背了就走。欺他是小孩子,纵有知觉,不过惊怕啼哭之类,料无妨碍,不在心上。不提防到官轿旁边,却会叫喊“有贼”起来,一时着了忙,想到利害,卸着便走;更不知背上头暗地里又被他做工夫,留下记认了。此是神仙也不猜到之事。后来脱去,见了同伙团聚拢来,各出所获之物,如簪、钗、金宝、珠玉、貂鼠暖耳、狐尾护颈之类,无所不有,只有此人却是空手,述其缘故,众贼道:“何不单雕了珠帽来?”此人道:“他一身衣服多有宝珠钮嵌,手足上各有钏镯,就是四五岁一个小孩子好歹也值两贯钱,怎舍得轻放了他?”众贼道:“而今孩子何在?正是‘贪多嚼不烂了’。”此人道:“正在内家轿边叫喊起来,随从的虞侯虎狼也似,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侥幸,还望财物哩!”众贼道:“果是利害。而今幸得无事,弟兄们且打平伙,吃酒压惊去。”于是一日轮一个做主人,只拣隐僻酒务,便去畅饮。

是日,正在玉津园旁边一个酒务里头欢呼畅饮。一个做公的叫做李云,偶然在外经过,听得猜拳豁指,呼么喝六之声,他是有心的,便踅进门来一看,见这些人举止气像,心下有十分瞧科。走去坐了一个独副座头,叫声:“买酒饭吃!”店小二先将盏箸安顿去了。他便站将起来,背着手踱来踱去,侧眼把那些人逐个个觑将去,内中一个,果然衣领上挂着一寸来长短彩线头。李云晓得着手了,叫店家:“且慢暖酒,我去街上邀着个客人一同来吃。”忙走出门,口中打个胡哨,便有七八个做公的走将拢来,问道:“李大,有影响么?”李云把手指着店内道:“正在这里头,已看的实了。我们几个守着这里,把一个走去,再叫集十来个弟兄一同下手。”内中一个会走的飞也似去,顷刻又叫了十来个做公的来了,发声喊,望酒务里打进去,叫道:“奉圣旨拿原宵夜一伙贼人!店家协力,不得放走了人!”店家听得“圣旨”二字,晓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后生人等,执了器械,出来帮助。十来个贼,不曾走了一个,多被捆倒。正是:

日间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

大凡做贼的见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猫儿,见形便伏;做公的见了做贼的,就是仙鹤遇了蛇洞,闻气即知。所以这两项人每每私自相通,时常要些孝顺,叫做“打业钱”,若是捉破了贼,不是什么要紧公事,得些利市,便放松了。而今是钦限要人的事,衣领上针线,斗着海底眼,如何容得宽展!当下捆住,先剥了这一个的衣服。众贼虽是口里还强,却个个肉颤身摇,面如土色。身畔一搜,各有零赃。一直里押到开封府来,报知大尹。

大尹升堂,验着衣领针线是实,明知无枉,喝叫用起刑来,令招实情。绷扒吊拷,倍受苦楚,这些顽皮贼骨只不肯招。大尹即将衣领针线问他道:“你身上何得有此?”贼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大尹笑道:“如此剧贼,却被小孩子算破了,岂非天理昭彰?你可记得原宵夜内家轿边叫救人的孩子么?你身上已有了暗记,还要抵赖到那里去?”贼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顿口无言,只得招出实情。乃是积年累岁,遇着节令盛时,即便四出剽窃,以及平时略贩子女,伤害性命,罪状山积,难以枚举,从不败露。岂知今年原宵行事之后,卒然被擒。却被小子暗算,惊动天听,以致有此,莫非天数该败,一死难逃。大尹责了口词,叠成文卷,大尹却记起旧年原宵真珠姬一案,现捕未获的那一件事来。你道又是甚事?看官且放下这头,听小子说那一头。


也只因宣德门张灯,王侯贵戚女眷多设帷幙在门外两庑,日间先在那里等候观看。其时有一个宗王家眷在东庑下张设帷幙,摆下酒殽,观看灯火。那时金吾不禁,人山人海,语言鼎沸,喧天震地,更有那花炮流星,你放我赛。那宗王有个女儿,名唤真珠姬,年十七岁,未曾许嫁人家,颜色明艳,服饰鲜丽,耀人眼目。宗王的夫人姨妹族中却在西首。姨娘晓得外甥真珠姬在帷中观灯,叫个丫环走来相邀一会,上复道:“若肯来,当差兜轿来迎。”真珠姬听罢,不胜之喜,便对母亲道:“儿正要见见姨娘,恰好他来相请,是必要去。”夫人亦欣然许允。打发丫环先去回话,专候轿来相迎。过不多时,只见一乘兜轿打从西边来到帷前。真珠姬孩子心性,巴不得就到那边顽耍,叫养娘们问得是来接的,分付从人随后来,自己不耐烦等待,慌忙先自上轿去了,才去得一会,先前来的丫环又领了一乘兜轿来到,说道:“立等真珠姬相会,快请上轿。”王府里家人道:“真珠姬方才先随轿去了,如何又来迎接?”丫环道:“只是我同这乘轿来,那里又有什么轿先到?”家人们晓得有些蹊跷了,大家忙乱起来。闻之宗王,着人到西边去看,眼见得决不在那里的了。急急分付虞侯祗从人等四下找寻,并无影响。急具事状,告到开封府。府中晓得是王府里事,不敢怠慢,散遣缉捕使臣挨查踪迹。王府里自出赏揭,报信者二千贯,竟无下落,不题。

且说真珠姬自上了轿后,但见轿夫四足齐举,其行如飞。真珠姬心里道:“是顷刻就到的路,何须得如此慌走?”却也道是轿夫脚步惯了的,不以为意。及至抬眼看时,倏忽转弯,不是正路,渐渐走到狭巷里来,轿夫们脚高步低,越走越黑。心里正有些疑惑,忽然轿住了,轿夫多走了去,不见有人相接,只得自己掀帘走出轿来,定睛一看,只叫得苦。原来是一所古庙,旁边鬼卒十余个各持兵杖夹立,中间坐着一位神道,面阔尺余,须髯满颏,目光如炬,肩臂摇动,像个活的一般。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神道开口大言道:“你休得惊怕!我与汝有夙缘,故使神力摄你至此。”真珠姬见神道说出话来,愈加惊怕,放声啼哭起来。旁边两个鬼卒走来扶着,神道说:“快取压惊酒来。”旁边又一鬼卒斟着一杯热酒,向真珠姬口边奉来。真珠姬欲待推拒,又怀惧怕,勉强将口接着,被他一灌而尽。真珠姬旁边鬼卒多攒将拢来,同神道各卸了装束,除下面具。原来个个多是活人,乃一伙剧贼装成的。将蒙汗药灌倒了真珠姬,抬到后面去。后面走将一个婆子出来,扶去放在床上眠着。众贼汉乘他昏迷,次第奸淫。可怜金枝玉叶之人,零落在狗党狐群之手。奸淫已毕,分付婆子看好。各自散去,别做歹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苏醒,睁眼看时,不知是那里,但见一个婆子在旁边坐着。真珠姬自觉阴户疼痛,把手摸时,周围虚肿,明知着了人手,问婆子道:“此是何处?”婆子道:“夜间众好汉送将小娘子来的,不必心焦,管取你就落好处便了。”真珠姬道:“我是宗王府中闺女,你们歹人怎如此胡行乱做!”婆子道:“而今说不得王府不王府了,老身见你是金枝玉叶,须不把你作贼。”真珠姬也不晓得他的说话因由,闭着眼只是啼哭。原来这婆子是个牙婆,专一走大人家雇卖人口的。这伙剧贼掠得人口,便来投他家下,款留下几晚,就有头主来成了去的。那时留下真珠姬,好言温慰得熟分,刚两三日,只见一日一乘轿来抬了去,已将他卖与城外一富家为妾了。

主翁成婚后,云雨之时,心里晓得不是处子,却见他美色,甚是喜欢,不以为意,更不曾提起问他来历。真珠姬也深怀羞愤,不敢轻易自言,怎当得那家姬妾颇多,见一人专宠,尽生嫉妒之心,说他来历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奸被逐出来的奴婢,日日在主翁耳根边边激聒。主翁听得不耐烦,偶然问其来处。真珠姬拨着心中事,大声啼泣,诉出事由来,方知是宗王之女,被人掠卖至此。主翁多曾看见榜文赏帖的,老大吃惊,恐怕事发连累,急忙叫人寻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主翁寻思道:“此等奸徒,此处不败,别处必露,到得根究起来,现赃在我家,须藏不过,可不是天大利害?况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寻着根底的日子。别人做了歹事,把个愁布袋丢在这里,替他顶死不成?”心生一计,叫两个家人,家里抬出一顶破竹轿来装好了,请出真珠姬来,主翁纳头便拜道:“一向有眼不识贵人,多有唐突,却是辱莫了贵人,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并不知道。今情愿舍了身价,自送贵人还府,只望高抬贵手,凡事遮盖,不要牵累小可则个。”真珠姬见说送他还家,就如听得一封九重恩赦到来,又原是受那主翁厚待的,见他小心陪礼,好生过意不去,回言道:“只要见了我父母,决不题起你姓名罢了。”

主翁请真珠姬上了轿,两个家人抬了飞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别一声。约莫走了五七里路,至一荒野之中,抬轿的放下竹轿,抽身便走,一道烟去了。真珠姬在轿中探头出看,只见静悄无人,走出轿来,前后一看,连两个抬轿的影踪不见,慌张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蹇!如何不明不白抛我在此?万一又遇歹人,如何是好?”没做理会处,只是仍旧进轿坐了,放声大哭起来,乱喊乱叫,将身子在轿内颠掷不已,头发多颠得蓬松。

此时正是春三月天道,时常有郊外踏青的。有人看见空旷之中,一乘竹轿内有人大哭,不胜骇异,渐渐走将拢来。起初止是一两个人,后来簸箕般围将转来,你诘我问,你喧我嚷。真珠姬慌慌张张,没口得分诉,一发说不出一句明白话来。内中有老成人,摇手叫四旁人莫嚷,朗声问道:“娘子是何家宅眷?因甚独自歇轿在此?”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泪,说得话出来道:“奴是王府中族姬,被歹人拐来在此的。有人报知府中,定当重赏。”当时王府中赏帖,开封府榜文,谁不知道?真珠姬话才出口,早已有请功的飞也似去报了。须臾之间,王府中干办虞侯走了偌多人来认看,果然破轿之内坐着的是真珠族姬,慌忙打轿来换了,抬归府中。父母与合家人等,看见头鬅鬓乱,满面泪痕,抱着大哭。真珠姬一发乱攧乱掷,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直等哭得尽情了,方才把前时失去今日归来的事端,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宗王道:“可晓得那讨你的是哪一家?便好挨查。”真珠姬心里还护着那主翁,回言道:“人家便认得,却是不晓得姓名,也不晓得地方,又来得路远了,不记起在那一边。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多是歹人所为。”宗王心里道是“家丑不可外扬”,恐女儿许不得人家,只得含忍过了,不去声张,不老实根究。只暗地嘱付开封府留心访贼罢了。

隔了一年,又是原宵之夜,弄出王家这件事来。其时大尹拿到王家做歹事的贼,记得王府中的事,也把来问问看,果然即是这伙人。大尹咬牙切齿,拍案大骂道:“这些贼男女,死有余辜!”喝教加力行杖,各打了六十讯棍,押下死囚牢中,奏请明断发落。奏内大略云:

群盗原夕所为,止于胠箧;居恒所犯,尽属推埋。似此枭獍之徒,岂容辇彀之下?合行骈戮,以靖邦畿。

神宗皇帝见奏,晓得开封府尽获盗犯,笑道:“果然不出小孩子所算。”龙颜大喜,批准奏章,著会官即时处决,又命开封府再录狱词一道来看,开封府钦此钦遵,处斩众盗已毕,一面回奏,复将前后犯由狱词详细录上。神宗得奏,即将狱词笼在袍袖之中,含笑回宫。

且说正宫钦圣皇后,那日钦奉圣谕,赐与外厢小儿鞠养,以为得子之兆,当下谢恩领回宫中来。试问他来历备细,那小孩子应答如流,语言清朗。他在皇帝御前也曾经过,可知道不怕面生,就像自家屋里一般,嘻笑自若。喜得个钦圣心花也开了,将来抱在膝上,命宫娥取过梳妆匣来,替他掠发整容,调脂画额,一发打扮得齐整。合宫妃嫔闻得钦圣宫中御赐一个小儿,尽皆来到宫中,一来称贺娘娘,二来观看小儿。因小儿是宫中所不曾有的,实觉稀罕;及至见了,又是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魔合罗般一个能言能语,百问百答,你道有不快活的么?妃嫔每要奉承娘娘,亦且喜欢孩子,争先将出宝玩、金珠、钏镯等类来做见面钱,多塞在他小袖子里,袖子里盛满,挤不下了。钦圣命一个老内人逐一替他收藏好了,又叫引他到各宫朝见顽耍。各宫以为盛事,你强我赛,又多各有赏赐,宫中好不喜欢热闹。如是十来日,正在喧哄之际,忽然驾幸钦圣宫,宣召前日孩子。钦圣当下率领南陔朝见已毕,神宗问钦圣道:“小孩子莫惊怕否?”钦圣道:“蒙圣恩敕令暂鞠此儿,此儿聪慧非凡,虽居禁地,毫不改度,老成人不过如此,实乃陛下洪福齐天。国家有此等神童出世,臣妾不胜欣幸。”神宗道:“好叫卿等知道,只那夜做歹事的人,尽被开封府所获,则为衣领上针线暗记,不到得走了一个。此儿可谓有智极矣!今贼人尽行斩讫,怕他家里不知道,在家忙乱,今日好好送还他家去。”钦圣与南陔各叩首谢恩。当下传旨:敕令前日抱进宫的那个中大人护送归第,御赐金犀一麓,与他压惊。

中大人得旨,就御前抱了南陔,辞了钦圣,一路出宫。钦圣尚兀自好些不割舍他回去,梯已自有赏赐,与同前日各官所赠之物总贮一箧,令人一同交付与中大人收好,送到他家。中大人出了宫门,传命备起犊车,赍了圣旨,就抱南陔坐在怀里了,径往王家而来。

去时蓦地偷将去,来日从天降下来。

孩抱何缘亲见帝?恍疑鬼使与神差。

话说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内,合家内外大小没一个不忧愁思虑,哭哭啼啼,只在襄敏毫不在意,竟不令人追寻。虽然夫人与同管家的分付众家人各处探访,却也并无一些影响。人人懊恼,没个是处。忽然此日朝门上飞报将来:“有中大人亲赍圣旨,到第开读。”襄敏不知事端,分付忙排香案迎接,自己冠绅袍笏,俯伏听旨。只见中大人抱了个小孩子下犊车来。家人上前来争看,认得是小衙内,倒吃了一惊。大家不觉手舞足蹈,禁不得喜欢。中大人喝道:“且听宣圣旨!”高声宣道:“卿原宵失子,乃朕获之,今却还卿。特赐压惊物一麓,奖其幼志。钦哉!”

中大人宣毕,襄敏拜舞谢恩已了,请过圣旨,与中大人叙礼,分宾主坐定。中大人笑道:“老先生,好个乖令郎!”襄敏正在问起根由,中大人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出来,说道:“老先生要知令郎去来事端,只看此一卷便明白了。”襄敏接过手来一看,乃开封府获盗狱词也。襄敏从头看去,见是密诏,开封捕获,便道:“乳臭小儿,如此惊动天听,又烦圣虑获贼,直教老臣粉身碎骨,难报圣恩万一。”中大人笑道:“这贼多是令郎自家拿到的,不烦一毫圣虑,所以为妙。”南陔当时就口里说那夜怎的长怎的短,怎的见皇帝,怎的拜皇后,明明朗朗,诉个不住口。先前合家人听见圣旨到时,已攒在中门口观看,及见南陔出车来,大家惊喜,只是不知头脑,直待听见南陔备述此一遍,心下方才明白,尽多赞叹他乖巧之极,方信襄敏不在心上,不肯追求,道是他自家会归来的,真有先见之明也。襄敏分付治酒款待中大人,中大人就将圣上钦赏压惊金犀,及钦圣与各宫所赐之物,陈设起来,真是珠宝盈庭,光采夺目,所直不啻巨万。中大人摩着南陔的头道:“哥儿,彀你买果儿吃了。”襄敏又叩首对阙谢恩。立命馆客写下谢表,先奉中大人陈奏,等来日早朝面圣,再行率领小子谢恩。中大人道:“令郎哥儿是咱家遇着,携见圣人的,咱家也有个薄礼儿,做个纪念。”将出原宝二个,彩缎八表里来。襄敏再三推辞不得,只得收了。另备厚礼答谢过中大人,中大人上车回复圣旨去了。

襄敏送了回来,合家欢庆。襄敏公道:“我说你们不要忙,我十三儿必能自归。今非但归来,且得了许多恩赐,又已拿了贼人,多是十三儿自己的主张来。可见我不着急的是么?”合家个个称服。后来南陔取名王宷,政和年间,大有文声,功名显达。只看他小时举动如此,已占大就矣。

小时了了大时佳,五岁孩童已足夸。

计缚剧徒如反掌,直教天子送还家。

十三郎五岁朝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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