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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浦江上的白雪公主一夜

告诉你一个秘密—黄浦江底下埋着一个藏宝箱,换算到今天可以值一个王思聪。

二十年前,我的初中同学肖皑,他的身高与鲁迅先生相同,在学校图书馆的屋檐下,放学后黄昏的星光里,街边音像店里飘散着张学友的《吻别》,他一本正经又神秘兮兮地跟我说——

“喂,蔡骏,你知道吗?一百多年前,有个英国船长,其实是个海盗。他的帆船环游过世界,最后停靠在上海。在他被逮捕并公开绞死之前,他把一个沉重的铁皮箱子,悄悄扔进了黄浦江。那个箱子里头,装满了海盗的不义之财,有墨西哥黄金、南非钻石、西班牙银器……”

肖皑说这是他爷爷临死前泄露的秘密。他爷爷年轻时是潜水员,日本鬼子曾命令他下水打捞藏宝箱。总共十几个潜水员在黄浦江里搜索。那天撞邪了,他们要么被水草困住,要么双脚抽筋,或是遇到凶恶的大鱼,最离奇的是被淹死鬼逮住了。他爷爷是唯一的幸存者,几乎潜到黑暗的江底,在一堆沉船的废铜烂铁间,似乎有个发光的箱子。箱盖打开道缝隙,露出一截长长的头发—女人乌黑光泽的发丝,海藻般野蛮生长着。要不是迅速上浮,双腿就要被缠住,侥幸捡回一条命。但他爷爷到死都没说清楚藏宝箱在哪个位置。

那个傍晚,我完全被他唬住了,相信真有这笔财宝存在,只要天天下黄浦江潜水,运气好就能捞起来—就像我们最爱的一部苏联电影《意大利人在俄罗斯的奇遇》里那样大发横财。随便想想,都馋得吐口水哒哒滴啊。如果我有了这笔财宝,就会买个 Walkman 听音乐,外加一个正版变形金刚。肖皑的要求更奢侈些,想买台刚上市的日本进口世嘉土星的游戏机。那时候,我们就只有这点出息了,买房啊,豪车啊,移民啊,把妹啥的,那都是《终结者 1 》里的未来时代呢。

初中毕业,我就把这个传说忘了,去他妈的黄浦江底的藏宝箱,反正轮也轮不到我。

但,肖皑一辈子都没忘记过这个秘密。

他告诉我,二十年来,几乎每个星期,他都会到黄浦江边转一圈。或者,他乘坐渡轮好几个来回,从十六铺到陆家嘴,从董家渡到南码头。他研究过黄浦江两岸码头的历史,去档案馆查找租界时期的英文资料,又去海事部门托人调查。所有进出港的船只都有记录,如果查到那个被绞死的英国船长停泊在哪个位置,就可以按图索骥去找了。

光有这些还不够,硬功夫是要下黄浦江把藏宝箱捞上来。肖皑去泰国学过专业潜水,每年要飞去两次,已达到 Special Courses 这个层次,再升一级就可以当教练带学生了。

今年七夕,他带潜水装置下水—但刚下到江水里头,末班渡轮就从对岸开过来,他差点被螺旋桨大卸八块。整套昂贵的潜水装备完蛋了,他落汤鸡似的爬上来,失魂落魄地走过外滩,看着无数成双成对的男女。有个卖玫瑰的小女孩缠着他,肖皑扯下她头发上的垃圾和菜叶,买了一枝十块钱的玫瑰。

他把玫瑰抛进了黄浦江。

深秋,肖皑约我在黄浦江边吃饭。夜色朦胧,对面是陆家嘴的无数栋高楼,金茂大厦和环球金融中心,在六百三十多米的上海中心面前,都成了侏儒。

我们二十年不曾见过,自然有了许多变化。但唯独不变的是,天哪,他还是那么矮!

中学时按身高排座位,肖皑永远坐在第一排,早上做广播体操也是第一个,体育课队列训练也在最前面。除了个别几个女生,他是班里最矮的那个,经常被误当作小学生。现在,根据我的目测,肖皑不超过一米六,当然他没有穿内增高鞋。

他在一家旅行社工作,开拓海外新的旅游线路,总有便利去泰国玩潜水。他说在书店里看到我的许多书,想起黄浦江底的财宝。

肖皑说:“我有种预感,就是今年,我会找到藏宝箱。”

他不在意我的目光,仍然畅谈那个秘密计划,怎样从黄浦江的淤泥中获得价值连城的财宝,如何把财宝兑换成现金,有地下黑市是专门干这个的。他估计可以到手十几个亿,至少买几套房子吧,市中心买套高层公寓,郊区再弄个独栋别墅,还要买辆迈巴赫的轿车,雇一个司机和两个保镖。他制定了周游世界的路线,不是驴友的穷游,而是一掷千金的豪华游,让迪拜的土豪也甘拜下风。最后,就是女人了,但他对 AV 女优或国内明星都没兴趣。

突然,我打断了他的黄粱美梦,除非把黄浦江抽干,否则是找不到这个藏宝箱的。

假如有一天,黄浦江干涸了。从浦西外滩到浦东陆家嘴,不再是波涛汹涌的水面,而是一摊宽阔的壕沟—底部铺满烂泥和垃圾,百多年来的沉船、殖民者们生锈的武器、某个法国小姐从巴黎带来的梳妆台、“二战”逃难犹太人的钢琴、日本鬼子的军刀、“大跃进”后废弃的钢铁、一九六六年抄家时扔下的金条、码头拆除时的建筑废墟、二十多年前某个孩子丢失的红白机……还有不计其数的骸骨、几百台 iPhone 、上千台诺基亚(洗干净还能用)、不计其数的高跟鞋。爬下外滩防汛堤,走上江底泥浆,充满沼气的臭味。曾经江水浩荡,在头顶浊浪翻滚,浪奔浪流而今不复,只剩鱼儿与尸体齐飞,重金属污染淤泥共天空雾霾一色。忽然脚底轰鸣震颤,那是越江隧道和地铁二号线。

肖皑两只眼睛怔怔的,他是被我的想象感动了吗?但,他的目光焦点并不在我,而是我的背后。于是,我转头往后看,却见到了她。

她。

好像什么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是个女孩子,看起来十六七岁,脑后扎着马尾,被风吹得有些调皮。她站在餐厅的窗外,斜倚着栏杆,看黄浦江对岸的灯火。

肖皑从座位上跳起来,几乎撞破那块玻璃。我指了指大门方向,他跌跌撞撞冲出餐厅。我在餐桌上甩下几张钞票,跟在他身后追出去。来到江边的防汛墙边,刚才的女孩已不见了。

他失望地看着四周,对着天空吼了一声,又低声说,她可不是鬼魂。

一个月后,我脑筋搭错,忽然想学滑冰,便去滑冰俱乐部报名。那是在一个大商场顶楼,有块小小的冰场,教练在带一批学员。他们穿着锋利的冰刀,从冰面上滑来滑去。要是骤然平视他们,看不到脚下的冰面,还以为是一群鬼魂飘来飘去。

我买了一个教程,在收银台付钱的时候,看到了她。

天气越发冷了,加上冰面的寒气,小姑娘雪白的脸颊,冻出了两块“红苹果”。

刷完卡,开好发票,我却赖着不走,反正也没有旁人,滑冰俱乐部快要下班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她瞥了我一眼,目光有几分敌意,但还是回答了:“玄春子。”

“啥?”

我没听明白,才想起收银条上有收银员的名字,真为自己的智商捉急(着急)。

“玄春子。”

就是这三个字。

“晕,怎么像是修仙小说里的人物?难道你还在起点中文网业余写网文?”

女孩回答:“我是朝鲜族思密达。”

怪不得,有个韩星不是叫玄彬吗?我明白了。

她的普通话很标准,不过带着一些东北味。我继续跟她聊了几句,她才十七岁,今年高中肄业,刚到上海三个月。

聊天到此为止,她不肯留电话号码或 QQ ,只能留微信,这是老板规定的。但我两手一摊,说我没用微信,她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而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面容、她的头发、她的一切……都跟白雪好像啊,当然,仅仅是我们记忆中的那个白雪。

小时候有部电视剧《十六岁的花季》,我们班几乎每个都看过,有人说拍到了女生洗澡,也是电视上第一次出现早恋。但我记忆更深的,是每次片头都会提到席慕蓉的诗,片尾会有一段旁白,加上各种名人格言。二○○七年,我第一次参加台北书展。在 101 大厦的书店里,偶遇了女诗人本人。我认识她,但她不认识我。我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她侃侃而谈。至今还记得她的诗。

电视上播完《十六岁的花季》,就被湖南台与台湾皇冠接连不断的琼瑶剧占领了,从《婉君》到《雪珂》再到《青青河边草》的六个梦,直到《梅花三弄》咆哮的马景涛同学—也就是那年,开学的九月,白雪来到了我们班。

她叫白雪。

《十六岁的花季》里的女一号也叫“白雪”,演员叫吉雪萍,声优却是袁鸣。不过,我们全体男生都觉得,那年秋天来到初二( 2 )班的白雪,要比电视上的“白雪”好看得多。

她的个头很高,至少有一米七,细细长长的,穿着条白裙子,乌黑的马尾晃在脑后,扫着男生们的心门。还有那皮肤啊,真像雪一样白,近乎透明的颜色,可见青色的皮下血管,盯着看还有些恐怖的感觉。

白雪很快有了一个外号:白雪公主。

那时的中学里有许多回沪知青子女,她也是其中一分子。有的人从小就在上海,她却刚从黑龙江转学过来。她妈是东北人,在阴雨绵绵的上海话世界里,她的东北话就像晴朗的太阳。她父母还在北大荒的农场,送她独自一人回上海读书,寄居在姑姑和姑父家里,准备在上海报户口和考大学,这样总比在黑龙江强多了。

可惜,白雪的学习成绩很差,功课完全跟不上。大概是转学的缘故,也可能本就不是读书的料。每次考试她都是最后一名,数学简直白痴,最离谱的是有次交了白卷,气得老师命令她在走廊站了半个钟头。所有老师都不喜欢她,说她必须留级多读一年,否则会把学校的平均升学率拉低—而这一可能性,也成了悬在所有男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虽然,男生们都爱向女神献殷勤,更别说是白雪公主了,但白雪有些难以接近,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冷艳高贵,似乎谁都看不上眼。在这座城市,她没什么朋友。如果说勉强算有的话,那就是我和肖皑两个人。

我告诉她,在《格林童话》最初的版本里,白雪公主没有后妈,迫害她的人是亲生母亲。白雪说不相信,她妈妈待她很好,只是她不想再待在那个地方了。但是姑姑嘛……她不说了。我问她有什么爱好,比如读书啊,看录像带啊,读漫画啊,甚至打游戏之类的,她的回答很酷:滑冰。

那年上海已有了旱冰馆,也算是时髦的运动。但是,溜真冰的还绝无仅有。

白雪说在东北的松花江上,每到十一月,就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整个学校里的孩子,个个脚踩最简单的冰刀,跑到江面上去滑冰。她的滑冰技术是最好的,能够连续在冰上转好多圈。曾经有个体育老师,看中了她这双长腿,推荐去哈尔滨的体校练过几个月,后来受伤才放弃了。

在我们身边,白雪只待了不到半年,在初二的上半学期。从秋天到冬天,她迫切地期待最冷的时节。她说等到十二月底,黄浦江就会结冰,那时候就能上去滑冰了。我和肖皑都在笑她,说打我们生出来开始,无论苏州河还是黄浦江都没结过冰。但她顽固地不相信,觉得我俩是在诓她。因为,这是白雪爸爸告诉她的。在来上海的行李里头,她特意藏了一双冰刀鞋,等结冰以后就可以在黄浦江上滑冰了。她把冰刀鞋带来过学校,穿在脚上给我们看过,刀口寒光闪闪,真是杀人利器啊。正好被老师发现,将她的冰刀鞋没收,说这个家伙太危险了,万一切掉学生的几根手指头,学校可负不起责任。我想除了安全原因,也是老师对于白雪这种差生的惩罚。

冰刀鞋被没收那天,从没掉过眼泪的白雪,一路哭着回家,雨打梨花般惹人怜爱。我和肖皑,谁都不敢去安慰她。因为她个子高,力气大,脾气暴躁,有时会揍男生。这双冰刀鞋陪伴了她五年,是她爸爸送的生日礼物。

一个月后,短暂的寒假开始。

她原本要回东北过年,却在回家前几天消失了。

人们最后一次看到白雪,是上海最冷的一天。在黄浦江边,金陵东路轮渡码头附近,有几个轮渡公司的职工,还记得这个高高的姑娘。

我们的白雪公主,再没出现过。公安局记录了她的失踪时间,三年后,户口被注销,算作法律死亡。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还有一个秘密—肖皑暗恋着白雪,他只告诉过我,因为身高的差距,不敢让别人知道。

虽然,身高不到一米六,肖皑却很有自信。男生发育本来就比女生晚嘛。女生长个头的时候,男生还都是小不点呢。他总觉得,再过几年,自己就会比白雪高半个头了。谁都无法预测未来,如果他知道自己长到现在,贴着墙量身高还是一米五九的话,大概就不会那么想了吧。

我们从小就知道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故事。但对肖皑而言,如果,有一个小矮人和七个白雪公主该多好啊!如果,是我们的白雪同学,一个也就够了。

他的白雪公主,此刻在何方呢?

那晚在黄浦江边的餐厅,肖皑看到窗外凭栏独立的女孩子,也是这副白雪般的容颜,甚至差不多的个头。

而此刻,在我眼前的滑冰俱乐部收银员,她叫玄春子,不叫白雪,还是个朝鲜族思密达,让我如何转告呢?

于是,我决定,不告诉肖皑。

彻底忘记白雪吧,这样对他最好了,我确信。

二○一五年,冬至夜,又是北半球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寒潮自西伯利亚来袭,席卷过整个北中国,跨越长江,拥抱上海。温度往下跌落到零下十多度,据说是解放后从未有过的。

凌晨两点,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大雪齐刷刷地飘落着。开着空调,我也瑟瑟发抖,每寸空气都是冰冷的。入睡之前,我最后看了眼微博,却跳出一条消息扎了眼睛:黄浦江结冰了!

真的吗?

网上发了许多张图片,不少人正在黄浦江边围观呢。这时,我收到一条短信,居然是肖皑发来的,他说他已经赶到黄浦江边,江面千真万确地封冻了。

冬至这天我去上过坟,老人们说今晚不应该出门,是鬼魂出没的节日。

半小时后,我和肖皑在外滩观光平台碰头了。

没错,漫天凛冽的风雪中,黄浦江已凝结成一条水晶般的玉带。我们瞪大双眼,不是做梦,也不是精神错乱。结冰的江面像半透明的镜子,完全凝固在今晚的某个瞬间,再也没有波涛汹涌,没有泥土味的水汽,没有潮汐的起伏。江面上残留各种吨位的船只,有从太平洋另一端来的艨艟巨轮,有从苏州河来的小小驳船,全像被点穴或定格,被冰层封锁在江心或岸边。对岸陆家嘴钢铁森林的灯火,在冰面上发出五颜六色的反光。

跟我们同样闻讯赶来的,是刚从夜场里出来闲得蛋疼的年轻人,像大叔的都是摄影发烧友,举着各种长枪短炮狂拍一通。

趴在栏杆上的肖皑说:“那么多年来,我拼了命找寻的,并不是黄浦江底下的藏宝箱,而是我们的白雪公主。”

失踪的白雪?

“嗯,二十年了啊!我读大学的时候,专门去过黑龙江,找到白雪家里。她的父母也多年没见过女儿了。但我相信,无论她在天涯海角哪个角落,一定会再出现的—而且,就是在这里!她失踪的当天,在黄浦江边看到她的,肯定不止轮渡公司那几个人。我想,只要每天在黄浦江边上寻访,就可以找到其他目击者,不管她是死是活还是怎样,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黄浦江,漫天风雪的凌晨,看着他有些发红的眼眶,我唯有沉默。

我莫名地想起松花江。几年前,我去哈尔滨签售《谋杀似水年华》。恰是十一月,松花江已经封冻。我住在兆麟公园边上,子夜时分,独自去江边溜达。我大胆地走到冰面上,脚底下还算结实,滑溜溜的很有趣。我从没滑过冰,小时候一度流行的旱冰鞋都没穿过。冬夜,我在松花江上走了半小时,还脚底打滑摔了一跤。我丝毫没感觉冷,反而心里头热腾腾的。第二天,我去了几十公里外的呼兰,渡过传说中的呼兰河,拜访萧红故居。在萧红童年住过的屋子前,有尊她的雕像,汉白玉的,雪一样白。那个民国女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肚子里不知怀着谁的种,就像黑白照片里的那张脸,我站在她的面前,却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她正在幽幽地看着我,雕像里那双眼神。对视的刹那,她活了似的,让我有些恐惧。

那里头有她的灵魂。我相信。

回到冰封的黄浦江边,肖皑呵着白气说他最后一次见到白雪,是在她失踪前一天。

那天是她的生日。

白雪在东北读书晚,比我和肖皑早出生一年。她看上去也更成熟,胸啊屁股啊都发育得很好,不知道的人以为她快要高中毕业了呢。当她和肖皑一起走在街上,即便不是白雪公主和一个小矮人,至少也是大姐姐带小弟弟的节奏。

那一夜,肖皑请她看了场电影,陈凯歌的《霸王别姬》。他是冲着张国荣去的,最后看得眼泪汪汪,而白雪看到一半就睡着打呼了。

电影散场,她收到了神秘包装的生日礼物,是一双崭新的冰刀鞋。

白雪兴奋地跳起来,真的很漂亮啊,女款的,粉红色,不锈钢刀刃,像古龙的第八种武器。

上海买不到这种东西,肖皑有个远房亲戚在东北,就这么托人邮寄包裹来的。这双冰刀鞋,用掉了他一个月的零花钱,还差几十块钱是问我借的。

白雪把冰刀鞋放在脚上比画几下,果然英姿飒爽。最近她牢牢盯着气象预报,冷空气南下,接连几场小雪,气温在零下三度左右。她在等待黄浦江结冰,坚信会有那么一天。

二十年来,肖皑始终没有忘记那一夜。

那是白雪公主的生日,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蔡骏,现在你看到了吧?白雪说得没错啊,黄浦江真的会结冰耶!当初,是我们这些人孤陋寡闻。你不会相信的,白雪失踪以后,我查过许多史籍资料,黄浦江确实有过冰封的记录!

“最严重的一次在明朝正德元年,黄浦江足足冰封了一个月。那冰层厚得不但可以走人,还能跑马推车,人们正好省却舟楫横渡之苦,直接从冰上往来穿行。有户人家办喜事迎娶新娘,踏冰而行走到一半,冰层突然断裂崩塌,一百多号人敲锣打鼓乐极生悲而全灭—而今新娘的骸骨依然埋葬在江心吧。其次是清朝咸丰十一年,那年冬天太平军猛攻上海,突然遭遇剧烈的风雪,黄浦江冰封直至次年正月十四日才融化。寒冬拯救了盘踞上海的洋鬼子,无数太平军战士变成冰雕冻死在郊外,否则上海早就被忠王李秀成攻克了。最近的一次是光绪十八年,十二月初二,上海的最低气温零下十二摄氏度,徐家汇积雪深达三十厘米,黄浦江苏州河全部结冰,‘累日不开,经旬不解’,这件事距今已有一百二十多年了……”

肖皑给我看他抄录在手机里的资料。

他把半个身子探出栏杆,最大限度接近黄浦江冰面,大声说:“所以啊,我和白雪一样固执,一辈子都在等待今晚的降临。”

“白雪!”

肖皑突然尖叫,不是内心呼唤,也不是低温下的幻觉—而是在黄浦江对面,浦东陆家嘴那边,距离江岸不过十来米,雪白如镜的冰面上,有个姑娘正在滑冰。

真—的—是—白—雪—啊——

就像二十年前,上海市普陀区五一中学,初二( 2 )班的白雪公主。依然高挑与苗条,两条细长有力的腿,裹着白色的滑雪衫,脚上穿着冰刀鞋。

冰刀鞋。

黄浦江上的白雪公主。

她在冰封的江面上随心所欲,西岸外滩的古老建筑,东岸陆家嘴的摩天大厦,变成钢铁与水泥的白色山谷。风雪吹乱她的头发,江两岸无数的观众,正在欣赏她的冰刀鞋。

我的初中同学肖皑,为最漫长的这一夜,已足足等待了二十年。

他不想只做观众。

白雪公主近在眼前,小矮人 Come On Baby!

肖皑挣脱我的阻拦,整个人翻越栏杆,纵身一跃,跳下黄浦江。

我惶恐地把头探下江面,他并未摔死或淹死,而是双脚打滑地站在冰面上,向我挥舞胜利的手势,灯光照亮小小的个头。

“快回来啊!”四周响起警察的高音喇叭,呵斥在黄浦江冰面上的人立刻回来。

但他不在乎,从外滩向陆家嘴跑去,踩着几小时前还是滔滔江水,而今却是晶莹剔透的冰面。白雪就在对面,脚踩锋利的冰刀鞋,冰面上划出两道清晰的印子,穿花绕步出一组神秘图形。

白雪公主和她的一个小矮人。

空旷的黄浦江上,除了被困住的船只,就只剩下他俩了。

这一夜,冰面上的世界很大很大,又仿佛小得微不足道,如果她是白雪的话。

肖皑接连摔了好几个跟头,额头在坚硬的冰面上磕出了血。除了鲜红的血,还有眼泪在飞。

凌晨四点,身后的海关大厦钟楼敲响。亚洲第一大钟,响起《东方红》旋律,几十年来从未晚点,小半个上海都能听到。而我亲爱的同学,已经冲到黄浦江江心,正对着苏州河口最宽阔的那方冰面。

还差几十米,就要触摸到记忆中的白雪了。

黄浦江上的玄春子,嘴里欢快地哼着——

这就是我要的冰刀鞋,一步两步,一步两步,一步一步似爪牙,似魔鬼的步伐,摩擦摩擦,摩擦摩擦,在这光滑的地上,摩擦摩擦,摩擦摩擦……

女孩才意识到背后有人,冰刀九十度垂直,站定在冰面上回头。

她看到了他,依稀,似曾,相识……

突然,他脚下的冰面撕开一道细细的裂缝。

玄春子惊恐地尖叫,在东北长大的她,清楚这意味着出大事了!

肖皑也感到危险,但不知怎么办。转眼间,裂缝变成无数道细纹,化作一张密密的“蛛网”。

一片大大的雪花,坠落到眼底。他并不管脚下变化,继续向白雪走去。玄春子继续尖叫,撒开一双冰刀,往陆家嘴岸上逃命般滑去。似魔鬼的步伐,摩擦摩擦,摩擦摩擦……

男人的两条腿,自然追不上女孩的两只冰刀。

黄浦江两岸,成千上万围观的人,一齐发出尖叫、咆哮,或祈祷。

四分之一秒后,肖皑脚下的冰面碎了。

等到我重新睁开眼睛,冰封的黄浦江上只剩个大窟窿,翻腾着水汽。

再见,我的同学肖皑。

黄浦江底,平日混浊的泥水,在冰冷中清澈了许多,他竟能看清水下的一切—在一团古老的淤泥间,闪过某种微亮的光,那是女孩飘扬的发丝,乌黑丝绸般鲜艳夺目,栩栩如生,好看得很……

你好,白雪公主。

你好,小矮人。

白雪在水底微笑着,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滑雪衫,脑后扎着俏皮的马尾,一条深蓝色的运动裤。她的胸口,挂着昨天刚收到的生日礼物,漂亮的粉红色女款冰刀鞋。“谢谢你啊,可爱的肖同学。”初二那年冬天,真的很冷很冷。虽然,她是在黑龙江出生的,但那儿即便零下几十度,仍然大多天气晴朗,夜晚缩在火炕上很暖和。无法忍受上海的冬天,那种每个毛孔都是冰冷阴湿的感觉,像剪刀慢慢绞碎你的血管和神经。她寄居在姑姑和姑父家里,住在最小的阁楼顶上,只有个屋顶上的老虎窗为伴。那张自己搭出来的小木床啊,都不够她伸直双腿的。冬天里没有任何取暖设施,家里总共只有一个热水袋,却是要留给表妹用的。她总是半夜里冻醒,满脸鼻涕还有眼泪,仿佛快要熬不过去。短暂的寒假开始了,她却不想回东北去过年,虽然很怀念在松花江上滑冰的日子。她曾经发誓再也不回去了。她总是看着气象预报,不时跑到黄浦江边。上海的冬天越来越冷,根据在东北长大的经验,按照这样的体感温度,早就应该结冰了。而黄浦江与松花江差不多宽,她相信再等不了几天。

于是,生日过后的第二天,也是那年上海最冷的一天,她来到黄浦江边,静静等待江面结冰的刹那。

只不过,她和他等待了足足二十年。

冬至第二天,狂暴的风雪停了。

上海的早晨,太阳照常升起。

昨晚黄浦江的结冰封冻,距离上回过去了一百二十多年,但只持续了七个钟头,冰面就差不多全部融化,如此短暂。

冰面开裂的过程,整个上海已万人空巷,几千万人挤满黄浦江两岸,个个高举自拍神器,顺便刷刷朋友圈。固体流冰只漂浮了半个上午,便被奔流的江水吞噬,正午之后就再无影踪。

如昙花一现。

黄浦江上无数海鸥飞来,成群结队,你追我逐,像是举行什么仪式。不少停在冰冷的水面上,大概一夜冰冻过后,江底的鱼儿都活跃了吧。

公安局的船只忙着打捞,几个蛙人正在下水—肖皑坠落冰窟的位置,恰是黄浦江江心最深处。古时候,泥沙冲刷出了陆家嘴,形成锐角三角形的大转弯,而锐角正对准苏州河口。几百年来,河水与江水互相撞击,在中心掏出无底洞似的漩涡,竟有二十九米之深。

不止是在外滩,整个黄浦江的上下游,许多警察和城管出动,到处打捞搜索尸体—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肖皑可能随波逐流被冲到了吴淞口,进入长江的泥沙深处,也可能被潮汐带到上游的松江、泖港,乃至淀山湖……

作为落水者的朋友,也是出事时的第一目击证人,我来到水上公安分局。

码头边浮动的小房子里,我见到了玄春子。

她还认得我。

在警方的反复询问下,她的脸色都发白了。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跑到黄浦江上滑冰?

玄春子说她刚过来几个月,在上海没什么朋友,早就憋坏了。她从小就会滑冰,又在滑冰俱乐部工作,昨晚听说黄浦江结冰了,她就带了冰刀鞋出门。她住在浦东一边,到了陆家嘴的江滨绿地。那里有亲水平台,她天生胆大,试着检验一下,根据这个温度,感觉冰面很结实,就跳下去滑冰了。

听起来,无懈可击。

第二个问题,掉进冰窟窿里的人跟她是什么关系?

玄春子两手一摊,表示完全不认识,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那张脸。她也搞不清楚,对方为何突然冲过来,并叫她一个陌生的名字。

什么名字?

白?雪?好像是吧。

警察叔叔问白雪是谁?

我不知道。玄春子当然也没看过《十六岁的花季》。

她说,凌晨四点,当那个人冲到黄浦江的中心,几乎要抓到她的瞬间,只觉得这家伙好奇怪啊—一个小个子,却是个怪蜀黍,看起来很激动,一边乱叫还一边飙眼泪。

警察叔叔,那个小个子,是不是个变态狂啊?玄春子最后问了一句,思密达。

她不是白雪。我想。

天黑时分,肖皑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他躺在公安局的验尸房里,已被冰凉的江水泡肿了,灌满水的肚子鼓鼓囊囊。

蛙人是在黄浦江的正中心,陆家嘴与苏州河口的交汇点,昨晚肖皑坠落冰窟的位置,也是江底最深的漩涡里,捞出了他的尸体。

随着肖皑一起出水的,还有一个锈迹斑驳的铁皮箱子。箱盖开着一道缝隙,尸体的左腿脚踝,正好嵌在半开的箱子里,所以他始终没有浮出水面……

尸体的怀里还抱着某样奇怪的东西。

像是鞋子,又像是刀子,上面依稀可辨是粉红色的。

在冰水里溺亡的肖皑,死去的双手钢铁般坚硬,死死抱紧了这个物体。法医和警察费了好大的力气,差点让尸体的胳膊骨折,才把它取了出来。

忽然,我明白了这是什么。

冰刀鞋!

用清水冲刷了一遍,剔去各种污垢与垃圾,或许还有肖皑的人体组织,一双冰刀鞋出现在了停尸房里。

粉红色的女款,两只鞋子用鞋带连接着,可以挂在人的脖子上。从鞋帮的形状来看,似乎从来都没有被人穿过,不锈钢的冰刀,匕首般锋利,刀光夺目……

鞋子侧面有两个字:黑龙。

我的表哥叶萧警官也赶过来了,他让玄春子过来辨认这双冰刀鞋。小姑娘点点头说,黑龙牌啊!国产的名牌呢,齐齐哈尔冰刀厂生产的,如果不是山寨的话,起码值好几百呢!

而她并不知道这双冰刀鞋二十年前就躺在黄浦江底了。

冰刀鞋被警方收起来时,我真想大声说—当年为了买这双鞋子,我还贡献过四十块零花钱呢!

然后,就是夹住肖皑左脚的铁皮箱子。

箱子看起来又大又沉,表面爬满各种贝壳和水生植物,依稀可辨几个高浮雕的洋文,还有阿拉伯数字“ 1848 ”,似是十九世纪的英国货。

就是它?肖皑跟我念念叨叨了二十年,传说中黄浦江底的藏宝箱?

文物局工作人员到场后,才敢打开这个铁皮箱,却没发现任何金银财宝,连枚硬币都没看见,只有一个小小的骨架。

人的骨架。

但看起来太小了,可能是个小孩子。

不过,法医又仔细看了看骨架,感觉不同于常人,从牙齿和骨缝来看,起码有二十岁了。

一周以后,叶萧警官告诉了我结论:黄浦江底打捞上来的铁皮箱子里,装着一个成年男性侏儒的骨架,并且属于高加索人种,也就是白种人。

虽然没有什么金银财宝,历史学家还是仔细研究了这个铁箱。根据铁壳上的英文雕刻,以及箱子里残留的衣物,结合海关档案,终于找到了线索。

铁皮箱属于一个英国船长,常年航行在世界各个港口,表面上是从事贸易,其实是在贩卖人口—也就是奴隶贩子。船上有两个奴隶从未被卖掉过,因为是船长最心爱的私人宠物:一个是白雪公主,另一个是小矮人。他俩都是切尔克斯人—最昂贵的白人奴隶。一八九二年,清朝光绪十八年,这艘船来到上海,准备贩卖契约华工去南美洲。那年冬天严寒,黄浦江结了厚厚的冰层,所有船只都被困住开不动了。有天深夜,白雪公主和小矮人,想要趁着结冰的机会逃跑,跳船私奔。很不幸,他们在冰面上被船长逮住了。一周后黄浦江解冻,小矮人被关在铁皮箱子里,抛进陆家嘴转角外的江心。同一天,船长被租界工部局逮捕,不久以贩卖人口的罪名,当众吊死在跑马场。白雪公主却不知所终,或许终老于中国的某个角落。

肖皑断七那天,我又去了外滩,趴在栏杆边吹风。有艘渡轮经过,宽阔的肚子里藏着不少人。十岁以前,我住在外滩背后,能看到海关的钟楼。那时有亲戚住浦东,我常坐渡轮过黄浦江。对于小孩子来说,坐渡轮过江可是很愉快的经历呢。现在,我很想再坐一次渡轮,让薄薄的水雾将我包裹,带着泥土味的江风拂过脸颊,耳边是此起彼伏海轮的汽笛声—这是做梦的时候,周围一切人和物不复存在,只剩我独自一人,站在黄浦江水中央,身后是座巨大的城市……

这一天,玄春子回到了东北老家。

从哈尔滨过松花江,坐车不到一个钟头,就到了大雪冰封的呼兰河。

河边有个居民小区,洗剪吹店里放着“ Let it go! Let it go! ”的音乐。

十七岁的玄春子,拖着大包行李回到家里。妈妈已经包好饺子,等着她回家过年呢。她爸爸腿脚不太好,窝在沙发里看没有字幕的韩剧。

妈妈是汉族人,看来还年轻,简直就是少妇,只是身体有些发胖。女儿完全继承了她的这张脸,她要是抹掉眼角鱼尾纹,再减肥个二十斤,母女俩走在大街上,简直是孪生姐妹的感觉。

她把饺子端到女儿面前说,过完年别再去了啊,上海有什么好啊?

“妈,你去过上海吗?”

“去过啊,在二十年前。”

玄春子的妈妈说完这句,便退回卧室。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手托着下巴,做出个少女的姿态。

她想起了上海。

二十年前,在上海市普陀区五一中学,她度过了初二上半学期。

那年冬天,上海冷得异常,冷到让她以为黄浦江一定会结冰。

生日过后的第二天,她带着刚收到的生日礼物,前往黄浦江边,期待看见冰封的时刻。

她还在等一个人—身高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的发育不良的男生。

昨晚,她说她要离家出走,去遥远的南方闯荡,那里有更多的机会,也许还能去香港发展。她觉得凭借自己的身材和长相,最差也能混个超级名模。

“谢谢你的生日礼物,但你愿意跟我一起远走高飞吗?”她这样问肖皑。

当时,男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俩约定在黄浦江边,金陵东路轮渡码头会面。

但是,她从早上苦等到黄昏,肖皑都没有出现。

她已下定了决心,但他不够这个胆量,终究还是个还没发育好的小屁孩。

天,已经很冷,黄浦江依然没有结冰。

她的脖子和高挺的胸前,挂着肖皑送给她的黑龙牌冰刀鞋,痴痴凝望翻滚的江水。

然后,她向轮渡公司的人们打听,黄浦江有没有结过冰?但那些阿姨叔叔都摇头说:“小姑娘,你开什么玩笑啊,黄浦江会结冰?我们在这儿工作了三十年,每天要来回渡过几十次,别说是这辈子,前生和来世都不可能呢!”

冬天的黄浦江会结冰—完全是爸爸骗她的鬼话!因为,她最爱滑冰了,要是听说去上海就不能再滑冰,她一定会伤心的。真傻啊,每个爸爸都这样骗过天真的小女儿的嘛。

这时渡轮靠岸,她掏出两毛钱买票,想去对岸浦东看看。几条通道连接着码头,网格状的铁条缝隙间,江水拍打着堤岸。走在铁网格上,发出轰轰回声,交织着浪涛难以分辨。船舱拥挤喧闹,一点也不浪漫啊。都是从浦西下班回浦东的人们,大多推着自行车,没有座位的空间。渡轮呜咽几声,解开缆绳,船舷率先与码头分离,浑浪汹涌。黄昏的外滩亮起了灯,有名的情人墙背后,又会挤满偷偷亲嘴的恋人。一排排巨大的黑灰色古老建筑,随着波涛颠簸一上一下后退。水雾中朦朦胧胧,人在船上如云中漫步。她挤到渡轮最前头,那边风景独好;也有人讨厌船头,江风呼啸睁不开眼。看对岸的陆家嘴,自然没有今天风光,只有暗暗的堤坝、码头和大吊车。东方明珠已造好了,其他几栋楼还在施工。一艘万吨远洋巨轮驶来,在微不足道的渡轮身边,从容擦肩而过。不知哪个国家来的,硕大船体里藏着隐秘气息。无数汽笛响起,像合奏一场音乐会,勃拉姆斯或巴赫。船头浪大,溅到脸上,充满土腥味,冰冷冰冷的刺激。外滩的海关大钟响起,傍晚六点整。天色已完全昏黑,两岸闪烁无尽灯火,好像昨晚的梦啊。

渡轮开到黄埔江心,在她眼里如此宽阔。不巧的是,有个大叔的自行车撞了她一下,让她的身体失去平衡。幸好双手抓牢栏杆,但挂在脖子上的冰刀鞋,却整个掉进了滔滔江水。

糟糕,昨天刚收到的生日礼物啊!齐齐哈尔冰刀厂的黑龙牌啊!限量版的粉红色女款啊!

金属的冰刀很重,在黄浦江江心立马沉底。她手脚并用爬出栏杆,准备跳下水去捞这双冰刀鞋—有双手从背后抱住她,将她硬生生又拽了回来。

是肖皑吗?

不,这双手挺大的,手指关节细长有力,很迷人的男人的手。

她回过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男人的长发在寒风中凌乱,很像郑伊健的发型。他的眼睛细长,却很好看。消瘦苍白的脸庞,嘴角却有两撇小胡子,穿着时髦的棕色皮夹克,腰带上别着个 BP 机。他比她高了大半个头,至少有一米八三。

“喂,你想要自杀吗?”男人的声音又年轻又有磁性。

她茫然摇头,但又立刻点头。

“好吧,算我救了你的命,小妹妹。”

“我不小了。”她回头看着黄浦江,还在心疼她的生日礼物,低声说,“谢谢你。”

渡轮抵达对岸的浦东,稳稳地以船舷靠上码头,轻微的撞击感。铁栏打开,人流涌出,黄浦江堤坝上一道小小的决口……

年轻男人带她去吃涮羊肉火锅。她喝了半瓶白酒,感觉很暖和,很快忘了那双沉到黄浦江底的冰刀鞋。

那天晚上,她是在男人的家里度过的。似魔鬼的步伐,摩擦摩擦,摩擦摩擦。

果然,她没有再回黑龙江,也没回学校读书,更不可能再去姑姑家的小阁楼。

她跟着这个外号叫“长脚”的长发男子,一起去了向往已久的南方。

南方很温暖,看不到雪,冬天里也有炽热的阳光。真好啊,好到让她不再怀念松花江上滑冰的日子了。

他们在广州、深圳、海口漂泊了三年。直到有天早上,当她在出租屋的床上,赤身裸体地独自醒来,发现那个男人彻底消失了。

这是她在医院查出怀孕的第二天。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人工流产。她继续在许多个城市漂来漂去,越漂越往北方,不知不觉就过了长江,又过了黄河,结果出了山海关。回到东北,她依然不敢回家,因为肚子已经七个月大了。

最后,她落在了哈尔滨边上的呼兰县,孤身在医院生下个女儿。

这里有几百户朝鲜族,有个光棍姓玄,在医院做护工,是个瘸子,四十岁还讨不到老婆,就收留了她们母女。

于是,她的女儿也成了朝鲜族,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玄春子。

从此以后,她在呼兰县改名易姓,安心陪伴瘸子度日,并把女儿养到了十七岁。

但没人知道白雪是谁。

窗外,噼噼啪啪响起炮仗声,明天就是除夕夜了,呼兰河上铺着坚硬的冰。

“春子啊,咱娘俩去河上滑冰吧。”

女儿欢天喜地,带着冰刀鞋出门,在呼兰河上滑出老远。

妈妈也用力摆动双腿与胳膊,冰刀划出两道漫长的轨迹,弯道超过年轻体健的女儿,看来蛮像是专业运动员。零下二十度的风雪里,她剧烈地喘气,径直朝向东南,呼兰河的下游,松花江方向滑去。似魔鬼的步伐,摩擦摩擦,摩擦摩擦。

十七岁的女儿跟在后面滑,吃力地大声喊:“妈妈啊,你吃错药啦?干吗滑得这样拼命?”

“我看到前面有白雪公主,正追着她滑呢!”

“哇,你没骗我吗?”

“没有啊。”

“那么世界上有小矮人吗?”

“也是有的。”

“嗯,妈妈,我在黄浦江的冰面上看到过小矮人。”

“黄浦江会结冰?”她停下步伐,额头滑下汗珠。

女儿猛点头,说:“是啊,上个月,我还在黄浦江上滑冰呢,可刺激啦。”

“我可不信呢!”她像个少女般笑了,“别说是这辈子,前生和来世都不可能呢!”

大雪弥漫之际,她踩着冰刀站在呼兰河的冰面上,仿佛回到黄浦江里的渡轮上。

她想起,白雪离开上海的那一天,刚过完十六岁生日。 16vs6jVG5aevDkXVpDzmED0F+86ViVbdBYxCZrirWiwTaTW1c//EAnpHM4Xy+i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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