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朝阳用它那灿烂的光芒染红了天空,抚慰着那吐着白沫的浪潮。
里瑟夫酒家已备下丰富的酒筵(酒家的那座凉棚是读者们已熟悉了的)。摆席的那个大厅很是宽敞,并排的开着几扇大窗,每个窗口上用金字写着法国各大城市的名字。在这排窗口底下,是一条跟屋子一样长的木板走廊。筵席虽预定在十二点钟开始,但在预定时间的前一小时,走廊上已挤满了性急的贺客,他们有些是埃及王号上和新郎友好的船员,有些是新郎其他的私交,全都穿着他们最漂亮的衣服来给这个愉快的日子增光。大家都纷纷传说,埃及王号的船主要来参加婚筵,可是大家又似乎都不敢相信邓蒂斯能有这样大的面子。
与卡德罗斯同来的邓格拉司终于证实了这个消息,说他刚才和摩莱尔先生相遇,摩莱尔先生亲口说要来参加他大副的婚礼。
果然不错,片刻以后,摩莱尔先生已在房内出现。水手们一致向他欢呼。船主的光临在他们看来是一个确证,证明这次婚礼的主人公不久就要做埃及王号的船长,而邓蒂斯又是船上所一致爱戴的人物,所以当水手们发现他们上司的意见和选择正好符合了他们的希望,也就禁不住欢喜起来。
这一阵嘈杂而亲热的欢迎过去以后,邓格拉司和卡德罗斯就被派去到新郎家中报告重要人物业已到临的消息,希望他赶快来迎接他的贵宾。
二人受命赶速前去,但他们还没有走出百步,就有一群人向他们迎面走来,前面是那对未婚夫妇和一群伴随新娘的青年姑娘,新娘的旁边是邓蒂斯的父亲。他们的后面跟着弗南,他的嘴唇上仍旧挂着他那常带的阴险的微笑。
美茜蒂丝和爱德蒙都不曾觉察到他脸上那种异样的表情。他们是太快乐了,所以他们的眼睛除了互相对看以外,就只见到他们头上那明朗而美丽的天空。
交卸了他们的使命以及向爱德蒙说了一声亲热的道贺话以后,邓格拉司就走到弗南的身边,卡德罗斯则和老邓蒂斯留在一起。老邓蒂斯现在已成了大众注意的中心。他穿着一套剪裁合体、熨得笔挺、钉着铁纽扣的黑衣服。他那瘦而依旧相当有力的腿上穿着一双脚踝处绣满了花的长统袜子,一望而知是英国货;他的三角帽上垂下一长条蓝白色丝带结成的穗子;拄着一根雕刻得很奇特的手杖。卡德罗斯卑谄地跟在他身旁,由于希望分享婚事人家的美餐,他只得仍与邓蒂斯父子重归和好,昨天晚上的事情,他脑子里还留有一个模糊的不完整的记忆,——正像人从梦中醒来时脑子里留下的模糊印象一样。
邓格拉司向那个失恋的情人走近的时候,含有深意地对他看了一眼。弗南脸色苍白,带着茫然的神情慢慢地跟在那一对幸福的人儿后面,而前面那一对满心喜欢的人却似乎已完全忘记了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他的脸上偶尔会突然涨得通红,神经质地抽搐一下,用一种焦急不安的凝视向马赛那方面一瞥,好像在期待某种惊人的大事似的。
邓蒂斯的衣着虽很合式,却也很简单,他穿着一套半似军服,半似便服的商船船员制服。他那漂亮的脸上闪耀着喜悦和幸福的光芒,显得更加好看。
美茜蒂丝可爱得像塞浦路斯或凯奥斯的希腊美女一样,她睁大着一对明亮发光,像乌玉似的眼睛,张开她那珊瑚似的嘴唇,用阿尔妇女和安达卢西亚 妇女那种自由自在的步伐走着。假如她是一个城市里的姑娘,她一定会把她的喜悦掩饰起来,或至少垂下她那浓密的睫毛,以掩饰她那一对水汪汪的热情的眼睛,但美茜蒂丝只是微笑着左右顾盼,好像在说:“假如你们是我的朋友,那末和我一起高兴吧,因为我确实是非常快乐呢。”
当结婚的行列进入里瑟夫酒家的视线以内时,摩莱尔先生就迎上前来,后面跟随着早已聚集在那儿的士兵和水手,他们已从摩莱尔先生那儿知道他已允许过的诺言,知道邓蒂斯就要做已故黎克勒船长的后继人。爱德蒙一走近雇主的面前,就把他未婚妻的手臂递给摩莱尔先生,后者就带着她踏上木头楼梯,向摆好酒席的大厅走去,宾客们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楼梯在拥挤的人群脚下吱吱地呻吟着。
“爹,”美茜蒂丝走到桌子前面停下来说,“请您坐在我的右首,左首这个位置我要让一位始终像亲兄弟那样照顾我的人坐。”她这句温柔而亲密的话像一把匕首似的戳入弗南的心。他的嘴唇苍白了,甚至在他的棕黑的皮肤之下,也可以看到血液突然退去,像是受了某种意外的压缩,把血液驱回到心脏去了一样。
这时,在桌子对面的邓蒂斯,也同样的在安排他最尊贵的来宾摩莱尔先生坐在他的右首,邓格拉司坐在他的左首,其余的人各自找了他们认为最适当的位置坐下。
现在就开始来大嚼那放满在桌子上的好东西了。新鲜香美的阿尔腊肠,鲜红耀目的带壳龙虾,色彩鲜明的大虾,外面有刺而里面细腻滑口的海胆,还有那为南方吃客所极口赞美、认为比牡蛎更香美可口的蛤蜊,——这一切,再加上无数从沙滩上投网捕来,被那些可感谢的渔夫称为“海果”的珍馔美肴,都杂陈在这次婚筵席上。
“真安静啊!”新郎的老父说,他正拿起一杯色泽像黄玉那样晶莹光彩的酒举到唇边,这杯酒是美茜蒂丝亲手递到他面前的。“且看,谁会想到这儿有三十个又说又笑的人呢?”
“唉!”卡德罗斯叹息道,“一个丈夫是并不永远开心的。”
“事实是,”邓蒂斯答道,“我是太幸福了,所以反而乐不起来。假如你的看法是这个意思,我可敬的朋友,那你是说对了。有的时候,欢喜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效果。它似乎会压住我们,几乎像悲哀一样。”
邓格拉司向弗南看看,后者那易于激动的天性永远按捺不住,每一个新的感受都明显地表露在脸上。
“咦,你有什么不快乐,”他问爱德蒙,“你难道怕有什么祸事降临吗?我敢说,在目前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里面,就数你最称心如意啦。”
“使我惊奇的就正是这件事,”邓蒂斯答道,“在我看来,幸福似乎不应该这样轻易到手的。幸福像是我们小时候书上所读到的魔宫,有凶猛毒龙守着进口,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妖魔鬼怪挡住去路,要征服了这一切,胜利才是我们的。我现在真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我发觉这区区不值的我,竟得到了一种分外的光荣,——就是做美茜蒂丝的丈夫。”
“丈夫,丈夫?”卡德罗斯大笑着说,“还没有呢,我的船长。你试试再拿一点丈夫劲儿出来,瞧会怎么样。”
美茜蒂丝不禁脸上泛起红潮。焦躁不安的弗南略听到一点声响就显出很吃惊的样子,他时不时抹一下在额上出现的大滴汗珠,他的汗珠就像一场暴风雨前报信的雨点那样粗大。
“哦,那倒不必过虑,邻居卡德罗斯,这种小事是不值和我一驳的。不错,美茜蒂丝现在还不能真正算是我的妻子,可是,”他掏出表来看了一看,又说,“再过一个半钟头,她就是了。”
每一个人都惊叫了一声,只有老邓蒂斯没有叫,他张开嘴大笑,露出一排还很完整美丽的、又大又白的牙齿。美茜蒂丝微笑了一下,不再羞涩了。弗南痉挛似地紧握住他的刀柄。
“一个钟头?”邓格拉司问,他的脸色也青白起来。“那怎么会呢,我的朋友?”
“是的,我的朋友,”邓蒂斯回答,“我这儿得特别谢谢摩莱尔先生,除了我的父亲以外,我的幸福得完全归功于他,凭了他的帮忙,一切困难都已解决了。我们已经买了结婚预告,在两点半钟的时候,马赛市长就会在维丽大酒家等候我们。现在已经是一点一刻,所以我说再过一个半钟头美茜蒂丝会变成邓蒂斯夫人并不算是言之过早。”
弗南闭上了眼睛,一种火一样的感觉飘过他的眉头,他不得不将身体伏在桌子上以免跌倒。但他虽努力自制,却仍禁不住发出一声长叹,可是他的叹息声却被嘈杂的祝贺声所淹没了。
“凭良心说,”老人大声说,“你办得真快。昨天早晨才到这儿,今天三点钟就结婚!我这才相信水手是办事的快手!”
“可是,”邓格拉司胆怯地问,“其他那些手续你怎么办呢,——婚书,文契?”
“噢,你真是!”邓蒂斯愉快地回答说,“我们的婚书已写好了。美茜蒂丝没有财产,我也同样没有什么。所以,你看,我们的婚书花不了多少时间就写成了,而且当然也花不了好多钱。”这个笑话又引起了一阵新的鼓掌。
“那末,我们认为仅仅是订婚酒的倒变成了真正的结婚酒了吗?”邓格拉司说。
“不,不!”邓蒂斯回答,“别以为我会对你们那样小气。明天我动身到巴黎去。四天去,四天回来,再加一天的时间交了我的差使,三月初旬我就可以回来了。第二天我就请吃真正的喜酒。”
想到又要有一餐大嚼的机会,宾客们倍增欢乐,老邓蒂斯在筵席开始的时候曾嫌太静,现在在一片嘈杂喧哗之中,想找一个安静的时间来祝贺新郎新娘的康乐也甚觉为难了。
邓蒂斯觉察到他父亲那种亲热的焦急之情,愉快地报以感激的一瞥。美茜蒂丝的眼睛时不时就去望一望摆在房间里的一只钟,她向爱德蒙做了一个手势示意。
席间充满了愉快的,无拘无束的空气,这是在社交集会行将终了时常可发现的现象,大家已快乐地摆脱了一切严峻的礼仪的束缚。那些在席间觉得座位不称心的人已换了位置,找到了合意的邻座。大家都在乱哄哄地谈话,谁都不必劳神去回答他对谈人的问话,大家都在各说各的。
弗南苍白的脸色看来好像已传染给邓格拉司。至于弗南本人,他似乎在忍受着死囚的痛苦。他再也坐不住了,所以首先离席,好像要躲开这一片震耳欲聋的声音里所洋溢着的喜气,一言不发地在大厅的另一端踱来踱去。
弗南似乎最想躲开邓格拉司,可是邓格拉司偏偏去找他,卡德罗斯一看见这种情形,也就向房间的那一角走过去。
“凭良心讲,”卡德罗斯说,由于邓蒂斯的友善的款待和他喝下的那些美酒的效力,他脑子里对邓蒂斯的好运的妒忌之感,现在已一扫而光了,——“凭良心讲,邓蒂斯实在是一个呱呱叫的好人,当我看到他坐在他那漂亮的太太旁边的时候,一想到你们昨天所计划的那套把戏,真觉得他是不该受的。”
“哦,这事反正也成不了,”邓格拉司回答说,“最初我对弗南受到的打击感到有点同情,但当我看到他甚至做着他情敌的伴郎而仍能完全克制住他自己的情感,我知道这件事就不必再问了。”卡德罗斯凝视着弗南,弗南的脸色却苍白得像个鬼。
“当然啰,”邓格拉司又说,“新娘这样漂亮,这个牺牲可不算小。说真话,我那位未来船长真是一个交运的家伙!老天爷!我只希望让我换成他。”
“我们可以走了吧?”美茜蒂丝那像银铃似的甜蜜的声音问,“两点钟已经过了,你知道我们预定要在一刻钟之内到维丽大酒家的。”
“是,不错!”邓蒂斯一面大声说,一面急切地离席而起,“我们马上走吧!”
他的话得到了全体宾客的附和,他们一齐欢呼着站起身来,开始组成一个行列。
在这一瞬间,那密切地注意着弗南的邓格拉司看见前者像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踉跄地退到一个打开着的窗口前面,靠在近边的一只椅子上。同时,楼梯上发出一片嘈杂声,夹杂着军人整齐的步伐,刀剑的铿锵声和军人佩挂物的撞击声,接着又来了一片许多声音所造成的嗡嗡声,这片嗡嗡声窒息了喜事的喧哗,房间里立刻代之以一片不安的寂静。
嘈杂声愈来愈近。房门上发出了三下叩击声。每一个人都带着惊奇的神色面面相觑。
“奉法院命!”一个响亮的声音喊道,但房间里谁也没有应声。门开了,一个佩着绶带的警官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四个士兵和一个伍长。在场人的不安现在变成了极端的害怕。
“敢问贵官突然命驾,有何见谕?”摩莱尔先生对那警官说,他们显然是认识的。“我想一定只是为了某种很容易解释的误会吧。”
“摩莱尔先生,”警官回答,“如果是误会,很快可以澄清。现在,我只是奉命捕人,虽然我极不愿意执行交给我的任务,但这是必须完成的。在这些人中哪一个叫爱德蒙·邓蒂斯?”每一只眼睛都转到青年身上,那青年虽很不安,却依旧很庄严地挺身而出,用坚定的口吻说:“我就是,请问有何见教?”
“爱德蒙·邓蒂斯,”警官回答说,“我凭法律的名义逮捕你!”
“我!”爱德蒙应了一声,脸上微微有点变色,“请问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你在第一次审问的时候就可以晓得。”
摩莱尔先生觉得再事抗辩也是无用。一个佩了执命绶带的官不是一个人,他是一尊冷酷无情的法律的化身。但老邓蒂斯却急忙向警官走去,——因为有些事情是一个父亲或一个母亲的心所无法了解的。他拼命恳请求情,他的恳求和眼泪虽然毫无用处,但他那极度的失望却打动了警官的同情心。“先生,”他说。“请你镇定一点。令郎大概是疏忽了一些海关方面或检疫所方面的条例,极可能在回答几个问题以后就释放的。”
“这都是什么意思?”卡德罗斯横眉怒目地问邓格拉司,后者却装出一副惊讶的神气。
“我有什么可告诉你的?”他答道,“我像你一样,对于目前这件事根本莫名其妙,他们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懂。”卡德罗斯于是四顾寻找弗南,但弗南已经不见了。
前一天的情景现在极其清晰地回到他脑子中来。他现在目击的这场滔天横祸已揭去了他昨天酒醉时在记忆上所蒙上的一层薄幕。
“哼!”他用一种嘶哑的声音向邓格拉司说,“这个,我想也是你昨天那套把戏里的一部分吧?假若如此,玩把戏的那个家伙真该死!这个行为太下流了。”
“废话!”邓格拉司反驳道,“你明明知道我把那张纸撕得粉碎了的。”
“不,你没有!”卡德罗斯答道,“你只是把它抛在一边。我看见它被抛在一个角落里的。”
“住嘴!你什么都没有看见。你那时喝醉了!”
“弗南到哪儿去了?”卡德罗斯问。
“我怎么知道?”邓格拉司回答,“大概是照料他自己的事情去了吧。别管他在哪儿,我们且去看看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帮我们那位可怜的朋友。”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邓蒂斯和他的朋友一一握手,然后走到那官员身边,说:“诸位请放心,我去解释一些小误会,我想大概还不至于要入狱吧。”
“唔,一定!”邓格拉司接着说,他现在已走到大家的前面,“我相信只不过是一点误会而已。”
邓蒂斯夹在警官和士兵的中间走下楼去。门口已有一辆马车在等候他。他钻入车里,接着进去了两个士兵和那警官,马车就向马赛那方面驶去。
“再会,再会,最亲爱的爱德蒙!”美茜蒂丝在走廊上向他伸出手臂大喊。
囚徒听到那最后的一声呼喊,像是他未婚妻粉碎的芳心里所发出的一阵呜咽,他从车厢里伸出头来喊道:“再见,美茜蒂丝。”于是马车就转过圣尼古拉堡的一个拐角不见了。
“你们大家都在这儿等我!”摩莱尔先生喊道,“我马上找一辆马车赶到马赛去,打听到消息回来告诉你们。”
“对了!”许多声音异口同声地喊道,“去吧,赶快回来!”
摩莱尔先生离开以后,那些留下来的人都惊呆了。老爹和美茜蒂丝各自怀着他们的忧愁木然呆立,但最后,这两个在同一打击下的可怜的牺牲者终于抬起他们的双眼,百感交集地冲入对方的怀抱里。
这时弗南又出现了,他用一只颤抖的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急急地吞了下去,然后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美茜蒂丝这时已从老人的怀抱里半昏迷地倒在一张椅子上,弗南的座位就在她的旁边,他本能地把他的椅子拖后一点。
“是他!”卡德罗斯低声对邓格拉司说,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弗南。
“我倒不以为如此,”那一个回答,“他太蠢了,绝想不出这样一个计谋。我只希望那个造孽的人自作自受。”
“你怎么不说出那个出谋划策的人!”卡德罗斯说。
“当然啰,”邓格拉司说,“一个人随便讲的话可不能全都叫他负责!”
“哼,随便讲话的就得首先负责。”
这时,关于被捕这件事大家都在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讨论着。
“邓格拉司,”其中有一个人说,“你对于这件事情怎么想法?”
“我想,”邓格拉司说,“可能是邓蒂斯在船上被搜出了某种在这儿认为是违禁品的小东西。”
“但假如他这样做,你怎么会不知道呢?邓格拉司,谁是船上的押运员呀?”
“我只知道我所负责的是船上所装的货物。我知道船上装着棉花,是从亚历山大港潘斯德里先生的货仓和士麦拿潘斯考先生的货仓里装上船的。我所必须知道的不过这些,至于别的东西,我本来不必过问的。”
“现在我想起来了!”那可怜的老爹说,“我的孩子昨天告诉我,说他有一小盒咖啡和一点烟草带给我!”
“你看,可不是!”邓格拉司宣称说,“现在把祸根找出来了,一定是海关关员当我不在的时候去搜船,发现可怜的邓蒂斯所藏着的宝贝了。”
但美茜蒂丝却并不相信她爱人被捕的这种解释。她那一直努力克制着的哀愁现在猛烈地爆发成歇斯底里的呜咽。
“来,来,”老人说,“宽心一点,我可怜的孩子,事情还有希望!”
“有希望!”邓格拉司也说。
“有希望!”弗南想说,但他的话哽住了,他的嘴唇在动,但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好消息!好消息!”站在走廊上的人中有一个喊道,“摩莱尔先生来了。他一定会告诉我们,说我们那位朋友已经释放啦!”
美茜蒂丝和老人冲出去迎接船主,在门口碰到了他。摩莱尔先生的脸色非常惨白。
“消息怎么样?”大家异口同声地问。
“唉,诸位,”摩莱尔先生发愁地摇摇头回答,“事情比我们预料的要严重得多。”
“呵,先生,他是无罪的呀!”美茜蒂丝抽搭着说。
“那我相信!”摩莱尔先生回答说,“可是他依旧被控为——”
“什么罪名?”老邓蒂斯问。
“控他是一个拿破仑党的专使!”
我的读者们定能记得,在我们这个故事发生的那个时代,这样的一个罪名是多么可怕。美茜蒂丝那苍白的嘴唇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而心碎的父亲则气息奄奄地倒在一张椅子里。
“邓格拉司!”卡德罗斯低声说,“你骗了我,——昨天晚上你说的那个把戏可真玩出来了,我知道了。但我不忍心看到一个可怜的老头子和一个无辜的姑娘被你弄得活活的愁死。我决定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们。”
“别做声,你这傻瓜!”邓格拉司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地说,“不然我不负责你本身的安全。谁能说邓蒂斯究竟无罪还是有罪?船的确靠过厄尔巴岛,他曾离船在岛上过了一整天。现在,假如在他身上找到有关的信札或其他文件,那凡是帮他说话的人都要算作他的从犯办理。”
凭着天生见风使舵的自私心,卡德罗斯立刻觉察到这一番话的分量。他用充满恐惧和忧虑的眼睛望望邓格拉司,然后连忙采取进一步退两步的态度。
“那末,我们等着瞧吧。”他轻声地说。
“当然啰!”邓格拉司回答,“我们等着瞧吧。假如他是无辜的,当然就会释放,假如的确有罪,那末,也犯不上为他的阴谋受连累。”
“那末我们走吧。我可再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
“非常赞成!”邓格拉司回答,他能找到一个一同退场的同伴真是太高兴了。“我们别管这件事,其余那些人走不走可随他们的便。”
他们离开以后,弗南携了美茜蒂丝的手,领她回迦太兰村去,他现在又成了那位青年姑娘的保护人了。而邓蒂斯的一些朋友则护送那心碎的父亲回家。
爱德蒙被控为拿破仑党专使而被捕的消息在城里可流传得并不慢。
“你能不能相信这种事情,我亲爱的邓格拉司?”摩莱尔先生问,他在回城来打听邓蒂斯的新消息的途中,追上了他的押运员和卡德罗斯。“你能不能相信这种事情是可能的?”
“噢,您知道,我已经告诉过您,”邓格拉司回答说,“我认为他在厄尔巴岛下锚这件事是非常可疑的。”
“你这种怀疑除了对我以外有没有对其他任何人提起过?”
“当然没有!”邓格拉司回答。然后又低声耳语道,“您知道,因为令叔波立卡·摩莱尔先生曾在先朝当过官,而且关于这件事又不怎么隐讳,所以您也蒙着很大的嫌疑,人家以为您也不满于拿破仑的被废。假如我向人透露了我心中的怀疑,我得顾忌会伤害到爱德蒙和您。我很明白,像我这样做下属的人,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就必须先通知船主,有许多事情他实在应该极小心地掩饰,不能让其他那些人知道的。”
“很好,邓格拉司,很好!”摩莱尔先生答道。“你是一条好汉子,本来,假如那可怜的爱德蒙做了埃及王号的船长,我也已经为你打算过了。”
“怎么样,先生?”
“我事前曾问过邓蒂斯,问他对你的意见如何,是否不大愿意让你继续任职,——因为我已经看出你们之间的关系相当冷淡。”
“他怎么回答?”
“他觉得你是有可抱怨之处,至于为了哪一件事,他可没有明说,但他说不论是谁,只要能得船主的信任,他也必定予以尊敬。”
“伪君子!”邓格拉司低声地咒了一声。
“可怜的邓蒂斯!”卡德罗斯说,“谁都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心地高贵的青年呵!”
“但在我们目前这种困难情形之下,”摩莱尔先生继续说,“我们不能忘记埃及王号现在是在没有船长管理的状态之中。”
“噢!”邓格拉司回答说,“反正我们三个月之内还不会离开这个港口,但愿在那个时期以前,邓蒂斯会释放出来。”
“那我当然毫无疑义,但在这期间我们怎么办呢?”
“哦,这期间我反正在这儿,摩莱尔先生,”邓格拉司答道,“您知道,我管理船只的本领,并不亚于经验最丰富的现任船长。假如您接受我的效劳,对您也是很有利的,因为邓蒂斯一旦获释,埃及王号上的人事就不必再调动,只要邓蒂斯和我各做自己的本职就得了。”
“谢谢,我的好朋友,谢谢你这个好主意——这可把一切困难都解决了。我立刻授命你担任埃及王号的指挥权,并监督卸货。不论个人发生什么事情,业务总不能让它受损害。”
“请相信我的热心和谨慎吧,摩莱尔先生,但您想什么时候我们才得允许到狱中去探望我们那位可怜的朋友呢?”
“我见到维尔福先生以后,就马上可以让你知道,我当努力使他庇护爱德蒙。我明白他是一个激烈的保王党。但是,除了这点和他那检察官的地位以外,他也像我们一样是一个人,我想还不至于是一个坏人!”
“或许不是坏人,”邓格拉司答道,“但我听说,他野心极大,而野心是最会使人心变硬的!”
“好吧,好吧!”摩莱尔先生说,“我们瞧吧!你现在赶快到船上去吧,我到船上来找你好了。”说着那可敬的船主就离开那两位朋友,向法院的方向走去。
“你看,”邓格拉司对卡德罗斯说,“事情变化了吧。你现在觉得还有什么要为他辩护的没有?”
“一点没有,但我觉得开一次玩笑竟发生了这样可怕的结果似乎太怕人了。”
“但我倒要问问,是谁把那开玩笑的话信口传出去的?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弗南。你当然知道得很清楚,我是把那张纸丢在房间角落里的,——真的,我还以为我已经把它撕毁了呢。”
“噢,不!”卡德罗斯答道,“那一点我倒可以答复你的,你没有。我明明看见它是揉皱了丢在凉棚角落里的,我希望现在还能看到它在那儿。”
“嗯,假如你的确看到过,那就算了吧,一定是弗南把它拾了起来,另外抄写了一遍,或改写了一遍,或许,他甚至连抄都懒得抄。现在我记起来了,天哪!他或许就把那封信送去了!我真运气,那笔迹是伪装过的。”
“那末,你知道邓蒂斯是参与造反的吗?”
“不。我早说过,我认为这件事只是开一个玩笑,再没有其他的意思。但似乎是,像哈里昆 一样,我倒在玩笑中道出真理来了。”
“可是,”卡德罗斯驳道,“我真不愿意发生这种事情,或至少与我无关。你瞧吧,邓格拉司,这件事会使我们两个都倒霉的。”
“废话!假如这件事会产生什么祸害,那就应该落到那罪人头上,而那个人,你知道,是弗南。我们怎么会缠在里面呢?我们只要自己保守秘密,不声不响的,对这件事不要泄露一个字就得了。你可以看到那风波就会过去,而我们丝毫不会受到影响。”
“好吧!”卡德罗斯应了一声,就挥手告别邓格拉司,迈步向米兰港走去,他的头晃呀晃的,一面走,一面嘴里念念有词,看来好像在大动脑筋。
“好了,现在,”邓格拉司自语说,“一切都已遂了我的心愿了。我已暂充埃及王号的船长,而且可以永远保持下去,只要卡德罗斯那个傻瓜能听话不多嘴就好了。我只怕邓蒂斯会放出来。但,呸!他已经落到法院的手里了,”他又带着微笑说,“而法院自有公道。”说着,他就跳进一只小艇,叫摇到埃及王号上去,因为摩莱尔先生曾指定在那儿和他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