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才试着给读者描述了巴黎圣母院这座可敬的教堂。我们概括地指出了它在十五世纪时还存在而如今已消失的大部分的美,但我们遗漏了最重要的,就是当年从它的钟塔顶上俯看的巴黎全景。
情况就是这样,当你在两座钟塔的厚墙间黑暗的螺旋梯上毛骨悚然地摸索了好久,最后突然来到充满阳光和空气的平台中的一座时,一幅美妙的全景就一下子展现在你的眼下。假若你们当中有人幸运地看见过同样完整的哥特式城市,你们就容易对它有一个概念了。这种城市如今还有几座留存下来,例如巴伐利亚的纽伦堡城,西班牙的维多利亚城,或者比较小些的(假若它们好好地保存下来的话),如布列塔尼的韦特列城,普鲁士的诺霍桑城。
三百年前的巴黎,十五世纪的巴黎,已经是一座大城市了。我们这些现代的巴黎人,通常把它向来所占的面积估计错了。从路易十一王朝以来,巴黎顶多不过扩充了三分之一,事实上,它失去的美好成分比它增加的面积还要多。
众所周知,巴黎出生在那个如今叫做旧城区的形状像摇篮的小岛上。小岛的堤岸就是它最初的城墙,塞纳河就是它最初的城壕。巴黎一连好几个世纪都保持着小岛的形状。它有两座桥,一座在北边,一座在南边,两个桥头堡同时当做它的城门和碉堡。大沙特雷门在右岸,小沙特雷门在左岸。而且自从最初一个王朝以来,巴黎就发觉自己给局限在那个狭隘的岛上转身不得,于是它跨过了塞纳河。那时就开始在大小沙特雷门之外,在塞纳河两岸的郊野,修建了最初的一圈城墙和几个城楼。那道古城墙的遗迹在过去几个世纪里都还存在,如今只剩下一点同它有关的记忆和这里那里残存的一点痕迹了,例如波代门,或者叫它波多瓦耶门或巴戈达门 。成堆的房舍逐渐从城里扩展到城外,把那道城墙挤倒了,吞没了。菲利浦·奥古斯特给了它一个新的范围,他把巴黎约束在一大圈高大坚固的碉堡形成的链条之中。在一百多年里,房舍又逐渐稠密起来,它们的水平线像蓄水池里的水一样从地面逐渐上升,它们开始升高,盖了一层又一层,一座房子高过另一座房子,它们像压缩的液体一般膨胀起来,一座房屋总要高出邻近的许多房屋才能得到一点空气。街道则越来越显得凹进去,越来越窄,整个广场都被房屋占据而且消失了。于是那些房屋终于像一群逃犯似地跳出了菲利浦·奥古斯特的城墙,快活地、纷乱错杂地伸展到原野上。它们在那里自得其乐,在郊野里随便开辟了一些花园。打从一三六七年起,这座城市已经扩展了许多,又需要一道新的城墙了,尤其是塞纳河右岸。查理五世修建了那道城墙。但是像巴黎这样一座城市,总是无止境地在那里扩展,只有这样的城市才能成为一个国家的首都。它们是一些水库,一个国家所有地理的、政治的、伦理的、智慧的河流,一个民族所有的当然潮流,都导源于此;它们可以说是些文化的矿井,也可以说是些文化的沟渠,一个国家的商业、工业、智慧和人口,这也是这个国家的生命、活力和灵魂,都不断地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在那里汇集和过滤。于是查理五世的城墙也遭到菲利浦·奥古斯特的城墙同样的命运。它从十五世纪末叶就倒塌了,毁坏了,而城郊的区域也就扩展得更远。在十六世纪,它好像更是逐渐退缩不见,仿佛深深陷进了古老的旧城区里面,而一座新城市在它的外面形成而且逐渐繁荣起来。这样,从十五世纪开始,为了把我们留在那儿,巴黎就已经摧毁了它的三道城墙,这些城墙,可以那么说,是从背教者朱利安时代的大小沙特雷门发展而来的。这座大城市接连胀破了它的四道城墙,像一个小孩大起来撑破了去年的衣服一样。在路易十一时代,还可以在某些地方,在房屋的大海中,看到古城墙上倾圮的城楼,好像是突出在一片汪洋里的几个小山头,好像是沉陷在新巴黎下面的古巴黎群岛。
从那时起,我们很不幸看到巴黎又有过很大的改变,但它只是越过了一道城墙,就是路易十五修造的那道城墙,那道布满了泥污的可怜的城墙,它的情况是和修建它的那位国王和描绘它的那位诗人相符的:
环绕巴黎的城墙使巴黎悄声埋怨。
在十五世纪,巴黎分成了十分清楚而又各自独立的三个区域,每个区域各有自己的面貌,自己的姿态,自己的特点,自己的风俗,自己的优点和自己的历史。这三个区域就是旧城区、大学区和市民区。旧城区占据着整个小岛,是三个区域里面最古老、最小的一个,假若打个比方,它就像是其余两个区域的母亲,它夹在它们当中,就像一个小老太婆夹在两个美丽、高大的女儿当中。大学区占据着整个塞纳河左岸,从杜尔内尔塔一直到内斯尔塔。杜尔内尔塔正当如今巴黎的酒市所在地,内斯尔塔正是如今造币厂所在地。它的城墙占据着朱利安修建过浴池的那片乡野,圣热纳维埃夫山冈被围在城墙里面。这道弯弯曲曲的城墙最高的处所是巴巴尔门,就是靠近如今的先贤祠的地方。三个区域中最大的一个是市民区,它占据整个右岸。它的码头尽管有好几处中断,但仍沿着塞纳河伸展,从比里塔到木塔,这就是说从现在的丰收谷仓到现在的杜伊勒里宫一带。塞纳河将首都城墙割断的四个处所——左岸的杜尔内尔塔和内斯尔塔,右岸的比里塔和木塔,统称“巴黎四塔”。市民区比大学区更加深入郊野。市民区的城墙(查理五世修建的)的最高处,是圣德尼门和圣马尔丹门,它们的位置至今尚未改变。
如我们刚才所说,巴黎这三大区域,都各自成为一座城市,但都是一座由于过分特殊而不可能完整的城市,它们每一座不依靠其余两座就无法存在。但它们三区各有完全不同的外表,旧城区里有很多教堂,市民区里有很多宫殿,大学区里有很多学院。不算老巴黎那些次要的特征,只按照总的情况和乱七八糟的分区裁判管辖权来讲,我们一般可以说小岛是归主教管的,右岸是归商会会长管的,左岸是归大学校长管的。巴黎总督——他是代表王室而不是代表地方——则总辖全市。旧城区里有圣母院,市民区里就有卢浮宫和总督府,大学区里就有索邦神学院。市民区里有菜市场,旧城区里就有大医院,大学区里就有教士广场。大学生们在左岸他们的教士广场上犯了罪,却要到小岛上的司法宫去受审,到右岸的隼山去受刑,除非校长认为在这一点上大学应比国王有权而愿意出面干涉,因为让学生给绞死在自己的区域里也算是一桩特权呢。
(顺便指出,这类特权的绝大部分以及更重要的特权的行使,都被国王们附会成了暴动和叛乱。国王不等到人民造反是不肯开恩的,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规律。有一个古代文献提到忠诚时讲得很明白:“ 对于帝王的忠诚,虽然多次为叛乱所破坏,仍然使市民们得到了很多权利 。” )
在十五世纪,塞纳河有五个小岛深入到巴黎的城墙里面:卢维耶岛,从前有许多大树而现在只剩些丛林;母牛岛和圣母岛,很荒芜,都是主教的领地(十七世纪人们把两岛合并为一,重新修建,如今称为圣路易岛);最后是旧城区所在的岛以及它顶端的渡牛岛,这个岛后来沉没在新桥底下的泥泞中了。旧城区当时有五座桥:三座在右岸,即石头的圣母桥和欧项热桥,木头的风磨桥;两座在左岸,即石头的小桥和木头的圣米歇尔桥。五座桥上都布满了房屋。大学区有菲利浦·奥古斯特修建的六道城门:从杜尔内尔塔开始,它们依次是圣维克多门,波代门,巴巴尔门,圣雅克门,圣米歇尔门,圣日耳曼门。市民区有查理五世修建的六道城门:从比里塔开始,它们是圣安东尼门,庙门,圣马尔丹门,圣德尼门,蒙马尔特门,圣奥诺雷门。这些城门都坚固美观,单凭力气是不能损坏它们分毫的。由塞纳河提供水源的一条又宽又深的城壕,冬天的潮水流进去变成奔腾的溪流,浸湿巴黎所有城墙的墙基。晚间人们把城门关上,塞纳河就被城市两头的粗大铁链拦住,巴黎便静悄悄地睡去。
对这三个区域作一次鸟瞰时,城区、大学区和市民区都各把一堆纠缠不清的街巷送进眼中。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三个部分是合成一个整体的。马上你就看见两条平行的毫无毁损和中断的长街横贯这三个区域,从这头到那头,从南端到北端,差不多成为两条直线垂直于塞纳河。人们不断从一个区向另一个区的城墙拥去、挤去,使三个区域连起来成了一片。第一条街从圣雅克门通到圣马尔丹门,它在大学区的一段叫圣雅克街,在城区那一段叫犹太街,在市民区那一段叫圣马尔丹街。它已经在小桥和圣母桥的名字下两次跨过了塞纳河。第二条街在塞纳河左岸的一段叫竖琴街,在岛上那一段叫制桶场街,在右岸的一段叫圣德尼街。塞纳河的一边是圣米歇尔桥,另一边是欧项热桥,可以从大学区的圣米歇尔门直达市民区的圣德尼门。可是,虽然有这许多名字,它们仍然不过是两条长街,但它们是为首的两条街,主要的两条街,是巴黎的两条大动脉。这座城市其余的街道,都是从它们引出或是向它们汇集的。
除了这两条贯通巴黎并且占据它全境的主要街道之外,市民区和大学区还各有它们特殊的街道,它们与塞纳河平行,横过那两条大动脉似的街道时形成直角。所以在市民区,你可以从圣安东尼门笔直地走到圣奥诺雷门,在大学区,你可以从圣维克多门笔直地走到圣日耳曼门。这两条大路,和那最大的两条街形成十字形,形成一个架子,巴黎的市街用各种可能的方式连接和交叉在它上面成为一个迷宫般的巴黎市街网。我们透过这张难解的网仔细观看,就可以看见两堆禾苗一般密集的街道,一堆在大学区,一堆在市民区,从那些桥直达那些城门。
这种平面几何图形,有的至今依然存在。
那么,在一四八二年,从巴黎圣母院的钟塔顶上望去,所有这一切合起来又是什么样子呢?这正是我们要在这儿试着说明的。
眺望的人气喘吁吁地爬到了钟塔上,首先就被那些屋顶、烟囱、街道、桥梁、广场、高塔和尖阁弄得头昏目眩。山墙、尖顶、墙角里突出的尖楼,十一世纪的尖石塔,十五世纪的石板尖顶方塔,碉堡的光溜溜的圆塔,教堂的有花纹的方塔,大的和小的,笨重的和轻巧的,全都一下子呈现在眼前。眼睛久久逡巡在这高高低低的乱堆里,其中任何一座建筑物无不有它奇异之处,无不有它的来由,无不显示出它的特性和它的美,没有一座建筑不是艺术品,从有绘画和雕刻的木质椭圆形大门道和架空楼梯的最小的房子,到那当时还有一排高塔的最大的卢浮宫。但是假若用眼睛在这些建筑里仔细寻找,还可以分辨出那些主要的建筑群。
首先是旧城区。索瓦尔称它为城岛。在他的琐碎的描述里偶尔也有好句子:“城岛的形状像一只大船,它搁浅在塞纳河中游而且陷进了泥泞。”我们刚才说过,这条船是用五座桥同两岸连起来的。这只船的形状还使纹章学家感到震惊,因为照法凡和巴斯基耶 的叙述,巴黎古代兵器上的船形纹章,就是从那个时代而不是从诺尔曼人围城时开始采用的。对于那些懂得纹章的人,纹章是一种代数学,是一种语言。中世纪全部历史的后一半就是写在那种纹章上的,正如它的前一半是写在一些罗曼式教堂的象征饰物上一样。它是在神权时代象形文字之后的那种封建时代的象形文字。
旧城区尾朝东头朝西地呈现在眼前。向它的头部望去,你眼前就有一大堆古老的屋脊,圣礼拜堂后部圆室的铅皮顶高耸在它们之上,好像是背着钟塔的大象的臀部。不过这儿的这座钟塔是最大胆最有装饰性最精巧的,它的边缘都是缺刻的。从来都是通过它那镂空花的圆锥形塔顶去望见天空。在圣母院跟前,有三条街通到那有许多老房子的教堂前的漂亮广场上。这个广场南边直立着大医院的打皱的阴暗的前墙和好像布满疤痕与痣瘢的屋顶。其次,在右边、左边、东边、西边,在旧城区这个窄小的范围里,却有二十一座教堂的钟楼高耸着,它们属于各个年代,有着各种式样和规模,从圣德尼·居·巴教堂的低矮的虫蚀的罗曼式钟楼到圣比埃尔·俄·倍甫教堂和圣朗特利教堂精巧的尖顶。圣母院背后,往北去是那有哥特式回廊的修道院,往南去是主教的半罗曼式府邸,往东去是名叫德罕荒地的一头。在成堆的房屋当中,从高耸在府邸屋顶和最高窗口上的那些石头烟囱里,依然能够看出查理六世时代这个城市供给雨维纳尔·代·于尔森 居住过的大厦。再远一点,是巴吕商场的盖着柏油毡的木板房子。此外还有老圣日耳曼教堂新建的唱诗室,在一四五八年它扩展到了费白韦斯街的一头。接下去,这里是一个挤满了人的十字路口,那里有座绞刑架竖在一个街角上,还有一段菲利浦·奥古斯特修建的精美的石板路,路当中是漂亮石子嵌成的驰马凹道,到了十六世纪,却被按一种称为里格铺道法修建的寒伧的碎石路代替了。接着又是一个荒芜的后庭连同它那有半透明楼梯的角楼,就和十五世纪修建的,如今还能在布尔多雷的一条街上看到的那种一样。最后,在圣礼拜堂右边朝西的地方,司法宫以及它的成群塔楼坐落在河岸上。王室花园那些覆盖旧城区西头的树木把渡牛岛遮住了。至于河水呢,从圣母院的钟塔上望去,在旧城区的两边都看不见它。塞纳河在桥梁下不见了,桥梁在房屋下不见了。
当视线掠过那些桥梁,就看见桥上的屋顶都带着绿色,并非由于年代久远,而是由于湿气受潮之故。假若向左朝大学区望去,第一眼看到的建筑是一群又大又矮的城楼,那是小沙特雷门,它那敞开着的门洞正好容纳下小桥的末端。假若你把视线从东头一直拉到西头,从杜尔内尔塔拉到内斯尔塔,你就可以望见一长排带有雕花椽子和彩色玻璃窗的民房在石板路上层楼重叠,一些商店没完没了地排列在曲折的街巷里,时常在一个街口中断,间或又被一排石头大厦的门面或墙角挡住。这类大厦连同庭院和花园、厢房和正屋,自在地矗立在一堆堆狭窄拥挤的房屋中间,就像高大的主人待在一群仆役中间似的。码头上有五六座这种大厦,从洛林府邸(它和倍尔那丹大寺院一齐分享着附近杜尔内尔塔的高大围墙)一直到内斯尔大厦,这座大厦高大的塔楼是巴黎的界标,那尖尖的塔顶,一年里总有三个月要用它的黑黑的三角墙遮住灿烂的落日。
塞纳河这边岸上的店铺远没有对岸的店铺多,学生们的吵闹和聚会却比手艺人要多。说确实些,这边岸上并没有码头,除了从圣米歇尔桥到内斯尔塔那一段。塞纳河畔的其他地方,或者是一片光秃秃的河岸,例如在倍尔那丹大寺院一带,或者是一大排屋基浸在水里的房子,例如在两座桥之间那一带。
成群的洗衣妇从早到晚沿岸叫嚷、谈天和唱歌,并且用力捶打衣服,就像我们现今一样。这真是巴黎的一桩不小的乐事。
大学区看上去像一个整体。从这头到那头,它是一个匀称、牢固的整体。那成千的屋脊,窄小、嶙峋、拘谨,差不多全都是按照同一个几何图形建造的。从高处看去,像是同一种物质的结晶体。街道上乱七八糟的坑洼,并没有把街道分割得东零西碎。四十二所学校相当均匀地分布在各处,哪儿都有一所。那些漂亮建筑上有趣的部分,是它们那些高耸入云的用同一种工艺建成的简单屋顶,事实上这些只不过是同一个几何图形的一些正方形或立方体而已。它们使整个建筑群看上去复杂而不混乱,补其所缺又不显画蛇添足。几何学是注重和谐的。几家漂亮的旅店间杂在左岸如画的顶楼之中:纳维尔客栈,罗马客栈和如今已不存在了的兰斯客栈,还有使艺术家感到安慰的克吕尼大厦依然矗立着,但它的顶楼已在几年前被人愚蠢地弄掉了。在克吕尼大厦附近,那有着漂亮圆拱的罗马式宫殿般的建筑,是朱利安浴池。还有很多大寺院,比起那些大厦来更具有一种虔诚的美,更为庄严伟大。接着眼睛又接触到的是倍尔那丹大寺院连同它的三座钟楼,还有圣热纳维埃夫大寺院至今依然存在的方塔,人们因而想起其余的塔而怅然不欢。索邦一半是学院,一半是修道院,它那令人赞叹的本堂至今依然存在,再下去是漂亮的四角形的马居韩修道院,旁边是圣伯努瓦修道院,就在本书第七版到第八版这段时期,人们居然有工夫在其中草草地修盖了一个剧台。接着是方济各会修道院和它那些并列的大山墙,奥古斯丹修道院雅致的尖阁,这是巴黎西头第二个有雉垛的建筑(第一个是内斯尔塔)。那些学校事实上是修道院和尘世之间的联系,它们位于一排排的大厦和寺庙之间,具有一种优美的严峻气概,雕刻之富丽仅次于宫殿,建筑之庄严仅次于寺庙。哥特式艺术用不太奢侈也不太寒伧的方法精确地分别修建的那些伟大的纪念性建筑,不幸如今已经几乎毫无痕迹了。那些教堂(它们数不清地分布在大学区,而且分别属于建筑学上每个时期,从圣朱利安的环形圆拱到圣塞维兰的尖拱)统率一切,而且好像是在一片和声之上升起的另一片和声,不时突出在许多高低不一的尖阁的山墙、镂空的钟楼和纤细的尖顶之间,而尖顶的轮廓线也只是那些屋顶尖角的华丽的夸张而已。
大学区的地面是崎岖不平的。圣热纳维埃夫山像一个巨瘤似的矗立在东南方。狭窄拥挤的街道(现在是拉丁区)和一堆堆房舍散布在山顶各处,还有些房屋又从那块高地两旁杂乱地一直伸展到河岸,一个低下去,一个高起来,全都是一个紧挨着一个。从圣母院塔顶望去,路面上纵横交错的成千个黑点形成了一股浪潮,好像全都在眼前移动。那是人群,从高处和远处看去就是那样。
最后,在这些屋脊、钟楼和无数使大学区的轮廓分外起伏不平和七扭八歪的奇特的建筑的空当里,到处都看得见一堵长满青苔的厚墙,一个坚固的圆塔和一道看上去像碉堡的有雉垛的城门,那就是奥古斯特城墙。城墙外面就是绿色的郊野,长长的道路,路的两旁有一些乡村房舍,愈远愈稀少。其中有些村镇颇为重要,从杜尔内尔塔开始,首先是圣维克多镇,连同它那座在比耶勿尔河上的单孔桥,它的寺院——那里可以读到胖路易 的墓志铭,它那座十一世纪时期的挂着四个小钟的八角形尖塔的教堂——在艾达普也有同样一座教堂,至今尚未拆毁。其次是圣马尔梭镇,它当时就已经有三座教堂和一个修道院了。把戈普兰磨坊和它的四堵白墙留在左边,就到了圣雅克郊区。它的十字路口有着漂亮雕刻的十字架,圣雅克·居·俄巴教堂当年是尖峭可爱的哥特式建筑,而圣马格洛瓦教堂那十四世纪的漂亮的本堂曾被拿破仑当做秣草仓库,还有郊区圣母院,它里面有拜占庭式的细工镶嵌。把那座与司法宫属于同一时代的富丽建筑查尔特勒修道院和它那带格子的小花园以及有鬼怪出没的沃凡尔废墟留在广阔的田野之后,向西方望去,眼光就落到那有三个罗曼式尖顶的圣日耳曼·代·勃雷大寺院了。圣日耳曼镇已经成了一个由十五到二十条街组成的大教区。圣须尔比斯修道院的尖峭的钟楼就在镇的一角上。在它附近可以看到圣日耳曼镇的方形的市集,那里现在是正式的商场了。接下去是大寺院的刑台,一座有铅铸圆锥顶的漂亮小圆塔。再过去是制瓦厂和直通到破旧瓦窑的瓦窑街,还有小山岗上的磨坊和麻风病院那又小又难看的孤零零的小房子。但是最醒目而且最能抓住视线的,是那座大寺院本身,那座大寺院的确又像教堂又像贵族府邸,巴黎的主教们以能在院内住上一宿为荣的这座寺院之宫,建筑家给了它大教堂应有的风度与美丽,给了它精致的雕花窗,优美的圣母堂,宏伟的大寝室,那些宽敞的花园,那道铁闸,那座吊桥,那些把目光引向绿野的雉垛,那些庭院,里面有披着金色斗篷的卫队。这一切合在一起,环绕着三座耸立在哥特式唱诗室上的圆拱高阁,在视野里形成一种壮观。
在久久瞭望大学区之后,你的眼睛终于转向右岸,朝市民区望去,景色就突然变了性质。市民区实际上比大学区大得多,但它不仅仅是一个区,你一眼就看得出,它是清楚地分成若干区域的。首先在东边,在市民区的如今依旧称为沼地的那一带,就是加米罗仁曾经引诱恺撒深入腹地 之处,有成排的宫殿,还有成堆的房屋直达河边。四座差不多连接在一起的大厦——汝耶大厦,桑斯大厦,巴尔波大厦和皇后大厦——把它们的轻便角楼的石板屋顶投影到塞纳河上。这四座建筑填满了从农南第耶尔街到赛勒斯丹修道院之间的空隙,这座修道院的尖塔使山墙和雉垛的轮廓更加幽雅地显现出来。在这些豪华大厦前面的水边,有一些发绿的倾斜的残壁颓垣,但并未挡住眼光去观望它们前墙那些漂亮的墙角,那些带石框的十字形大窗子,那些刻满雕像的拱门,还有墙上那些永远利落生动的棱角。所有那些建筑上的可爱的装饰都使人感到好像哥特式艺术要重新装饰每一座纪念性建筑物似的。在这些大厦后面,是那令人惊叹的圣波尔大厦,它的高大重叠的围墙向各个方向伸展,有时它像一座被城墙和栅栏围绕着的城堡,有时它像一座浓荫掩映的吉尔特勒修道院。法兰西国王在这座大厦里招待过二十二位与太子和勃艮第公爵有同等地位的王子以及他们的侍臣与随员,还不算那些贵族和到巴黎来参观的皇帝,不算那些在王宫大厦里另有住处的宠臣。我们得在此说明,当时一套王子居住的房子至少不下于十一个厅室,从检阅厅到祈祷室,这还不算那些花楼、浴室、暖房和与住所相连的“多余的地方”,还不算每个国王的贵宾都有的那些特别花园,还不算那些厨房、地窖、办公室和家庭餐室,不算那些下房——包括烤房和酒窖等二十二个制品作坊——,不算那些击槌,打网球,竞技等游戏用的场所,不算那些鸟棚、鱼池、动物园和马厩,不算那些图书室、军械室和铸造室。这就是当时的一座王宫,一座卢浮宫,一座圣波尔大厦,一座城中之城。
从我们所在的钟塔上望去,圣波尔大厦虽然一半被我们在前面说起过的四座大宅挡住,但望去依然相当宏伟。查理五世修建在他王宫旁边的三座大厦,虽然巧妙地用彩绘玻璃窗和小柱子的长廊同王宫连在一起,但依然能够看出小米斯大厦的屋脊上围着一圈轻便的栏杆。圣摩尔院长的大厦的外表像一座大城堡,有一个巨塔、一些凸堞、一些枪眼、一些铁闸,那寺院的纹章刻在撒克逊式的大门上,正当吊桥的两个切口之间。顶楼坍塌的艾达普伯爵大厦呈现到眼中像个残缺的鸡冠,间或看得见三四棵老橡树聚在一起,好像几棵巨大的菜花。成群的天鹅在鱼池的清澈的水中游戏,羽毛间带着阳光和阴影。有些大庭院可以一直望进去,直到它那美丽如画的庭院的尽头。宠臣们所住的宅邸,有着它那被撒克逊式矮柱支撑的低矮的尖拱,以及它那铁格子和不断的咆哮声 。越过这一切,可以望见有鳞形装饰的马利亚礼赞楼,它的左边是巴黎总督的府邸,两旁有四幢精巧的小楼,在当中和背后,就是刚才说过的圣波尔大厦和它那些繁复的前墙,它那些自从查理五世以来就不断增添的装饰,两个世纪以前的建筑家异想天开地给它加上的那些杂乱的多余的东西:它的礼拜堂的各种拱顶、各种游廊和各种山墙,成千的风信标,还有它那顶端是圆锥形,下面围着雉垛,看起来像卷边尖帽子的两座并排的高塔。
继续向这些层出不穷地伸展到远处的大厦望去,越过市民区屋脊之间的一道深洼——它就是圣安东尼街的一段——,我们通常只留意主要建筑的眼光,就落到了安古勒姆府邸上了。这是一座修建多年的经历了各个时期的巨型建筑,有些部分还是全新的并且十分洁白,整个看上去就像一件蓝色上衣缀了一块红色补丁一样,非常不调和。这座时髦宫殿的又尖又高的有水槽的铅皮屋顶,布满了细工镶嵌的闪亮的金色蔓藤花纹。这个带有金属装饰的奇特的屋顶,耸立在那座古老建筑的黑沉沉的废墟当中,废墟的几个巨大的古塔,因年久而变得坼裂歪斜,上上下下全是裂缝,好像敞开衣襟的大肚皮。再往后,是杜尔内尔宫,它尖阁林立,在全世界,无论在相波尔 或阿朗波拉 ,再也没有比这些多如森林的尖顶、钟楼、烟囱、风信标、螺旋梯,没有比这些由于风吹日晒而满是洞眼的灯笼,比这些亭台楼阁,或者像当时人们的说法,比这些在高低和形态方面各不相同的塔楼更为壮丽,更为高耸,更为可爱的了。真可以说是一个石头的大棋盘。
在杜尔内尔宫的右边,那成群的墨黑的塔,一个挨着一个,好像一道壕沟把它环绕着。那里有一座枪眼比窗户还多的碉堡,有经常拉起的吊桥,有老是关着的铁闸,那地方便是巴士底狱 。一些大炮从雉堞中伸出来,远看好像水槽的黑色缺口。
在这座可怕的建筑跟前,在它那些炮口下面,那就是掩蔽在两座城楼当中的圣安东尼门了。
从杜尔内尔宫到查理五世的城墙之间,铺展着一些又像精工织成的地毯又像大花园的栽满花草的富丽区域,在它们当中,那些葱茏的树木和小径,使你可以认出路易十一赐给夸克纪埃的著名的代达罗斯花园。那个医生的天文台高耸在那片景色里,好像一根孤零零的大柱,顶端置有一间小屋,可怕的占星术就在那个实验室里进行。
那地方正是如今的王宫市场。
像我们刚才所说的,我们本来想给读者描绘个大概,但只描绘了它的一些屋顶的王宫那一带,也就是在东边,在查理五世的城墙和塞纳河相交的地方。市民区中心被一堆民房占据着。右岸旧城区里的三座桥梁事实上都是从那儿修起的,在一些宫室前面,桥上又造了一些房屋。小市民的那些民房像蜂房的小孔一般挤在一起,倒也有它们的好看处。首都的屋顶就像大海中的波浪,显得十分壮观。首先是那些街道,纵横交错,千姿百态。市场像一颗星星那样,在它周围射出千道华光。圣德尼街和圣马尔丹街连同一条接一条的无数岔路,好像枝叶互相纠缠的两棵大树。其次是那些弯弯曲曲的小胡同,如灰泥街、玻璃街、第克塞昂德里街等等,分布全区。也有些漂亮建筑突出在这个楼阁之海的硬化了的波浪之中。欧项热桥(从它背后望得见塞纳河从风磨桥的水车下流过)的桥头上是沙特雷门,它已经没有背教者朱利安时代那样的罗马式城楼了,它只有坚固的石头筑成的十三世纪封邑式的城楼,这种城楼即使用铁锹去敲它,三个钟头也敲不下拳头那么大的一块来。圣雅克·德·拉·布谢里教堂的富丽的方形钟塔,连同它那因布满了雕刻而显得很柔和的塔角,在十五世纪虽然还没有完工,但已经相当可观了。那时它还没有那四只看上去像斯芬克斯一样的怪兽,这些怪兽叫新的巴黎来猜猜过去那个巴黎那难解之谜,它们是雕刻家何尔特在一五二六年才放上去的,他得到了二十法郎的报酬。柱子房在我们给读者略略讲起过的格雷沃广场上,还有圣热尔韦教堂,后来被一道所谓“趣味高尚”的大门洞给败坏了。圣梅里教堂,它的尖拱几乎还是半圆形,圣若望教堂,它那壮丽的尖顶是远近闻名的,还有并不在乎把自己的优美埋没在又黑又窄的街巷里的二十座别的建筑,在那些十字路口还有比绞刑架更多的石雕十字架。越过许多屋顶,可以望见远处圣婴公墓的几道垣墙,从高松纳里街的两个大烟囱之间可以望见菜市场的刑台的顶端,杜·特拉瓦尔十字架的梯级正是在经常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的街口上。在小麦市场的一圈圈断壁颓垣间,到处看得见从前菲利浦·奥古斯特城墙的遗迹,它淹没在那些房舍和长满常春藤的城楼、倾圮的拱门以及一堵堵残破不堪的墙壁之间。码头上有着成千的商店和血污的屠宰场,塞纳河上,从干草港到主教法庭一带,都布满了船舶。这样,你就得到了这个市民区中央梯形地带在一四八二年的大概印象了。
同大厦和民房两个部分一起,市民区的第三个部分是成排的寺院,几乎从东到西围绕着市民区,在那一带城壕后面,成了由修道院和礼拜堂形成的第二个内城。恰好在杜尔内尔宫的花园近旁,在圣安东尼街和旧庙街之间,是卡特琳寺院连同它的耕地,它以巴黎的城墙作为它的边界。在新旧两条庙街中间,就是那座庙堂,它的一群高塔孤单地耸立在有雉堞的高大围墙里面。在新庙街和圣马尔丹街之间,是圣马尔丹寺院,在它那些花园中央有一座巍峨坚固的教堂,教堂塔顶的围墙和钟楼的尖顶,其坚固和华丽只有圣日耳曼·代·勃雷教堂才能与之媲美。在圣马尔丹街和圣德尼街之间,伸展着特里尼代寺院的围墙。最后,在圣德尼街和奥格耶街之间,是女修道院,它近旁可以望见圣迹区的那些倾斜的屋顶和破败的垣墙,那是寺院的虔诚的链条上惟一凡俗的环节了。
最后,第四部分展现在右岸一堆堆屋顶中间,占据着城墙靠西的一角与下游的河岸,那又是一排排宫殿和宅第,就在卢浮宫的紧跟前。菲立浦·奥古斯特所建的这座庞大建筑旧卢浮宫,它的巨塔被另外二十三座塔环绕着,加上其余的小塔,从远处望去,就像嵌在阿郎松大厦和小波旁宫的哥特式屋顶上一样。这个塔中怪物,这个巴黎的高大监护者,连同它那经常仰起的二十四个脑袋,它那盖着铅皮镶着石板,闪着好多条金属反光的怪异的躯体,使市民区令人赞叹地在西边终止了。
像这样,被罗马人称为“巨岛”的那一大堆普通民房,左右各有两排宫殿,一排是卢浮宫,另一排是杜尔内尔宫,它的北边被寺院和修道院的长墙围住,这一切都纠缠和溶混到视野里来。在这成千的建筑上(它们的砖铺的或石板的屋顶一个接一个地形成奇怪的链条),是右岸那四十四座教堂的有花纹、有图像、有雕刻的钟楼,是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街道。一道有好些方塔(大学区的塔都是圆形的)的高墙成为它一边的边界,另一边是有许多桥梁和布满船只的塞纳河。这就是市民区在十五世纪时的状况。
在那些城墙外,紧靠城门出现了郊区的房屋,数目比大学区的要少些,但要比大学区的分散。在巴士底狱后面,二十来所小茅舍聚集在有着卓绝雕刻的孚班十字架和郊区圣安东尼寺院飞墙的周围,接着是一直伸展到麦田中的波班古尔村,再过去是古尔第耶村,那是一个到处有小酒店的欢乐的村庄。圣洛昂镇,它的教堂钟楼从远处看去像是圣马尔丹门的尖塔里面的一个,再过去是圣德尼郊区连同它那高大的圣朗德尔寺院。在蒙马尔特门外,是围着白色垣墙的船夫仓库,它后面是有白垩质斜坡的蒙马尔特地区。那时这里的教堂几乎和磨房一样多,而现在就只剩下磨房了,因为现在的社会只需要维持生命的食粮。最后,从卢浮宫前面可以望见一片草地的圣奥诺雷郊区,那时已相当可观,小布列塔尼村呈现出一片绿色,猪市展现在眼前,那用来煮死伪币制造者的可怕的大锅屹立在它的中央。这时你的眼睛已经注意到那凌驾在荒郊之上,位于古尔第耶村和圣洛昂镇之间的一座远看好像一排倾圮的柱子似的建筑,矗立在一片荒芜的地基上。它既不是巴特农神殿,也不是奥林匹克山上的朱庇特神庙,它就是隼山 。
现在,假若我们所作的关于那无数建筑的简要叙述,还不能在读者心中唤起一个往昔的巴黎的大概印象,我们就再用几句话总括一下。在中央是城岛,它的形状像一只大海鳖,几座石板桥就像海鳖的脚爪,从那些鳖壳似的灰色屋顶下伸出来。在左边,是坚固、稠密、拥挤、闹杂的大学区那个梯形地带。在右边,是那个像巨大半圆形的市民区,大量的花园和重要建筑错杂其间。旧城区、大学区和市民区这三个区域,都有无数街巷纵横交错,好像大理石上的条纹。塞纳河——杜·布厄尔神甫称之为“供人衣食的塞纳河”——,被船舶和岛屿拥塞着,被许多桥梁横断着,流经全市。四周是大片原野,遍布着成千块种着各种作物的农田,点缀着一座座美丽的村镇。往左去是易瑟镇、凡沃尔镇、孚日阿尔镇、蒙乌日镇和有圆塔与方塔的让第耶镇等等;往右去是另外二十个村镇,从贡符朗镇一直到主教城。地平线上环绕着一带山峦,好像是这块盆地的镶边。最后,在远处,在东边,是凡赛纳森林和它的七座四边形瞭望塔;南面是比赛特地区和它那些尖尖的角塔;北边是圣德尼教堂和它的尖顶;西边是圣克鲁地区和它的城堡主塔。这就是一四八二年的那些乌鸦从圣母院钟塔顶上所能看到的巴黎。
这也就是伏尔泰所说的“在路易十四以前还只有四座漂亮建筑的”那座城市。那四座建筑就是索邦神学院的圆屋顶,慈惠谷女修院和近代的卢浮宫,第四座我不知道是什么,也许是卢森堡宫吧。幸好伏尔泰没有根据这点来写他的《老实人》 ,而且他也并不因此就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善于像魔鬼般发笑的人之一。但是这却可以证明,一个人即使丝毫不懂那并非他本行的艺术,也能够成为一个卓绝的天才。莫里哀把拉斐尔和米盖朗琪罗称为“他们那个时代的米勒 ”,不就是认为给他们最大的荣誉吗?
我们还是回头来说说十五世纪的巴黎吧。
当时它不仅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而且是一座结构匀称的城市,一个中世纪建筑学与历史学的产物,一部石头的编年史。它是一座仅仅由罗曼式和哥特式两层建筑构成的城市,罗曼层早就在哥特层下面消失了,只有朱利安浴池还从残存的中世纪厚厚的地层里显露出来。至于克尔特层,人们就连在掘井的时候也找不出它的遗迹了。
五十年之后,当文艺复兴走来把它那富丽的想象和结构,它那卓绝的罗曼式环形圆拱,希腊式柱子和哥特式扁圆拱,它那异常精致异常理想的雕刻,它那奇特的阿拉伯花纹和叶形花纹,它那和路德同时代的异教建筑艺术,混进了巴黎那庄严而多变的匀称中的时候,巴黎或许会变得更加美丽,虽然在观感上没有那么和谐了。不过那美妙的时期没经过多久,文艺复兴是大公无私的,它不但喜欢建设,它还会破坏。它的确需要地方,所以哥特式的巴黎只有过短暂的完整,圣雅克·德·拉·布谢里教堂还没有修好,人们已开始拆毁旧卢浮宫了。
从那以后,这座大城市就一天天变了样,那曾经把罗曼式的巴黎消灭了的哥特式的巴黎,也轮到它本身被消灭了。可是谁知道代替它的又是哪一种巴黎呢?
有卡特琳·德·梅迪西时代的巴黎,那便是杜伊勒里宫 ,有亨利二世时代的巴黎,那便是总督府,这两座建筑具有同一种高尚的风格;有亨利四世时代的巴黎,那便是王宫广场,那里有石头墙角和石板顶的砖砌的前墙,还有它那三色的房屋;有路易十三时代的巴黎,那便是慈惠谷女修院,一座倾圮的庞大建筑,拱顶好像花篮的提手,柱子有点肿胀,圆屋顶有点扭曲;有路易十四时代的巴黎,那便是残废军人疗养院,高大、壮丽、金光闪闪而且冷冰冰;有路易十五时代的巴黎,那便是圣须尔比斯修道院,一些螺旋梯,一束束纽带,一片片云霞,一些管形和菊花形的装饰,全部是用石头做成的;有路易十六时代的巴黎,那便是先贤祠,它是罗马的圣比埃尔教堂(那座建筑已经向左倾圮,连轮廓线都不直了)的劣等仿制品;有共和国时代的巴黎,那便是医学专科学校,一座希腊罗马式的混合趣味的建筑,就像公元三年米诺斯统治时期的竞技场和巴特农神殿那样,建筑学上称为穑月式;有拿破仑时代的巴黎,那就是旺多姆广场,它很卓绝,有一根用大炮铸成的铜柱子;有复辟时期的巴黎,那便是交易所,它有一排雪白的廊柱支撑着十分平滑的墙沿,整个呈四方形,花费了两千万。
构造方式和形态各有特点的这类建筑是相当多的,它们分布在各处,熟悉它们的人很容易把它们辨认出来。只要你善于观察,你就能重新发现一个世纪的灵魂和一个帝王的相貌,甚至他敲门的样子。
现代的巴黎并没有任何一致的外貌,它是综合几个世纪的样式,而最美的样式已经消失了。这个首都只是增添了一些房屋,而且是怎样的房屋!在巴黎,盛行一时的样式每隔十五年就要有一次变化。它那些建筑物上的有历史意义的标志,往往自行消失。有纪念意义的建筑愈来愈少,人们似乎看着它们逐渐被侵吞,终于淹没在那些房屋之中。我们的祖先有过一个石头的巴黎,而我们的子孙将会有一个石灰的巴黎了。
至于新巴黎的现代建筑,我们提起它就宁愿缄口不言。这并不是我们不给它恰当的赞赏。苏孚洛先生的圣热纳维埃夫大寺院,的确像一块漂亮的萨瓦省的糕饼,石头的建筑从来没有像那样好的。光辉的荣誉勋位团的建筑也是一块出色的奶油蛋糕。小麦市场的圆屋顶好像一顶英格兰赛马师的鸭舌帽放在一架大梯子上。圣须尔比斯修道院的两座钟塔是巨大的号角,两座都一个形状,扭曲狰狞的电线做了屋顶上可爱的附加物。圣罗克教堂有一个大门道,这个大门道只有达干的圣托马教堂才可以媲美,它地窖里还有一个耶稣受难的浮雕像和一个木头镀金的太阳,这一切全都异常卓绝。植物园里的螺形彩灯也相当高明。至于交易所,它的回廊是希腊式,门上和窗上的圆拱是罗马式,大拱顶是文艺复兴式。它那连雅典都不曾有过的顶楼,轮廓线美丽挺直,间或幽雅地突出在几根烟囱之上,这也足以证明它是一座最正确最纯粹的建筑了。我们还须指出,假若一座建筑的构造必须和它的用途相适应,并且宣告这种用途只表现在建筑的一个方面,那么,我们对于这座建筑竟能具有做一座王宫、一个下议院、一个市政府、一所学校、一个马术练习所、一所学院、一个仓库、一个法庭、一所博物馆、一个军营、一个墓园、一座庙宇、一个剧场等等的各种用途,就不会感到太惊奇了,不过它暂时只是一个交易所。这座建筑还应该适应气候的需要。它明显地表现了我们那阴冷多雨的天气,它有一个近乎东方式的平坦的屋顶,在冬天下雪时就便于打扫,而屋脊修造得便于打扫是很对的,至于我们刚才提到的那种功用,它完成得很好。在法国它是一个交易所,假若在希腊,它或许会是一座庙宇。建筑家费了很多心血,才把那可能破坏前墙优美轮廓的钟面藏了起来,可是回过来我们又有了一排环绕这座大厦的回廊,每逢举行庄严宗教仪式的重大纪念日,经纪人和掮客们就在那儿进行堂皇的争论。
那当然都是些异常高超的建筑,此外还有一些非常漂亮的街道,有趣而多变化,例如意弗里街。假若有一天从气球上俯视巴黎,我相信会看到这种线条的丰富,这种亭台和门窗的华丽,这种外表上的形形色色,这种简单中的宏伟以及这种好像跳棋棋盘异色方格的意想不到的美。
然而,尽管此刻巴黎在你看来是如此值得赞赏,但请你去恢复一下十五世纪的巴黎,在你的想象中去重建它吧!请看看那越过许多尖顶、高塔和钟楼照射过来的日光,再想象一下塞纳河和它那些大水洼,它们有时是绿色,有时是黄色,比蛇皮的颜色还要斑斓多彩,遍布在这座大城市的中央,它们使这座城市在那些小岛两端开裂,在桥洞那里拱起来。试刻画一下古代巴黎高耸在蓝色天际的清晰的哥特式轮廓吧!让它四周漫起一片袅绕在无数烟囱上的冬雾。请设想这是在一个深夜里,在这群阴沉沉的迷宫似的建筑物里,你去看看那种黑暗与光明的奇特的游戏吧!请在那里投进一片月光,这片月光就会模糊地照出它淡淡的轮廓,使那些高塔的巨大头颅从雾霭中浮现出来。或者是让那黑黑的影子把那些尖顶与山墙的成千个尖角重新在阴影中复活吧!并且让它们比鲨鱼的牙齿更加参差不齐地凸现在黄昏时分古铜色的天空里。在这之后再把这古代巴黎和今天的巴黎作一比较吧。
假若你想得到一个古代巴黎的印象,那是现代巴黎不能给予你的,那就请在一个盛大节日的早晨,当太阳从复活节或者从圣灵降临节升起的时候,攀登到一个可以俯瞰这首都全景的高处,去倾听晨钟齐鸣吧。去看看天空一角的颜色——那是阳光照射成的,去听听成千座教堂一下子颤动起来,起先是一阵丁当声从一座教堂响到另一座教堂,好像音乐家们宣告演奏就要开始一样。突然之间,你看吧(因为耳朵有时好像也有视觉呢),看看同时从每座钟楼里升起一根根声音的圆柱,一片片和声的云烟。最初,每只钟的振动笔直地、简单地升起来,也可以这么说,它不和其他钟的振动相混,一直升到早晨灿烂的天空里。随后它们逐渐愈来愈搅在一起,混在一起,成为一个壮丽的大合奏。现在只有一大片响亮的颤音不断地从无数的钟里升起,在城市上空飘浮,波动,跳跃,回旋,并且把它那震耳欲聋的颤音扩散到远远的天边去。但这和声的海洋并不是一片混乱,它既深沉又辽阔,而且又不失其明朗性。你可以看见成群的音符从每只钟里蜿蜒而出,跟随着这木铃和巨钟的时而尖厉时而低沉的和鸣,你可以看见各种八度音程从一座钟楼跳到另一座钟楼,你可以看见它们飞快地、轻捷地、响亮地从银钟里出来,落到木钟里就变得嘶哑而破碎。在它们之中,你会特别赞赏圣厄斯达谢教堂的七口钟的忽起忽落的变化多端的音阶,你看见从每个方向跑来了清亮而急剧的音符,作了三四个光辉的转折,又像光一样消逝了。那边是圣马尔丹寺院尖锐而薄弱的歌声,这边是巴士底狱的悲惨而枯竭的调子,另一边是卢浮宫大钟塔的歌唱性男低音。王宫的御钟不断向各个方向抛掷它那华丽的颤音,圣母院钟塔上沉重的钟声均匀地落在它上面,使它像一块铁砧在铁锤下闪出了火花。你时时还听见来自圣日耳曼·代·勃雷大寺院的钟乐三重奏的各种声调,这一雄壮的乐声逐渐散开,让路给突然升起的圣母颂——它像一顶用星星缀成的冠冕一般凸现出来。在下面,在这个大合奏的最深处,你可以模糊地分辨出教堂内部的歌声从拱顶的颤动着的洞孔里传出来,这实在是一部值得一听的歌剧。一般说来,巴黎在白天发出的种种声音,是这座城市在讲话;夜晚的声音,是这座城市在叹息;而刚才提到的那些声音,则是这座城市在歌唱。把你的耳朵朝向这些钟的合奏吧,听听那五十万人的絮语,那河水的永恒的呜咽,那风的无休止的叹息,那天边山岭上四座森林的像管风琴那样遥远而低沉的四重奏。听听那最中心的排钟吧,它那最尖细和最沙哑的声音怎样融化成为一种中等的响度。你说,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这种声音和铃声的汇合,比这个音乐的大熔炉,比这支在三百法尺高的云端里同时吹响的石笛,比这座像乐队似的大城市,比这像暴风雨在咆哮似的大合奏更为壮丽、更为辉煌、更为灿烂的呢?
看到人们竟妄想去扩充,翻修,重建,亦即摧毁这座优美的宫室,我们既难过又愤慨。现代建筑师的手去触碰文艺复兴时代精致的作品未免太笨重了。我们总希望他们不敢如此。何况,拆毁杜伊勒里宫如今已不只是一种连汪达尔醉汉都会脸红的野蛮行径,而且还是一种背叛。杜伊勒里宫不单是十六世纪的艺术杰作,而且是十九世纪历史的一页。这座宫殿不属于国王,而属于人民。让它保持原先的样子吧!我们的革命曾两次在它的前额上留下了标志。它那两堵前墙,一堵上有八月十日的弹痕,另一堵上有七月二十九日的弹痕。这座宫殿是神圣的。
一八三一年四月七日于巴黎。
(原作第五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