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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怀私怨狠仆告主

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

害人终自害,狠计总徒然。

话说那杀人偿命,是人世间最大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是真难假,是假难真。真的时节,纵然有钱可以通神,目下脱逃宪网,到底天理不容,无心之中,自当败露;假的时节,纵然严刑拷掠,诬伏莫伸,到底有个辨白的日子。假饶误出误入,那有罪的老死牖下,无罪的却命绝于囹圄刀锯之间,难道头顶上这个老翁是没有眼睛的么?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已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说话的,你差了。这等说起来,不信死囚牢里再没有个含冤负屈之人?那阴间地府,也不须设得“枉死城”了?看官不知,那冤屈死的,与那杀人逃脱的,大概都是前世的事。若不是前世缘故,杀人竟不偿命,不杀人到要偿命,死者生者,怨气冲天,纵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鉴察。千奇百怪的,巧生出机会来了此公案。所以说道:“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又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古来清官察吏,不止一人,知得人命关天,又且世情不测,尽有极难信的事,偏是真的,极易信的事,偏是假的。所以就是情真罪实的,还要细细体访几番,方能使狱无冤鬼。如今为官做吏的人,贪爱的是钱财,奉承的是富贵,把那正直公平不用,撇却东洋大海。明知这事无可宽容,也将来轻轻放过;明知这事有些尴尬,也将来草草问成。竟不想: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那亲动手的奸徒,若不明正其罪,被害冤魂何时瞑目?至于被诬冤枉的,却又六问三推,千般锻炼。严刑之下,就是凌迟碎剐的罪,急忙里只得轻易招成,搅得他家破人亡,害他一人,就是害他一家了。只做自己的官,毫不管别人苦,我不知他肚肠阁落里边,也思想积些阴德与儿孙么?如今所以说这一篇,专一奉劝世上廉明长者:一草一木,都是上天生命,何况祖宗赤子?须要慈悲为本,宽猛兼行,护正诛邪,不失为民父母之意。不但万民感戴,皇天亦当佑之。

且说国朝有个富人王甲,是苏州府人氏,与同府李乙是个世仇。王甲百计思量害他,未得其便。忽一日,大风大雨,鼓打三更,李乙与妻子蒋氏吃过晚饭,熟睡多时。只见十余个强人,将红硃黑墨搽了脸,一拥的打将入来。蒋氏惊慌,急往床下躲避。只见一个长须大面的把李乙头发揪住,一刀砍死,竟不抢东西,登时散了。蒋氏却躲在床下,认得亲切,战抖抖的走将出来,穿了衣服,向丈夫尸首嚎啕大哭。此时邻人已都来看了,各各悲伤,劝慰了一番。蒋氏道:“杀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众人道:“怎见得?”蒋氏道:“奴在床下看得明白。那王甲原是仇人,又且长须大面,虽然搽墨,却是认得出的。若是别的强盗,何苦杀我丈夫,东西一毫不动?这凶身不是他是谁?有烦列位与奴做主!”众人道:“他与你丈夫有仇,我们都晓得的。况且地方盗发,我们该报官。明早你写纸状词,同我们到官首告便是,今日且散。”众人去了,蒋氏关了房门,又哽咽了一会,那里有心去睡?苦啾啾的挨到天明,央邻人买状纸写了,取路投长洲县来,正值知县升堂放告,蒋氏直至阶前,大声叫屈。知县看了状子,问了来历,见是人命盗情重事,即时批准,地方也来递失状。知县委捕官相验,随即差了应捕擒捉凶身。

却说那王甲自从杀了李乙,自恃搽脸,无人看破,扬扬得意,毫不提防。不期一伙应捕拥入家来,正是迅雷不及掩耳,一时无处躲避,当下被众人索了,登时押到县堂。知县问道:“你如何杀了李乙?”王甲道:“李乙自是强盗杀了,与小人何干?”知县问蒋氏道:“你如何告道是他?”蒋氏道:“小妇人躲在床底看见,认得他的。”知县道:“夜晚间如何认得这样真?”蒋氏道:“不但认得模样,还有一件真情可推。若是强盗,如何只杀了人,便散了,不抢东西?此不是平日有仇的却是那个?”知县便叫地邻来问他道:“那王甲与李乙果有仇否?”地邻尽说:“果然有仇!那不抢东西,只杀了人,也是真的。”知县便喝叫把王甲夹起。那王甲是个富家出身,忍不得痛苦,只得招道:“与李乙有仇,假妆强盗杀死是实。”知县取了亲笔供招,下在死囚牢中。王甲一时招承,心里还想辨脱,思量无计,自忖道:“这里有个讼师,叫做邹老人,极是奸滑,与我相好。随你十恶大罪,与他商量,便有生路。何不等儿子送饭时,教他去与邹老人商量?”少顷,儿子王小二送饭来了。王甲说知备细,又分付道:“傥有使用处,不可吝惜钱财,误我性命!”小二一一应诺,径投邹老人家来,说知父亲事体,求他计策谋脱。老人道:“令尊之事,亲口供招。知县又是新到任的,自手问成。随你那里告辨,出不得县令初案。他也不肯认错翻招。你将二三百两与我,待我往南京走走,寻个机会,定要设法出来。”小二道:“如何设法?”老人道:“你不要管我,只交银子与我了,日后便见手段,而今不好先说得。”小二回去,当下凑了三百两银子,到邹老人家,交付停当,随即催他起程。邹老人道:“有了许多白物,好歹要寻出一个机会来。你且宽心等待等待。”小二谢别而回,老人连夜收拾行李,往南京进发。

不一日,来到南京,往刑部衙门细细打听。说有个渐江司郎中徐公,甚是通融,抑且好客。当下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荐书,备了一副盛礼,去谒徐公。徐公接见了,见他会说会笑,颇觉相得。自此频频去见,渐渐厮熟。正无个机会处,忽一日,捕盗衙门肘押海盗二十余人,解到刑部定罪。老人上前打听,知有两个苏州人在内。老人点头大喜,自言自语道:“计在此了。”次日,整备筵席,写帖请徐公饮酒。不逾时,酒筵完备,徐公乘轿而来,老人笑脸相迎。定席以后,说些闲话。饮至更深时分,老人屏去众人,便将百两银子托出,献与徐公。徐公吃了一惊,问其缘故。老人道:“今有舍亲王甲被陷在本县狱中,伏乞周旋。”徐公道:“苟可效力,敢不从命?只是事在彼处,难以为谋。”老人道:“不难!不难!王某只为与李乙有仇,今李乙被杀,未获凶身,故此曹诬下狱。昨见解到贵部海盗二十余人,内二人苏州人也。今但逼勒二盗,要他自认做杀李乙的,则二盗总是一死,未尝加罪。舍亲王某,已沐再生之恩了。”徐公许诺,轻轻收过银子,亲放在扶手匣里面。唤进从人,谢酒乘轿而去。

老人又密访着二盗的家属,许他重谢,先送过一百两银子,二盗也应允了。到得会审之时,徐公唤二盗近前,开口问道:“你们曾杀过多少人?”二盗即招某时某处杀某人,某月某日夜间到李家,杀李乙。徐公写了口词,把诸盗收监,随即叠成文案。邹老人便使用书房行文书抄招到长洲县知会。就是他带了文案,别了徐公,竟回苏州到长洲县当堂投了。知县拆开,看见杀李乙的已有了主名,便道:“王甲果然屈招。”正要取监犯查放,忽见王小二进来叫喊诉冤,知县信之不疑,喝叫监中取出王甲,登时释放。蒋氏闻知这一番说话,没做理会处,也只道前日夜间果然自己错认了,只得罢手。却说王甲得放还家,欢欢喜喜,摇摆进门。方才到得门首,忽然一阵冷风,大叫一声道:“不好了!李乙哥在这里了!”蓦然倒地,叫唤不醒,霎时气绝,呜呼哀哉。有诗为证:

胡脸阎王本认真,杀人偿命在当身。

暗中假换天难骗,堪笑多谋邹老人!

前边说的人命是将真做假的了,如今再说一个将假作真的。只为些些的小事,被奸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场祸来。若非天道昭昭,险些儿死于非命。正是:

福善祸淫,昭彰天理。欲害他人,先伤自己。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浙江温州府永嘉县,有个王生,名杰,字文豪,娶妻刘氏,家中只有夫妻二人,生一女儿,年方二岁,内外安童养娘数口,家道亦不甚丰富。王生虽是业儒,尚不曾入泮,只在家中诵习,也有时出外结友论文。那刘氏勤俭作家,甚是贤惠,夫妻彼此相安。忽一日,正遇暮春天气,二三友人拉了王生往郊外踏青游赏。但见:

迟迟丽日,拂拂和风。紫燕黄莺,绿柳丛中寻对偶;狂蜂浪蝶,夭桃队里觅相知。王孙公子兴高时,无日不来寻酒肆;艳质娇姿心动处,此时未免露闺容。须叫残醉可重扶,幸喜落花犹未扫。

王生看了春景融和,心中欢畅,吃个薄醉,取路回家里来。只见两个家童,正和一个人门首喧嚷。原来那人是湖州客人,姓吕,提着竹篮卖姜。只为家童要少他的姜价,故此争执不已。王生问了缘故,便对那客人道:“如此价钱,也好卖了,如何只管在我家门首喧嚷?好不晓事!”那客人是个憨直的人,便回话道:“我们小本经纪,如何要打短我的?相公须放宽洪大量些,不该如此小家子相!”王生乘着酒兴,大怒起来,骂道:“那里来这老贼驴!辄敢如此放肆,把言语冲撞我!”走近前来,连打了几拳,一手推将去。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有痰火病的,就这一推里,一交跌去,闷倒在地。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大抵为人最不可使性,况且这小人买卖,不过争得一二个钱,有何大事?常见大人家,强梁童仆,每每借着势力,动不动欺打小民,到得做出事来,又是家主失了体面。所以有正经的,必然严行惩戒。只因王生不该自己使性,动手打他,所以到底为此受累。

话休烦絮。且说王生当下见客人闷倒,吃了一大惊,把酒意都惊散了,连忙喝叫扶进厅来眠了,将茶汤灌将下去。不逾时,苏醒转来。王生对客人谢了个不是,讨些酒饭与他吃了,又拿出白绢一匹,与他权为调理之资。那客人回嗔作喜,称谢一声,望着渡口去了。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术,慌忙向前拦腰抱住,扯将转来,就养他在家半年两个月,也是情愿,不到得惹出飞来横祸。只因这一去,有分教,正是:

双手撒开金线网,从中钓出是非来。

那王生见已去,心头尚自跳一个不住,走进房里,与妻子说了,道:“几乎做出一场大事来。侥幸!侥幸!”此时天已晚了,刘氏便叫丫鬟摆上几样菜蔬,烫热酒,与王生压惊。饮过数杯,只闻得外边叩门声甚急。王生又吃一惊,掌灯出来看时,却是渡头船家周四,手中拿了白绢、竹篮,仓仓皇皇,对王生说道:“相公,你的祸事到了!如何做出这人命来?”唬得王生面如土色,只得再问缘由。周四道:“相公可认得白绢、竹篮么?”王生看了道:“今日有个湖州的卖姜客人,到我家来,这白绢是我送他的,这竹篮正是他盛姜之物,如何却在你处?”周四道:“下昼时节,是有一个湖州姓吕的客人,叫我的船过渡,到得船中,痰火病大发,将次危了,告诉我道,被相公打坏了。他就把白绢、竹篮交付与我,做个证据,要我替他告官。又要我到湖州去报他家属,前来伸冤讨命。说罢,瞑目死了。如今尸骸尚在船中。船已撑在门首河头了,且请相公自到船中看看,凭相公如何区处!”

王生听了,惊得目睁口呆,手麻脚软,心头恰像有个小鹿儿撞来撞去的,口里还只得硬着胆道:“那有此话?”背地教人走到船里看时,果然有一个死尸骸。王生是虚心病的,慌了手脚,跑进房中对刘氏说知。刘氏道:“如何是好?”王生道:“如今事到头来,说不得了,只是买求船家,要他乘此暮夜将尸首设法过了,方可无事。”王生便将碎银一包,约有二十多两,袖在手中,出来对船家说道:“家长不要声张,我与你从长计议。事体是我自做得不是了,却是出于无心的。你我同是温州人,也须有些乡里之情,何苦倒为着别处人报仇?况且报得仇来,与你何益?不如不要提起,待我出些谢礼与你,求你把此尸载到别处抛弃了,黑夜里谁人知道?”船家道:“抛弃在那里?倘若明日有认出来,追究根原,连我也不得干净。”王生道:“离此不数里,就是我先父的坟茔,极是僻静,你也是认得的。乘此暮夜无人,就烦你船载到那里,悄悄地埋了,人不知,鬼不觉。”周四道:“相公的说话甚是有理,却怎么样谢我?”王生将手中之物出来与他。船家嫌少,道:“一条人命,难道只值得这些些银子?今日凑巧,死在我船中,也是天与我的一场小富贵。一百两银子,须是少不得的。”王生只要完事,不敢违拗,点点头,进去了一会,将那些现银及衣裳首饰之类,取出来递与周四道:“这些东西约莫有六十金了,家下贫寒,望你将就包容罢了。”周四见有许多东西,便自口软了,道:“罢了,罢了。相公是读书之人,只要时常看觑我,就是不敢计较。”王生此时是情急的,正是:

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

心中已自放下几分。又罢出酒饭,与船家吃了,随即唤过两个家人,分付他寻了锄头、铁耙之类。内中一个家人姓胡,因他为人凶狠,有些力气,都称他做胡阿虎。当下一一都完备了,一同下船,到坟上来,拣一块空地,掘开泥土,将尸首埋藏已毕,又一同上船回家里来。整整弄了一夜,渐渐东方已发白了,随即又请船家吃了早饭,作别而去。王生教家人关了大门,各自散讫。

王生独自回进房来,对刘氏说道:“我也是个故家子弟,好模好样的,不想遭这一场,反被那小人逼勒。”说罢,泪如雨下。刘氏劝道:“官人,这也是命里所招,应得受些惊恐,破此财物,不须烦恼!今幸得靠天,太平无事,便是十分侥幸了!辛苦了一夜,且自将息将息。”当时又讨些茶饭与王生吃了,各各安息不题。

过了数日,王生见事体平静,又买些三牲福物之类,拜献了神明、祖宗。那周四不时的来假做探望,王生殷殷勤勤待他,不敢冲撞,些小借掇,勉强应承。周四已自从容了,卖了渡船,开着一个店铺。自此无话。

看官听说:王生到底是个书生,没甚见识。当日既然买嘱船家,将尸首载到坟上,只该聚起干柴,一把火焚了,无影无踪,却不干净?只为一时没有主意,将来埋在地中,这便是“斩草不除根,萌芽春再发”。

又过了一年光景,真个“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那三岁的女儿出起极重的痘子来,求神问卜,请医调治,百无一灵。王生只有这个女儿,夫妻钟爱,十分不舍,终日守在床边啼哭,束手待毙。忽有人传说本县有个小儿科姓徐,有起死回生手段。王生便与刘氏商议,写下请帖,连夜唤将胡阿虎来分付道:“你可五鼓动身,拿此请帖去请徐先生早来看痘。我家里一面摆着午饭,立等,立等。”胡阿虎应诺去了,当夜无话。

次日,王生整备了午饭,直等至未申时,杳不见来。不觉的又过了一日,到床前看女儿时,只是有增无减。挨至三更时分,那女儿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告辞父母,往阎王家里去了。正是:

金风吹柳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宝一般,各各哭得发昏。当时盛殓已毕,天明以后,将尸焚化。到得午牌时分,只见胡阿虎来回复道:“徐先生不在家里,又守了大半日,故此到今日方回。”王生垂泪道:“可见我家女儿,命该如此!这般不凑巧!”直到数日之后,奴伴中说出实话来,却是胡阿虎一路饮酒沉醉,失去请帖,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造此一场大谎。王生闻知,思念女儿,勃然大怒,顿时唤进胡阿虎,取出竹片要打。胡阿虎道:“我又不曾打杀了人,何须如此?”王生闻得此话,一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连忙教家僮址将下去,一气打了五十多板,方才住手,自进去了。

胡阿虎打得皮开肉绽,拐呀拐的走到自己房里来,恨恨的道:“为甚的受这般鸟气?你女儿痘子,本是没救的了,难道是我不接得郎中,断送了他?不值得将我这般毒打!可恨!可恨!”又想了一回道:“不妨事,大头在我手里,且待我将息棒疮好了,也叫他看我的手段!不知还是井落在吊桶里,吊桶落在井里!如今且不要露风声,等他先做了准备。”正是:

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

不说胡阿虎暗生奸计。再说王生自女儿死后,不觉一月有余,亲眷朋友,每每备了酒肴与他释泪,他也渐不在心上了。忽一日,正在厅前闲步,只见一班应捕,拥将进来,带了麻绳铁索,不管三七二十一,望王生颈上便套。王生吃了一惊,问道:“我是个儒家子弟,怎把我这样凌辱?却是为何?”应捕呸了一呸,道:“好个杀人害命的儒家子弟!‘官差吏差,来人不差。’你自到太爷面前去讲。”当时刘氏与家僮妇女听得,正不知什么事情发了,只发立着呆看,不敢向前。

此时不由王生做主,那一伙如狼似虎的人前拖后扯,带进永嘉县来,跪在堂下右边,却有个原告跪在左边。王生抬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家人胡阿虎,已晓得他怀恨在心,出首的了。那知县明时佐开口问道:“今有胡阿虎首你打死湖州客人姓吕的,怎么说?”王生道:“青天老爷,不要听他说谎。念王杰弱怯怯的一个书生,如何会得打死人?那胡阿虎原是小的家人,只为前日有过,将家法痛治一番,为此怀恨,构此大难。望爷台洞察!”胡阿虎叩头道:“青天爷爷,不要听这一面之词,家主打人,自是常事,如何怀得许多恨?如今尸首现在坟茔左侧,万乞老爷差人前去掘取。只看有尸是真,无尸是假。若无尸时,小人情愿认个诬告的罪。”知县依言,即便差人押去起尸。胡阿虎又指点了地方、尺寸。不逾时,果然抬个尸首到县里来。知县亲自起身相验,说道:“有尸是真,再有何说?”正要将王生用刑,王生道:“老爷听我分诉,那尸骸已是腐烂的了,须不是目前打死的。若是打死多时,何不当时就来首告,直待今日?分明是胡阿虎那里寻这尸首,霹空诬陷小人的。”知县道:“也说得是。”

胡阿虎道:“这尸首实是一年前打死的,因为主仆之情,有所不忍。况且以仆首主,先有一款罪名,故此含藏不发。如今不想家主行凶不改,小的恐怕再做出事来,以致受累,只得重将前情首告。老爷若不信时,只须唤那四邻八舍到来,问去年某月日间,果然曾打死人否?即此便知真伪了。”知县又依言。不多时,邻舍唤到,知县逐一动问,果然说去年某月日间,有个姜客被王家打死,暂时救醒,以后不知何如。王生此时被众人指实,颜色都变了,把言语来左右支吾。知县道:“情真罪当,再有何言?这厮不打,如何肯招?”疾忙抽出签来,喝一声:“打!”两边皂隶,吆喝一声,将王生拖翻,着力打了二十板。可怜瘦弱书生,受此痛棒拷掠。王生受苦不过,只得一一招成。知县录了口词,说道:“这人虽是他打死的,只是没有尸亲执命,未可成狱。且一面收监,待有了认尸的,定罪发落。”随即将王生监禁狱中,尸首依旧抬出埋藏,不得轻易烧毁,听候检偿。发放众人散讫,退堂回衙。那胡阿虎道是私恨已泄,甚是得意,不敢回王家见主母,自搬在别处住了。

却说王家家僮们在县里打听消息,得知家主已在监中,吓得两耳雪白,奔回来报与主母。刘氏一闻此言,便如失去了三魂,大叫一声,望后便倒:

未知性命如何?先是四肢不动。

丫鬟们慌了手脚,急急叫唤。那刘氏渐渐醒将转来,叫声:“官人!”放声大哭,足有两个时辰,方才歇了,疾忙收拾些零碎银子,带在身边,换了一身青衣,教一个丫鬟随了,分付家僮在前引路,径投永嘉县狱门首来。夫妻相见了,痛哭失声。王生又哭道:“却是阿虎这奴才害得我至此!”刘氏咬牙切齿,恨恨的骂了一番,便在身边取出碎银,付与王生道:“可将此散与牢头狱卒,教他好好看觑,免致受苦。”王生接了。天色昏黑,刘氏只得相别,一头啼哭,取路回家,胡乱用些晚饭,闷闷上床,思量:“昨夜与官人同宿,不想今日遭此祸事,两地分离。”不觉又哭一场,凄凄惨惨睡了,不题。

却说王生自从到狱之后,虽则牢头禁子受了钱财,不受鞭棰之苦,却是相与的都是那些蓬头垢面的囚徒,心中好不苦楚。况且大狱未决,不知死活如何。虽则有人殷勤送衣送饭,到底不免受些饥寒之苦,身体日渐羸瘠了。刘氏又将银来买上买下,思量保他出去,又道是人命重事,不易轻放,只得在狱中耐守。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王生在狱中又早恹恹的挨过了半年光景,劳苦忧愁,染成大病。刘氏求医送药,百般无效,看看待死。

一日,家僮来送早饭,王生望着监门分付道:“你可回去对主母说,我病势沉重不好,旦夕必要死了。叫主母可作急来一看,我从此要永诀了!”家僮回家说知。刘氏心慌胆战,不敢迟延,疾忙雇了一乘轿,飞也似抬到县前来。离县数步,下了轿,走到狱门首,与王生相见了,泪如涌泉,自不必说。王生道:“愚夫不肖,误伤人命,以致身陷缧绁,辱我贤妻。今病势有增无减了,得见贤妻一面,死也甘心。但只是胡阿虎这个逆奴,我就到阴司地府,决不饶过他的!”刘氏含泪道:“官人不要说这不祥的话!且请宽心调理。人命既是误伤,又无苦主,奴家拚得卖尽田产,救取官人出来,夫妻完聚。阿虎逆奴,天理不容,到底有个报仇日子,也不要在心。”王生道:“若得贤妻如此用心,使我重见天日,我病体也就减几分了。但恐弱质恹恹,不能久待。”刘氏又劝尉了一番,哭别回家,坐在房中纳闷。僮仆们自在厅前斗牌耍子,只见一个半老的人,挑了两个盒子,竟进王家里来。放下扁担,对家僮问道:“相公在这家么?”只因这个人来,有分教:负屈寒儒,得遇秦庭朗镜;行凶诡计,难逃萧相明条。有诗为证:

湖商自是隔天涯,舟子无端起祸胎。

指日王生冤可白,灾星换做福星来。

那些家僮见了那人,仔细看了一看,大叫道:“有鬼!有鬼!”东逃西散。你道那人是谁?正是一年前来卖姜的湖州吕客人。那客人忙扯住一个家僮问道:“我来拜你家主,如何说我是鬼?”刘氏听得厅前喧闹,走将出来。吕客人上前唱了个喏,说道:“大娘听禀:老汉湖州姜客吕大是也。前日承相公酒饭,又赠我白绢,感激不尽。别后到了湖州,这一年半里边,又到别处做些生意,如今重到贵府走走,特地办些土宜,来探望你家相公。不知你家阿官们如何说我是鬼?”旁边一个家僮嚷道:“大娘不要听。他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人,故此出来现形索命。”刘氏喝退了,对客人说道:“这等说起来,你真不是鬼了。你害得我家丈夫好苦!”吕客人吃了一惊道:“你家相公在那里?怎的是我害了他?”刘氏便将周四如何撑尸到门,说留绢篮为证,丈夫如何买嘱船家,将尸首埋藏,胡阿虎如何首告,丈夫招承下狱的情由,细细说了一遍。吕客人听罢,捶着胸膛道:“可怜,可怜!天下有这等冤屈的事!去年别去,下得渡船,那船家见我的白绢,问及来由,我不合将相公打我垂危,留酒赠绢的事,备细说了一番,他就要买我白绢。我见价钱相应,即时卖了。他又要我的竹篮儿,我就与他作了渡钱。不想他赚得我这两件东西,下这般狠毒之计!老汉不早到温州,以致相公受苦,果然是老汉之罪了!”刘氏道:“今日不是老客人来,连我也不知丈夫是冤枉的。绢儿篮儿是他骗去的了;这死尸却是那里来的?”吕客人想了半回道:“是了,是了!前日正在船中说这事时节,只见水面上一个尸骸,浮在岸边。我见他注目而视,也只道出于无心,谁知因此就生奸计了。好狠!好狠!如今事不宜迟,请大娘收进了土宜,与老汉同到永嘉县诉冤,救相公出狱,此为上着。”刘氏依言,收进盘盒,摆饭请了吕客人。他本是儒家子女,精通文墨,不必假借讼师,就自己写了一纸诉状,雇乘女轿,同吕客人及僮仆等取路投永嘉县来。

等了一会,知县升晚堂了。刘氏与吕大大声叫屈,递上诉词。知县接上,从头看过。先叫刘氏起来问,刘氏便将丈夫争价误殴,船家撑尸得财,家人怀恨出首的事,从头至尾,一一分剖。又说:“直至今日姜客重来,才知受枉。”知县又叫吕大起来问,吕大也将被殴始末,卖绢根由,一一说了。知县道:“莫非你是刘氏买出来的?”吕大叩头道:“爷爷,小的虽是湖州人,在此为客多年,也多有相识的在这里,如何瞒得老爷过?当时若果然将死,何不央船家寻个相识来见一见,托他报信复仇,却将来托与一个船家?这也还道是临危时节,无暇及此了。身死之后,难道湖州再没有个骨肉亲戚?见我久出不归,也该有人来问个消息。若查出被殴伤命,就该到府县告理。如何直待一年之后,反是王家家人首告?小人今日才到此地,见有此一场屈事。那王杰虽不是小人陷他,其祸都因小人而起,实是不忍他含冤负屈,故此来到台前控诉。乞老爷笔下超生!”知县道:“你既有相识在此,可报名来。”吕大将指头说出十数个,知县一一将来记了,却到把后边的点出四名,唤两个应捕上来,分付道:“你可悄悄地唤他同做证见的邻舍来。”应捕随应命去了。不逾时,两伙人齐唤了来。只见那相识的四人,远远地望见吕大,便一齐道:“这是湖州吕大哥,如何在这里?一定前日原不曾死。”知县又教邻舍人近前细认,都骇然道:“我们莫非眼花了!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姜客,不知还是到底救醒了,还是面庞厮像的?”内中一个道:“天下那有这般相像的理?我的眼睛一看过,再不忘记,委实是他,没有差错。”此时知县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了,即便批准诉状,叫起这一干人分付道:“你们出去,切不可张扬。若违我言,拿来重责。”众人唯唯而退。知县随即唤几个应捕分付道:“你们可密访着船家周四,用甘言美语哄他到此,不可说出实情。那原首人阿虎自有保家,俱到明日午后带齐听审。”应捕应诺,分头而去。知县又发付刘氏、吕大回去,到次日晚堂伺侯。二人叩头同去。刘氏引吕大到监门前见了王生,把上项事情尽说了。王生闻得,满心欢喜,却似醍醐灌顶,甘露洒心,病体已减去六七分了,说道:“我初时只怪阿虎,却不知船家如此狠毒。今日不是老客人来,连我也不知自己是冤枉的。”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刘氏别了王生出县回家,款待吕大自不必说。次日午前,便同吕大到县里来伺候。知县升堂了。不多时,只见两个应捕将周四带到。原来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银子,在本县开个布店。应捕得了知县的令,对他说:“本县大爷要买布。”即时哄到县堂上来。也是天理合当败露,不意之中,猛抬头见了吕大,不觉两耳通红。吕大叫道:“家长哥,自从买我白绢、竹篮,一别直到今日。这几时生意好么?”周四顿口无言,面如槁木。少顷,胡阿虎也取到了。原来胡阿虎搬在他方,近日偶回县中探亲,不期应捕正遇着他,便上前捣个鬼道:“你家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只待原首人来,即便审决。我们那一处不寻得到?”胡阿虎到认真,欢欢喜喜,随着公人直到县堂跪下。知县指着吕大问道:“你可认得那人?”胡阿虎仔细一看,吃了一惊,心下好生踌躇,委决不下,一时不能回答。

知县将两人光景,一一看在肚里了,指着胡阿虎大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奴才!家主有何负你?直得便与船家同谋,觅这假尸,诬陷人命?”胡阿虎道:“其实是家主打死的,小人并无虚谬。”知县怒道:“还要口强!吕大既是死了,那堂下跪的是什么人?”喝叫左右:“夹将起来!快快招出奸谋便罢!”胡阿虎被夹,大喊道:“爷爷,若说小人不该怀恨在心,首告家主,小人情愿认罪;若要小人招做同谋,便死也不甘的!当时家主不合打倒了吕大,即刻将场救醒,与了酒饭,赠了白绢,自往渡口去了。是夜二更天气,只见周四撑尸到门,又有白绢、竹篮为证,合家人都信了。家主却将钱财买住了船家,与小人同载至坟茔埋讫。以后因家主毒打小人,挟了私仇,到爷爷台下首告,委实不知这尸真假。今日不是吕客人来,连小人也不知是家主冤枉的。那死尸根由,都在船家身上。”

知县录了口语,喝退胡阿虎,便叫周四上前来问。初时也将言语支吾,却被吕大在旁边面对,知县又用起刑来,只得一一招承道:“去年某月某日,吕大怀着白绢下船,偶然问起缘由,始知被殴详细。恰好渡口原有这个死尸在岸边浮着,小的因此生心,要诈骗王家,特地买他白绢,又哄他竹篮,就把水里尸首捞在船上了,前到王家,谁想他一说便信,以后得了王生银子,将来埋在坟头。只此是真,并无虚话。”知县道:“是便是了,其中也还有些含糊。那里水面上恰好有个流尸?又恰好与吕大厮像?毕竟又从别处谋害来诈骗王生的。”周四大叫道:“爷爷,冤枉!小人若要谋害别人,何不就谋害了吕大?前日因见流尸,故此生出买绢篮的计策。心中也道:‘面庞不像,未必哄得信。’小人欺得王生,一来是虚心病的,二来与吕大只见得一面,况且当日天色昏了,灯光之下,一般的死尸,谁能细辨明白?三来白绢、竹篮又是王生及姜客的东西,定然不疑,故此大胆哄他一哄。不想果被小人瞒过,并无一个人认得出真假。那尸首的来历,想是失脚落水的。小人委实不知。”吕大跪上前禀道:“小人前日过渡时节,果然有个流尸,这话实是真情了。”知县也录了口词。周四道:“小人本意只要诈取王生财物,不曾有心害他。乞老爷从轻拟罪。”知县大喝道:“你这没天理的狠贼!你自己贪他银子,便几乎害得他家破人亡。似此诡计凶谋,不知陷过多少人了?我今日也为永嘉县中除了一害!那胡阿虎身为王家奴,拿着影响之事,背恩噬主,情实可恨!合当重行责罚。”当是喝教:“把两人扯下,胡阿虎重打四十,周四不计其数,以气绝为止!”不想那阿虎近日伤寒病未痊,受刑不起,也只为奴才背主,天理难容,打不上四十,死于堂前。周四直至七十板后,方才昏绝。可怜二恶凶残,今日毙于杖下。知县见二人死了,责令尸亲前来领尸,监中取出王生,当堂释放。又抄取周四店中布匹,估价一百金,原是王生被诈之物,例该入官,因王生是个书生,屈陷多时,怜他无端,改赃物做了给主,也是知县好处。坟旁尸首,掘起验时,手爪有沙,是个失水的,无有尸亲,责令忤作埋之义塚。

王生等三人谢了知县出来,到得家中,与刘氏相持痛哭了一场。又到厅前与吕客人重新见礼。那吕大见王生为他受屈,王生见吕大为他辨诬,俱各致个不安,互相感激。这叫做“不打不成相识”,以后遂不绝往来。

王生自此戒了好些气性,就是遇着乞儿,也只是一团和气。感愤前情,思想荣身雪耻,闭户读书,不交宾客,十年之中,遂成进士。所以说为官做吏的人,千万不要草菅人命,视同儿戏。假如王生这一桩公案,惟有船家心里明白,不是姜客重到温州,家人也不知家主受屈,妻子也不知丈夫受屈,本人也不知自己受屈。何况公庭之上,岂能尽照覆盆?慈祥君子,须当以此为戒!

囹圄刑措号仁君,结网罗钳最枉人。

寄语昏污诸酷吏,远在儿孙近在身。

怀私怨狠仆告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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