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洛霍夫的第一本小说集《顿河故事》于一九二六年出版,当时他只有二十一岁。小说集发表后,老作家绥拉菲摩维奇很快就作出高度评价:“肖洛霍夫的短篇小说好像草原上的鲜花,富有生命力。素朴、鲜明,使人觉得所讲的事好像就在眼前。形象化的语言,那种哥萨克人说的多彩的语言。简洁,而这种简洁却充满生活气息、紧张和真实。在紧要关头保持分寸,使作品显得真实有力。对于所讲述的事,具有丰富的知识。尖锐的、洞察一切的眼力。有能力在许多征象中选出最典型的来。所有这些才能说明肖洛霍夫将发展成为一位可贵的作家。”
绥拉菲摩维奇这个评价在今天看来仍是适当的,而他的预言也已由肖洛霍夫的全部创作得到了证实。
肖洛霍夫出生在顿河哥萨克地区,他的青少年时代正逢国内战争最激烈的时候。哥萨克是俄国历史上一批特殊的人,他们原先是从封建压迫下逃亡出来的农奴、奴仆和市民,后移居边境而成为自由人。十六、十七世纪哥萨克被俄国沙皇利用来组成骑兵,对内镇压人民,对外对付异邦。他们向国库领取薪饷,终身占用土地,免缴课税,并建立自治组织。哥萨克曾经跟土耳其、鞑靼、波兰等沙俄敌人作战,屡建战功。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俄国按地区有十二个哥萨克军,其中以顿河、库班等哥萨克军力量最强,影响最大。哥萨克不同于一般的农民,他们享有特权,世代相袭,逐步形成独特的风俗习惯,养成独立不羁的慓悍性格,而当社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大变动时,他们的个性就更加充分地表现出来。
肖洛霍夫从小生长在哥萨克人中间,熟悉哥萨克的生活习惯,了解他们的性格特点,而对广大的哥萨克群众又有深厚的感情。尖锐复杂的国内战争使肖洛霍夫经历了不平凡的青少年时代,他没能受到正规的学校教育,却获得了比念大学更丰富的生活经历。十五岁起他就积极参加社会活动,搞过扫盲工作,给识字不多和完全不识字的哥萨克上课,还参加过业余剧团,为民众演戏。十六岁就参加武装斗争,打击匪帮,还做过征粮工作。
肖洛霍夫在自传里写道:“从一九二〇年起,我在顿河一带服务和奔走。当了好一阵征粮队员。我们追逐匪帮(他们控制顿河流域直到1922年),匪帮追逐我们。这都是很自然的。有时也陷入各种各样的困境。”
《顿河故事》里的短篇小说都是根据作者亲身经历和亲眼目睹的事件创作的,真实而深刻地反映了这一特定历史时期和社会环境里发生的种种悲剧。这里有哥萨克两代人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导致父子残杀的结局,兄弟们因信仰不同而酿成流血事件,夫妻因思想对立无法共同生活而分离,哥萨克富农同贫农势不两立而成为死敌……肖洛霍夫就这些小说明确地宣称:“在《顿河故事》里,我竭力写出生活的真实,写出最使我激动的事件。”
这几句话其实也就是肖洛霍夫一生创作的信条,适用于《静静的顿河》《新垦地》和《一个人的遭遇》。
在创作《顿河故事》后,肖洛霍夫把主要精力集中在长篇小说上,没有再写短篇。一九四一年六月希特勒军队入侵苏联,苏联人民奋起抗战,肖洛霍夫也投入战斗,并作为随军记者写了不少战地报导。在战争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四二年,他写出了《学会仇恨》这一真实感人的短篇,对苏联人民和战士在抗击法西斯的生死搏斗中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主人公格拉西莫夫中尉的故事真实朴素,感人至深。他原是一名普通工人,战争发生后应征入伍,在战斗中亲身感受到法西斯的野蛮、战争的残酷。他当过俘虏,负过伤,最后又获救,回到自己人队伍里。通过一连串磨难,他变得无比坚强,面对死亡也始终保持人的尊严,宁可站着被枪杀,也不愿躺在地上受凌辱。他从战争中学会了打仗,学会了恨,也学会了爱。
《一个人的遭遇》发表于一九五六年,那时战争胜利结束已有十年。但这个故事还是战争刚结束时肖洛霍夫遇见这样一位家破人亡的军人,通过他的不幸遭遇构思而成的。小说发表后在苏联产生很大影响,被认为具有史诗价值,在战争文学中开创了一个新纪元。接着小说又被改编成电影,放映后影响更大。
这样一篇字数不多的小说怎么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我认为首先就是真实,只有真情实感才能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主人公索科洛夫是个普通军人,但他在战争中的遭遇却具有广泛的代表性。希特勒入侵苏联,给全体苏联人民造成的灾难是无法描述的。据说,经过四年的残酷战争,在苏联几乎没有一个家庭没有亲人牺牲,因此他们的餐桌上总有一个或不止一个位子空着,而空位子上仍摆着一副餐具,以表示没有忘记他们。这是一幅多么悲惨的景象!据说,苏联在战争中牺牲的人数达到两千七百万。当然,这个数字是否绝对正确也很难说,但肯定是一个可怕的数字。苏联人民在战争中牺牲如此惨重,这在人类历史上也是罕见的。
肖洛霍夫在《一个人的遭遇》里写的是索科洛夫的个人悲惨遭遇,其实也是写千百万苏联人民的遭遇,因此具有深刻的典型意义。他通过这样一篇艺术作品对法西斯发动的侵略战争进行深刻的揭露和无情的控诉,使人们更加痛恨法西斯主义给人类带来的浩劫。再说,肖洛霍夫本人和家庭也曾遭到重大的苦难,在他身体上和心灵里也都留有难愈的创伤。战后有一次他同作家克鲁宾在一起,谈到他身上的旧伤时说:“该死的老是作痛,不让人安宁。”他讲到自己的创伤,忽然带着出人意外的忧郁和悲痛谈到了全体人民所受的创伤:“死了多少人,多少俄罗斯人……”接着他背诵起伊萨柯夫斯基的诗来:“敌人烧掉了故乡的房子,杀害了他的一家人。如今叫士兵上哪儿去呢,去把悲伤分给什么人?……”他背诵着,体味着每一个字,眼睛不望对谈的人。一直背到最后一行,他忽然转过脸去……过了一会儿他说:“一个作家最需要的是表达人的内心活动。”
肖洛霍夫对人民怀着如此真挚的爱,对法西斯匪帮自然就有刻骨的仇恨,正是有这种大爱大恨,再加上高超的艺术手法,才创造出像《一个人的遭遇》这样不朽的杰作。从《顿河故事》到《静静的顿河》《新垦地》和《一个人的遭遇》,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位大作家是怎样从起步到逐渐成熟,最后达到艺术高峰的。
草婴
一九九九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