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条地道虽不允许这两位朋友直着身体走路,但勉强还算宽敞,他们不久就到达了地道的那一端,从这儿出去就是长老的囚房。这儿开始,洞穴就渐渐狭小,只许两手两膝都贴在地上方能爬得过去。长老房间的地面是用石块铺成的,法利亚在最隐蔽的一个角落掘起一块石头以后方能开始艰巨的工作,这件工作,邓蒂斯已目证其完成了。邓蒂斯一进他朋友的房间,就用一种急切和搜索的目光环顾四周,想寻找意料中的奇迹,但他的目光所及,却都只是平平常常的东西。
“很好,”长老说,“我们还有几个钟头可以利用,——现在是十二点刚过一刻。”
邓蒂斯本能地转身去看究竟那儿有表或钟,以致长老能这样准确地报导出时间。
“你看从我的窗口进来的这一缕阳光,”长老说,“然后再观察划在墙上的这些线条。这些线条是根据地球的自动律和它环绕太阳转动的轨道划成的,只要向它一看,我就可以断定是什么时间,比一只表还准确,因为表是会坏的,或是会走快走慢,而太阳和地球都绝不会出乱子。”
这一番说明邓蒂斯可完全听不懂,他只看到太阳在山背后升起,落入地中海,所以在他的想象中,始终以为动的是太阳,而不是地球。要说他所在的这个地球竟会自转和绕太阳而转,在他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转动。可是,虽然不能了解他的同伴所指教的全部意义,但从他的嘴里所吐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充满科学的奇迹,就像他在早年的航程中,从古齐拉到戈尔康达 所见的那些宝物一样的闪闪发光,极应该加以充分琢磨和体味的。
“来,”他对长老说,“把你告诉我的那些奇妙的发明给我看看,我简直等不及啦。”
长老微笑了一下,走到废弃的壁炉前面,用凿子撬起一块长石头,这块长石头无疑的就是炉床,下面有一个相当深的空位,是一个安全的贮藏库,藏着向邓蒂斯所提及过的各种物件。
“你想先看什么东西?”长老问。
“把你那篇论意大利王国的巨著给我看看吧。”
法利亚从他那藏东西的地方抽出三四卷一叠一叠,像木乃伊棺材里所找到的草纸那样的布片。这几卷东西都是四法寸宽,十八法寸长的布片,都小心地编着号码,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字迹非常清楚,邓蒂斯读起来一点也不费力,意义也很明显,——这是用意大利文写成的,而邓蒂斯是普罗旺斯省人,这种文字他完全懂得。
“你看!”他说,“这篇文章已经完成,我大概在一星期前方在第六十八页的末尾写上‘完’这个字。我撕碎了两件衬衣和我所有的手帕才凑满了这些宝贵的书页。假如我一旦出狱,能找到一个敢把我所写的文章付印的出版商,我的名誉就建立了。”
“那是一定的,”邓蒂斯答道,“现在让我参观你写文章的笔吧。”
“瞧!”法利亚一面说,一面拿出一支长约六法寸左右的细杆子给那青年看,那支东西的样子极像一管好图画笔的笔杆,末端用线绑着一片长老以前对邓蒂斯说过的那种软骨,它的头上很尖,也像普通的笔那样在笔尖上分成两半。邓蒂斯仔细看了一番,然后又四面瞧来瞧去,寻找那件把它修削成这样整齐的形式的工具。
“呵,是了,”法利亚说,“你是在奇怪我从哪儿弄来的削笔刀是不是?这是我的杰作,也是像这把刀一样从一只铁的蜡烛台制造出来的。”那削笔刀锋利得像一把剃刀,至于另外那把刀,它有两种功用,可以当匕首用,又可以当小刀用。
邓蒂斯仔细地察看长老拿出来的各种物件,其全神贯注的程度,犹如他在欣赏船长从海外带回来陈列在马赛商店里的南海野人所用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工具一样。
“至于墨水,”法利亚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是怎么做法的。我是在需要的时候随用随做的。”
“有一件事我还不明白,”邓蒂斯说,“就是这许多事情你单凭白天怎么做得完呢?”
“我在晚上也工作的。”法利亚答道。
“晚上!难道你的眼睛像猫一样,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
“不是,但上帝赐人以智慧,借此弥补感官的不足。我给自己弄到了光。”
“是吗?请告诉我是怎么弄的?”
“我把肥肉割下来,把它熬一熬,就制成了一种最上等的油,你看我这盏灯。”说着,长老就拿出一只容器,样子极像公共场所照明用的油灯。
“但你怎么发火呢?”
“喏,这儿有两片打火石,还有一团烧焦的棉布。”
“你的火柴呢?”
“那很容易得到。我假装得了皮肤病,向他们讨一点硫磺,那是随要随有的。”
邓蒂斯把他所看过的东西轻轻地放到桌子上,垂下了头,完全为这个人的坚忍和毅力所压服了。
“你还不曾看完全部东西呢,”法利亚继续说,“因为我认为把我的全部宝物都放在一个贮藏处未免有点太不聪明。我们且来把这个关了吧。”
邓蒂斯帮助他把那块石头放回原来的地方,长老洒了一点灰尘在上面,以掩饰那移动的痕迹,又用脚把它擦了几擦,使它确实与其他的部分一样,然后,走到他的床边,把床移开。床头后面有一个洞,这个洞是用一块石头非常严密地盖着的,所以绝不会引起人的怀疑。洞里面有一条绳梯,长约在二十五法尺到三十法尺之间。邓蒂斯急忙把它仔细检查了一番,发觉它非常结实坚固。
“你做出这个奇迹所需用的绳子是谁给你的?”
“谁都没有给我,还是我自己。我撕破了几件衬衫,还拆散了我的床单,这都是我被关在费尼斯德里堡的三年中间做的。当我被转移到伊夫堡来的时候,我设法把那些拆散了的纱线带了来,所以我能够在这儿完成我的工作。”
“你的床单没有缝边难道没有被人发觉吗?”
“噢,不!因为当我把需要的线抽出以后,我又把边缝了起来。”
“用什么东西缝?”
“用这枚针,”长老说着就掀开他那破烂的法衣,拔出一支又长又尖的鱼骨给邓蒂斯看,鱼骨上有一个小小的针眼以备穿线之用,那上面还留有一小段线在那儿。“我一度曾想拆掉这些铁栅,”法利亚继续说,“就从这个窗口里钻出去,你看,这个窗口比你那个多少要宽一点,虽然为了更易于逃走,应该再把它挖得大些。但是我发现,我只能从这里落到一个像内天井那样的地方,所以我取消了这个计划,因为所冒的危险太大了。但虽然如此,我却依旧小心地保存了我的绳梯,以备万一那些不可预测的机会到来时还可用得着,我已经和你讲过了,机会是常常会突然降临的。”
邓蒂斯一面出神地检查着绳梯,一面却在脑子里转着另一个念头。他想:一个像长老这样聪明、灵巧和深思熟虑的人,或许能够替他解那个谜,探察出他遭祸的根源,关于这一层,他自己曾努力分析,但始终不曾得出结果。
“你在想些什么?”长老看到他的客人露出那种惊讶不置的表情,就含笑地问他出神的原因。
“我是在想,”邓蒂斯答道,“第一,你这一切成绩,都是用了许多的努力和才能造成的。假如你自由了,有什么事情会办不成呢?”
“或许会一无所成。我的脑力过剩反而会泛滥成灾。开发人类智力的矿藏是少不了需要由患难来促成的。要使火药发火就需要压力。是囚徒生活把我脑子里所浮动的机能都集中到了一个焦点上。在一个狭隘的空间,它们就有了密切的接触,而你知道,云相触而生电,电生闪,闪生光。”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邓蒂斯说,他很自谦于他的无知,“你所用的有些字在我听来是没有意义的字。你知道得那么多,一定是很快乐的。”
长老微笑了一下。“好吧,”他说,“但你除了钦佩我的学识以外,你刚才不是说在想两件事吗?”
“是的。”
“两件事中你还只告诉了我一个,让我再来听听另外那一件事。”
“是这末一回事:你已经把你的身世都讲给我听了,但你还不知道我的。”
“我的青年朋友,你的生命太短了,还不足以包含什么极重要的大事呢。”
“它却包含了一场极大的灾难,”邓蒂斯说,“这场灾难我是不该受的,我很想找出我的痛苦究竟应该由哪些人来负责,以便我不再咒骂上帝,我有时竟是这样咒骂的。”
“那末,你肯定那控告你的罪名是冤枉的吗?”
“完全冤枉,我可以凭世界上我最亲爱的两个人来发誓,——我的爹和美茜蒂丝。”
“来,”长老说,他关上他藏东西的地方,把床推回到原位,“让我来听听你的故事。”
邓蒂斯于是开始讲他自己所谓的身世,实际上却只包含着一次到印度和两三次到勒旺的航行,接着就讲到他最后一次的航行;黎克勒船长如何死;如何从他那儿接到一包东西交给大元帅;如何谒见那位大人物,交了那包东西,又转收到一封致诺梯埃先生的信;如何到达马赛,会见他的父亲;如何与美茜蒂丝相爱,如何举行他们的婚筵;如何被捕,受审和暂时押在法院的监牢里;最后,又如何被关到伊夫堡来。在未遇到长老的这一阶段中,一切对邓蒂斯都只是一片空白,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他入狱有多久了也不晓得。他讲完以后,长老聚精会神地想了许多时候。
“有一句格言说得很妙,”他想完了以后说,“这句格言和我刚才不久以前讲过的话是互为联系的,就是,虽然乱世易作恶,但人类的天性是不愿犯罪的。可是,从一种虚伪的文明制度里,跃起了欲望,恶习和不良的嗜好,这种种因素有时竟会这样的有力,甚至会麻木我们内心的一切善念,终于引导我们走入犯罪作恶之路。所以那句格言是:不论是任何坏事,假如你想发现那做坏事的人,第一就先得去发现谁能从那件坏事中取利。你的失踪能对谁有利呢?”
“我的天!谁都不。我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别这么说,因为你的回答是既缺乏逻辑又不合哲理的。我的好朋友,世上万事万物,从国王和他的继承人到小官和他的接替者,都是互相有关联的。假如国王死了,他的继承人就承袭了一顶皇冠。假如那小官死了,那接替他的人就可以接替他的位置,并拿到他每年一千二百利勿尔的薪水。那么,这一千二百利勿尔是他的官俸,在他,这笔钱就像国王拥有一千二百万利勿尔一样的重要。每一个人,从最高阶级到最低阶级的人,在社会生活的阶梯上都有他的位置,在他的周围,聚集着一个利害相关的小世界,是由许多乱跳乱蹦的原子组成的,就像笛卡儿 的世界一样。但这些小世界总是愈到上面愈大,就像一个倒转的螺旋形似的,其着地的部分只是一个尖尖,全凭运动的平衡力方不致跌倒。但我们且回到你的世界来吧。你说你是快要就任埃及王号的船长了是不是?”
“是的。”
“而且快要做一个又年轻又可爱的姑娘的丈夫了?”
“不错。”
“好,假如这两件事情不成功,有谁能从中取利?究竟是否有人不高兴你当埃及王号的船长呢?”
“没有,船上的人都很喜欢我,要是水手有权可以自己选举一位船长,我相信他们一定会选我的。只有一个人对我有点恶感。我以前曾和他吵过一次架,甚至向他挑战,要他和我决斗,但他拒绝了。”
“现在有点头绪了。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邓格拉司。”
“他在船上是什么职位?”
“他是押运员。”
“假如你当了船长,你会不会留他继续任职?”
“假如选择权在我的话,当然不啰,因为我常常发现他的账目不清楚。”
“妙极了!那末现在告诉我,当你和黎克勒船长作最后那次谈话的时候,有旁人在场吗?”
“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们的谈话能被旁人窃听到吗?”
“那是可能的,因为舱门是开着的,而且——等一下,现在我想起来了——当黎克勒船长把那包托交大元帅的东西给我的时候,邓格拉司正巧经过。”
“那就对了,”长老喊道,“我们现在上了正轨了。当你在厄尔巴岛下锚的时候,有没有带谁一同上岸?”
“没有。”
“那儿有人给了你一封信?”
“是的,大元帅给的。”
“你怎样处置那封信?”
“我把它夹在我的笔记本里。”
“那末,你是带着笔记本去的啰?但是,一本大得能够夹得下公事信的笔记本,怎么能藏得进一个水手的口袋里呢?”
“你说得不错,我的笔记本是留在船上的。”
“那末,你是在回到船上以后才把那封信夹进笔记本里的?”
“是的。”
“你从费拉约港回船的时候,这封信你是怎么处置的呢?”
“我把它拿在手里。”
“那末当你上埃及王号的时候,谁都可以看到你手里拿着一封信的了?”
“他们当然看得见。”
“邓格拉司也像其余那些人一样看得见吗?”
“是的,他也像其余那些人一样看得见。”
“现在,且听我说,你仔细想一想被捕时的各种情景。你还记得那个攻击你的报告上的话吗?”
“噢,记得的!我把它读了三遍,那些字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了。”
“把它背给我听。”
邓蒂斯犹豫了一会儿,像是在集中他的思想似的,然后说:“是这样的,我把它一个字一个字地背给你听:‘敝人系拥护王室及教会之人士,兹报告检察官,有爱德蒙·邓蒂斯其人,系埃及王号之大副,今晨自士麦拿经那不勒斯抵埠,中途曾停靠费拉约港。此人受穆拉特之命送信与逆贼,并受逆贼命送信与巴黎拿破仑党委员会。犯罪证据于将其逮捕时即可获得,该函如不在其身上,则必在其父家中,或在其埃及王号之船舱内。’”
长老耸耸肩。“这件事情像白天一样的清楚,”他说,“你一定是天性极不会疑人,而且心地善良,以致没有怀疑到这全部事情的根源。”
“你真以为是这样吗?呀,那真太恶毒了。”
“邓格拉司平常的笔迹是怎么样的?”
“一手很漂亮流利的字。”
“那封匿名信的笔迹是怎么样的?”
“稍微有点向后倒。”
长老又微笑了一下。“哦,那是伪装过的笔迹吗?”
“我不知道!但即使是伪装过的,却也写得极其流利。”
“等一下。”长老说。他拿起他自称为的所谓笔,在墨水里蘸了一蘸,然后用他的左手在一小片药制过的布片上写出那封告密信上的开头两三个字。邓蒂斯退后了几步,带着一种几乎近于恐怖的神色凝视着长老。
“奇怪透了!”他终于喊道,“咦,你的笔迹就和那封告密信上的一式一样呀!”
“只是因为那封告密信是用左手写的,而我一向就注意到一件事情——”
“什么事?”
“就是用右手写出来的笔迹人人不同,而那些用左手写的却都是千篇一律的。”
“你显然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了。”
“我们继续说下去吧。”
“噢,是的,是的!我们来说下去。”
“现在要提到第二个问题了。有谁想阻止你和美茜蒂丝的婚事吗?”
“有的,是一个也爱上她的青年人。”
“他的名字是叫——”
“弗南。”
“那是一个西班牙人的名字呀。”
“他是迦太兰人。”
“你想他能够写得出那封信吗?”
“噢,不!假如他想干掉我,他多半是愿意给我吃一刀的。”
“西班牙人的性格倒确实是这样的,叫他们去暗杀一个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去干,但做懦夫的行为,却决不。”
“而且,”邓蒂斯说,“信里所提及的各种情节他是完全不知道的。”
“你自己绝没有向任何人讲过吗?”
“和谁都没有讲过。”
“甚至没有告诉你的情妇吗?”
“没有,甚至连我的未婚妻都没有告诉。”
“那末这是邓格拉司了,毫无疑问的了。”
“我现在觉得也一定是他。”
“等一下。邓格拉司认不认识弗南?”
“不。是的,他认识的。现在我想起来了——”
“为什么?”
“在我确定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我看到他们两个人一同坐在邦费勒老爹的一个凉栅里。他们在热烈地谈话。邓格拉司在善意地开着玩笑,但弗南却脸色苍白,看上去很恼怒。”
“只有他们两个人吗?”
“还有一个第三者和他们在一起,那个人我是很熟的,而且多半还是他介绍他们认识的,——是一个名叫卡德罗斯的裁缝,但他已喝得八分醉了。等一下,等一下,多奇怪,我以前怎么会想不到呢!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有笔,墨水和纸。噢,这些没有心肝的坏蛋!”邓蒂斯用手敲着他的额角喊道。
“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想知道吗?”长老微笑着问。
“有,有,”邓蒂斯急切地回答说,“我还要求求你,你一眼就可以完全看透事情的根底,在你,最大的秘密也似乎只是一个很容易猜的谜语,我求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不经复审,为什么我始终不曾上法庭,而最重要的是,为什么我没有经过正式的手续就被判了罪?”
“这件事就完全不同了,而且要严重得多了,”长老答道,“司法界的事常常是太黑暗,太神秘,不容易摸透的。到目前为止,我们对你两个朋友的分析还是容易的。假如你要我来分析这件事,你就必须供给我每一点上最详细的情形。”
“这我当然是很乐意的。那末请开始吧,我亲爱的长老,随便你问我什么问题好了,因为说老实话,你对于我的生活看得比我自己还更清楚。”
“那末第一,是谁审问你的,——是检察官,他的代理官,还是推事?”
“是代理官。”
“他是年轻人还是老头子?”
“大约有二十七八岁左右。”
“好!”长老回答,——“还不曾腐化,但却已经有野心了。他对你的态度如何?”
“宽多于严。”
“你把你的事情全部告诉他了吗?”
“是的。”
“在审问的过程中,他的态度有什么变化吗?”
“有的,当他阅读那封陷害我的信的时候,他显得很激动。他想到我所处的危险,似乎很难受。”
“你的危险?”
“是的。”
“那末你肯定他对你的不幸是很表同情的?”
“他至少有一个举动是足以证明他对我的同情的。”
“什么举动?”
“他把那封能陷害我的惟一证据烧了。”
“你是指那封告密信吗?”
“噢,不!是那封我受托送到巴黎去的信。”
“你肯定他把它烧了吗?”
“他是当了我的面烧的。”
“啊,真的!那就不同了。那个人可能是一个你想都想不到的大混蛋。”
“说真话,”邓蒂斯说,“你使我太寒心了。难道世界上真的遍地是老虎和鳄鱼吗?”
“是的,但两只脚的老虎和鳄鱼比四只脚的更危险。”
“谈下去吧。”
“好!你告诉我他是当了你的面烧掉那封信的吗?”
“是的,——同时还说,‘你看,我把惟一可以攻击你的证据毁掉啦。’”
“这种做法太过分了。”
“你以为是吗?”
“我可以肯定。这封信是给谁的?”
“给诺梯埃先生的,地址是巴黎高海隆路十三号。”
“你想得出你的代理检察官烧毁了那封信以后可以有什么好处吗?”
“很可能是有他的好处的,因为他嘱咐了我好几次,叫我绝不要把那封信的事情讲给任何人听,再三对我说,他这样忠告我,完全是为了我好,非但如此,他还硬要我郑重发誓,决不吐露信封上所写的那个人名。”
“诺梯埃!”长老把那个名字翻来覆去的重述——“诺梯埃,我知道在伊屈罗丽亚女皇那个朝代有一个人是叫那个名字的,——大革命时期也有一个诺梯埃,他是一个吉伦特党徒!你的代理官姓什么?”
“维尔福!”
长老爆发出一阵狂笑,邓蒂斯惊异万分地凝视着他。
“你怎么了?”他终于说。
“你看到这一缕阳光吗?”
“当然看到。”
“好!这件事情的全部来龙去脉,我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比你看见的太阳光更其确实。可怜的人呵!可怜的小伙子呵!而你还告诉我这位法官对你大表同情,大发恻隐之心?”
“是呀。”
“而那位可敬的代理官还烧毁了你那封信?”
“是呀。”
“那位忠厚的刽子手还要你发誓绝不吐露诺梯埃的名字?”
“是呀。”
“你这个可怜的傻瓜,你知不知道这个诺梯埃是谁?”
“我不知道!”
“那个诺梯埃就是他的爹呀!”
即使一个霹雳打在邓蒂斯的脚下,或地狱在他的面前裂开它那无底的大口,也不会使他比听到这样完全出于意料之外的几个字更吓得呆若木鸡的了。这几个字揭发了只有魔鬼做得出的不义行为,而他就此被它葬送在一个监狱的黑地牢里慢慢地摸索他的日子,无异把他埋入了一个活的坟墓。他惊醒过来,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头,像是防止他的脑子爆裂开似的,同时用一种窒息的,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喊道:“他的爹,他的爹!”
“他的嫡亲的爹,”长老答道,“他的姓名就叫诺梯埃·维尔福。”
在这一刹那间,一缕明亮的光射进邓蒂斯的脑子里,照亮了以前模糊的一切。维尔福在审问时态度的改变啦,那封信的销毁啦,硬要他作的许诺啦,法官那种几乎像是恳求的口吻啦,他那简直不像宣布罪状倒像恳求宽恕的语气啦,——一切都回到他的记忆里来了。邓蒂斯的嘴唇里透出一声从心灵中发出来的痛苦的喊声,他踉踉跄跄地靠到墙壁上,几乎像一个醉汉一样。然后,当那一阵激烈的情感过去以后,他急忙走到从长老的地牢通到他自己地牢的洞口,说:“噢,我要独自把这一切再想一想。”
他回到自己的黑牢以后,就往床上一倒。晚上,狱卒来的时候,就发现他两眼发直,脸孔铁板,像一尊石像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这几小时的默想,在邓蒂斯似乎只是几分钟,在这期间,他下了一个可怕的决心,并发了一个十分可怖的誓言。邓蒂斯终于被法利亚的声音把他从恍惚迷离的状态中唤醒了过来。法利亚已经经过狱卒的查看,他现在是来邀请他共进晚餐。由于他是一个疯子,尤其因为是一个有趣的疯子,所以长老享受着某些特权。他所得的面包比一般的囚粮质地较优,也较白,甚至每星期日还可以赐得少量的酒。这一天碰巧是星期日,长老来邀请他的青年同伴去分享他的面包和酒。邓蒂斯跟着他走。他脸上那种紧张表情已经消失,现在已恢复了常态,但他已换成了一种刚强严肃的神态,表示已抱定了一个坚定的目标。法利亚用他尖锐的目光盯住他。“我现在很后悔刚才帮助你刨根问底,给你查明了那些事情。”
“为什么?”邓蒂斯问。
“因为在你的心里又种下了一种新的烦恼,——复仇的烦恼。”
青年的脸上闪过一个痛苦的微笑。“我们来谈些旁的事情吧。”他说。
长老又望了望他,然后悲哀地摇摇头,但为了顺从邓蒂斯的请求,他开始谈起其他的事来。这个老犯人像是那些曾饱经沧桑的人一样,他的谈话里包含着许多有用的重要启示和健全的知识,但却毫不自夸自负,因为这不幸的人从不提及他自己的伤心事。邓蒂斯对于他所说的一切都钦佩地倾听着。他所说的有些话是和他所已经知道的事相符合的,是和他从海上生活所得来的知识相一致的;有些则涉及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但像那些黎明时的北风指示了在赤道附近航行的航海者一样,这些话已给孜孜求教的听者打开了新的眼界,犹如流星的一闪照出了一瞬间的新天地。他正确地估计到,一个聪明的头脑假如能在道德上,哲学上,或熙攘纷争的社会关系上追随这种崇高的精神,他将会得到如何的快乐。
“你一定得把你所知道的教一点给我,”邓蒂斯说,“哪怕只是为了免得使你对我愈来愈厌倦。我很明白,像你这样一位有学问的人,是宁愿受绝对孤独而不愿有我这样无知无识的人来做伴惹厌的。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答允你决不再提逃走这两个字。”
长老微笑了一下。“唉,我的孩子!”他说,“人类的知识是被禁锢在非常狭窄的范围里的。当我教会了你数学,物理学,历史和三四种我知道的近代语文以后,你的学问就会和我相等了。假如把我所知道的基本学术传授给你,简直花不了两年工夫就成了。”
“两年!”邓蒂斯惊喊道,“你真的相信我能在这样短促的时间内,学得这一切东西吗?”
“当然不是它们的应用,但它们的原理原则你是可以学到的,学习并不就是认识。有学问的人和能认识的人是不同的。记忆造成了前者,哲学造成了后者。”
“但是人难道不能学哲学吗?”
“哲学是无法学的,它是科学的综合,是能善用科学的天才所求得的。哲学——它就是基督踏在脚下升上天去的五色彩云。”
“好吧,那末,”邓蒂斯说,“你先教我什么?我真想快点开始,我太渴望知识了。”
“好!”长老说。
当天晚上,两个囚徒就拟定了一个教育计划,决定第二天就开始。邓蒂斯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记忆能力,而且理解力也惊人,一学就会。他很有数学头脑,能适应各种各样的计算方法,而他的想像力又能把趣味运用到枯燥现实的数学公式和严密呆板的线条上。意大利语是他已经知道了的,希腊语是他在到地中海东部的航行零零碎碎地学会了一点,凭了这两种语言的帮助,了解其他各种语文的结构就容易了。所以在六个月终了时,他已开始可说西班牙语,英语和德语了。邓蒂斯严格遵守了他对长老所作的诺言,从不提及要逃走。或许是他的学习兴趣代替了渴望自由的要求,或许是由于记得他自己的诺言(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他是十分注意的),总之,他不曾再提起任何逃走的计划。光阴在学习中迅速地过去,在一年的终了时,邓蒂斯已是一个新人了。
至于法利亚长老,虽然有他做伴,邓蒂斯却注意到他一天比一天显得更忧郁。有一个想法似乎不断地在迷惑他的脑子。有时,他会长时间的陷入于恍惚迷离的状态,不由自主地,深深地叹着气,然后,突然站起身来,交叉着两臂,开始在他黑牢的有限的地面上踱来踱去。有一天,他突然在这种习以为常的散步中停下来,感叹道:“唉,假如没有哨兵多好!”
“只要你高兴,立刻就可以一个都没有。”邓蒂斯说,他本来就在追溯他的思想,一下就看透了他头颅骨下的脑子,好像那头颅骨是水晶做成似的。
“啊!我已经告诉过你,”长老答道,“我是反对谋杀的。”
“但这种谋杀,即使犯了,也是为了我们的安全,是由自卫的本能所引起的呀。”
“不论怎么样,我绝不赞成。”
“可是,你还是想着它吗?”
“愈来愈想得厉害啦,唉!”长老喊道。
“你已经发现一种可以恢复我们自由的方法了,是不是?”邓蒂斯急切地问。
“是的,假如他们碰巧派了一个又聋又瞎的哨兵守在我们外面这条走廊的话。”
“他会瞎的,他会聋的!”青年用一种极坚定的神气回答,使他的同伴打了一寒颤。
“不,不!”长老喊道,“这是不可能的!”邓蒂斯竭力想把谈话拉回到这个题目上,但却无用。长老只是摇摇头,拒绝再谈关于这方面的事。
三个月又过去了。
“你觉得自己够不够强壮?”长老问邓蒂斯。青年的回答是拿起那把凿子,把它弯成一个马蹄形,然后又轻易地把它扳直。
“你肯不肯答应非在最后关头绝不伤害那个哨兵?”
“我凭人格担保。”
“那末,”长老说,“我们或许可以把我们的计划实现。”
“我们得多久才能完成那必需的工作呢?”
“至少一年。”
“我们立刻开始吗?”
“马上开始。”
“我们已白白地损失了一年光阴了!”邓蒂斯喊道。
“你认为那过去的十二个月是浪费了的吗?”长老用一种温和的责备口吻问。
“宽恕我吧!”爱德蒙面红耳赤地喊道。
“得了,得了!”长老答道,“人终究只是人,而你大概还可算是我生平所见的人类之中最好的标本呢。来,我来把我的计划给你看看。”长老于是拿出一张他所画的设计图给邓蒂斯看。这张图上包括着邓蒂斯的和他自己的地牢,中间就以那条地道连接着。在这条地道里,他提议再挖一条地道,就像是矿里面的那种巷道一样。这条巷道可使这两个囚徒通到哨兵站岗的那条走廊下面。一旦到了那儿,就掘开一个大洞,同时要把走廊上所铺的大石头挖松一块,以便在需要的时间,兵的脚一踏在上面就会塌下来,那个兵一跌到洞底下,就立刻把他捆上,堵住他的嘴巴,他经此一跌,一定会呆一呆,所以绝不会有力量作任何抗拒的。两个囚徒于是就从走廊的窗口里逃出去,用长老的绳梯爬出外墙。邓蒂斯听到了一个这样简单,可是显然有把握成功的计划,眼睛里射出喜悦的光芒,高兴得连连拍手。
当天这两个矿工就开始他们的劳动,由于长期的休息已使他们从疲劳中恢复过来,而且他们这种希望多半命定了是能实现的,所以工作干得非常起劲。除了在规定的时间必须回到他们各人的地牢去等待狱卒的查看以外,再没有别的事情来打扰他们的工作。狱卒从楼梯上走下到他们的黑牢来的时候,脚步声原是极轻的,但他们已学会辨别这种几乎不可觉察的声音,他们从来也不曾给狱卒发觉。他们在这次劳动中所挖出的新土本来可把那条旧地道完全塞没,但他们用极端小心的态度,一点一点的从法利亚或邓蒂斯的地牢的窗口里抛出去。至于那些挖出来的杂物,就把它揉成粉末,让夜风把它吹到远处,不让留下最细微的痕迹。
一年多的时间在这件工程里消磨过去了,做这件工程所仅有的工具是一只凿子,一把小刀和一条木头杠子,——法利亚继续指导邓蒂斯,时而说这种语言,时而说那种语言;有时则向他讲述各国历史,和那些留下了所谓“光荣”这种灿烂的事迹而逝去的一代又一代伟人的传记。长老是一个饱尝世味的人,多少曾混入过当时的上流社会。他的外表抑郁而严肃,这一点,天性善于模仿的邓蒂斯很快的学了过来,同时又学得了那种高雅温文的仪态,这种仪态正是他以前所欠缺的,除非能有机会经常和那些出身高贵,教养有素的人往来,是很难获得的。
在十五个月终了时,地道掘成了,走廊下面的大洞也完工了,每当哨兵在这两个工作者的头上踱来踱去的时候,他们可以清晰地听到那均匀的脚步声。他们在等待一个黑色的夜晚来掩护他们的逃亡。他们现在所最怕的,是深恐那块石头,就是那哨兵命中注定该从这儿跌下来的那块石头,会在时机未成熟前掉下来。为了防止这一点,他们不得不又采取一种措施,用东西撑在它的下面,当作一种支柱,这条支柱是他们在掘地道时在墙基中发现的。邓蒂斯正在支撑这根木头,法利亚则在爱德蒙的地牢里削一只预备挂绳梯用的搭扣。突然间,邓蒂斯听到法利亚在用一种痛苦的声音呼唤他,他急忙回到他的黑牢里,发现后者正站在房间中央,脸色苍白,额上流着冷汗,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嗳呀!”邓蒂斯惊喊道,“什么事?怎么啦?”
“快!快!”长老答道,“听我说!”
邓蒂斯惊恐地望着面无人色的法利亚,法利亚的眼睛四周现出了一圈青黑色,嘴唇苍白,头发蓬松,他大吃一惊,捏在手里的凿子落到了地下。“什……什么事?”他喊道。
“我完啦!”长老说,“我得了一种可怕的病,或许会死,我觉得马上就要发作了。我在入狱的前一年也同样发过一次。这种病只有一种药可以救,我告诉你是什么东西。赶快到我的地牢里去,拆开一只床脚。你可以看到床脚上有一个洞,洞里面藏着一只小瓶子,里面有半瓶红色的液体。把它拿来给我——或是,不,不!我在这儿或许会被人发觉的,——趁我还有一点力量的时候,扶我回我的房间里去吧。谁知道我发病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呢?”
这突然来摧残他希望的横祸虽犹如一个千钧的重闸,但邓蒂斯却并没有因此被打昏了头。他拉着他那不幸的同伴钻下地道,然后,把他半拖半扶的弄到长老的房间,立刻把病人放到床上。
“谢谢!”长老说,他好像血管里满是冰那样的四肢直哆嗦。“我得的是一种 厥病,当它发到最高点的时候,我或许会一动不动的躺着,好像死了一样,并发出一种既不像叹息又不像呻吟那样的喊声。但是,说不定病症会比这剧烈得多,会使我可怕地痉挛起来,口吐白沫,使我不由自主地发出最尖锐的喊声。最后这一着你必须要小心防到,因为我的喊声要是被人听到,他们就会把我转移到别处去,我们就要永远分离了。当我变成一动不动,冷冰冰,硬磞磞,像一具死尸那样的时候,那时,你要记住,你要及时,但千万不要过早,用凿子撬开我的牙齿,把瓶子里的药水滴八滴至十滴到我的喉咙里,或许我还会恢复过来。”
“或许?”邓蒂斯哀不成声地喊道。
“救命!救命!”长老喊道,“我——我——死——我——”
病发作起来是这样的突然和剧烈,以致那不幸的囚徒想把那句话讲完都已经不能了。他全身都开始猛烈地抽搐颤抖起来,他的眼珠从眼窝里突了出来,嘴巴歪在一边,两颊变成紫色,他拼命挣扎,口吐白沫,身体翻来覆去,并发出最可怕的喊声,邓蒂斯赶紧用被单蒙住他的头,免得被人听见。这一场发作继续了两个钟头,然后,他作了最后一次的抽搐,面无人色地昏厥了过去,简直比一个婴儿更无力,比大理石更阴冷和苍白,比一根踏在脚下的芦苇更缺乏生气。
爱德蒙直等到生命似乎已在他朋友的身体里完全绝灭了的时候,才拿起凿子,很费劲的撬开那紧闭的牙关,小心翼翼地把预定的滴数滴入那僵硬的喉咙里,于是焦急地等待着结果。一个钟头过去了,老人毫无复苏的征象。邓蒂斯开始感到害怕,他怕下药或许下得过迟了,他把两手插在自己的头发里,痛苦而绝望地凝视着他朋友那毫无生气的脸。终于一丝红晕染上了那铅青色的脸颊,知觉回到了那迟钝的、张开着的眼球上,一声轻微的叹息从嘴唇里发了出来,病人有气无力地挣扎了一下,想摆动他的身体。
“他救活了!他救活了!”邓蒂斯喊起来。
病人还不能说话,但他用手指着门口,显得非常着急。邓蒂斯听了一听,辨别出狱卒的脚步声已在渐渐走近。那时快近七点钟,但爱德蒙在焦急之中竟完全忘记了时间。青年一跳就跳到进口处,蹿了进去,小心地把石块将洞口遮住,急忙回到他的地牢里。他刚把一切弄妥,门就开了,狱卒随随便便地看了一眼,看到犯人像平常一样的坐在他的床边上。邓蒂斯一心一意地挂记着他的朋友,他一点不想吃给他带来的食物。他不等钥匙在锁里转动,也不等狱卒的脚步声在那条长廊上消失,就急忙向长老的房间走,用头顶开石头,一下子奔到病人的卧榻边。法利亚的神志现在完全恢复了,但他依旧还是精疲力竭,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
“我想不到还能看见你。”他有气无力地对邓蒂斯说。
“为什么不?”青年问道,“难道你料到会死吗?”
“这倒不是,不过逃走的步骤全都准备好了,我以为你会走的。”
激愤的红晕涨满了邓蒂斯的双颊。“你真的把我看成这样卑鄙,”他喊道,“竟相信我会不顾你就跑掉吗?”
“现在,”长老说,“现在我知道我看错了。唉,唉!这一场病可把我折腾得精疲力竭,衰弱得不成话了。”
“高兴一点,”邓蒂斯答道,“你的气力就会恢复的。”他一面说,一面就在床上坐下,贴近法利亚,温柔地抚摸他那冰冷的双手。
长老摇摇头。“上一次发这种病的时候,”他说,“只发了半个钟头,发完以后,我除了觉得非常饥饿以外,并没有什么别的感觉,我可以不用人扶就自己起床。现在我的右手右脚都不能动了,我的头昏乱得很,这表示有许多血充到了脑子里去。这种病要是再发一次,就会使我浑身瘫痪或是死去。”
“不,不!”邓蒂斯喊道,“你不会死的!你第三次发病的时候,(假如你真的还要发一次的话)你已经自由啦。我们那个时候还可以把你救回来,就像这一次一样,而且只有比这一次更容易,因为那时必需的药品和医生我们都能够有了。”
“我的爱德蒙,”长老回答说,“别糊涂了。刚才发的这次病已把我判处了无期徒刑啦。不能走路的人是不能逃走的。”
“好吧,我们可以等一个星期,等一个月,假如必要的话,就等两个月也无妨。这期间,你的体力就可以恢复了!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事情,就是确定时间,在哪一点钟哪一分钟走而已,只要一旦你感到能够游泳,我们就选定那个时间来实行我们的计划好了。”
“我是永远不能游泳的了,”法利亚答道,“这条手臂已经麻木,不是暂时的,而是永久麻木了。你来举起它,从它落下来的情形来判断我有没有说错。”
青年举起那只手臂,手臂沉甸甸地掉了下来,看不出有一丝生气。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你相信了吧,爱德蒙,还不相信吗?”长老问,“信了吧,我自己说的话自己知道。自从我第一次发这种病以来,我就不断地想到它。真的,我预料它会再发的,因为这是一种家庭遗传病。我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死在这种病上。这种药已经两次救了我的命,它实际上就是那驰名的‘卡巴尼斯’。这是医生给我预备了的,他已断言我也会在这种病上丧命。”
“医生或许也会错的!”邓蒂斯喊道,“至于你这条可怜的手臂,它和我们逃走有什么关系?你不能游泳也没有关系,我可以把你背在我的身上游,我们两个一起逃走。”
“我的孩子,”长老说,“你是一个水手,一个游泳家,你一定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一个人背了这样重的分量,在海里游不到五十码就会沉下去。所以,别再自欺了吧,你的心地虽好,但这种空虚的希望是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的。我应该留在这儿,等待我的解脱,凡人皆有死,那时也就是我的死期了。至于你,你还年轻活泼,别为了我的缘故再耽搁,飞吧——走吧!我把你所许的诺言退回给你。”
“好吧,”邓蒂斯说,“现在也来听听我的决心。”于是他站起来带着庄严的神色,在长老的头上伸出一只手,慢慢地说:“我凭基督的血发誓,只要你活着,我决不离开你!”
法利亚望着那个青年,他是这样的高尚,这样的朴实,有着这样崇高的精神,从他那忠厚坦白的脸上,可以充分看到信实,诚恳,挚爱,真诚的情意。
“谢谢,”那病人伸出那只还能动用的手轻声地说,“谢谢你这个好意,你既然这样提出,我也就接受了。”歇了一会儿以后,他又说,“你做了这个舍己为人的贡献,将来有一天,或许会得到善报的。但既然我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你又不愿离开,那就必须把哨兵站岗的走廊底下的那个洞填没它,说不定碰巧他的脚步会踏着那块有洞的地面,因而注意到那空洞的声音,会去报告军官来查看的。那样就会把我们的事发觉,而使我们分离。去吧,去做这件工作吧,不幸我不能帮你的忙了。假如必要的话,就通夜工作,明天早晨狱卒没有来以前,不必回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讲给你听。”
邓蒂斯握住长老的手,亲热地紧握了一下。法利亚向他作了一个鼓励的微笑,于是青年就退去干他的工作去了,他已怀着一个严正的决心,决定要忠诚地,绝不动摇地完成他对他那受苦的朋友所作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