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着江风,仰头看云,内心被彻底清空,身子好像浮在白云之上。
找到道里公园附近的裴家,坐在一楼宽大的客厅里,裴夫人说三郎一早就出门找我去了。她不停打量着我,目光最后落在我那双冬天的棉拖鞋上;她那三四岁的女儿也盯着我看。我不自在极了,手掌不自觉地在肚子上抚摸着,木讷得找不出一句多余的话,只希望三郎早点回来。
沉默了一会儿,裴夫人嫌恶地看了我一眼,起身说:“你歇会儿,三郎说不定在回来的路上。”说完,牵着小女孩的手上楼,嘴里嘀咕道,“来了个哑巴叫花子……”
三郎终于回来了。
晚饭后,他带我来到道里公园。挽着他的手,缓缓走在湖岸边,我这才切实感到重返人间。到处是积水,成群的蚊子围在身边“嗡嗡”地飞着。在湖心亭里,倚着三郎,背靠栏杆坐下来。这一刻,我仿佛等了一万年。一轮即将圆满的月升了起来,在浓密的树叶间洒下细碎的月影。
“三郎,这就是你给我写诗的地方?”
“嗯!明天你也可以坐在这里写诗了。”
我哽咽道:“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撑不到今天。”
“对不起,今天与你错过,让你受那么大的惊吓。昨天就想来旅馆,却连乘船的钱也没有,想起箱子里还有一件宪兵制服可以当掉,拿到街上,当铺却都关门了。今天,诓了一个船夫把我送到东兴顺,却发现你已不在。”
我说这样的时候能被人惦着,就已经非常满足。他安慰说一切都已过去,并感叹生死太无常,昨天决堤到现在已死人数千,我们彼此珍惜,都好好活着。我将头埋进他的怀里,树叶被风吹动,他打了个寒噤,将我抱得更紧。四周一片寂静,月下到处是积水的亮光,寒凉越来越重,他搀着我往回走,两条褴褛的身影拖在身后。
三郎将他在二楼的房间让给了我。窗外传来鸟鸣,醒来发现小腿上布满了被蚊子叮咬的红包,钻心地痒。这算不得什么,站在窗前伸个懒腰,无比惬意。对面套间传出鸦片烟久违的香味,还有裴馨园夫妇躺在烟榻上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我生生遏抑住关于鸦片的记忆,来到外间,只见三郎弓着身子,上身蜷缩在一张藤椅里,双腿搁在一张凳子上,鼾声均匀。我久久注视着他,心中溢满幸福,鸦片的味道闻不见了。我用手轻轻捏着他那笔直立起的脚板,被爱意点燃的欲望在体内奔突。我沉浸在想象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见裴馨园的女儿嚷道:“妈妈,你看!”紧接着传来裴夫人的大声揶揄:“你们两个,用手握住脚,这握手礼是东洋式的还是西洋式的?”我连忙拿开自己的手,低头坐在那里,羞愧难当。小女孩学着妈妈的话:“东洋式的还是西洋式的?”
“你爸也真是,阿猫阿狗都往家领。”裴夫人嘀咕道。
我和三郎的确如同流浪的猫狗。为了尽量不打扰裴家人的生活,白天我们尽可能少地待在屋子里。洪水退去,三郎牵着我的手,漫无目的地走在中央大街上。他那件粗布学生装的领口、袖口都已磨破,下身穿着一条打着补丁的灰色西裤,脚上还是那双破皮鞋;我仍是棉拖鞋加褪色蓝大衫,肚子越发隆起。走在这条街上,我俩自是最吸引路人目光的所在两个原本应该蹲在街角的人,竟然走到了街上。
三郎和裴馨园出门了,家里只剩下我和裴夫人。坐在床边发呆,见她进来,我起身喊“嫂子”。她在对面坐下,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容,吞吞吐吐地说:“跟你说件事儿……”
我的心头掠过一丝惶恐,紧张地看着她。
“怎么说呢……你俩最好不要在大街上走了,在家里可以随便,街上人多,很不好看呢!认识我们的朋友多,谁都知道你俩住在我们家,人家讲究着,很不好听。如果不是住在我们家,好看不好看,都跟我们没关系。我家老裴又是一个极好面子的人……”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头捏着衣扣。
傍晚,终于听见三郎那“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声,我起身迎他。一个人待了一天,他担心我腻味了,兴冲冲地拉着我的手说到外边走走。然而,因为裴夫人的话,中央大街已成了我的心结。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来到了街上。
人们都穿上了夹衣,秋风吹过,我和三郎都缩了缩肩膀。我几乎迈不开步子,沮丧而焦烦。他有所觉察,关切地问怎么了。不等开口,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在街边一个稍微僻静的木椅上坐下,听我说完裴夫人的那些话,三郎眼里满是愤怒:“穷人就不能恋爱?”我说那显然是裴先生的意思。
“穷人恋爱也要遭到笑话?我一定要问问他!”
“千万别问,咱们毕竟寄人篱下。往后尽量不来街上就是。”
他看着街对面,咬着牙根:“去他妈的,怎么就不能上街?我不能忍受这样的歧视。这不,那就是他,我去当面问问!”
裴馨园夹着皮包,在街对面正往回走,三郎大步上前拦了下来,面对面说着话。三郎神情激动,裴馨园打着手势,很无辜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裴馨园继续往前走。三郎跑回来,重又坐在我身边,说老裴并不知道嫂子对我说了那些话,错怪他了。我假装释然,靠在他的肩头,茫然打量着这条时尚的街。
从中央大街回来,老裴一家已经睡下了。三郎扶着我一步一步摸黑上楼。我按着肚子,艰难迈步,眼泪不停滚落在黑暗里。
裴夫人带着女儿搬走了,留下老母看房子。
炕上的被褥亦被带走,我头枕包袱,躺在土炕的砖面上,三郎蹲在地上,轻声问,痛得好点了吗?来不及回应,一阵剧痛袭来,我用力按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吃力地侧过身子,额头沁出大滴的汗珠,我不停地在炕上打滚。阵痛间隙,感到脸上有些板结,一抹满是泥迹。炕砖上的尘土和着汗水、泪水糊了我一脸。外边下起雨来,三郎惊恐地看了我一眼,急忙转身跑下楼去。
我一个人在炕上绝望地翻滚,雷雨声淹没了我那痛苦的喊叫与呻吟。疼痛减轻了些,感到口渴,将手从肚子上拿开,撑着炕面爬起来,拿起桌上那杯水,刚送到嘴边,一阵剧痛,双手赶忙捂住肚子,水杯掉在地上裂成碎片。弓下身子,我随即跪在炕边,不停喊叫着。老太太站在门口唠叨道:“太不成样子,又不是旅馆。住进来就不走……”
我努力直起身子,挣扎着爬上炕,将肚子压在砖面上,痛苦地呻吟着。不知过了多久,三郎浑身透湿地跑进来,将我抱到停在大门口的那辆带蓬马车上。
街上没什么人,低洼处的积水在月光的照射下片片白亮。我依偎在三郎怀里,紧紧捏着他的手。越来越痛,我撕扯着头发。他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不停催着车夫。马车的速度加快,转到一条漆黑的街上,积水接近马肚,不管车夫如何扬着鞭催促,那马却只在水里打旋转。
“水太深,别催,怕走进阴沟里!”
三郎惶恐地看着前面,声音有些颤抖。说完,跳进水里,拉着马勒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前走。水面晃动着一片银色的月光,我瘫软在车厢里。三郎那牵马月下蹚水的背影,让我忘记了疼痛,成了我此生难以消抹的记忆。
又梦见自己无助地站在一片大水里,大声喊着“三郎”,睁开眼发现他就坐在床边,正握着我的手。
“我在这儿,别怕!”
他替我擦掉额头的汗水。待我完全醒来,他告诉我这里是哈尔滨市立医院,我整整沉睡了两天,动不动就惊叫。他两眼布满血丝,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老是梦见马车在水里打转,害怕极了,想睁开眼睛就是醒不了。
“亲爱的,都已经过去了。你生了一个丫头!”
我平淡地“哦”了一声,只是感到疲乏,对一切都不关心,包括那孩子,还有面前的三郎。跟他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等他一走,我又合眼睡去。到了第三天,却再也难以安睡,奶子胀得坚硬,生疼。这新鲜的经验时刻提醒我,自己已是一个母亲。
两个看护妇推着婴儿车一前一后走进来。左右两床的产妇,分别接过自己的孩子,脸上洋溢着喜悦。我的孩子也被推了进来,我却不由自主地对推车的看护妇不停摆手,断断续续地说:“不要!不……不要……我不要……”
她诧异地站在那里,病房里的所有人都朝我看过来。我拉起被子蒙上脸,听见那孩子又被推了回去。两天后,别的产妇和孩子都被家人接走了,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医院等着三郎交上那十五元住院费才肯放人。怕被庶务看见,他每天只能翻墙进来看我。
满墙明亮清朗的月光,我被奶水胀醒,将它挤掉后,却再也无法入睡。婴儿的哭声从隔壁隐隐传来。那一定是我的女儿在哭!五天了,我没喂过一口奶水。大水后蚊子多,此刻是否也在她身上、脸上爬?她冷吗?我的身子开始打颤,扶着床沿,走到墙边,将耳朵贴在洒满月光的白壁上,想听清那渐渐微弱的哭声。迷幻中,我感觉自己穿越了那厚厚的墙,来到她的小床前,像天底下所有的妈妈一样哄她:“小宝宝,不要哭了,妈妈不是来了吗?”
那孩子的咳嗽声将我从梦幻里惊醒。躺回床上,片刻过后却又梦见三郎突然闯入病房,不由分说抱起我,穿过墙壁,逃了出去。住院费不用交了,孩子也不要了。我还梦见孩子做了医院院长的丫鬟,不久被他打死。我一次次被这些幸福、可怖的梦惊醒,一身冷汗地坐起。我冀望即刻摆脱一切困扰,毫无负累地开始与三郎的全新生活。静夜里,婴孩那悠长而稚嫩的哭声再次清晰传来。我再也无法入睡。一面月影婆娑的墙就这样把我们母女隔成了两个世界。我可怜的孩子!
第二天上午,一个穿着素净旗袍的中年女人坐在床沿,絮絮叨叨地说:“小丫头长得真招人稀罕,就是饿成那样儿,太让人心疼,再这样下去,恐怕保不住。”
新进来的两个产妇在一旁凄然地听着。
“抱去吧,别再说了!”
我不想再听下去,用被子蒙着头,哭出声来。只听那女人说:“都是做女人的,谁也舍不得自己的骨肉,我不能做这让母子两离的事儿。”怕她离开,我掀开被子,眼泪还挂在脸上:“我实在养不活这孩子,我舍得,你抱去吧!”
她马上说:“你放心,我会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抚养。”
她朝门口走去,我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从指缝溢出。三郎拎着饭盒来到床前,听我说完刚才的一切,满脸惊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现在没有负担了。三郎,咱们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我想早点离开这里,住院费……”
他紧握着我的手:“住院费你不用操心。那个庶务天天拦在门口要钱,我自有办法对付。安心静养几天,就接你出去。”
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八月节快到了,月亮一天比一天圆。一阵风过,窗外的大树摇动着细碎的月影,洒满室内的墙壁和地面。远处又传来若有若无的婴儿啼哭。我惊慌地坐起来,侧耳细听,哭声又没有了;等到再次躺下,没多久哭声又远远传来,再次坐起倾听,那声音又消失了。我索性坐起来,呆呆注视着对面墙上的树影出神。感伤的长夜在思前想后中渐渐退去,隐约听见隔院的鸡鸣。
肚子又开始剧烈疼痛,对面的医生办公室传来围棋落子的声音。医生不理会,看护们只能无奈地站在一旁。三郎来到床前。额头又渗出汗来,我害怕会失去这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拉着他的手说:“太疼了!三郎,我会死在这里。”
“有我在,你不会死!”他站起身问身边那个较年长的看护,“大夫呢?”
这时对门两个医生因悔棋而高声争执着。三郎恼怒地说病人都这样了,他们还有心思下棋,让看护再去请请。看护出门后,他蹲下身子帮我揩去泪水:“大夫就来了,你忍耐些!”
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喊出来,看护回来说医生也没有办法,除非打特别的止痛针,但得用现钱。不等对方说完,三郎大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对面便传来棋盘被踢翻,棋子撒地的声音,接着便是一个男医生的高声责问:“你是强盗吗?这样不懂礼节?”
“礼节?哼,对一个冷血东西,讲什么礼节?”三郎高声回应。
争吵声时大时小,我惶恐地听着那边的动静,早已忘了疼痛。
如山洪暴发一般,陡然传来三郎的怒吼:“你听着!今天如果医不好我的人,她要是死在这里……我会杀了你,杀了你全家;杀了你们院长,你们院长全家……我要杀了你们医院的所有人来抵偿……我就等着你给我医!”
接着便听见刀插桌面的钝响。
医生的冷淡还是因为我们没有钱。过了一会儿,三郎手持匕首回到病房。他将匕首放在床头柜上,轻抚着我的脸,说:“廼莹,别怕!”
看护开始给我打针,招呼我吃药。我刚躺下,医院的庶务走进来,满脸堆笑地对三郎说:“大夫说了,病人昨晚受了点凉,没什么大碍。你陪她在病房躺一会儿,下午就请把她接回家静养,住院费不用缴。”
“咱们又闯过了一关!”庶务一走,三郎看着我说。我的泪珠滚落下来。
正午,三郎搀扶着我走出医院。一阵风过,我裹了裹他那件破旧的宪兵制服,抬头看看飘在空中的树叶,再看看身边的男人:
“三郎,我们该去哪里?”
转折向上的扶手是那样漫长……
我双手攀在上面,一级一级抬腿向上走。两条腿不停打颤,上了几级台阶,双手也开始颤抖,喘着粗气,满脸冷汗,虚弱得如同一片风中的草叶。
新城大街这间由俄国人开设的欧罗巴旅馆,价格比涨水前翻了一倍。一个中国茶房低声告诉我们三楼还有一间便宜的阁楼,不过老板对住客比较挑剔。三郎用眼睛示意我赶快上楼,自己拎着柳条箱冲在前面。
如果没有裴馨园那五块钱,今晚我们都不知道睡到哪里。从医院回到裴家对我来说如同跋涉,几乎耗尽了所有气力。在二楼那铺曾经翻滚过的土炕上刚刚坐下,裴馨园的小女儿交给三郎一个信封转身跑开了。除了一页信笺,里边还有五块钱。展开信笺,三郎低头不语,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坚毅地说:“走吧,老裴顶不住家人的压力,要我们搬走。自然也是他自己的变相逐客令,经济上不平等,我们做不了朋友。”
其实,小女孩进门那一刻,我就已然明了。见我实在走不动,他下楼叫来一辆马车载着我们,还有他的全部家当一只柳条箱,来到这里。
终于爬上阁楼,我偎在被垛上,身子瘫软得如同一摊泥水,抬手用袖口擦擦汗水。三郎将柳条箱和一个长纸卷塞进床底,起身问:“你哭了?”
总算可以单独在一起,想起在裴家的屈辱,我说:“为什么要哭呢,是汗水,不是眼泪。”喘息甫定,我虚弱地笑笑,定神看看小屋:四壁和斜屋顶一片洁白;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一只带扶手的小藤椅;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套,白色的桌布;一扇小窗,高高嵌在墙壁上。屋子很小,躺在床上就可以摸到桌子、藤椅,还有房门。旅馆、小屋,早已成了我的创伤,在大水中逃离的刹那,就想此生再也不愿意回到这样的空间里。但是,有三郎在,这简单洁净的小屋,给了我全然不同的感觉。拉开被子,我刚刚和衣躺下,就听见有人敲门。
三郎拉开房门,一个身材高大的俄国男人站在门口极不信任地打量着他,显然觉得我们住不起这样的旅馆,催促道:“你的房钱,给!”三郎连忙关上房门,站到门外跟他讨价还价。
“每天两元。”
“不是包月三十吗?”
“那是涨水前,现在六十。”
“给你两元。”
“你,明天搬走。”
“不走,不走。”
“不走不行,我是经理。”
我迷迷糊糊听着,中间感觉三郎进屋从床底拿了那个长纸卷又出去了,接着便听见他压低声音吼道:“你,快给我滚,不然,宰了你。”没听清那俄国人说了什么,我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小屋有些暗淡。我对靠在藤椅上打盹的三郎说想喝水。他下楼倒了一牙缸白开水送到我面前。喝了几口热水,感觉好多了,拍拍床沿,示意他坐过来说说话。他摸摸被褥和枕头,满足地说原以为从医院出来又要睡空砖炕,没想到有被褥,还有枕头。我也是这么想的,看着斜屋顶,长长舒了口气。
又有人敲门。进来一个包着花头巾的白俄女茶房,生硬地问:“铺盖,租吗?”见三郎点头,她便伸出右手,“五角钱一天。”
我立马爬起来,跟三郎同声说:“不租!不租!”
俄国女人二话不说,麻利地将被子、软枕、床单还有桌布都扯了起来,一股脑儿夹在腋下离开了。如同被洗劫,小屋即时变得凌乱晦暗,床上只剩下一张草褥,木头桌面上到处是黑点和白色的斑圈。我们霎时愣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极力掩饰内心的沮丧,颤抖着双腿,从床底拖出柳条箱,拿出三郎的被子放在草褥上:“铺盖一天五角,也太贵了!”
“就是。他妈的老毛子,抢钱哩!”
我摸摸草褥:“没有床单,咱们就只能睡这个。”
“先将就将就,有了钱,马上买!”
晚饭是黑列巴蘸白盐。桌上铺着一张白纸,上边堆着一小撮白盐面,满满一牙缸白开水,在一旁冒着热气。我俩围在桌旁,各自撕下一小块黑列巴,蘸一下盐面,然后一脸幸福地送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几下,再轮流拿起牙缸。见我将最后一小块列巴送进嘴里,他问够吗,我欢快地回答,够了!他将自己手里的那一小块也送进嘴里,拍拍双手,边咀嚼边说:“我也够了!”
我起身收拾桌子。三郎打来一盆水,赤裸着上身,蹲在地上洗脸。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闯进三个身穿黑制服,挎着手枪、长刀的“满洲国”警察。两个挎刀的警察不容分说上前架住三郎的左右胳膊。来不及擦拭,他的脸上、手臂上满是水珠。不知发生了什么,巨大的恐惧,将我那刚刚生出的幸福驱赶得一干二净。佩枪的那位从床底拉出柳条箱,打开翻了一阵,起身对三郎说:“旅馆报告,你带有枪支。快老实交代,枪呢?”
他一愣,立即镇定下来。不等他开口,佩枪警察发现了床底那个长纸卷,拿在手里,抽出一看才知道是口宝剑。他对三郎抖动着剑柄上的红穗头:“这东西,哪来的?”见三郎不言语,便说局子里走一趟。三郎争辩:“没犯事,凭什么?”佩枪警察温和下来,朝另外两个黑衣人看了一眼,他们松开了三郎的胳膊。
“是场误会,旅馆经理以为报纸里裹着一支长枪,赶到局子里报案。不过,日本人要是发现有宝剑,你也非吃亏不可。如果认定是大刀会的,那可就是了不得的大事儿。为了安全起见,宝剑我拿去保管一晚,你明天来取。”佩枪警察说。
三个黑衣人走了,街灯映照在小窗上。我们和衣躺下。我感慨到底是中国人,那三个警察比日本宪兵可是强多了。三郎没吱声,把脸侧向一边说:“睡吧,明天还得出门筹房钱!”
一早,三郎就走了。
对面和左右房间的门上,都挂着又圆又大的列巴圈,牛奶瓶规规矩矩地放在门口。那些住客一醒来就可以随便吃喝,而这一切跟我们无关。
漫长的一天终于在等待中过去。
拉开电灯,坐在床沿,胃肠开始鸣叫,我不由自主地摸摸肚子,留心着门外的动静。楼道不时传来硬底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咚咚”声,还有高跟鞋响亮而急切的脚步声。看看头顶的小窗,雪花飘舞,有的落在窗玻璃上,即刻融成水珠。小窗上出现一道道水纹,如同在哭。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去年这个时候,我跟着汪恩甲住进了东兴顺旅馆。软底鞋的“嚓嚓”声在门口停了下来。
“三郎回来了!”
我连忙起身开门,一股饭菜的香味冲撞着我的鼻子,别的房间传出快乐的笑声,还有男男女女用俄语高声交谈的声音。一个中国茶房站在门口问是否包夜饭,每份六角,包月十五元。我毫不迟疑地摇摇头,赶紧关上门。我要把那饭菜的味道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那是难以忍受的引诱和折磨。我将耳朵贴在门板上,继续仔细听着外边的动静。熟悉的脚步声一点点切近,不等敲门,我就迎了出去,果然是三郎!
他疲累地坐在草褥上,身上的夹衣大片大片被洇湿,裤管拖着泥巴。赶紧帮他脱下鞋子,鞋底已经磨穿,袜子早已湿透,我催他快上床暖暖。他拉过被子,靠在桌角,将脚伸在被子外边。我兑好热水,绞了热毛巾,蹲在地上,捂住他那冻得通红的脚掌。
“饿了吧?”
我有孩子般的委屈,小声说:“不饿!”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有些哽咽。怕他看见我眼里的泪水,我的头低得几乎碰到了他那冰凉的脚掌。他摸出几个铜板,沮丧地说只借到一块钱,要留着应付房费,让我拿着这几个铜板买几个馒头回来。
牙缸又冒着热气,我们就着盐面啃馒头。一天,就指望着这一刻。馒头吃完,我们又在重复昨晚的对话。他问够不够,我笑着说够了。问他,他同样说够了!
天还没完全亮,楼道里的灯已经熄灭。
从厕所出来,我发现与刚才不同的是,各个房间的门上又挂着散发浓郁麦香的列巴圈,似乎比昨天早晨看到的还要大还要圆!装满牛奶的白色奶瓶依然放在门口。一个人也没有,我艰难地挪着双脚,磨蹭到小屋门口,仍扭头痴痴盯着对门。
轻轻推开房门,三郎仍在沉睡,鼻息均匀。我到底躺回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却满是列巴圈、牛奶……牛奶、列巴圈……所有关于食物的记忆全被唤醒。
小时候,老胡家的鸭子掉到井里,捞上来后,爷爷要了来,用黄泥巴一裹,烤熟了给我吃。那以后,我便将鸭子往井里赶。祖母经常咳嗽,老厨子为她做川贝母烧猪腰,她每次都分给我吃。我还带着小伙伴们在冯歪嘴子里的磨坊里烧鸡蛋吃……
睡意全消,我坐起来,门外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对自己说:“去拿吧,正是时候,即便是偷,那就偷吧。太饿了!”
我的意志控制不了自己,轻轻下床,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轻轻旋动门把手,将头探了出去。对面、左右房门上的列巴圈仍然在离我那么近!天快亮了,一瓶瓶乳白色的牛奶看得真真切切。脸皮发烫,心脏“咚咚”地急跳。轻轻关好门,将脸贴在冰冷的门扇上,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屋明亮了些,街上传来马蹄声、车轮声,我双手紧抱胸膛,低头犹豫着。一个声音在耳边回响:我饿,这不算偷。我再次拉开门……
“别犹豫了,偷就偷!”
我觉得安慰胃肠才是至高无上的真理。此刻,三郎是我的敌人,母亲如果在,也是我的敌人,全世界都是我的敌人。饥饿驱遣着我的双腿,而羞耻又如同绳索死死拽着我。小时候,祖父说偷梨吃的孩子最羞耻。
这房门边的一个人的战争不知持续了多久。最终还是关上了门,转身的刹那,我模糊看见三郎那昂起的脑袋迅速低了下去。回到床上,他仍在熟睡,推推,他打起鼾来三郎没有看见我!我坦然躺下。
天大亮,楼道嘈杂起来。整个城市苏醒过来,街上的车马声清晰可闻。鼾声停止,三郎迅速爬起来,伸了个懒腰,对我说:“你再睡一会儿,我走了。”
他那褴褛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应付饥饿的最好方法就是躺着。住客呼唤茶房的声音,关门开门的声音,俄国女人们的说笑,还有每天早晨那个中年男人的提篮叫卖……
所有这一切都与我无涉。
小屋由明亮渐至暗淡,躺了一天,我终于等到那期盼的脚步声。
三郎进到屋内,头发上滴着水珠。坐在床沿,他摆了摆湿透的裤管。我蹲下身子替他脱掉鞋子,摸摸裤管,冷硬如铁。我心疼地看着他,迎着我的目光,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轻声说:“饿坏了吧!”
“不饿!”我低下头。
“给你!”
他摸出一张二十元的票子递给我。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过钱,问哪来的,他告诉我有工作了,应了两份家教,一份教文学,一份教武术,这是预支的报酬。说着起身将我拉进怀里。
第二天,一睁开眼便想到那个提篮卖面包的人跟我们有关!家庭教师第一天上班,天不亮我们就起了床。整理好床铺,心想卖面包的怎么还不来,拉开房门张望,楼道里终于出现了提篮人的身影。我大声招呼:“这里!”
长方形的大竹篮摆在门口,三郎不停往外捡着方面包、圆点心,还有列巴圈,一股脑儿放到我手里。双手拿不过来,我就抱在怀里,不停地说,够了!够了!他似乎没听见,依旧埋头捡拾,竹篮立刻空了大半。我将面包抱到桌子上,转身回来接过三郎手里的。付完钱,中年男人拎着篮子走了,嘴里喊着:“面包嘞……”
三郎仍恋恋不舍地瞅着那大竹篮。回到屋内,我用手指着差不多堆满半张桌子的面包、点心、列巴圈:“你看,太多了!”
“不多,不多。快吃吧,孩子!”
“你叫我什么?”
“孩子!你见到面包的样子就像个孩子。”他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一个饿坏了的孩子!”
“你也一样。刚才,我担心你要连篮子都买下!”
“再也不用盯着对门的列巴圈了!”
我连忙撇过头去,眼泪滴在手里的列巴圈上。
做完家教回来,三郎带我去当铺赎回夏天典当的秋衣:一件长夹袍和一件小毛衣。毛衣很合他的身;穿上夹袍,基本上看不见自己的双脚,两只手藏在又长又大的袖子里,但周身的温暖让我非常惬意。
街灯亮了。我挽着三郎的手臂,右手在口袋里捏着剩下的钞票,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眼,理直气壮地走在中央大街上。他带我去下馆子,穿过电车轨道,再穿过熙熙攘攘的破乱小街,来到中国五道街的一家小饭馆前,门头上写着“一角钱小饭馆”。
三郎拉开贴着纸片的破玻璃门,我跟了进去。大堂里摆着三张大长方桌,每张桌子都被几伙陌生人挤得满满当当,屋子逼仄得几乎转不开身子。捏了一下他的手,我说没有空位子怎么吃啊。他说在这里吃饭,没那么多讲究,有空就坐。说着,将头顶的小卷檐帽拿在手里拍了拍。堂倌走过来,用那块油腻腻不见底色的黑抹布擦了一下桌角,向一旁正在埋头吃饭的人说“借光借光!”那人挪挪身子,三郎紧挨着坐在长凳的一端。见我站着,堂倌搬来一张圆板凳,让我在桌子头边坐下。三郎点了几个菜,堂倌迅速摆上几个碟子。
柜台上放着一个小圆木砧,我朝上边堆着的几大块熟肉看了几眼。三郎起身走过去,对木砧后边的伙计大声说:“切半角钱猪头肉!”
“好嘞!”伙计将刀在围裙上抹了抹,答应一声,熟练地挥刀切肉。不一会儿,三郎带回一盘切好的猪头肉和一碟小菜。大口吃了几块猪头肉,抬头瞅了一眼坐在火炉上的那口大锅,我用手肘碰了碰埋头吃肉的三郎,问那锅里煮着什么。
“没什么好吃的。”他边说边起身往锅边走。
我跟了过去,只见锅沿挂满了油腻,沸汤里煮着肉丸子。
“来一碗吧,”掌柜说,“味道好得很!”
三郎看看我。我回头看看已经摆上的五六个碟子:“这么多菜,还是别要了吧。”
“肉丸子,还带汤!”他明显放不下。
“那,来一碗!”
“来一碗。”三郎对掌柜的补充说,“再来一小壶酒,八个馒头。”
“他妈的,不过了。”
不等我缓过神来,他伸手揽着我的肩头,坐回长桌头边。肉丸子、白酒、馒头都摆上了,我们对酌起来。同桌那些做工、拉车的大多就着咸菜喝稀饭,眼羡地看着我俩。
戴狗皮帽子的,穿破羊皮袄的,还有满身红绿漆点的老油匠、小油匠进进出出,破玻璃门不停被推开合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抱着孩子站在门外,趁着有人开门的当儿,对着门里说:“可怜可怜吧!给孩子一口吃的”。
屋子里全是男人,没一个人理会。抿了一口酒,我看见那老妇人不知什么时候跟着别人进到了屋内,门在身后敞着,一股冷气灌进来。我拿着一个馒头正欲起身,掌柜冲我摆摆手:“多得很,给不得!”
靠门边的一个小伙子,将那女人推了出去,强行关上门,骂骂咧咧:“真他妈的!冷死了。不关门还行!”
有人回应道:“她是个老婆子,你就推出去。若是个大姑娘,不抱住她,也得多看两眼。”
满屋子的男人都笑起来,我将一杯酒倒进嘴里,愤怒地看了男人们一眼,对三郎说:“走吧!”
拿好剩下的馒头,来到门边,三郎正要上前拉门,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身穿长风衣,个子高高,留着一头长发,面容清秀的年轻人。
“剑啸,是你!”三郎惊讶地喊道。
对方一怔:“三郎兄!”
三郎向我介绍,对方是金剑啸,著名画家。听三郎介绍完我,他便喊“嫂子”。得知我也喜欢画画,老师是高仰山,金剑啸便说跟高老师是很好的朋友。他只比我大一岁,言谈举止透着良好的教养,让人舒服。
出了小饭馆,冷气袭来,我打了个寒噤,裹紧夹袍,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满天繁星闪烁。三郎打着酒嗝:“吃饱没有?”
我满足地回答:“饱了!”真的是饱了!他大步往前,我在后边紧跟着。街口有个卖零食的小亭子,我喊他等等,掏出几个铜板买了两颗纸包糖球,跑上去递给他一颗:“请你吃糖。”
拉开欧罗巴旅馆的大门,三郎故作优雅地做了个女士优先的手势,我骄傲地走了进去。他在后边说真像个大口袋!我回头乜了一眼。两个中国茶房好奇地打量着我俩。
“你说我像个大口袋,看看你自己!”
我将三郎拉到大堂正中的镜子跟前。他打量着自己:满脸通红,大脑袋上的小卷檐帽仅仅扣住前额,后脑勺明显突了出来。帽子太小,似乎随时都可能从头顶脱落。那身学生制服又宽又短,毛线衣的桃色袖口露了出来。他冲着镜中的自己,挤挤眼睛,做了个鬼脸,然后拉着我上楼。
一进门,我张嘴伸出被糖球染绿的舌头给他看,他随即也伸出被染红的舌头给我看。比完舌头,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安静下来,三郎坐在桌旁,脸色阴沉,右手中指不停轻敲着桌面,自言自语说明天一早又得出门,真不带劲,来来往往冻得像个叫花子。温暖与饱饭带来的喜悦顷刻消退,我默默看着他。
脱了外套,三郎右手袖口拖着一截桃色的毛线。我取出针线,对他说毛衣脱线了,先用缝衣针补补。看了一眼袖口,他的神情有点异样,张口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我立刻想起他在东兴顺旅馆曾对我说过的话。愣了一下,他还是把那件有故事的毛线衣脱给了我。
关了灯,小屋里的一切笼罩在清冷的月辉里,隔壁传来手风琴咿咿呀呀悲凄的演奏。我们各自枕着一本破书一言不发地平躺着。过了好一会儿,三郎幽幽地说:“桃色的线是跟你提过的敏子姑娘补上的。敏子姑娘已经成了过去,过去了,就不再提了。”
我没有接他的话。
“那时,我们都很疯狂。她给我写过很多信说爱我,说非我不嫁。可最后一封信却骂起我来,让我迷失了很多天,直到现在我还不相信,可事实就是那样。”静默片刻,他又喃喃道,“敏子很好看。很黑的小眉眼,很红的唇……”
说着,用力捏了一下我露在被面上的手。我哀怨地想我又不是她。酒精焕发出三郎那无尽的感伤,他就这样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怀念他那曾经所爱这就是三郎。
风琴声寂止,窗外传来马蹄打在街石上的一朵朵脆响。
那两份家教并没有维持多久,床单来不及买,二十块钱眼看就要用完了。我们在道外、南岗的街边电线杆上贴出的广告也没有回音。
早饭后,三郎坐在桌旁用毛笔写好广告,站起身一脸得意地欣赏自己的毛笔字。我说昨天不是贴了好几张吗,他说哪里够,还得多贴。话音未落,敲门进来一个穿绸大衫的中年胖子。生意找上门来了!三郎坐在床沿,那胖子在藤椅里坐下,朝床上看过来。我看了一眼草褥,心想糟了,赶忙坐在三郎身旁,想挡住他的视线。
胖子说白话文他一看就明白,算不得学问,想念《庄子》。三郎答也可以。他那道貌岸然的样子很滑稽,我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听说每月要五块钱的学费,胖子起身说回去考虑考虑。
“我的脸都红了,《庄子》你也敢讲?”我朝三郎做了个鬼脸。
“有什么不敢?不过,你放心,他不会来的。”指着床上的草褥,三郎自嘲道,“这哪里是讲《庄子》的人住的地方?咱们就广撒网,愿者上钩!”
说完,他出门上报社,顺便贴广告去了。
楼道又传来“列巴……列巴……”的叫卖声。自从有了那天早晨的经历后,提篮中年人每天早晨一上到三楼便径直来到阁楼门口。我从篮子里捡起一块方形黑面包,诚恳地说没有五分零钱,明早一起给。他十分不情愿地走了。面包放在桌上,看着也是一种安慰。我得等三郎回来一起吃。
我想分担三郎的压力,便试着给高仰山老师写信告借。刚开了头儿,敲门进来一个年轻人,说患肺病一年多不见好转,医生建议多运动运动,花钱吃药撑不起,他觉得运动总比硬挺着强,昨天看了广告,就想跟三郎学武术,但嫌五块钱的学费太贵,要跟师傅商量能否少一点。听说师傅不在,他就一直坐在那里等,实在等不住,总算走了。接着又来了一位问师傅是否会飞檐走壁的中学生,我哭笑不得地打发了他。回到桌旁往下写了几行,又敲门进来一位拿手杖、戴眼镜,斯斯文文的年轻人。我一时大意示意他床上坐,他顺着我的手看了一眼那赫然展露在眼前的草褥,还有床底三郎那双又笨又大的傻鞋,一声不吭转身离开了。
中午,三郎进屋直奔桌前,在黑面包上抠出一大块塞到嘴里,边嚼边问:“盐呢?”我连忙将装盐的瓶子递过去。鼻尖上滴着清水滴,他对我说:“来吃呀!”我答应道:“就来!”拿着牙缸下楼打开水。等我把一缸白开水递到他手里,那面包就只剩下一个硬壳。
他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面带歉意地说:“我吃得真快。真自私,男人真他妈自私!”说着,将牙缸送到嘴边。
我心疼地看着他:“再吃点,我不饿。”
“饱了,饱了!你的一半也被我吃了,还不够吗?男人不好,只顾自己。你的病刚好,一定要吃饱!”
面包壳我还是没有动,有他这句话就够了。我说广告的威力真大,一上午就有三个人找上门来。他说好兆头,接着问我是如何答复那些未来的徒弟的,不等我开口,便打着手势,憧憬道:
“廼莹,见到广告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找我。回来路上我就想好了,到时候咱就开一个‘学社’,除了武术,还教文学写作。”想了想,“哦,对了,我怎么没有考虑到你呢?你可以教人画画、写诗。看吧,咱俩的日子定会红火起来,顿顿下馆子!”
手又伸到面包壳上,一只手撕不下来,他放下牙缸,另一只手伸过来帮忙,终于扭下一块送到嘴里,迅速咽了下去。紧接着,双手第二次又伸过来。当手指碰到那可怜的面包壳,他忽然想起什么:“不该再吃了,已经饱了!”
我走过去,将最后那块面包壳送到他嘴里。他喝了一大口水,放下牙缸:“晚上领你下馆子。我得教人家打拳去!”
晚上下馆子之类的话自然不能当真。第二天早晨,阳光洒满小屋。我早就饿醒了,推推三郎,问今天用不用上课。他侧过身子嘟囔说星期天,不用,接着又睡。“列巴……列巴……”的叫卖声准时回荡在楼道里,接着门被重重地敲响。我刚想说人家来讨昨天的面包钱了,三郎已轻快地跳下床去,全身只穿了一条短裤,拉了件衬衫往肩上一搭,光着脚板走到门口。
“一块黑面包,五个列巴圈。”拉开门,三郎对提篮人说。
“不用,不用。”我冲门口喊道。
提篮人犹豫了一下。
“别信她的,列巴圈,捡上!”
提篮人用绳子将五个列巴圈串好,再捡起一块黑面包交到三郎手里,接过铜板。
“黑面包,一角;列巴圈一个五分。一共三角五分。”他把手伸到三郎面前,“这些仅够黑面包的钱。”
“不会差你的钱,明早一起来取不行吗?”三郎左手托着黑面包,右手拎着那串列巴圈,有些尴尬。对方立即将他手里的面包、列巴圈夺了回去,放回提篮:“你刚才付的是昨天早晨的面包钱!”
三郎重又回到床上,背对着我说:“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当高仰山老师牵着一个身穿红色花旗袍,外罩一件黑绒上衣的漂亮小姑娘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禁想起秋天他带我们在松花江边写生的情景。
小姑娘坐在藤椅里,我和他坐在床沿上。他看了一眼小屋:“你一个人住?”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撒谎说是。他还是老样子,一副学究的表情,自顾自地说:
“还是一个人好,可以把整个身心献给艺术。你现在不喜欢绘画,喜欢文学,就把全心献给文学。只有忠于艺术的心才不空虚,只有艺术才是美,才是真美。爱情很难说……”
他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全然被饥饿控制。小姑娘看了一眼草褥,不耐烦地催促:“爸爸,走吧!”
“是,是,这就走。”高老师支应着女儿,“你看我,十三岁就结婚。女儿都十五岁了。”这也和五年前一样,他总爱说自己十三岁就结了婚。
“爸爸,我们走吧!”小姑娘加重了语气,起身朝门口走去。
高老师将一张十元的票子放在桌上,对我说了声“多保重”,跟在女儿身后离开了。站在门口,小姑娘花枝招展的背影让我想起自己的十五岁,读书的时候十六岁,哪里懂得饿的滋味。
空中飘着清雪,对面楼顶和街树树梢,都挂了一层薄雪。周身寒凉,我仿佛站在无人的山顶。街对面是一家药店,门口一个中年女人牵着一个孩子,衣襟里还裹着一个更小的,对着进进出出的人,不时腾出手来乞讨。没有人理会。她一手牵着,一手抱着孩子朝旅馆走来,看不见她的身影,却能清晰听见楼底传来孩子的哭声,还有那女人带着哭腔的乞讨:“老爷、太太,可怜可怜……”
几天后,玉贤将我留在她家的那个手提皮箱送了过来。两年前她带着我买下它,然后,我拎着去了北平。再见面,我们已经没有更多可说的话。她还是一个女学生,即将高中毕业;而我真的成了一个女浪人。
干冷干冷的,掉光了叶子的街树纹丝不动。阳光满窗,桌上摆着三郎那双破旧的傻鞋,手提箱放在草褥上,上边铺着一张白纸。在旅馆前台要了一只红色的粉笔,我开始对着傻鞋作画。手非常生,擦了又画,画了又擦,但非常享受一个人沉浸在创作中的感觉。
兹有友人三郎君,愿担任家庭文学、武术教授。
投函及面洽地点:道里外国三道街(即商市街)廿五号院内四号房。介绍人:老裴。
高老师的那十块钱,还有《哈尔滨公报》上这则不起眼的广告,让我们不用发愁未来数日的生活,同时也有了新的憧憬。
昨夜,三郎将报纸递给我,说是裴馨园帮忙免费提供的版面。捧着牙缸,他说当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不用天天为住宿、吃饭着急上火。那诚然也是我的梦想,怕他累着,我连忙说不急,他低沉下去说咋不急呢,将我拉入怀里,他抚着我的头发轻声说会有那一天!我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想象着有一天能做好饭菜等他一身风味、雪味地归来。
三郎还告诉我为救济水灾难民,金剑啸正发起举办“维纳斯助赈画展”,希望我能送作品参展。他自己准备写一篇介绍画展的短文。虽然很久没有画画,这消息还是令我振奋,转念想哪有钱买画具和颜料。睡前说到这个,三郎开始挠头,我安慰说不用管,我自有办法。
愉快而充实的一天很快过去。两幅静物粉笔画终于完成,除了那双傻鞋,我还画了两根从厨房要来的胡萝卜。拉开电灯,一幅一幅仔细地端详,内心涌起小小的得意。我重拾了一种久违的生活,这忙碌的一天便是一个新的开始。
三郎在敲门,放下画作,我雀跃到门边。一进门,他那张藏不住任何秘密的脸上,就露出有重大消息要宣告的表情。我们同时呼喊着对方:
“廼莹……”
“三郎……”
后边的话都没有说出。我让他先说,他则坚持女士优先。我将他拉到窗前欣赏那两幅就地取材的画作。他不停地高声赞叹真不错!亲了一下我的面颊,然后夸张地说:“廼莹,你真是一个天才!”这戏谑性的赞美听后还是十分舒服。他说等有钱了,一定要买最好的颜料和画具,让我啥也不干,天天在家里画。我立时收获了满沟满壑的幸福,娇嗔地打断了他:“好了好了,你好像有重要的消息要宣布。快说!”
他故意卖关子:“我想喝水。”
我将一缸开水递到他手里,说一个大老爷们咋这么磨叽。他喝了一口水,清清嗓子,用京剧老生的腔调唱道:“夫人,我们有家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如果不是听他述说完原委,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原来,中东铁路局的王处长是裴馨园的熟人,想给小儿子请一个家庭武术教师,见了报纸上的那则广告就给老裴打电话。老裴今天捎信让三郎去王处长办公室谈谈。见面后王处长十分满意,两人讲好,三郎不收每月二十元的报酬,只需提供一个住处。王家刚好有一间半地下室的耳房空着,就答应房租酬金两抵。王处长说让家里打扫一下,过两天就可以搬进去。
“咱们真的在哈尔滨安家了!”我依偎在三郎怀里,喃喃道。
他捧着我的脸,替我擦去泪水,坚定地说:“相信我,马上会好起来!”
“维纳斯助赈画展”设在中央大街一处较开阔的街边。一块大木牌上写着画展的名字,旁边是三郎写的前言《一勺之水》。镶在镜框里的几十幅画作,挂在一字排开的展板上,寥寥落落几个行人在展板前流连。
金剑啸跟高仰山老师还有另外几个画家模样的人站在一旁。看见我和三郎,金剑啸过来招呼,然后对着我那两幅粉笔画连声说,画得不错,谢谢支持!我脸一红,说过奖了。三郎在一旁大声说都是他鼓励的结果。我没说什么。金剑啸笑笑,将身旁一个面皮白净,有些像政客模样的中年男子介绍给我们:“这是冯先生!”三郎连忙上前握手。中年男子看着我和三郎说:“在下冯咏秋!早就听说二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欢迎到‘牵牛坊’看看。”
我有些好奇,金剑啸忙解释道:“冯先生,江湖人称‘左倾名士’,乐善好施,喜欢在家里定期举办沙龙,房前屋后遍种牵牛花,朋友们将其住处称为‘牵牛坊’。”
“哪里,哪里!剑啸过奖了,欢迎二位赏光!”冯咏秋谦虚道。
“真是幸会,择日一定拜访!”三郎说。
接着,我们又跟高老师握手寒暄。完了,三郎说我们看看画。
我们站在金剑啸的油画《松江雪景图》前细细欣赏着,背后传来冯咏秋的声音:“王小姐也有空赏光?”
我扭头一看,只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左手拿着一支点燃的香烟,正在与冯咏秋握手,尔后朝我看了一眼,就站在我们旁边的画作前,边抽烟边欣赏。这样一位美人在旁,三郎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漂移,不时侧过脑袋,瞟瞟那位王小姐优雅地口吐烟圈的样子。
十一月十二日,我忘不了这个日子!
马车载着我和三郎,行驶在新城大街上。在与三郎认识整整四个月后,我们终于搬离旅馆小屋。从旁边驶过的汽车、马车,还有街边漫步的行人、店铺大玻璃窗里的模特儿,一切都变得那么可亲。一辆马车载着一对情侣从左侧疾驰而过,女孩的卷发在帽檐外飞舞,男人伸出手臂揽在她背后。三郎见状,也伸手将我揽在怀里。枕着他的臂弯,仰头遥望头顶的白云,马车快起来,街边的一切迅速向后倒去,拐进商市街,在一个院子的铁门外停下来,门牌上写着“25号”。
我心里默念:“商市街25号。”
进门,眼前是一个独立的院落,尽头是王处长家一排五间的正房,西北角便是那间半地下室的耳房。三郎提着行李走在前边,拉开房门,对我说:“进去吧!”
耳房有里外两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里间是卧室,放着一张小铁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窗户几乎贴着地面,正对着王家正房。将两个箱子放在地上,三郎骄傲地看着我。我迎上去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今晚我要亲自做饭!”
一起来到外间厨房,见灶台空空如也,他说:“这就采购去!”我全然不知安一个家到底需要买些什么,他扳着指头数着,“铁锅、饭碗、面板、菜刀、水桶……”
风卷着沙粒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屋外传来狗叫、鸡啼,还有人的脚步声。我将头发扎在脑后,挽起袖子,哼着小曲,一遍遍擦拭地板、窗台还有桌椅。小屋被收拾得一尘不染。门被推开,三郎提着一只带盖水桶走进来。我满心欢喜地看着他拿开桶盖,如同变戏法般,从里边拿出一件又一件东西,嘴里不停介绍道:“你看,这是我给你买的菜刀、筷子、饭碗、水壶……”
桶底躺着一个纸包,我问那是什么。
“大米呀,”他将纸包拿在手里,“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锅呢?巧妇同样难为‘无锅之炊’!”
“急什么?”放下纸包,他在我的脸上轻拍了一下,转身从门外拿进一个带柄小锅和一张草褥。小锅让我爱不释手,问钱还剩多少,他犹豫了一下说不多了,买柈子怕是不够。说着,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买柈子去!”
小铁床上铺上草褥,垫上格子床单,从柳条箱里取出被子铺上,再从我的手提箱里拿出几本书在桌上一摆,小屋立时像一个温馨的家。柈子买回来了,三郎点燃炉膛,我围上围裙,开始在灶台上忙碌。厨房里弥漫着水气,三郎背靠门框意味深长地打趣道:“张大小姐做饭,头一遭!”
“一边待着去。我做什么,你吃什么!”
“好好好!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油菜和土豆片终于摆上桌子。我神情紧张地让三郎尝尝。他夹了一根油菜放到嘴里,嚼了嚼,连声说不错,然后低头大口扒米饭,再夹了一块土豆片送到嘴里,却不再言语。我尝了一口,才知道那土豆片咸得发苦。
“没事,反正白开水不要钱。”他打趣道。
我低头扒了一口饭,米饭也是半生不熟,细看油菜,发现多半被烧焦了。见我眼里含着泪水,他连忙安慰道:“第一次做饭,真的已经很不错了!我是个粗人,也不挑剔。你不要有压力。”说完,大口扒饭、吃菜。
晚饭后,王处长带着儿子玉祥前来看望。小男孩虎头虎脑,冲三郎喊了声“师傅”,正欲行跪礼,被他一把拉住,说这样就行了,往后好好练。王处长说这孩子生性顽皮,日后有劳多多管教。正在说话,小窗外人影一晃,小男孩转身到门口开门。片刻过后,跟在玉祥身后进来一个亭亭玉立、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子,披着一头波浪形卷发,鹅蛋脸,眼角修长,面带微笑,露出一对好看的酒窝。我立即想起画展上的那个抽烟女子,三郎更是眼睛一亮。
“欢迎你们!咱们可是名副其实的近邻!”对方微笑道。
“王丽,你陪玉祥师傅、师娘聊聊。”说罢,王处长牵着玉祥离开了。
三郎拉过一把椅子招呼王丽坐,然后跟我并排坐在床沿上。我用手碰碰他:“我们两天前见过。”
“是呀!在中央大街看助赈画展……”王丽微微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早就拜读过三郎先生报上连载的小说,周围朋友经常提起。世界真小,父亲为玉祥请的师傅竟然是你!”接着,表情活泼地说,“没想到三郎先生多才多艺,文章写得好自不必说,还一身功夫。更听说你还擅长唱京戏。日后一定要让我开开眼。隔着这么近,真是得天独厚!”
三郎会唱京戏,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在美人面前,他有些腼腆:“哪里,哪里,都是江湖传说。我是个粗人。”
王丽眼风活泼:“传说,可住到了我家里!”
他俩热络起来,我不禁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长夹袍。
王丽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看着我说:“我早就认识你张廼莹。”见我面露讶异,她接着说,“差不多天天在操场上见到你!”
“你也是女一中毕业?”
“你四班,我九班。”
“哦,那你跟郭小娴同班。她天天打球,我倒认识她。”我说。
“是呀,我也喜欢打篮球。只是你不认识我。”略微停顿一下,她说,“外班同学除‘五虎将’外,我可就知道你能写诗、会画画的大才女!在画展上看过你的画,还有墙报上的诗,笔名叫‘悄吟’,对吧?”
三郎凑到面我前:“呵,居然跟闻名全国的短跑名将们并列?”
我推了一下他的肩头,脸皮发烫:“去去去,人家会说话,听不出来?”
面前这美人的确非常会说话,很容易赢得好感。我随口问她那时候多大。
“十五吧!”她始终面带微笑。
“是因为你太小。在学校时,我不太注意小同学。”
我不知为何要这样说,正如在高老师面前为何要撒谎一样。她收敛了笑容,表情有些尴尬。这时玉祥在窗外喊:“三姐,你老师来啦!”王丽起身爽利大方地伸出手来,分别跟我和三郎握过,说:“我得学俄文去。”
我们送至门口。她转身对三郎调皮地说:“有时间再来听你讲传说!”
看着她长身材、细腰身的窈窕背影,我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我开始了独自操持饭菜的主妇生活。
头发凌乱地蹲在炉门前,好容易点燃炉膛里的柈子,燃烧了一会儿,却眼看着火苗渐渐变小,赶忙用嘴往里边吹气,还是熄灭了。指甲也被烧焦了一块,沮丧地直起身子,无助地盯着灶台,叹了口气,又蹲下身子重新引火,柈子眼看烧着,却又灭了。
起身将一根柈子重重摔在地上,边掉眼泪边对自己说:不能哭,早已不是骄子,哭什么?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炉子终于点着了,屋子暖和起来,这时才感到腰酸背痛,再看看映在窗玻璃上的自己,脸上满是草木灰和指印。
柈子中午就烧光了。屋里到处冰冷,小窗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掌灯了,三郎一进屋,边脱外套边说:“真他妈冷!点儿背,一分钱也没借到。柈子烧完了吧?”原本不想提,但还是说了说早晨被炉子欺负的委屈,并伸出被烧焦的手指甲给他看。他轻轻握着那根手指,拉到嘴边:“来,给你吹吹就不痛了。高兴点,别太娇气,咱们不是在度蜜月吗?”
我那满腹的委屈立刻烟消云散:“谁跟你度蜜月?”
他迅速脱掉衣服,钻进被窝,然后拍拍被子:“没柈子,做不了饭,睡下吧。屋子太冷,饿了就吃面包!”
烛光里我们各自捧着一本书在看。窗外北风的呼啸声如此切近,即便饥饿寒冷,但看着两人映在墙上的影子,我还是无比满足。
三郎开始给玉祥教拳。起床后,他踢了一下剩在灶膛前的唯一一根柈子,说:“借吧!”
“柈子也借?向谁借?”
“向王家借。”说完,他转身进屋打好借条,然后冲王家正房喊他的小徒弟。
不一会儿,王家老厨子就抱了满怀的柈子送过来。炉膛前散放的柈子,让我俩兴奋起来。三郎拿起一根,要我看看炉子是否欺负他。我凑过去看他示范如何在炉膛里架柈子、引火……炉子很快点燃,积霜开始融化,窗玻璃变得清晰起来,外边啄食的小鸡看得清清楚楚。拿开米桶盖,却发现一粒米也没有,没法再借了,三郎看了一眼米桶,挠挠头。
“师傅,开始练拳吗?九点啦!”窗外传来玉祥的声音。
三郎冲着窗外大声回应:“等会儿,吃完饭就开始!”
我诧异地问:“吃完饭?等你借钱买米回来做饭?你让那孩子等到什么时候!”
“可不是!越等越饿,先练拳,再借钱。”
我无事可做,站在窗前,看着三郎足穿那双傻鞋,呼着白气,站在雪地里做着招式,小徒弟在一旁跟着学样子。教完拳,他就出门了,我在阅读中打发长长的一天。天光暗下来,窗玻璃上结了一层薄霜,外边的一切又变得模糊。
三郎推门进来,只见他左手托着一大块黑面包,一小袋米还有一个小布包在右手上晃荡。接过面包,我说米是有了,柈子却只剩下最后一根。他仍满脸喜悦地晃动着米袋,用老生腔调唱道:“真乃顾此失彼也!”
我接过米袋:“穷开心,真喜庆!”
他将布包放在桌上,神秘兮兮地说:“你猜!”
没有理他,我径直伸手打开,一件蓝色棉袍呈现眼前。他拿在手里,抖了一下:“穿上试试。”
我如同孩子见了新衣般欢喜,赶紧穿上,在烛光里转了一下身子。真合身!
三郎说今天向老裴预支了下个月的稿酬,我上前拥抱着他,说:“再也不冷了!”
有米有柈子的日子,我就是一个熟练的主妇。
早晨点燃炉子,回到里间麻利地擦地板、收拾床铺。切好土豆片,等锅里的油烧热了,爆一点葱花,满屋子弥漫着香味。土豆片炒好了,揭开锅,米饭也熟了,一尝,不软不硬。玉祥的早课没有结束,我就拿本书坐在窗前等三郎回来。肚子饿了,回到厨房,舀了一匙饭送到嘴里,再夹起一块土豆片尝尝。然后站在小窗前,呆呆地看着三郎师徒俩。
再次到厨房“尝”饭菜的时候,门外传来三郎清嗓子的声音,赶忙放下筷子,躲在门后。推开门,见屋里没动静,他喊“廼莹”,我忍着不作声,他接着又喊,我突然从门后跳出。三郎吓了一大跳,走到脸盆边,边洗手边说,多大了,这么没正形!我得意地笑起来。
“看把你得意的!炉子不欺负你啦?”
“少废话,尝尝我的手艺!再不回来,饭菜都被我尝没了。”
午后,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屋子越来越冷,舍不得生火,坐在炉前,我将双腿伸进燃尽的炉膛里,拿着一本书心不在焉地读着。三郎一肩雪地推门进来,见屋内没动静,就探头看看门后。听我说“在这里”,他朝厨房看过来:“烤火腿吗?真有办法!”我连忙起身拿了条毛巾,打掉他身上的积雪。进到里间,帮他脱下鞋袜,雪积满了袜口,袜子大部分都已湿透,我拿到门口摔打两下,然后点燃炉子烘烤,屋里立时飘着脚臭味。
晚饭桌上,三郎用貌似平淡实则按捺不住喜悦的语调说:“明天早晨晚点吃饭,南岗有个要学武术的,等我回来再吃。”起身离开饭桌,“我得到对门上武术课了。”说完,赤脚穿上傻鞋,准备出门。
我放下碗筷,急着对他说:“你等等,袜子就要烘干了。”
“我不穿!”
“怎么不穿?王家有小姐的。”
“有小姐怕啥?”
“不是不好看吗?”
“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你真是事儿多。”
他径直走了出去,我在后边无奈地补上一句:“你这人,真是!”
我拥着被子等他。一个小时后,三郎一脸倦容地回到屋内,脱掉衣服和鞋子钻进被窝。我推推他:“三郎,跟我说会儿话好吗?”他在被子里有气无力地回答:“明天再说。”我有些失望,嘀咕道:“明天一早,你就走了。”不等我说完,他的鼾声就起来了。
家教、借钱、编稿子,三郎一出门就是一天。屋子如同无人的旷野,我眼巴巴等着他回来。柈子又一根不剩,站在外间窗前,我呆呆地盯着院门。铁门一响,心情顿时兴奋起来,院子里却传来高跟鞋的声音,王丽身穿貂皮大衣走过来,弯腰冲我笑笑:“又在等你的三郎。”我赶紧低下脑袋。
“他出门在外,你天天等在家里,真是怪好的一对!他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去看电影呀!今天的片子很不错,由胡蝶主演。”
铁门又响了一下。她朝院门看过去,然后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指着我说:“哦,跟你度蜜月的人回来啦!”说完便消失在窗外。
在她眼里,我和三郎如同蜷缩在地洞里的两匹小兽。我带着沮丧与期待,倾听着那脚步声一点点切近。三郎上唇挂着一层厚厚的霜,急匆匆进到屋内,从怀里掏出一个烧饼递给我:“趁热吃了。我得走了,一家电影公司招广告员,我想试试。”我追到门外,急切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风雪里。
身后又传来王丽的声音:“怎么,你的三郎又走了?”她手里拿着一块肉,正从屋外的冷冻室里走出来。我没有看她,转身进屋。
又断顿了,我和三郎一直躺到中午。
想到他晚上还得出门上课,我坐起来对他说就把那件新买的棉袍当了换点柈子、米面。他愣了一下:“那袍子你一次没穿,要当,你自己去……”说着,拉了一下被子,将身子侧向一边。见我真的下床穿衣服,他昂起头:“三元买的崭新袍子,非当两元不可!”
当铺柜台是那么高,我踮着脚尖,仰脸将包袱送了上去。里边一个头戴绒帽的中年男人,打开包袱翻了翻袍子。不等他张口,我急切地说:“两块!”他迅速将包袱卷起来,丢到我怀里,极不耐烦地说:“送到别家去!”
“你说多少钱?”我怯怯地问。
他摇摇头:“多少钱都不要!”
我明白了什么,转身径直往外走。只听身后他的语调温和下来:“五角。袖子太瘦,卖不出钱来。”
“不当!”我果断回答。
“一块!再也不能多。当,就这个数!”
回转身,只见他正伸出一根手指,举到太阳穴一般高的地方,比给我看。我将包袱又递了上去,接过一元的票子和一张当票迅速离开我要让三郎尽早吃上点东西。
拎着一棵白菜和一小袋米走在街上,前边有人大声吆喝:“包子,刚出笼的包子嘞!”
我上前捡了十个包子,付完钱,一路上心情被那些包子激动着。一个叫花子跪在路边,向我伸手,我连忙递给他一个。
见我手里晃动着的包子,三郎立马从床上跳下来,埋怨说都快饿死了,半天不见人影。包子立马被他消灭了大半。他才想起问我当了多少钱,挨欺负没有。我从口袋里摸出当票,他说才一元,太少了。说着又捡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
给他买顶皮帽子是我早就有的心愿,风雪里可以少遭点罪。如果直接说给他买帽子,他一定不会去,我便装作兴致高涨地说:“天气好,咱们去逛逛旧货市场。”
他果然同意了。旧货市场位于商市街和新城大街之间,很大一块地方,一个又一个的棚子连在一起,里边摆着鞋、袜、帽子、面巾、裤子、衬衫等各种摊子。走在三郎身后,看看挂在架子上的裤子正欲问价,又被旁边摊子上大大小小的皮外套吸引。仰头看着那些挂得高高的,一排一排的外套,翻着黑色毛皮领子,正想问,听见三郎在不远处冲我喊:“这帽子咋样?”我走到跟前说不好,他不甘心,将帽子戴在头上。
“像只小猫!”我说。
“真暖和!”他将两个耳朵放了下来。
“像只小狗!”我说,“小时候爷爷给我买过这种帽子,叫它‘叭狗帽’!这是小孩儿戴的帽子,你还是算了吧!万一玉祥有一顶,多尴尬。”
“暖和得很!”三郎不舍地取下帽子,顶在拳头上转了一下,交给摊主。
我最后给他挑了一顶“飞机帽”,两个大皮耳朵上长着两个小耳朵。三郎戴在头上,我挽着他的手,欣慰地说:“往后出门教课就不会挨冻了。”
走在大街上,我问钱还剩多少,他说“五角”。路过“一角钱小饭馆”,那扇破玻璃门仍在开开关关,犹豫了一下,我还是疾步走了过去。心想,五角钱可以吃三天,哪能进馆子?街边摆着瓜子、花生之类的炒货,我禁不住拉了一下他的衣角,问是否有铜板。他摇摇头。我低声说那就算了。他忽然放慢脚步,回头问我想买什么,我红了脸,支吾说不买什么。
“要买,就说!这不是有票子吗?”他停下来,掏出那五角钱。
“我想……买点瓜子。没铜板就算了。”
他摸了摸口袋,确实找不出铜板,就扬了扬那五角钱:“想吃,就买点吧!”
“不行!”我坚决地摇摇头,推着他往前走。
科勃采夫电影院招聘广告员,有意者请到华德商行接洽。
早饭做好了,《国际协报》上的这则广告不免让我心里长草。
三郎提着宝剑一进门,我便急不可耐地指给他看。他一脸淡然,没有作声。饭桌上,我说想去试试,他很不以为然,说尽骗人,千万别信,几天前也看到这样一则广告,跑去问,说已经有人了;昨天别的报上登广告招聘家庭教师,又去问了一下,招一个人,应聘的居然有二十个。我说去看看怕什么,不成拉倒,他便躁了,说要去我自己去。最近,他的情绪有些低落,火气大。我不再多说。
第二天早晨那广告又出现在周末的报纸上。我再也按捺不住,告诉他那广告又登了一次,明明白白写着月薪四十元。他低头扒饭不理我。我说得去看看,哪会有工作找上门?放下碗筷,他突然说要去现在就走,还有别的事儿。我赶紧扒了几口饭,起身跟了出去。
气温很低,三郎一言不发大步向前,我紧紧跟在后边,不一会儿便开始喘粗气。我有些恼怒,再看他头顶上的飞机帽觉得很可恶。在商市街口,他碰到一个熟识的年轻人,一问,对方也是去接洽广告员。三郎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对年轻人说我们有事儿先走了。他的步子更大,我跟得越发吃力。
在石头街找了半天也不见华德商行的影子。三郎边擦汗边骂骂咧咧:“这华德商行他妈躲在哪个旮旯,找遍了整条街,就是摸不着门。”扭头没好声气地问我是否看错了。我说当然没有,明明写着在石头街上。看了一眼街口一家店铺门头上的大钟,我劝他别急,还不到十一点,报上写的接洽时间是十二点。
“转了半个点儿,门儿都没摸着,咋不急?真拿女人没办法!”
如果搭话,会在街上吵起来,我不理他,上前向一个上了年纪的过路人打听。他指着石头街旁的一条顺街,说华德商行在那条街的尾上。谢过对方,我顺着所指方向走去,三郎跟了上来。
进到华德商行所在的楼层,三郎向一个小伙子说明来意,对方摆摆手说周末不办公。毕竟找到了华德商行,毕竟存在接洽广告员这回事儿,从楼里出来,他的情绪平和了些,步子缓了一点,偶尔跟我说一两句话,飞机帽看起来也顺眼多了。
第二天中午,我们又一头雪花地走进去,办公桌后的一个中年男人让三郎直接到电影院商谈,他们不再代为接洽。从楼里出来,雪越下越大,地上一片银白,街上行人稀少。
“都是你的主张,我说过,他们尽骗人,你就是不信!”
“怎么又怨我?”
“不是想当广告员吗?看你当吧!”
我刚想说什么,他径直大踏步往回走,路面滑得很,跟不上,索性不跟了,就远远落在他身后。
两天过去,我还是放不下那则广告。收拾好屋子,独自再次来到位于中央大街与石头道街交口处的科勃采夫电影院。昨天我也来过一次,接待的人说经理不在。快到电影院门口,我远远便看见那顶飞机帽,仔细一看,三郎耷拉着脑袋正往外走。我停住脚步,等他走远再进到电影院里一打听,说广告员已接洽好了,让过段时间再看看。
吃完晚饭,我们对坐在烛光里。三郎心事重重地说南岗那个人的武术不教了。我心想指定是那个人不学了。我说不教算了,也实在太辛苦!他不言语,低垂着脑袋,身影映在墙上。我起身收拾碗筷。他开始自言自语:
“真他妈没劲!为着个广告员,腿都跑断了。昨天去,说经理不在,今天去,说过段时间再看看。他妈的,为了四十块钱,被人耍宝!”
我默默将碗筷拿进厨房,就听他在里间大声说:“画的可都是啥呀?情欲啦,艳史啦,真是肉麻、无耻!”
拧开水龙头,正准备冲洗碗筷,听他在喊:“廼莹,来陪我说会儿话,碗筷明天再收拾不犯法。”
男人感伤了。我坐回桌旁,听他倾诉。如同喝醉了酒一般,他拉着我的手:“你说,咱们能干那样无聊的事儿吗?去他娘的吧!”接着,又拿手指着自己,“我真是个浑蛋,不知耻的东西,自私的爬虫!”
“三郎,广告不画算了,别再想。跑了一天,早点睡吧!我给你打洗脚水去。”刚起身,便被他一把拽住。
“你说,我们是不是自私的爬虫?怕自己饿死去画广告。不怕肉麻多招徕一些看情史的,让人们羡慕富贵,鼓励人们往上爬。怕自己饿死,毒害多少人却不管。人是自私的东西,若有人每月给二百元,不是杀人都干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压低声音提醒:“小点声,房东屋里常有日本朋友来。”
“怕什么,我说错了吗?”他大声喊道。起身拉过被子,和衣倒在床上,双腿吊在床沿外没有了动静。收拾完碗筷再回到里间,三郎已经睡着了,鼾声响亮。替他脱掉鞋袜,再将双腿扳到床上,掖好被子。坐在床沿,我鼻子一酸,眼泪涌了上来。
冬,越来越深。午后三点,天色已然黄昏。
家教没了,三郎不用出门。在屋子里待不住,他提议到中央大街走走。金剑啸神色匆匆迎面走来,三郎跟他站在街边说话。一低头,我看见老金的大头皮鞋上撒着一些红绿小斑点,便好奇地问他鞋上怎么有颜料。他朝对面指了指,说在电影院里画广告。对面便是科勃采夫,那活儿原来被老金接了!
“我手上的事儿杂,四点下班,五点画广告,你俩愿不愿意给我做副手?”见我和三郎都不说话,老金急忙说,“我还有事儿。考虑一下,五点我在电影院卖票的地方等你们,一进门就能看见。”
老金大踏步走了。我和三郎相互看了一眼,立即转身往回赶。
煮好的索波汤在锅里冒着热气。我们站在灶台前大口吃着卷饼,不时看一眼窗台上的小闹钟:五点差十分。他将最后一截卷饼塞进嘴里,噎了下去,转身往外走。我边咀嚼边说:“汤……汤……”
“都啥时候了,还汤、汤的!”他头也不回。
我将卷饼塞进嘴里,解下围裙,擦了擦双手,正正帽子,追了出去。正要跨过铁门,想起灶膛里的火没有熄,炉门前还有柈子,又急忙返回厨房,仔细看了一眼灶膛,里边的明火已经灭了。我用脚把炉前的柈子推到离炉门口稍远的地方,出门前又不放心地看了几眼。
三郎已经到了商市街街口,我小跑着跟上去。他看了我一眼,埋怨道:“做饭就不知道快一点!总是那么磨叽,你看,晚了吧!女人就会磨叽,女人就能耽误事儿!”
售票大厅正面墙上的大钟正指着五点。四处张望却不见老金的影子。上前问柜台里边那个大鼻子俄国人,他回答我说不知道金剑啸是谁。我和三郎茫然起来,等到五点半,两人气恼地往回走。
“去他娘的!都是你愿意去。我说过那不成!就是不听。多碰几个钉子,也对!”
回到家里,三郎整理着一叠稿子,嘴仍一刻也不闲着。他实在矛盾极了,他越说我越是心疼。他起身戴上飞机帽说给报馆送稿子去,连看也不看我就走了。
他前脚刚走,老金就推门进来了,满脸歉意地解释说五点的时候被一个人缠住了,忘了见面的事儿。我勉强笑笑没说什么。他问怎不再找找,我略有埋怨,说上哪儿找,等了半个点儿也不见人影。
他来邀我们一起去画广告,听说三郎出门了,便诚恳地说:“咱俩先走!你给我做副手,每月四十元,你二十,我二十,平分!”
二十块是多大的一笔钱啊!所有的委屈顷刻消释。我连忙戴好帽子、手套,吹灭蜡烛,跟着他往外走。走在街上才想起出门太急,门没有完全锁上,转念一想三郎一会儿就会回来。
广告车间设在科勃采夫电影院旁的一间大屋子里。右边中部一架机器在那里“嗒嗒嗒”地响着,左上角立着一块巨幅广告牌。金剑啸拎着颜料桶站在广告牌左边,用刷子涂抹着红色;我站在木凳上,在右上部刷着白色。地面上到处是细碎的木屑,油漆罐、颜料桶。巨大的噪音和浓烈的油漆味填满了整间屋子。头顶一盏昏黄的电灯,将我和老金的影子晃动在墙上、广告牌上。
“这就是大工厂啊!”老金用念台词的语调大声说。
三郎回来不会生气吧。我可是为着二十块钱。二十元可以买足够一个月的米面和柈子。他一定会理解我。刷完广告牌的右上部,从木凳上下来,我走到颜料桶堆前,寻找想要的颜色,却又想到不见人,三郎会到处找,应该留个纸条儿。心头掠过一丝不安,拎起一桶红颜料,再次站到木凳上,右手机械地刷着,脸上满是汗水,身上溅了许多星星点点的颜料点子。老金正蹲在地上涂着广告牌的左下部,额头一片水亮。
车间的门被推开,进来一男一女。上唇留着一抹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拄着文明棍,身穿花旗袍的女人,左手挽着他的胳膊,右手拿手绢掩着鼻子。
“达灵,我可受不了这气味,快走吧!”站在广告牌前,女人嗲声嗲气地说。
“停!停!谁叫你用这种红色?太暗淡,不好看!”中年男人冲我高喊。
我一时慌了神,停下手里的刷子,低头看看左手的颜料桶,确实选错了红色。我站在梯子上不知所措,只听那旗袍女人说:“达灵,走吧,医生说你的头痛就是经常看广告被油气熏的!”
“不看能行吗?你看,稍不盯着,颜料就用错了。”中年男人恼怒地对站在一旁神情尴尬的老金说,“撕了重来!”
“画不好,可以找别人,画广告的跟街上的乞丐一样多!”旗袍女人拉着男人边往外走边嘀咕,“女人为什么要做这个行当,又笨又想不开。”
我站在木凳上,尴尬而茫然,听见老金在喊:“廼莹,颜料淌出来了。”
我一怔,只见左手的颜料桶没拿稳,颜料淌在了广告牌上。我赶紧拿好颜料桶。老金温和地说:“下来吧!”
站在被我弄废的广告牌前,老金摇摇头:“这可怎么办?四块大牌子,明天一起要。刚才进来的就是电影院的经理,那女人是他的姨太太。”
我们只好在一块空牌子上重新开工。在电影院门口分手已是十点多。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回家的脚步却十分轻快。这回总算不用担心没柈子烧,没米下锅了,月底开支领回二十元,还可以在旧货市场给三郎买件皮外套。
正准备跨进铁门,三郎从门里走出来,面无表情,好像没看见我,径直朝街对面的小食杂铺走去,喊他也不应。我诧异地跟了过去,他将手里的牙缸放在柜台上,朝散装酒的大玻璃瓶指了指,要了一缸白酒,外加两支蜡烛。
我们一前一后摸黑回到屋内。黑暗中,他一仰脖子,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然后将牙缸放在桌上,划火柴点蜡烛。他始终不说话,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心里难受,举起牙缸也往嘴里倒了一大口。他在桌旁坐下,将剩下的那点酒喝了下去,然后牙缸朝桌上一撴,仍旧一言不发。烛光摇曳,两人的影子,一个落在东墙,一个落在西墙。
“《歌女红牡丹》好看吗?胡蝶很漂亮吧。”沉默良久,他似笑非笑地问。
“你在说什么?”
“你就装吧,画完广告,你不是跟老金一起看电影去了吗?”
“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什么?我七点找到电影院,广告室都锁门了!我在门口一直等到电影散场。今晚的电影不是胡蝶主演的《歌女红牡丹》吗?”
泪水流了下来,酒精开始搅动肠胃。我声音嘶哑地说:“我能把你留在家里,跟别的男人去看电影?三郎,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一直画到现在呀!”
他不容置疑地打着手势,高声说:“门卫都把钥匙拿给我看了!你还装啥?卖票的人说,今天的电影是有声音的,看的人多。”
“我装?我他妈需要装吗?每天饭都吃不上,电影有声没声跟我有啥关系?”
酒劲上来了,他脸色通红,大口喘着粗气,身上的衣服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赤脚在地上走来走去。头晕得很,我顾不上他。过了一会儿,他将衣服一件一件摊在地上,然后坐在上面,抓起墙根的积雪擦着脚板,冲我喊:“真凉快呀!亲爱的,你不来用雪擦个澡?”还没说完就躺在地上,两手抓着前胸,伴着干呕,又说又唱。
我的脸发烫,眼前一切变得朦胧恍惚,浑身无力,一下子瘫软在地。他蹲下身子,把摊在地上的衣服盖在我身上,嘴里说:“小妹妹,你睁开眼看看,我把衣服脱得一件不留给你盖上,怕你着凉,你还去画广告吗?”我无法张口。他继而又孩子般恼了,将衣服一件件从我身上扯下来,铺在地板上,语无伦次地数落着:“见到职业,开着门就跑了,雪吹进来一地,连我也不要了,开着门就跑了……”
半夜醒来,我发现自己盖着三郎的衣服躺在地上,他则赤裸着身子睡在一旁。他的额头滚烫,我吃力地将他拖到床上,给他敷了湿毛巾,坐在床边守到天亮,心里惦记着那四个大广告牌。卖柈子的人等在门外,我想问三郎钱在哪里。
“你在发烧,不用起来了。我一会儿通知玉祥今天的课不上。”见他睁开眼睛,我说。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四个大牌子,怕赶不出来,得早点走。卖柈子的人等在门外,钱呢?”
“你还要去画广告?”
“是的。昨晚我没看电影,牌子太大,跟老金在广告车间里干活,广告室只能画小牌子。”
“别说了!昨晚发那么大的酒疯,真对不起!钱,在我的口袋里。”
摸遍他的衣服口袋,不见钱的影子,他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昨晚买酒的时候,五角钱都给了小铺。”
我只好对门口的那个送柈子的人说,一时找不到钱,下午或明天再付好吗?他没有理我,掮起柈子就走。正准备转身进屋,金剑啸走过来,对我说影院经理另找了一个副手,上午就不用去了。
三郎一直睡到午后。昨晚作得那么厉害,想来也确实累了。
我坐在桌旁看书,到了下午肚子一阵阵痛起来。三郎醒来,我伸手在他的额头摸摸,烧已经退了。他坐起来,伸伸胳膊,说早就没事了,他那体格不比我这小身板。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我说两顿没吃,还有心思逞能。饿一饿,我早已习惯,但看他挨饿,我心里难受。不能再饿下去,便跟他商量找王荫芬老师借几块钱。他点头同意,跟着我来到东特女一中的门口。天色已暗,我让他在门口等着,自己径直走了进去。
一大群女生正在操场上滑冰,发出一阵阵尖叫。隔着窗玻璃,教学楼里年迈的校役还认得我,把我让了进去。传达室外摆着曾经十分熟悉的事务牌、信箱、黑色电话机,还有衣架。再看,觉得都已是辽远的往事。我准备抬腿上楼,老头儿却拦住了我,说不能上去,有什么事儿可以代为传达。我说找王荫芬先生,他说正在楼上开教务会,结束得到七点。瞟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还不到五点,我只好说改日再来,然后逃也似的离开。
出了东特女一中的大门,路灯光映照着地上的积雪,一片昏黄。三郎在不远处喊我。我走过去,强忍着腹部的疼痛,低声说回去吧。见我不愿意多说,他默默跟着往回走。走了一段长长的路,我告诉他王老师在开会,咱们等不了。他关切地问我是否还能走,我说没事。
一轮血红的圆月从一小片林梢升上来,庞大而混浊。走到商市街口,月辉变得清明,浩茫的心事亦渐渐随风消散。结了一层厚冰的商市街在月下泛着白光,如同一条长长的白练。我们小心地走在上面,我的脚步开始踉跄,三郎伸手用力捉住我的手臂,一起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肚子的疼痛加剧,恨不得即刻躺到床上。终于看见25号的大铁门,脚底一滑,跌倒在冰面上。三郎赶忙将我拉起来,心疼地问摔痛了吧,然后不由分说地蹲下身子,命令我趴上去。我犹豫说自己能走,他扭头催促:“磨蹭什么,快上来!”趴在他宽厚的背上,昨晚到刚才的所有沮丧和哀怨顿时都没有了。寂寥无人的长街只有我俩,还有我们的影子彳亍向前。
三郎帮我脱掉鞋袜,让我上床躺着,然后将开水倒进一只装饼干的铁筒子里,盖好,递给我说放在被窝里暖暖肚子。我接过来,发现热水漏在手上。他赶紧拿了过去,见桌上有个空玻璃瓶,便将饼干筒里的热水倒进玻璃瓶,正一脸得意,一声脆响,厚厚的瓶底掉了下来,水洒了一地。见他裤腿被洇湿,我连忙问是否烫着了。
“没有!”他念叨着,“今天啥日子?点儿这么背!”
说罢,拿着无底玻璃瓶,嘴唇对着瓶口呜呜吹起来。我白了他一眼,正欲躺下去,有人敲门,三郎赶过去开门。只听他在外间喊了一声“大哥”,接着便看见方未艾跟在他身后往里走。见我坐在床上,方大哥有些不自在。三郎让他坐在桌旁,赶忙拿掉桌上沾水的饼干筒、无底玻璃瓶,并用脚将地上的瓶底踢到一边。看了一眼地上的水迹,再看看我和三郎,方大哥狐疑地问:“你俩干仗了?”
我俩同时笑起来。三郎坐在床沿,支吾道:“没……没有……”
方大哥说,他今天正式接替裴馨园编辑《国际协报》副刊《国际公园》,想做点事儿,今年即将过去,报纸打算举办一次新年征文,今天特来约稿。三郎惊喜道太好了,我难以想象这事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方大哥却说:“三郎忙着做家教,不一定有时间,廼莹你在家没什么事,一定要试试,别白瞎了才华。”
我有些脸红,心想哪有什么才华。
“不打扰你们了,这么早上床,指定没吃晚饭!”他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放在桌上,“去买点东西,哄哄肚皮!”
“大哥,真的不用,跟你借了好多次钱都没还,我们……”三郎尴尬道。
“跟我还装什么?要知道,上床疗饿法,是咱俩去年在小旅馆一起发明的。这钱就当我预支给廼莹的稿酬。”
三郎搔搔乱蓬蓬的头发,不再说什么。方大哥忽又想起老金托他捎信给我们,明天上午九点去参加在民众教育馆的聚会。关好门,回到桌旁,三郎看着那五元钱再看看我:“前天,你说待在家里,职业不会找上门,这不就找上门了吗?说不定,写文章往后就是你的职业!”
我既兴奋又惶恐:“三郎,我能行吗?毕竟收了人家的钱。”
“能不能写好,等会儿再说。要紧的是安慰安慰咱俩的肚子,面包可比饼干筒、玻璃瓶灌热水管用。”
我们各自啃着面包,三郎说文章只要写出来,有大哥在肯定不会落选。我担心两年多没动笔,稿酬提前安慰了肚子,到时候如果写不出来多丢人。他噎下最后一小块面包,拍拍手:“放心吧!要知道,你可是公认的大才女!”
我瞥了他一眼,心想,激将法都用上了!
民众教育馆在中国三道街上。
阅报室里零零星星坐着几个人,一个中等身材,长相清秀的男子正跟舒群说着什么,身旁站着一个衣着朴素,面庞丰满、白皙的年轻女子。三郎领着我走上前去,舒群介绍说他们是罗烽、白朗两口子。三个男人坐下来低声交谈着;我和白朗一见如故,虽然比我小一岁,但我感觉她沉稳得多。
金剑啸、冯咏秋走进来,跟大家商量成立一个剧团,初步定名为“星星”,老金任导演兼舞美设计,罗烽负责剧务、外联。众人热烈发表着各自的意见,我却想着报纸的征文。中午,冯咏秋请大家到牵牛坊吃饭,白朗惦记着家里,跟我一起提前离开了。一路上,从白朗那里了解到罗烽本名傅乃琦,在铁路上工作;她自己真名叫刘莉,目前待在家里。
对我来说,写文章似乎是非常遥远的事情,拿出纸笔,不知如何下手。过了很久,脑子里慢慢浮现去年春天马车刚进福昌号屯的那一幕。
四周弥漫着动物烧焦的恶臭,火堆余烬里赫然躺着一具烧焦的男尸,四肢脱落,脑袋如同半个破葫芦滚在一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挺着大肚子,跪在地上将头骨抱在怀里干号着。一旁的小女孩拉着她的衣角不停哭喊。几个村妇上前劝慰那发疯一般的女人不要哭坏了身子;衣衫破旧的男人们则表情凄凉地小声议论着。
死者姓王,三个月前给东家赶马车起粪,马腿让石头给折断了,一年的工钱被扣,他于是天天醉酒,睡在人家的草堆上,不久简直就疯了,狗也打,小孩也打,在田庄上乱跑乱骂。那天有人趁他在草堆上睡着了,偷偷点了把火。长工们小声嘀咕,点火者指定受了东家的指使。半个月后听老姑说那王阿嫂生下孩子就死了,孩子也死了。
也不知道那没爸没妈的小女孩现在怎样。我想写写这王阿嫂的故事,然而写下“王阿嫂的死”五个字,却感到心手间的距离是那样遥远。然而,熬过了最初的生涩,第二天我便完全沉浸在文字里,感受着一个乡村女人的哀痛。傍晚,三郎回来,我也写累了,他带我去了传说中的“牵牛坊”。
那是一栋全木结构的俄式平房,位于新城大街南头,原是一家白俄兽医院,前年由冯咏秋的父亲买下。敲开门,通往客厅的过道上立着衣架,上边挂满了衣服。宽阔的客厅里,几个我不认识的人正围在一盏落地灯下读剧本。白朗坐在淡黄色的壁炉前,正专注地捧着一个本子在看,自然卷曲的头发散在浑圆的肩头。我在她旁边轻轻坐下,由衷赞叹她的侧影真漂亮。她面颊绯红,自嘲说天天料理家务,都快成老妈子了。
屋子太暖和,脚上的冻疮钻心地痒,我的两只脚在底下交互搓着,担心被白朗发现。又进来几个人,她起身招呼,我如释重负,无所顾忌地对付脚上的奇痒。边搓脚边打量其他人,大多是陌生的面孔,三五个坐在一起喝茶,吃瓜子,聊天。冯咏秋来来回回地招呼着,不时整理一下自己的上衣,挺挺胸,或正正领结,显出毋庸置疑的主人派头。三郎在我身后正跟一个胖军官模样的人轻声交谈。脚底下稍稍舒服了些,我拿起白朗放下的剧本漫不经心地读着。从客厅右角上的门里,走进一个矮个女人,长着一张典型的蒙古人的脸,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是我的女人。”胖军官对三郎介绍说。
三郎将我喊了过去,并介绍给对方。胖军官夫妇向我微笑致意,四人坐下来闲聊。胖军官名叫黄田,现在香坊区警察署任署长,妻子叫袁淑奇。三郎和黄田还是东北讲武堂的同学,一个第八期炮二队,一个第九期工兵科,两人有说不完的话。虽然三郎那些炮兵往事我听过多遍,但在此时,我得装作如同第一次听他讲。我想淑奇也一样。
磨电车响着铃子驶过,车顶不时闪现绿色的电光。我说淑奇真是个“小蒙古”,三郎撇撇嘴,说黄田跟冯咏秋是北平国民大学的同学,夫妇俩借住在牵牛坊里,被人戏称为“黄牛”“母牛”,这倒好,见一面,我就又给人家添一外号。
王阿嫂的故事仍在往下写。等我们再次来到牵牛坊,却是另番情景。客厅空空荡荡,桌上堆着高高一摞剧本。黄田走过来说年关风声紧,日本子这两天在道外逮捕了很多工人,是他建议暂停剧团活动,这地方太显眼,常有一大群人进进出出明显不行。见三郎和我有些失望,冯咏秋说等风声过了再活动。我们准备离开,他俩执意挽留,说朋友在一起聊聊没问题,日本子怕的是有组织的聚会。坐了下来,三个男人高声谈论着哈尔滨的形势,厨房里传出炒菜的声音,我用手肘碰了一下三郎。他有所会意,我俩起身告辞。黄田诚恳挽留道:“不要走,一起吃晚饭,不必客气!”
“真的没客气。”三郎说。
淑奇围着围裙赶出来,拉着我的手有些发急地说:“不要走,一起吃晚饭!”
我说:“吃过了!吃过了!”
冯咏秋和黄田夫妇只好将我们送到门口。临别,冯咏秋叮嘱我们一定要来参加新年聚会。
写了一天,肚子咕咕叫,我远远落在三郎后边。他停下来催促,我磨磨蹭蹭跟了上去,无端感到委屈,嘟囔道:“那么坚定地要回家,回家吃啥?”
“呵,怨我?刚才是谁说‘吃过了’‘吃过了’来着?”
《王阿嫂的死》终于写完。放下钢笔,起身舒了口气,疲惫而充实。管它散文还是小说,这是我的第一次“创作”。
三郎进屋,放下宝剑,带着我去参加牵牛坊的新年聚会。一帮新认识的朋友站在门里,友善地看着我俩,有人打趣说牵牛坊又牵来两只牛!
坐在客厅一角,我深深被那一张张洋溢着喜悦的脸感染,忘了所有的不快与焦虑,更忘了这是异族统治之下的哈尔滨。有人在高声说笑,有人在窃窃私语。无须主持人,人们自动上前表演。在黄田的手风琴伴奏下,淑奇用俄语深情演唱着《三套车》。三郎坐到了对面,挨着舒群、罗烽,貌似又要展开男人们那宏大的话题;白朗见状坐到我身边。淑奇唱完,众人热烈地鼓掌,她面色微红,朝我和白朗走过来。接着,金剑啸站到屋子中央,一脸深沉地开始朗诵他的诗:
天风在身旁旋转,
白云在脚下飞翔,
啊!白云,
你是否来自南乡?
南方那有个姑娘,
她指着我,
念着我,
在眼中放着忧郁的光?
啊,白云,
她穿着黑白格的衣裳,
常常孤独地遥望。
望着海,望着天,
望着我这海外的游浪?
啊!白云
她常哭吗,
在黄昏,在梅雨,
在床边的灯旁?
我仍期待着那以“啊!白云”为起始的下节抒情,老金浑厚的声音却停止了,只见他优雅地一弯腰,起身刹那,俊秀的脸上掠过一丝腼腆,眼里泛着泪光。我跟着众人鼓掌,眼睛潮潮的。白朗小声说,那是写给“格子姑娘”梁白波的,老金在上海学画时与之相识、相恋,回到哈尔滨始终念念不忘。深情的男人让人生出敬意,何况老金才情卓异。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一年即将过去,或许又在怀念与“格子姑娘”曾有过的沪上岁月。冯咏秋向女仆招了一下手,从口袋里掏出三角钱要她去买些松子。
屋顶的大灯熄灭,四壁亮起绿色的壁灯,气氛由文艺渐趋狂放。唱机放送着悠扬的舞曲。静静看着屋子中央翩翩起舞的人们,我却惦记着面前的松子,盘子里已所剩无几,三郎面前的盘子也是如此。
黄田从屋角乱扭着身子来到中间,胖胖的身子做出各种奇怪的动作,样子十分滑稽。跳交谊舞的一对对都被他搅散了,最后只剩下一个满头大汗的胖子在那里胡扭乱动。有人喊“黄牛加油”,他却支持不住,在众人的哄笑里一屁股坐在地上。
绿灯熄灭,红灯亮起来,舞曲随之变得欢快,人们更加狂热。嬉闹结束,众人各自回到座位上,吃着果盘里的苹果、糖块、松子。过了很久,四壁的彩灯灭了,屋顶的大灯亮起来,人们安静下来,大多脸上现出倦容。寂静的马路上,一辆三轮摩托疾驰而过。
“日本宪兵在巡逻!”
没人在意黄田的话,冯咏秋礼节性地提议大家继续玩儿,众人却起身朝门口走,取下衣帽准备离开。淑奇将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嘱咐回家再拆开看。我与她拥抱了一下,跟着三郎随众人离开。
一声声狗吠回荡在深静的夜里。
我边裁信封边问三郎,吃了很多松子吧,他说三角钱都买了松子真是可惜,别人当零嘴,咱可是当饭,自然吃得多。信封里装着一张十元的票子,淑奇的善良与细腻让我感动得难以自持。
中央大街传来新年的钟声,我上前紧紧拥抱着三郎,祈愿新的一年不再挨饿。我希望那一下又一下的钟声早点寂止,尽快送走我的一九三二!我无法控制自己,趴在他的肩头放声大哭。
三郎轻拍着我的后背,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街道两旁的杨树带来春的消息。
柈子、米面暂不用愁,我和三郎悠闲地走在中央大街上。一家影楼的大橱窗里摆着一张巨幅结婚照,新娘身披婚纱,坐在椅子上,端庄典雅;新郎浓眉大眼,一身黑色燕尾服,立在一旁。三郎豪气地说哪天我们也去拍一张。我没接话,只觉得那真是非常美好的一对儿,片子也拍得好,难怪商家拿来招徕顾客。
三郎介绍说照片中的男子名叫孔罗荪,是“蓓蕾”文学社的发起人,算是哈尔滨文学界的前辈了。我感觉新娘有些面熟,他说当然了,人家是东特女一中的“校后”,名叫周玉屏。他接着告诉我,孔、周去年九月的婚礼,被报道为“皇后之嫁”“孔雀开屏”,轰动了半个哈尔滨,婚后两人以蜜月旅行为由逃到了关内。我想到去年九月我正在医院里挣扎。
乏了,在街边长椅上坐下,晒晒太阳。循着手风琴声,街对面一个盲人正歪着脑袋,沉浸在一个人的演奏里。一群俄国女人花枝招展地走来,刺鼻的香水味久久不散。房东三小姐被簇拥其间,手拿烟卷用俄语大声说笑着。或许,在她眼中,我和三郎这样一对匍匐在半地下室里的小兽,居然也走了出来。
中午回到院内,方未艾正等在耳房门口。进屋后,他扬扬手里的报纸:“廼莹,恭喜你!文章写得很好,顺利入选新年征文。这不,已经登出来了。”我打开《国际协报》,果然副刊整版刊载着我的《王阿嫂的死》。我激动不已,只听见方大哥对三郎说“廼莹出手不凡,前途未可限量”。
收起报纸,听他们哥俩交谈。方未艾说自己即将离开《国际协报》,由白朗接着编辑《国际公园》,叮嘱我们日后多跟她联系,多写点稿子,境况会慢慢好起来。起身离开时,忽又想起手里还有一封通过报社转给三郎的信。
喜悦洋溢在心底。我开始在厨房忙碌,生火、和面都有了特别的意义。三郎拿着信笺走过来,靠在门框上,喜不自禁地说:“好事成双,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正围着围裙忙着调面粉,停下手里的动作,期待地看着他。三郎告诉我,他的高小同学陈华正在长春编辑《大同报》副刊《大同俱乐部》,特地写信来约稿。
“有白朗和陈华的关系,往后咱们在哈尔滨、长春发表文章都不成问题。《大同报》还是“满洲国”的官方报纸,影响也大。你就安心写作好了。”
有了自己可以做也愿意做的事,我暗暗为自己打气。三郎出门后,收拾好碗筷,坐在窗前,铺开稿纸的那一刻,内心格外充实。写下标题“弃儿”,往事潮涌眼前,噩梦虽然过去,而我的写作就从那一场大水开始:
水就像远天一样,没有边际地漂漾着,一片片的日光在水面上浮动着。
泪水从脸颊滑落,洇湿了字迹。那个孤独无助的夜晚来到纸上,我再次感到害怕,趴在桌上难以自控地啜泣。
窗外阳光很好,院里传来大声的喧闹和远远近近的脚步声人间已是四月!
三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轻抚着我的头发。我抱着他大声哭出来。他拿起桌上那张写满字的稿纸,轻声说:“都已成了过去,忘了吧!”
我喃喃说:“那抱走的孩子……”
晚饭后,他提议出去走走。
初春的夜,这条浮华浪漫的街彻底从寒冬里苏醒。我们浮在各种乐声里:流浪人的手风琴声,日本舞厅的舞曲,马迭尔饭店阳台上的乐队演奏……长街中段的横口处,一台唱机用很大的音量,正播放着不同语种的歌曲,时而日语,时而法语,时而俄语……我们朝江沿走去,光线渐渐黯淡,乐音渐渐淡远。一对母子蹲在墙根哀哭,一个老头站在街口乞讨。
这是一个如此分明的世界。
《弃儿》终于写完。早饭后,读着《国际公园》上朋友们的文章,只见上边有一段很有意思的“编者按”:
摩登女子的口红,如同鲜血。资产阶级的小姐们,正是靠吸血而活着,鲜红的嘴唇便是标记,将人血涂在嘴上,那是污浊的嘴。
孟希敲门进来,神情落寞地问三郎哥呢,我说出门寄稿子去了,接着便对他说起那段“编者按”。他红着脸说写得不好,处了两年的女友跟人走了,情绪受影响,说话不理性。原来是他的手笔!我安慰他失恋算不得什么,这本就是个人吃人的社会,那段话相信会激起很多人的共鸣。他来通知我和三郎,剧团近期重新开展活动。
将小孟送到院内,王丽手拿烟卷,正坐在树下读报。猩红的嘴唇里吐了一口烟:“这报纸今天发什么神经,什么小姐不小姐,血不血的!骂谁呢?”
我朝小孟做了个鬼脸。他看见王丽,却有些挪不动脚,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
风吹在身上暖暖的,天光越来越长。哈尔滨开始进入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写了一天,我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三郎走进来,将几张报纸和一封已拆开的信往桌上一丢,兴冲冲地说:“陈华来信了,《弃儿》写得很好,六号开始在《大同俱乐部》上连载,预计十七号载完。这是前两天的报纸。”
“一开始就发表万余字的长文,廼莹,你的起点很高哇!”
拿起报纸,那些熟悉的段落映入眼帘。写作给了我说不出的快乐,同时给予我快乐的,还有那群有意思的人。我们一起排练辛克莱的《小偷》和白薇的《娘姨》,排剧间隙一起打闹、闲聊,其乐融融。我能感觉出舒群、罗烽、老金跟我们有些不一样,三郎告诉我,他们还有方大哥都是组织里的人。我没什么政治信仰,只觉得他们都是非常有才华的好人。
《大同报》上的文章不断刊出,《弃儿》之后又发表了《腿上的绷带》《看风筝》,还有别的几篇。谈起我的文章,舒群他们对《王阿嫂的死》《看风筝》的评价比较高,说给满洲文坛带来了新气息。我不懂什么文坛,只想写自己熟悉的生活。
舒群来商市街找三郎商量,我们哈尔滨作者群是否可以利用陈华的关系,在《大同报》上创办一个文艺周刊。三郎一听很是兴奋,说干就干,不久《夜哨》诞生了。由三郎整理好大家的稿子,每周往长春邮寄一次,再由陈华从中编选,发表在报纸上。一年后才知道,舒群的那次来访,实则是组织交给的一个任务。
七月的哈尔滨最具活力,中央大街的浪漫格调毕现。三郎脖子上系着黑色蝴蝶结,上穿俄式花衬衣,下着西装短裤,手拿三角琴,边走边弹。我则是花短褂加黑色学生裙,脚蹬三郎的尖头皮鞋,跟在一旁。不在意路人好奇的目光,我觉得自己全然新生,即便落拓,仍自信是这条街的一部分。
明亮的黄昏,三郎带我到松花江上划船。
院门口,王丽一身淡绿色的布拉吉,拿着一封信飘了进来。三郎调侃说,收到了一封情书?她脸一红,随即问我们干什么去,一听说划船,便要我们等等,也要跟着一起去。
小船在江心飘荡,王丽兴致高涨。在她的要求下,三郎唱了一段《四郎探母》,令我大为惊奇。王丽接着唱了一首俄语歌曲。唱完后,三人奋力划桨,小船快速驶向江心沙洲。
回来后,三人又坐在院子里纳凉、聊天。我的胳膊疼得几乎抬不起来,问王丽怎么样,她紧张地看了一眼正房的窗户,提醒我小声点,要是被她妈听见,就再也不能到江上划船、洗澡了。我吐了一下舌头,朝王家正房看去,房东太太正在纱窗后边收拾碗筷,于是回头故意高声问她俄语学得怎样,王丽高声回答还行,接着小声说:“明天下午早点走,我想在江上多玩一会儿,你们先出去,在街角等我。”
“划个船,至于吗?”
没接三郎的话,见正房没了灯光,王丽问:“上次来的那个孟编辑,人咋样?”
“你说的是《国际协报》的孟希?”三郎抢着问。
“是……”王丽的语气有些吞吐。
“很不错的小伙子。最近,跟女友分手了。”我随口道。
三郎似乎嗅出了什么:“你跟他有故事?”
“怎么可能,收到一封信而已!”
“情书吧!”
“不是……不是,你尽瞎说!”
我对他们之间的对话一点兴趣也没有,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你们聊吧,我非睡不可了。”
一连几天,三郎什么时候上床的,我完全不知道。
“昨晚啥时候睡的?你跟三小姐都聊些什么,那么起劲?”早饭桌上,我禁不住问。
“凌晨一点多。”他扒了口稀饭,漫不经心地说,“聊些什么?哼!尽是些痴男怨女的事儿。不出我所料,小孟果然写情书追求她了,怪不得前天在报社碰见,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原来被咱院里的女神给折磨的。”
“三小姐那么漂亮,追求的人也不多他一个。”我自语道,“真的爱上了吃人的资产阶级小姐。”
“你说什么?”
我没接三郎的话,半认真地说:“你倒是跟她挺谈得来!天天都聊到更深夜静,哪来的那么多话要说,跟我倒是话越来越少。”
“我说呢,今天的菜怎么这么酸,原来醋放多了。”
“别装了。你不是条坦直的汉子吗?我可是什么都能扛的女人!”
“她是对我要好,真是少女的心思!”
“谁?”
“你还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
我自然知道!看着低头扒稀饭的三郎,心想,那么漂亮的富家小姐居然看上了穷家庭教师!
他抬起头:“我坦白对她说了,跟她不能相爱的,一方面有你,再者,彼此也相差得太远,让她理性点。”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话没说完,眼泪便涌了上来,放下筷子,坐到床沿上。
“这不是你问起来的吗?难不成我特意向你显摆?”三郎有些恼怒,将稀饭倒进嘴里,放下碗筷坐过来,“好啦,别生气!”
我把脸别向一边:“见到漂亮女人,你只考虑要不要追,从不考虑能不能追!这次怎么了?”
“好吧,那是从前,有了你之后,全都不一样。”
“好一张贫嘴!”我破涕为笑。
“吃饭吧!别自寻烦恼。”
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三郎,生活稍好一点,我就隐隐感到不安!”
他拍拍我的肩头:“放心吧!你那颗敏感的心呀!”
下午,我在写作中,三郎坐在小板凳上看稿子。
罗烽、白朗还有小孟来了,见我刚刚放下手中的笔,白朗为打扰了我写作而面带歉意。罗烽将他和白朗以及老金、舒群为《夜哨》写的稿子交给三郎,说进院门时刚好碰见小孟。我和三郎会心一笑。听三郎说“小孟恐怕有别的事儿”,孟希连忙解释:“我是路过,顺便来看看三郎哥、廼莹姐!”
三郎没接小孟的话,对罗烽说来得正及时,长春正在催稿。罗烽感慨《夜哨》顺利创刊,三郎功不可没,大家的写作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了。白朗拉着我的手说:“咱们几个中你最有成绩!”
“那可都是我不停打气的结果呀!”
我嘟嘟嘴。白朗笑起来。天热,罗烽提议到江上划船,一行人便往外走,小孟不停回头朝王家正房张望。我看在眼里,故意问看什么呢,他红了脸吞吞吐吐地问王小姐是否在家。王丽正好跨进铁门,我高声说:“王小姐在这儿呢!”孟希一抬头与王丽的目光碰在一起,两人都有些脸红。三郎也有些不自然。
王丽问走在前头的三郎:“你们……”
“划船去!”
看了一眼自家正房,她小声说:“在街角等我啊!”
“满意了吧!”我挽着白朗的手,瞟了孟希一眼。他的脸涨得通红。
来到江边,朝白朗使了个眼色,我拉着三郎,她拉着罗烽跳上一只小船,将一对玉人剩在岸上。罗烽和三郎挥动桨板,小船迅速驶向江心。王丽站在岸边,一脸娇羞地喊:“你们坏呀!你们坏呀!”
江风拂面,我的心一如江面般开阔,跟白朗有说不完的话。
划至江心,两个男人停下桨板,高声唱着。四周到处是小船和阳伞,王丽和孟希的小船正缓缓离岸。三郎故意用桨板激起水珠,落了我和白朗满脸。接近沙洲,他和罗烽跳下去,把小船拖到沙滩上,然后朝江心游去。我和白朗将头昂在水面上,两手抓着泥沙,双腿浮在水面上,脚丫子不停地打水。不会游泳的人就这样过过瘾。远处沙滩上,王丽和孟希坐在阳伞下,边抽烟边亲密地交谈着。
西边出现大片的火烧云,回到岸上,王丽跟了过来,卷曲的长发飘在风中,嗔怪道:“你们都是坏人!”
那一刻,愿有一阵罡风吹过,小舟在风中倾覆,我和美人一起沉入江底。
早餐摆在桌上,三郎教课回来,我将孟希发表在报纸上的诗念给他听。
“什么歪诗?吃饭!”
放下报纸,我感叹道:“天哪,真的要爱到一起死!”
夜里再一起纳凉,三郎和王丽的聊谈变得有一搭没一搭。
“你们聊,我去睡了。”我的话音刚落,三郎也说:“我也困了。”起身跟我回屋。
点燃桌上的蜡烛,我问他怎不多聊一会儿。
“有啥好聊的。”他在桌旁坐下,一本正经地说,“想跟你说件事儿。”
我正感诧异,他接着说:“廼莹,我想咱俩合着印本书。”
“能……行吗?哪有钱?”
“事在人为,没什么行不行的!”
三郎说我近期的创作真的很有成绩,他虽然写得少一点,但以往也写了不少东西,两人认真选选,合在一起印出来,可以让更多人了解我们的创作,同时也是一种激励。想到他的大部分时间被养家占着,我的内心有些酸楚,憧憬等以后稿费多了,他就不用再当家庭教师,一定比我更有成绩。
印书的钱的确是个大难题,不过他说可以先在报纸上把广告登出来再慢慢想办法。如果能跟印刷厂通融,先印后卖,将卖书所得去还印刷费就好了。
随即,我们进入关于生平第一本书的设想里。他说书名都想好了,就叫“青杏”。我嫌平淡,问“跋涉”如何,他立即赞同。靠在他的怀里,我轻声说如果能成,一定要把初识时,他见到的那首《春曲》选进去。
“那边清溪唱着,这边树叶绿了,姑娘啊!春天到了。”
三郎说:“这几句诗,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转眼便是秋天。那个酝酿于夏天的梦想,竟然真的即将实现。
《跋涉》的全部书稿终于抄好,金剑啸为它设计的封面是一幅山水图案,山是灰黑色、金字塔形,水是几条银色的曲线条纹。山水画在一条约一寸五分宽的窄带上,横拦在封面的三分之二处,下边是书名和作者署名。处处显示出老金的用心。
九月底,将抄稿、封面送到《五日画报》社的印刷所,他们嫌图案太复杂,无法制版。三郎捡起墙角的一块木板,用桌上的红色蘸水钢笔写了“跋涉”“三郎”“悄吟”“1933”几个字,说就用这个做封面。对方说这倒没问题。我被第一次出书的喜悦激动着,更没有什么讲究。
《跋涉》能够下厂印刷,主要得益于舒群,他一个人资助了四十元,三郎的另一个朋友陈幼宾资助了十元,余下的被《五日画报》社社长王岐山慷慨免除。四十元是很大一笔钱,舒群平时极其节省,听三郎说后,我心里十分不安。周围朋友的慷慨让我们深受感动,亦被深深激励。挽着三郎的手,走在中央大街上,被大欢喜追逐,我俩如同两个孩子。路过华梅西餐厅,他提议进去喝一杯。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要了两杯伏特克,拿起酒杯,我俩碰了一下,为《跋涉》干杯。
从华梅出来已然正午,太阳晒得人有些燥热。三郎脸膛通红,又提议去江上划船,从口袋里摸出两角钱说,花了算了,管它呢!来到江边,我们选了一只船底铺着青草的小船,三郎跟船夫谈好了价钱:一角五分,一个点儿。船夫推开小船,我们轻摇桨板,小船顺流而去。
沐着江风,仰头看云,内心被彻底清空,身子好像浮在白云之上。
靠近一处沙洲,三郎说以往这里常有老毛子男男女女脱光了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说完,他跳上沙洲,拉住小船,让我扶着他的肩膀上岸。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见他脱光衣服跑进水里,我也想学学俄国人,体验一把释放身体的感觉,在船身的遮挡下,脱掉衣服,赤身趴在水里。身上的燥热即刻褪去,上岸趴在沙滩上,与天地格外亲近。突然,一只小船划过来,我赶紧跑进水里,等它过去,迅速上岸穿好衣服。三郎回到岸上,发现衬衫不见了,我指着江中一团白色的东西说在那里。他划船追过去,靠近后放下船桨,伸手捞起一条大鱼,高举着冲我大声喊:“你看!”
“晚上,给我煎了!”
回到沙洲,他一脸得意。我担心不新鲜,他掀开鱼鳃:“你看,通红的,新鲜着呢!”心中有鱼,他便不再留恋沙洲。上岸还了小船,说不能光着膀子在中央大街上走,要我回去拿了衬衫送来。等我满头大汗地赶回,日已西斜,三郎正跟船夫们坐在伞样的布棚下喝茶吹牛。伸手要租船剩下的那五分钱,他却说付了茶钱,一个铜板也不剩。
我急了:“煎鱼要用醋啊!”
“能吃就行,没那么多讲究。”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几天后,再次跑到印刷所,《跋涉》已经印好。
次日便是中秋节,工人们都放假了,来不及装订。看着那些散发油墨香的书页,我们有些等不及,自己动手装订起来。傍晚,三郎叫来一辆马拉斗车,装上一百多册新书走在回家的路上。马脖子上响着铃铛,我俩不时扭头瞅瞅车斗里码放整齐的《跋涉》,虽然不名一文,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财富聚散有时,文字或许传至百年。
随后几天,将书分赠给牵牛坊的朋友们,《跋涉》一时成了大家聚会的话题。随着同发隆商场和一些书店开始代售,我们的生活一天天好转。柈子、米面不用愁,两间屋子还安装了电灯,再也不用在摇曳不定的烛光里写稿了。三郎对新事物永远充满好奇,在朋友撺掇下,开始学驾车。他出门后,这间半地下室就完全属于我,坐在桌旁,铺纸提笔便是另一世界。写累了,看一眼高高码放在屋角的《跋涉》,或者拿起一本翻翻。
沉浸在文字里,一天很快过去。三郎推门进来,将一卷报纸丢在桌上,替我揉捏着双肩说,写了一天,歇歇吧。我很享受地仰脸问他车开得怎样。他停止手里的动作,比画着双手握方向盘的样子:“比前几天好多了。我那身手你不是不知道,这点事儿难不倒我!”
汽车对我来说太遥远,切近的是脑子里的那些人物。
见我不接话,他拿起桌上的报纸,指着一篇文章,说:“你看,《大同报》在介绍咱俩的书呢。”这么快长春就有关注,倒是令我十分意外,起身接过报纸。鉴于他刚才随时随地地吹牛,我故意念道:
“全书的笔调是一致的。这正可说明,作者因为生活的挣扎,已把自己的手训练熟了。至于三郎的粗暴和悄吟的细腻,那是男女生理上不同的关系,悄吟的小说,在某一点来说,似乎有比三郎高出之处,而他们的值得介绍,无可非议!”
“看把你得意的!”
放下报纸,我难掩喜悦:“真的如你所说,《跋涉》让更多人了解了我们的创作。”
这回,我已有心理准备接受他的得意,三郎却没有接话,从屋角拿起一本新书,坐到桌前,貌似漫不经心地说:“新认识了一个朋友,上海来的,要本书。”说完,提笔在扉页上写了几个字,起身将钢笔递给我,“你也签上。”
接过钢笔,一见“程娟惠存”,我便朝他瞟了一眼:“是个女的?”
“哦,是个热爱文学的中学生,来哈尔滨找哥哥,哥哥出差了,照顾她的小王是跟我一起学开车的熟人。”三郎边倒开水边漫不经心地说。但我明显感到他有些不自然,提笔在“三郎”的后边签上“悄吟”,半调侃道:“该不会有别的故事吧?”
“过两天,人家还要来家里拜访你这位女作家呢。”
“呵,找上门儿来了,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接过签好字的新书,他有些不耐烦:“行了,行了,别一天到晚酸不拉唧的。有人想读咱们的书是好事,想见见作者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还是个孩子。”
“谁酸不拉唧?”我掠过一丝不快。
“好,好,你没有!行了吧。”
我没理他,朝厨房走去。正好有人敲门,他跟了过来。拉开门,只见黄田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扭头看了看,关好门,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到里间,在桌旁坐下。不知发生了什么,我和三郎坐在床沿上,紧张地注视着他。
“上午接到通知,《跋涉》因没经过当局审查,已被定为‘非法’,且有‘反满抗日’嫌疑,今天起禁止出售。警察已从书店、商场没收了一批。你俩往后要留心,写文章更要注意!”黄田说,“最近风声紧,日本子为了加强文化统制,出动大批宪兵、便衣,不断抓人酷刑逼供。”
我骤然紧张,不自禁地朝屋角看去。
三郎倒还镇定:“知道了,谢谢黄兄提醒。”
黄田的神情缓和下来,说也不必过于紧张,留心观察一段时间再说。接着问我俩是否愿意学俄语,他给淑奇请了一个俄文家教非常不错,如果愿意学,可以介绍,学费不用管。我连忙点头答应。让朋友破费,三郎有些过意不去。黄田起身往外走,说:“三郎见外了,算不得什么。就这样定了,每周三下午让佛民娜小姐上门来教。转移一下注意力,避避风头也好。”
一连几天,我让三郎尽量少出门。
上午,他在家里写稿,我到院子里晾衣服,王家正房传出争吵声。只听王太太高声说:“是他?这不是引狼入室吗?”接着又听王丽说:“三郎?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我早就看不惯你,天天跟两个穷鬼搅和在一起,隔三岔五到江上划船,当我不知道?外边没疯够,回来在院子里聊到半夜不睡。你看看,他那样子,春天、秋天、冬天,三季只有一件夹外套,一看就是个不详细的人,谁能保准不是强盗?”
“哎呀,妈!人家两口子都是作家!”
“作家?哼,拉倒吧,就他们那样儿,还是作家?”
“行了,行了,真拿你没办法,说起来就没完。”沉默了一会儿,王处长接着说,“他俩的新书引起日本人注意,也不排除有人恶意造谣,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得找玉祥师傅探探究竟。你俩也不必大惊小怪,武术课停一段,对玉祥看紧点,尽量待在家里,不要到耳房那边去。”
“玉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呀!”
见王太太在抹眼泪,我赶紧回到屋内,正准备跟三郎说,王处长就在外边敲了两下窗玻璃,示意他去一趟。我跟了出去。片刻过后,王家客厅便传出三郎的声音:“怎么可能!”王丽走出来,嘴上叼着纸烟,表情冷淡地说:“收到一封黑信,说玉祥师傅要绑他的票。”我大吃一惊。
回屋后,三郎一屁股坐在桌旁,出着粗气,一言不发。我轻声劝他别生气,指定有人故意造谣,制造麻烦。他平静了些,说应该是《跋涉》带来的。
佛民娜是个十八九岁的俄罗斯姑娘,身材苗条,有一双清澈湛蓝的大眼睛。
我和三郎如同两个小学生,坐在桌子两端。她开始教一些简单的俄文单词:“我的”“你的”“爱人”。“印度鸡”俄语念作“印捷以嘎”,三郎的舌头转不过来,老是念成“印度嘎”。佛民娜就用“印度嘎”作为他的俄文名字。我学得倒是比较轻松,每次上课,三郎挨批评的时候居多。或许越来越紧张的形势,让他有些心不在焉。除了在民众教育馆排练话剧,我俩基本上不出门。
排练结束,金剑啸招呼大家到商市街商量公演事宜。中学生徐志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主角,说有事得先走,老金叮嘱他公演千万不能缺席。
一场秋雨过后,冬天的脚步近了。一行人走在湿漉漉的街面上。白朗挽着我的手走在前边,低声说:“听到关于《跋涉》的传闻了吧。大家都十分担心你俩。”她接着提醒我近期多留心身边可疑的人。我不自禁地扭头看看,舒群也正在神色严峻地跟三郎小声说着什么。老金、罗烽同样面色凝重。
几个人在屋子里坐下后,老金说经过三个多月的排练,《小偷》《娘姨》《一代不如一代》,都达到了比较理想的效果。罗烽接着汇报公演计划,说联系了好几个地方,民众教育馆要我们配合政府,在“满洲国”纪念日演出,被他和老金拒绝了。
“纪念‘满洲国’成立?真是笑话!”三郎气愤地说。
“正因为拒绝了他们,民众教育馆不再提供排练场地。最近,我在联系巴拉斯电影院……”
罗烽说完,众人七嘴八舌地表达着意见。我却什么也听不进去,目光动不动被墙角的《跋涉》牵走。老金最后说近期就不排练了,等公演场地联系好了再通知大家。众人散去,舒群故意走在后边,提醒三郎将不安全的书报赶快烧掉,以防日本宪兵来查。
送走他们,我和三郎迅速关好屋门,将《跋涉》搬到厨房,藏在柈子里。回到里间,不敢开灯,我点燃一支蜡烛,跟在三郎身后。他从床底拖出柳条箱,我将蜡烛立在地上,开始帮他清理箱子里的东西。报纸、稿子一一拿出来仔细翻看一遍,地上到处都是纸片,接着又将箱子里的书籍拿在手里,一页页地翻。三郎翻得比较快,我不停叮嘱仔细点。翻完最后一本书,他说:“就这些了!”我不安地问:“你确定?”说着,将地上的一张纸片点燃,丢进一旁准备好的瓦盆里。
三郎迟疑了一下,从书里拿出一张高尔基的照片丢了进去。更多“可疑”的纸片被丢进去,我紧张地用一根小木棍拨弄着,不时看看门口,害怕突然闯进人来。
纸片迅速燃成灰烬,火光渐渐小下去。心情稍稍舒展,坐在桌旁喝水的当儿,我忽然看见那张吸墨纸上有字迹,放下杯子,展开一看,上面竟然写着“小日本子”“走狗”“他妈的满洲国”,心情又即时紧张起来,不由分说地丢进瓦盆里,火光重又燃起。
“吸墨纸啊!是吸墨纸!”三郎边跺脚边恼怒地低声吼道,“那么大一张都烧了,烧花眼了?看你用什么!”
“吸墨纸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就不能把字剪掉?犯得着为一只虱子,烧掉一件棉袄?”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愣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套“满洲国”“建国”明信片摆在桌子正中,然后将桌上的书籍检查一遍。两本封面上带有“满洲国”字样的书,看也不看就收了起来,替上《离骚》《李后主词》《石达开日记》。三郎将一本小学算术课本拿出来摆上,顺手将《世界各国革命史》抽出来,自言自语说那里边记载着日本压迫朝鲜的历史,不能摆在外面。我一听,拿起来就往瓦盆里送。他一把按住我:“疯了吗?你疯了吗?”
没心思吃晚饭,关灯躺下,院子里传来狗叫,还有开关大铁门的声音。只听三郎在黑暗中说:“不要怕,我们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谣传不要太认真。”过了一会儿又说,“他妈的,哪天抓去哪天算!睡吧,睡不好,明天脑仁儿疼。”
剧组的人聚在巴拉斯电影院,老板要看看试演效果再决定是否提供场地。金剑啸环顾众人,才发现不见了徐志。大家面面相觑,白朗说他可是从来不缺席的。三郎和白朗试演了《小偷》中的一幕,罗烽正跟老板交涉,我们等在门口。
“你们最近怎么样?”舒群小声问三郎。
“没什么动静。前怕狼后怕虎,啥也做不了。这年头碰上什么算什么,他娘的,管不了那么多。”
舒群没言语。罗烽走过来,大家急着问是否谈成了,他摇摇头说条件太苛刻没谈拢。白朗沮丧地说三个剧排了三个月,不能公演实在可惜。大家没有接话,默默散了。
佛民娜等在门口,进屋后,拿出两张作业纸摆在桌上。我的那张整整齐齐,三郎那张凌乱不堪,满是批改的红色记号。她赞许地看了我一眼,接着一脸严肃地对三郎说:“你看人家进步得多快,练习做得多好!你总是不用功,花了学费,不好好学习。下次再这样,我就用‘电线杆’揍你!”
刚才一路上的紧张和恐慌立马被冲淡。见三郎低头不语,我心里想笑。
一个月过去,不见什么动静,我们感觉是自己吓唬自己。
为着旧戏,三郎正跟人在报纸上打笔仗,照常出门给报社送稿。屋子烧得暖暖的,我的心境渐渐安宁,每天趴在桌上写稿,累了,看看窗外的大雪。
一天下午,写作被敲门声打断。开门后,只见门口站着一对陌生的男女。我正欲张口,小伙子自报家门道:“你是悄吟女士吧,我姓王,是三郎的朋友,我们学开车时认识的。”
我立刻意识到眼前的小姑娘是谁。小王介绍说:“这是从上海来的程小姐。很想认识你,这不,特地让我带她前来拜访。”
小姑娘冲我微笑道:“谢谢你和三郎先生签名赠书!”
进屋后,程娟表情活泛地对我说:“我来哈尔滨四十天了。北方话还是讲不好,你大概能听懂吧!”
屋里一下子来了两个陌生人,我倒有些拘谨,淡然答道:“说得挺不错的!”
她接着兴致颇高地谈起跟三郎认识的经过。说小王也是到哈尔滨后才认识的。那天两人一起逛同发隆,看见摆着卖的《跋涉》,她感觉作者“三郎”像是个日本人,于是问一旁的小王,他们居然相熟,不久经他介绍就和三郎认识了。
“获赠大作,真是荣幸之极。这两天三郎先生跟人打笔仗,我十分同情他的观点。”说着,拿起桌上的报纸翻翻,“他在这篇里骂那些唱旧戏的是‘奴心未死’,真是痛快!”
小姑娘自顾自说着,我几乎插不上话,静静打量着她。她也不时看看我。她脸面素净,一条红色绸带束着漆黑的头发,葡萄灰的袍子上撒着黄色的碎花,整个人干净漂亮。屋子暗下来,拉开电灯,听见王丽在窗外约三郎晚饭后去滑冰。循声看过去,她晃了晃手里的报纸,朝屋里看了一眼,眉毛一扬,人影一晃,竟推门走了进来,看着程娟诧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程娟一脸俏皮。
这时,听见玉祥在窗外喊自己回家吃饭,王丽便说“一会儿再聊”,就匆匆离开了。
程娟告诉我,她俩是在舞场认识的。原来程小姐也经常出入舞场,环境跟我不同的人,我难有说话的兴趣。沉默了一会儿,她说:“读了《跋涉》里的文章,在我的想象中,作者应该是非常浪漫的一对儿。还有,你的那首小诗很是打动我。”
她说的仿佛是一件跟我无关的事儿。我平淡地听着,没有接话。三郎走进来,后边跟着王丽,程娟顿时兴奋起来。屋子塞得满满的,我越发觉得自己多余,目光从三郎移到程娟身上,又移到王丽身上。王丽又吵着要三郎表演才艺,他毫不推辞,作势要唱。王丽让他等等,回家拿来胡琴、口琴,说不能清唱。
接过胡琴,三郎拉了把椅子,坐在屋子中央,拉了两下,调好琴弦。王丽背靠火墙,点燃一支烟,面带微笑,红脸,绿绒衣,一头卷发,浑身散发着西洋少妇的风情。程娟则是一脸女中学生的天真。在两位美人的注视下,三郎兴致越发高涨,清清嗓子,边拉琴边唱:“杨延辉坐宫院……”
王丽吐了口烟:“哎呀呀,怎么还唱这个?这不是‘奴心未死’吗?”
程娟笑起来。三郎满不在乎说:“只要两位小姐高兴,在下就‘奴心未死’一回!”
“我准备晚饭去!”
我觉得有些肉麻,看了三郎一眼,进到厨房里,烧水、和面。里间传出男男女女的高声欢笑。我用力揉着面团,不时看看自己那晃动在墙上的影子。
三郎着家的时候越来越少。
夜里,我坐在床上看书,他经常趴在桌上写信。我好奇地问他写给谁,那么勤!他便说是陈华。
风声又紧了起来。走在街上,听见后边有人喊,回头看时,白朗、罗烽神情紧张地跟了上来。四人一起朝前走,白朗小声告诉我,徐志被捕刚放出来,昨天离开了哈尔滨。见对面有人走过来,我惶恐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白朗马上不言语。在一个僻静的街口,我们停了下来,罗烽说老金发现有可疑的人出现在家门口,这两天没敢回家,也正在考虑离开。
“找黄田打听打听去。”跟罗烽、白朗分手后,三郎说。
在科勃采夫电影院门口,一个瘦高个儿男人走到三郎身边,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接着朝一条横街走去,三郎紧跟其后。我死死盯着三郎,心跳加剧。两人在街口踱来踱去,只听见陌生男人说:“你们剧团已经抓走了两个,你也应该预备预备。”
“预备什么?怕也不成,遇上什么算什么。”三郎平静地跟对方握手道别,然后看了我一眼,“咱们走!”走了几步,低声说,“别害怕,是个熟人。”我那始终提着的心稍稍放下,嘀咕道:“神秘兮兮的,吓死我了!”
在办公室找到黄田,他说还不知道抓捕剧团成员的事儿,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特高科办事一向神秘。问不出什么,我俩只好忐忑不安地回到商市街。跨进铁门,王丽神情呆滞地告诉我们小孟走了。三郎一惊,问什么时候,她说是昨天晚上。离开哈尔滨前,还要走了她的一把水果刀,说是防身用。三郎撇嘴道:“水果刀能防身?”
我们朝耳房走去,听见王丽在身后说:“三郎,程小姐给你写了封信,门房给了我,已从门缝塞进了屋里。”
进屋,一封信果然躺在门边。三郎拾起来,拆开扫了一眼,快速塞进口袋。我感觉怪怪的,没说什么。进到里间,关上门,他仔细检查了一遍门锁,然后从床底拉出柳条箱,将里边的书籍又拿出来翻了一遍,再放回去。桌上的那排书,我也重新检查了一遍,这才心安。两人坐在桌旁,彼此看着对方。
“没路费,咋走呢?又能逃到哪里?”三郎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我满心沮丧,心想,以前闹饥饿,吃上顿愁下顿;如今刚刚能吃顿饱饭,却又闹恐怖。三郎拍了一下桌子,起身说:“别管了,能咋的?天天神经兮兮的,日子没法过!爱咋咋的!程娟让我教她滑冰,走,一起滑冰去!”
“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滑冰?”我有些无法可想,“要去你自己去!”
三郎真的独自走了,恐怖并没有真正影响到他,而我无从意识到上海来的这个十七岁小姑娘已然改变了我的生活。
不知过了多久,三郎和程娟顶着满头雪花回来了。小姑娘想尝尝我做的炸酱面。我在厨房里默默忙碌,他俩在里间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程娟虽然对北方面食很感兴趣,但有我在,三人吃得十分沉闷。放下筷子,她说饱了,三郎连忙起身相送。我边收拾碗筷边说好走。三郎正准备上前拉开屋门,我清楚听见程娟在问“有信吗”,三郎扭头朝我看了一眼,高声说“天冷路滑,路上小心”,拉开屋门的同时,又小声说“没有”。
三郎关好屋门。我拿着碗筷,来到厨房门口,极力压抑着恼怒:“你们天天见面,还要写信?”
“没……有……”
“你俩当我是聋子、傻子?请你告诉她,这鬼鬼祟祟的客人,我不欢迎!”
程娟不来了,三郎还是天天出门。我没心思过问他在做什么,但上海来的女中学生明显搅动了他的心,也搅动了我的心。
这一年就要过去了,风声越来越紧!
窗外飘着大朵大朵的雪花,炉膛里柈子烧得旺旺的,不时传出木块炸裂的声音。我盯着窗玻璃上欢快流淌的雪水发呆。三郎走进来,将一封信丢在桌上,边脱外套边说非走不可了。
几乎天天都有这样的消息,也没什么好奇怪。陈华来信说《夜哨》也出事了不能再出,并特地嘱咐三郎把不安全的报纸烧掉。我说不是都烧了吗,三郎说那二十一期《夜哨》恐怕也不安全。说着,从柳条箱里拿出一叠报纸。我们的作品都在上面,我实在有些不舍,便问,一定要烧?他拿起报纸不容置疑地转身准备进厨房,听见有人敲门,又连忙警觉地塞进床底。
我去开门,是金剑啸。看见三郎那惊慌的样子,还有床底的报纸,老金说《夜哨》就不要烧了,太可惜,待会儿他带走,替我们留着。三郎表情松弛下来。见老金今天穿着一件崭新的外套,帽子也是新的,我说:“今天是啥日子?相亲回来,这是?”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说不定要去上海,就做了两件衣裳,进当铺,卖破烂,新的也多值几个钱。”
我和三郎一惊,问什么时候走,他说还没定,问我们,三郎也说再看看。老金建议要走的话,五六月间海上风浪小,少遭罪。我提议一起走,他说到时候再说。《夜哨》停刊了,他计划从明年一月份起,在白朗主持的《国际协报》副刊上再创办一个《文艺》周刊,还是原班人马。不过大家都得换个笔名。
送走老金,我问三郎:“吃什么,面条还是米饭?”他感慨道:“天哪!居然能选择着吃。”我心里说,是啊!有烧不完的柈子,不愁吃,不愁油盐,三郎也不用当家庭教师,却天天担惊受怕,时刻想着离开。真他妈的!
两天后,舒群来商市街聊了一下午。形势很不好,他准备过完春节就去青岛。我说我跟三郎也有离开的想法,但不知道该去哪里。他说等到了青岛再跟我们联系,如果去青岛,大家在一块儿还可以做点事情。有了个去处,我心里安稳许多。
送走舒群,程娟来了。
“廼莹姐,三郎在吗?”她怯怯地问。
“不在。有事吗?你可以写信呀!”
她的脸霎时通红:“我后天返回上海,来告个别。”
“那,你明天再来!”
见我没有让她进屋的意思,她便转身走了。
第二天,我提着一篮子菜从早市回来,推开门,撞见三郎正将一封信塞到程娟手里。见我进来,程娟慌忙将信塞进手袋的时候,里边掉出一朵玫瑰干花。我装作没有看见,径直走进厨房,听见她在跟三郎搭讪:“那,我走了!欢迎你和廼莹姐有机会来上海。”
既然她真的走了,而且上海那么遥远,程娟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我就不想再对三郎说什么,虽然那朵玫瑰干花对我来说十分刺心。想到要离开,此刻,我对哈尔滨的复杂情感,远远压过了三郎所带给我的烦恼。
两人坐在桌旁一言不发地吃着早饭。一个头戴学生帽的年轻人敲门进来,三郎介绍说是他的一个朋友,法政大学的小李。我起身到厨房拿碗筷,请他一起吃早饭。他急忙制止,说:“关于你们,风声很不好。我的同学弄进去了一个。”三郎惊讶地问是什么时候,他说就在昨天。学校已经放寒假,那个同学正准备回家就被带走了,今天一早又来了日本宪兵,在宿舍搜了个遍,翻出一本《战争与和平》来。
“跟《战争与和平》有什么关系?”三郎问。
“在他们看来,那也是危险书籍。”小李说,“我还听说,有人要对你放黑箭。”
三郎说:“我又没做什么。”
小李认为现今说什么都没用,他们无缘无故就拿人,把《战争与和平》都搜走,说是调查调查,也不知道调查什么。我急切想知道“放黑箭”的会是什么人。他看了我们一眼:“我得走了,你们小心。”
我和三郎再次找到黄田的办公室。他非常忙碌,说话不方便,让我俩午后在马迭尔咖啡室等他。
生意冷清得很,咖啡室里几乎只有我俩。黄田终于来了,侍者送上三杯咖啡,三郎用小匙搅了搅,轻声对黄田说:“风声越来越紧,我和廼莹想离开哈尔滨。”
听了这句原本试探性的话,黄田竟不假思索地说:“走了好!我看,你们早该走!”
我和三郎一时愕然。
“走吧!没什么好犹豫的。不用担心路费,我给你俩拿钱。”黄田喝了口咖啡,看了看左右,低声说,“这两天,我在特高科里听他们审问抓来的人,皮鞭子抽得那个响啊!心想,要是自己的朋友弄进去一个,那声音可怎么听?走吧,越快越好!”
出了咖啡室,我和三郎十分茫然,漫无目的地朝江边走去。风很大,我心乱如麻,挽着他的手走进道里公园,谁也不说话。池子里结着厚厚的冰,几个外国小孩大呼小叫地在上边溜冰、嬉闹。三郎写诗的那个亭子还在,顶上满是积雪。
回到商市街,天色渐暗,远远看见一个日本宪兵模样的人站在王家院门附近。继续朝前走了一段,只见那人足穿高筒皮靴,正在铁门外徘徊,路南边停着一辆三轮军用摩托。三郎拉了我一下,我们停下来,那人朝摩托车走去。我俩对视了一下,大步走进街边一家面包店。
眼睛注视着窗外那个男人,我朝一块面包指了一下,伙计问是否要红肠,我心不在焉地点了一下头。那人骑上摩托车,发动马达走了。我这才回过神来,伙计将切好的红肠、面包包在一起,递给我:“三角五分。”付了钱,跟在三郎身后匆匆离开。进到院内,我懊恼地说家里有吃的,买这些做什么?袜子又不能买了。
“谁也没有逼你买东西啊!你怨谁?”
他的话加重了我的懊恼,这惊慌失措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儿。在黯淡的天光里,只见一对青年男女站在门口。走近了,对方在招呼我们:
“三郎先生。”
“廼莹姐。”
程娟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小伙子。三郎上前开门,进到屋内,程娟指着小伙子,用俄语介绍道:“这是我的爱人!”
三郎面露不快。我寡淡地邀请他们一起吃晚饭,将刚才的面包、红肠用盘子装好放在桌上。三郎出门买酒,要为程娟饯饯行。我只好进厨房再炒几个小菜。
一个十七岁的上海小姑娘,在哈尔滨人生地不熟,三个月就有了“爱人”。居然用俄语,难道是连自己都有些说不出口?幸亏我和三郎都学了几句俄文。不知道程娟这又唱的是哪一出!大约想撇清早晨那一幕,以示她没跟我抢“爱人”。
四人都不怎么说话,各自拿着一小瓶伏特克喝着,沉闷极了。
程娟将瓶里剩余的酒倒进嘴里,一口咽下,然后说谢谢款待,家里有朋友等着她,得走了。送走那对“爱人”回来,我看着三郎问还喝吗,他失落地摇摇头。我在厨房里收拾碗筷,他站在门口说了声“我出去一趟”,便拉开门走了。
这显然是个敏感的时刻。他高估了我的大度,即便自感有些龌龊,我还是放下碗筷跟了出去。远远看见他进了下趟街的一个小院。站了一会儿,天太冷,正准备离开,我看见程娟脚步踉跄地走出来,后边跟着三郎。两人走进院旁的杂货铺,片刻过后出来,程娟手里多了一瓶酒,正准备跨进院门,三郎捧起她的脸强吻了一下,转身消失在黑暗里。程娟张望了一下,进到院子里。
回到空无一人的半地下室,脸上的泪水早已冰结。不禁想起东兴顺旅馆的那个初识之夜,耳边回响着三郎那豪气冲天的话:爱便爱,不爱便丢开!不知道他是否还爱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我“丢开”。刚才被他强吻的小女孩整整小他十岁,即便如此境地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多情。
一个人想了好久,心中唯一的慰安是小姑娘明天就真的离开了。过了今晚,三郎就会回来。我哪里知道,他们的故事今晚只是暂告一段落。
三郎回家,我决计不再提程娟。天这么冷,我只担心他如果醉倒路边会被冻伤。比起白天所经历的,这才是更大的恐惧。捧着书,文字却全然进不到眼里,时刻倾听着院门处的动静。
第二天早晨,阳光满窗,三郎带着满脸宿醉的痕迹推门进屋,告诉我程娟乘坐一早的火车回上海了,便倒床睡去。
我替他掖好被子,心想,这多情的人该不是在火车站守了一夜吧。
又是三月,寒冬即将过去。
程娟走了,三郎的心已收回,紧张的时局似乎也有所松弛。舒群虽然走了,朋友们也不再紧张兮兮地提离开。我和三郎的俄语学习仍在继续,佛民娜还是批评他不用功,威胁要拿电线杆打他。
我的心重新归于平静。三郎在温习俄语,我坐在桌旁想写一个长篇的东西,在稿纸上写下第一章的标题“麦场”。刚开了头,三郎让我示范几个俄语单词的发音,他怎么努力,舌头还是转不过来,折腾得烦了,便丢下书本,提议去看看松花江开江。
太阳很好,照得人暖暖的。靠岸的江冰坍塌了下去,融成一片片的水,在太阳底下闪着波光。远处冰面上经冬的积雪灰扑扑的,不再耀眼。大大小小的冰块在江中间顺着水流缓缓移动,冰块与冰块碰撞时,发出巨大的响声。
竟然碰见了罗烽和白朗。大家在一起活动的时候少了,上次见面还是去年年底的事。我和白朗拥抱在一起,然后欣喜地看着对方。罗烽和三郎互相打听着舒群的消息。罗烽说舒群走后杳无音信,问三郎,他也摇摇头。
三郎想看江桥,四人便朝上游走。
不多久,我便感到浑身燥热,他们仨的脸上都沁出了汗珠。站在桥面上,只见一条大江朝东流去,满是大大小小缓缓蠕动的白色冰块。一列火车呼啸而过,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令人震颤。江风不再凛冽,带着些许暖意。抬头遥望漫天的白云,顿时忘掉了所有的烦恼,还有所处的时世。
郊野满目荒寒,寻不到一丁点绿意。北中国的春天来得这么迟!
我和白朗都带了秋林红肠和列巴,两个男人想喝酒,于是沿着土堤走下去,偶尔见到一两处泥墙草顶的破落人家,却始终找不到酒馆。走累了,坐在土堤上,无拘无束地聊上几句。不远处的船坞里躺着一艘黑色大船。罗烽说那是“中东路事件”中被苏联击沉的战舰“利捷”。船帮上的弹孔清晰可辨。我想起当年“佩花大会”的情形。为了抚恤在那场战争中牺牲的军人家属,我和同学们上街给行人佩戴自制的小兰花,让他们捐一点钱。战争的见证还在,而那些往事早已遥不可及。
四月下旬,《麦场》开始在《国际公园》上连载。越来越多的文字发表出来,我的写作劲头更旺。早饭后,一杯清茶唤醒我脑子里的那些人物和故事,一坐便是一天。
放下钢笔,揉揉发涩的眼睛,活动一下脖子。白朗推门进来,从包里拿出几张报纸放在桌上,说《麦场》连载了整整一个月,今天结束了。《文艺》周刊创刊两个多月来,我提供的稿子最多,在《国际公园》上发表的作品也最多。她跟报馆商量决定聘我为《国际协报》的特约记者,每月开支二十块哈大洋。说着,她将一包银圆放在桌上,说:“你跟三郎可以改善一下生活,期待你俩有更多作品问世。”
我万分感激她为我所做的努力。她说姐妹间不用客气,风声没那么紧了,好好写吧!
送走白朗,看着桌上刊载作品的报纸,写满文字的稿纸,还有那包银圆,我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走上了靠写作养活自己的路。三郎进来,掏出一封信,欣喜地说舒群来信了,邀请我们一起去青岛,并已在《青岛晨报》为三郎找好了工作。
“一定要走吗?”
“流浪去吧,哈尔滨也不是家!”
我的眼里满是泪水。三郎跟我来到厨房。墙上的木格子里整齐摆放着装满白盐的罐子、酱油瓶、醋瓶、香油瓶;盐罐子旁边摆着一大包海米,还有一罐炸好的肉酱;墙角放着满满的米袋、面袋,炉前整齐码放着柈子。
眼泪挂在脸上,我说:“你看,咱们多富足!”
“如今肉酱拌面,还不如去年黑列巴蘸白盐的日子舒坦!”三郎有些落寞,转而骂道,“他妈的,小日本子!”
看着灶台上的家什,我不禁问:“这些怎么办?”
“真是小孩子,锅碗算得了什么?”他笑起来。
离开哈尔滨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我却大病一场,症状还是肚子痛得厉害,一番治疗下来,终于有了好转,身子却虚弱得不行,医生嘱咐不要过于劳心劳力。三郎有些着急,让我到乡下的朋友家里休养一段时间。一开始,我说什么也不愿意,但到底扛不住他那耐心的哄劝。
一个人在乡下,真是度日如年。窗外一树树洁白的梨花静静开放。小时候,在后花园每次见到梨花开,祖父便念叨五月节快来了,小荣华又大了一岁。
静养还是很有效果,待了十三天,我的身体完全恢复。上完最后一次俄语课,我们将佛民娜送至院门口。听说我们五天后就走,她显出惜别的神情。我让她等等,跑回屋将给三郎买的那块米色软绸围巾拿了出来,请她在上面绣点什么留作纪念。佛民娜欣然接了过去。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和三郎都有些怅然。他提议照张相作为对哈尔滨的纪念,我立马赞同。虽然没有燕尾服,没有婚纱,但我俩还是稍微修饰了一下。我坐在椅子上,身穿一件半截袖子、蓝白色斜条纹绒布的短旗袍,梳着两根辫子,扎两朵淡紫色的蝴蝶结。三郎立在一旁,穿着那件俄国高加索式绣花亚麻衬衫,腰间束着一条暗绿色带有穗头的带子。都不过是哈尔滨青年男女最常见的打扮。照片洗出来,送给白朗一张,不久被《凤凰》文学杂志社要去做了封面。三郎为此骄傲得不行,说不输摆在中央大街的橱窗里。
临行前一天,三郎忙着跟朋友们告别,我则惦记着厨房里的瓶瓶罐罐。
地上摆着水壶、面板、水桶、蓝瓷锅、三只饭碗、酱油瓶子、豆油瓶子、一只带柄铁锅……一个中年旧货商人站在门口跟我讨价还价。实在没有心情再讲下去,希望他早点走,我好一个人静静。门口的东西,还有旧棉被、破皮褥子、旧鞋子都被拎走了。厨房空空落落,行李都打包了,此前简陋整洁的家一片狼藉。倚着门框,眼泪簌簌落下。对那些没有烧完的柈子,甚至三郎那双穿破了的傻鞋,我都有说不出的留恋。
柳条箱、手提皮箱和布包袱放在屋子当中。我怔怔看着窗外。三郎手拿宝剑,摆出招式在院子里给他的小徒弟上最后一课。三天前就知道师傅要走,玉祥边做动作边抹眼泪。早课完毕,三郎将宝剑送给他做纪念。那孩子接过去,扑上前抱着他哭着喊“师傅”。
三郎拎起两个箱子走在前面,我提着包袱跟在身后。
拉开门,他转身说:“走吧!”
这是我们住了五百多天的家!跨出屋门的那一刻,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街车、行人、店铺还有杨树不停晃过。站在商市街和中央大街的交口回望来路,我在心里默念:
别了,商市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