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阔。后凌夷,楼舍连亘,半旷废之。因生怪异,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老翁门焉。由此荒落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耿有从子去病,狂放不羁,嘱翁有所闻见,奔告之。至夜,见楼上灯光明灭,走报生。生欲入觇其异。止之,不听。门户素所习识,竟拨蒿蓬,曲折而入。登楼,殊无少异。穿楼而过,闻人语切切。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媪相对,俱年四十余。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裁及笄耳。酒胾满案,团坐笑语。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群惊奔匿。独叟出,叱问:“谁何入人闺闼?”生曰:“此我家闺闼,君占之。旨酒自饮,不一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审睇,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从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馔。生止之。叟乃酌客。生曰:“吾辈通家,座客无庸见避,还祈招饮。”叟呼:“孝儿!”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儿也。”揖而坐,略审门阀。叟自言:“义君姓胡。”生素豪,谈议风生,孝儿亦倜傥;倾吐间,雅相爱悦。生二十一,长孝儿二岁,因弟之。叟曰:“闻君祖纂《涂山外传》,知之乎?”答曰:“知之。”叟曰:“我涂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涂山女佐禹之功,粉饰多词,妙绪泉涌。叟大喜,谓之曰:“今幸得闻所未闻。公子亦非他人,可请阿母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孝儿入帏中。少时,媪偕女郎出。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叟指妇云:“此为老荆。”又指女郎:“此青凤,鄙人之犹女也。颇惠,所闻见辄记不忘,故唤令听之。”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停睇不转。女觉之,辄俯其首。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生神志飞扬,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俱起,遽搴帷去。生失望,乃辞叟出。而心萦萦,不能忘情于青凤也。
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而凝待终宵,寂无声咳。归与妻谋,欲携家而居之,冀得一遇。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夜方凭几,一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目视生。生笑,染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次夜,更既深,灭烛欲寝,闻楼后发扃,辟之閛然。急起窥觇,则扉半启。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凤也。骤见生,骇而却退,遽阖双扉。生长跽而致词曰:“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幸无他人,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女遥语曰:“惓惓深情,妾岂不知?但叔闺训严,不敢奉命。”生固哀之,曰:“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女似肯可,启关出,捉之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将入楼下,拥而加诸膝。女曰:“幸有夙分;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用矣。”问:“何故?”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厉鬼以相吓,而君不动也。今已卜居他所,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发矣。”言已,欲去,云:“恐叔归。”生强止之,欲与为欢。方持论间,叟掩入。女羞惧无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带不语。叟怒曰:“贱辈辱吾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女低头急去,叟亦出。尾而听之,诃诟万端。闻青凤嘤嘤啜泣。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于青凤何与?倘宥凤也,刀锯鈇钺,小生愿身受之!”良久寂然,生乃归寝。自此第内绝不复声息矣。生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较直。生喜,携家口而迁焉。居逾年,甚适,而未尝须臾忘凤也。
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其一投荒窜去,一则皇急道上。望见生,依依哀啼,塌耳辑首,似乞其援。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闭门,置床上,则青凤也。大喜,慰问。女曰:“适与婢子戏,遘此大厄。脱非郎君,必葬犬腹。望无以非类见憎。”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见卿如获异宝,何憎之云!”女曰:“此天数也!不因颠覆,何得相从?然幸矣,婢子必以妾为已死,可与君坚永约耳。”生喜,另舍舍之。积二年余,生方夜读,孝儿忽入。生辍读,讶诘所来。孝儿伏地,怆然曰:“家君有横难,非君莫拯。将自诣恳,恐不见纳,故以某来。”问:“何事?”曰:“公子识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也。”孝儿曰:“明日将过,倘携有猎狐,望君留之也。”生曰:“楼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预闻。必欲仆效绵薄,非青凤来不可。”孝儿零涕曰:“凤妹已野死三年矣!”生拂衣曰:“既尔,则恨滋深耳!”执卷高吟,殊不顾瞻。孝儿起,哭失声,掩面而去。生如青凤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则救之;适不之诺者,亦聊以报前横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虽获罪,乃家范应尔。”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次日,莫三郎果至,镂膺虎膺,仆从甚赫。生门逆之。见获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抚之,皮肉犹温。便托裘敝,乞得缀补。莫慨然解赠。生即付青凤,乃与客饮。客既去,女抱狐于怀,三日而苏,展转复化为叟。举目见凤,疑非人间。女历言其情。叟乃下拜,惭谢前愆。喜顾女曰:“我固谓汝不死,今果然矣。”女谓生曰:“君如念妾,还乞以楼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生诺之。叟赧然谢别而去。入夜,果举家来。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生斋居,孝儿时共谈讌。生嫡出子渐长,遂使傅之;盖循循善教,有师范焉。
今 |
译 |
山西太原耿家,本是名门望族,府第庭院十分宽敞高大。后来逐渐衰败,楼阁房舍没人住,大半荒废了。因此,经常发生怪异的事情,无人进出,厅堂的大门却自动打开或关上,家人经常在夜里被惊醒,吓得大喊大叫。耿老爷被这些奇怪的事情弄得心惊肉跳。他就带着全家搬到乡间别墅去住,只留下一个老仆人看守房屋。从此以后,这座庭院就更加荒凉冷落了。但有时还可以隐隐约约听到屋里传出欢声笑语、吹打弹唱的声音。
耿老爷有个侄儿叫耿去病,为人狂放不羁。他叮嘱看门的老头,要是听到有什么动静,就赶快告诉他。到了夜里,老头看见楼上灯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便急忙跑去告诉耿生。耿生立刻要进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老头劝阻他,他哪里肯听。楼里的门户道路,耿生向来是很熟悉的。他双手拨开长得老高的蒿蓬野草,绕过曲径回廊,左拐右拐,进到里面。一直登上楼,一路并没看到什么怪异的现象。可是当他穿过楼堂时,便听见里面有轻声细语的说话声。他轻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从窗眼往里偷偷一望,只见里面点着一对巨大的蜡烛,照得屋内如同白天一样明亮。一个头戴方巾的老者,脸朝南坐着。他的对面,是个老妇人。两人年纪都有四十多岁。东边坐着一个少年,大约二十岁出头。少年的右边是个女孩,只有十五六岁。中间一张桌子上摆满了酒肉。四个人围着桌子吃喝说笑,十分欢乐。
耿生突然把门一推,闯了进去,笑着喊道:“有个客人不请自来啦!”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吆喝,把屋里人吓得争相逃避,惟独那老者走了出来,责问说:“你是什么人,竟敢闯进人家的内室?”耿生说:“这是我家的内室,给你占了。有美酒只顾自己喝,也不邀请一下房主人,岂不是太吝啬了吗?”老者仔细看了看耿生说:“你不是这里的主人!”耿生说:“我是耿去病,是房主人的侄儿。”老者一听,连忙客气地行了个礼,说:“久仰大名!”向耿生拱拱手,请他入座,又招呼家人换酒添茶。耿生请那老者不必这样客气,可他还是亲自斟酒请他喝。耿生说:“我们是世家交好,不是外人。刚才在座的各位用不着回避,还是请你叫他们出来一块喝吧。”老者大声喊“孝儿!”一会儿,那个少年从外面走进来。老者介绍说:“这是我的儿子。”孝儿给耿生拱了拱手,入了座。耿生接着就问老者的家世。老者说:“义祖姓胡。”耿生向来豪爽,谈笑风生。那孝儿也是个洒脱爽直的年轻人。他们倾心交谈,互相爱慕,十分投机。耿生二十一岁,比孝儿大两岁,就把孝儿当弟弟。老者对耿生说:“听说您的祖上曾经编纂过《涂山外传》,您知道这件事吗?”耿生说:“知道!”老者说:“我就是涂山氏的后代,唐代以后的家族世系,我还能记得,五代以前的,就失传了,还希望公子多多指教。”耿生简要地叙述了涂山女辅助大禹治水的功绩,尽力粉饰形容,妙趣横生,滔滔不绝。老者听得眉飞色舞,对孝儿说:“今天太幸运了,能够听到这些从来没听到过的先祖创业故事。耿公子不是外人,不妨请你母亲和青凤一起来听听,也让她们了解我们祖宗的功业。”
孝儿起身走进帘子里面去。过了一会儿,有个老妇人领着女郎走了出来。耿生细看那女郎,苗条的腰身显得格外娇媚,眼溢秋波,在人世间没有看到过这样美丽的女子。老者指着老妇人说:“这是我的老妻。”又指着女郎说:“这是青凤,我的侄女。人很聪明,只要听到见过的,都能记住不忘。所以把她叫来,让她也听一听。”耿生讲完了故事就喝酒,凝视着青凤目不转睛,青凤察觉后,害羞地低下了头。耿生又暗中用脚去踏青凤的小脚,青凤急忙把脚缩回去,但看不出有生气的样子。耿生越发魂飞魄散,不能自已,拍着桌子说:“要能有个这样的妻子,就是拿皇帝的宝座交换,我也不愿换了!”老妇人见耿生渐渐醉了,言谈举止,越发颠狂,便带着青凤一同站起来,急忙掀起帐子进内室去了。耿生很失望,就向老者告辞,可是心里老是浮现青凤的影子,怎么也不能忘记。
第二天夜里,耿生又上楼去,屋内幽兰麝香的气味还很浓,但凝神屏气地等了个通宵,却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耿生回去与妻子商量,要全家搬到楼里去住,希望有机会再见到青凤。妻子不愿意一起去,耿生就自己住进去,在楼下读书。夜里,他靠着书桌闭目养神。突然,有个鬼披头散发走了进来,脸如黑漆,睁大眼瞪着耿生。可是,耿生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哈哈大笑。他把手指伸到砚台里,蘸上墨,自己也涂了个大黑脸,目光闪亮地瞪着鬼。鬼见吓不倒耿生,惭愧地溜走了。
隔天晚上,半夜三更时,耿生吹灭蜡烛正要睡觉。忽然听见楼后面有人拨动门闩,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他赶紧起身察看,只见楼门半开。接着,又听见有细碎的脚步声,随后,一道烛光从房里射了出来。耿生借着灯光,仔细一看,原来站在眼前的是青凤。她突然看见耿生,吓得往后倒退几步,急忙把门关上。耿生跪在门前恳求道:“小生我不避险恶留在这里,实在是为了你的缘故。如今幸好没有别人,如果能够同你执手而笑,就是死去也没有遗憾了。”青凤隔着门站在远处说:“你对我的一片深情,我哪能不知道!但是我叔叔的家教十分严厉,我实在不敢答应你的要求!”耿生苦苦地哀求说:“我也不敢存有贴身亲热的痴心妄想,只要同你见见面也就心满意足啦!”青凤似乎同意了这个要求,开门走了进来,拉着耿生的手臂,扶他起来。耿生十分高兴,与她拉着手下楼,把她抱到自己的膝盖上。青凤说:“幸好和你有点旧缘分。过了今夜,就是日夜相思也没有用了。”耿生问她:“那是为什么呢?”青凤说:“我叔叔怕你那股颠狂劲,所以化为厉鬼来吓唬你,可你一点也不怕。如今已到别的地方找好了住宅,一家人都搬东西到新居去了,留下我在这看家。明天,我也必须动身离开这里。”说完就要走,还解释说:“恐怕我叔叔就要回来了。”耿生拉住她不让走,想和她交欢。两人正在争执的时候,那老者突然闪身进来。青凤又怕又羞,无地自容,躲到床边埋下头,搓弄着衣带,一句话也不说。老者气呼呼地说:“贱丫头,败坏了我家的门风!还不快滚!看我回头怎样拿鞭子打你!”青凤低着头急忙溜走了。老者也跟着追出去。耿生尾随在后,听见老者百般训斥青凤,而青风则小声抽泣着。耿生心如刀割,就大声地说:“罪过全在我身上,与青凤有什么关系?要是你肯饶恕她,任凭你刀锯斧劈,我都甘愿承受!”过了好久,听不到什么声音了,耿生才回屋睡觉。从此以后,这所宅院再也没有发生什么怪事。耿生的叔叔听了感到很惊奇,愿意把房子卖给侄儿,也不计较价钱多少。耿生很高兴,把全家都搬了进去。住了一年多,生活倒很舒适,可是他总是时刻想念青凤。
清明节那天,耿生扫墓回来,看见两只小狐狸被狗紧紧追赶。一只拼命向荒野逃去,另一只慌慌张张在路上乱窜。眼见猎狗追了上来,小狐狸望见耿生,就跑过来,哀声鸣叫,垂耳缩头,像是在求他救命似的。耿生觉得它很可怜,就解开衣服,抱它回家。到家以后,关上门,把小狐狸放在床上,一看,原来却是日夜思念的青凤。他真是喜出望外,连忙安抚了她一番,问她吓着没有。青凤说:“刚才我与丫鬟一起玩耍,意外遭到这场大难。如果不是郎君救我,一定葬身狗腹了。希望你不要因为我不是同类就嫌弃我。”耿生说:“我日日夜夜在思念你,做梦都梦见你。现在看见你,真像得到奇珍异宝一样,还说什么嫌弃的话呢!”青凤说:“看来这是天数啊!如果不是碰到这场危难,怎么能跟你在一起呢?还值得庆幸的是,那丫环一定以为我死了,叔叔再不会来找我,我可以和你永远团聚了。”耿生听了非常高兴,另外收拾房子给青凤住。
过了两年多,一天晚上,耿生正在读书,孝儿忽然走进来。耿生放下书本,惊讶地询问他从哪里来,孝儿跪在地上悲伤地说:“家父遭到了飞来横祸,只有你能够救他。他本想亲自来求你,又怕你不见他。所以叫我来。”耿生忙问:“什么事呀?”孝儿说:“公子你认识莫三郎吗?”耿生说:“认识!还比较熟,他父亲和我父亲是一起中举的。”孝儿说:“明天莫三郎要路过这里,如果他打的猎物中有受伤的狐狸,请你想方设法把它留下。”耿生说:“那年在楼下,我所受到的羞辱,至今还铭记在心。别人的事我不敢过问。一定要我出点力,非请青凤出面不可!”孝儿流着泪说:“凤妹妹死在荒郊野外已经三年了。”耿生把袖子一甩,说:“既然如此,那我的怨恨就更深了。”说罢,就拿起书,高声吟诵起来,对孝儿连看也不看一眼。孝儿站起身来,放声大哭,双手捂着脸走了。
耿生去青凤住所,把刚才的事情说了。青凤一听,脸色骤变,急问:“你到底救不救我叔叔?”耿生故意放慢说话的速度,说:“救——当然要救的!刚才之所以不答应,只不过是为了报复一下前次他的粗暴干涉罢了!”青凤这才高兴,说:“我从小失去父母,是叔父把我养大成人。以前他虽然得罪了你,也是家规应该那么做的呀!”耿生说:“你这样说也对,但毕竟让人心里不痛快。你如果真的死了,我一定不救他。”青凤笑着说:“你可真狠心哪!”第二天,莫三郎果然来了。骑着镂金饰带的骏马,挎着虎皮做的弓袋,后面跟着大批的随从,十分威风。耿生到门前去迎接,看见他打了不少猎物,其中果真有一只黑狐狸,鲜血湿透了皮毛,用手一摸,皮肉还有些温热。耿生就假装说自己的皮袍破了,需要这只黑狐的皮毛来补一下。莫三郎很大方地解下狐狸送给他。耿生立即转交给青凤,然后招待客人饮酒。客人走后,青凤把黑狐抱在怀里。过了三天,黑狐才苏醒过来,转了个身又变成了那位老者。他抬起眼睛看见青凤,疑心这已不是人间。青凤把经历的事情一一告诉他。老者马上对耿生下拜,面带羞愧,对从前的过失表示歉意。然后,又兴冲冲地对青凤说:“我本来就说你没有死,今天果然证实了。”青凤对耿生说:“你如果真正关怀我,还得请你把楼房借给我家住,让我也能够尽点孝心,以报答叔叔对我的养育之恩。”耿生应许了,老者深感耿生宽容大量,十分羞愧,再一次拜谢,就告别走了。到了夜里,果然带着全家搬了回来。从此以后,老者和耿生,亲如父子,不再有猜疑和顾忌了。耿生住在书房里,与孝儿常常一块喝酒聊天。耿生正妻的儿子渐渐长大,就拜孝儿为师。因为孝儿善于诱导,教育孩子有办法,很有老师的风度。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襆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垣,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
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之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追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裯。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今 |
译 |
太原的王生,清晨出门,路上遇见一个女子,她抱着包袱,独自匆忙赶路,走得很吃力。王生加快脚步赶上去,原来是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少女。他心里十分喜爱,就问她:“你怎么一大早孤孤单单地赶路?”女子说:“你是过路的人,不能替我分担忧愁,何必劳神相问?”王生说:“你有什么忧愁呢?如果我能帮忙,决不推辞。”女子显得很悲伤,说:“我父母贪图钱财,把我卖给有钱人家做妾。大老婆很妒忌,对我不是打就是骂,我实在无法忍受,准备远远地逃走。”王生问:“你要逃到哪儿去呢?”女子说:“正在奔逃的人,哪有一定的去处?”王生说:“我家离这儿不远,就请委屈一点,跟我去吧!”女子很高兴,答应了。王生替她拿着包袱,领着她一起回家。女子看看屋里没有人,就问:“你怎么没有家属妻室?”王生回答说:“这是书房。”女子说:“这儿挺好的。你要是可怜我,让我活下去,就得保守秘密,不要泄漏出去。”王生答应了她。于是两人就同居了。王生把她藏在密室里,过了好几天也没人知道。后来,王生对妻子微微露了点口风。他妻子陈氏怀疑那女子是有钱人家的小老婆或婢女,劝丈夫把她打发回去。王生不听劝说。
一天,王生偶然来到市上,遇见一个道士。那道士看着王生,露出惊愕的神色,问他:“你最近遇到什么没有?”王生回答说:“没有。”道士说:“看你浑身都被邪气缠绕,怎么还说没有?”王生极力辩白。道士便走开了,一边走一边说:“鬼迷心窍啊!世上真有死到临头还不醒悟的人!”王生听他说得很奇怪,就有点怀疑那女子。但转念一想,明明是个美女,怎么会是妖精?便认为道士不过是借驱邪捉鬼那一套来混饭吃罢了。
不一会儿,王生回到书房门口,发觉大门从里面锁上了,进不去。他心里有些怀疑,不知里面在干什么,就爬过残缺的院墙跳进去。见密室的门也紧闭着,便蹑手蹑脚走过去,从窗缝向里面张望,只见一个狰狞的恶鬼,脸色青绿,牙齿尖利如同锯齿,把一张人皮铺在床上,拿着彩笔在上面描画;一会儿画完了,把笔一丢,拎起人皮,像抖衣服那样抖了抖,往身上一披,马上就变成了漂亮的女子。王生看到这可怕的情景,吓得半死,趴在地上半天才爬了出来,急忙去找道士,却不知道道士往哪去了。他到处找他的踪迹,最后在野外遇上了,就跪在地上,请求道士救命。道士说:“好吧,让我把它赶走。这家伙也煞尽心机,好容易才找到一个替身,我也不忍心伤害它的性命。”说完就把一个拂尘交给王生,叫他挂在卧室的门上。分手的时候,约定第二天在青帝庙相见。
王生回到家里,不敢再进书房,就睡在里面的卧室里,把拂尘挂在门上。一更左右,听到门外传来“沙沙”的走路声。王生自己不敢去偷看,就叫妻子出去看一下。妻子见那女子来了,望见拂尘,不敢进去,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好久才离开。过了一会儿,又走回来,骂道:“道士吓唬我。我要不进去,难道把吃到嘴里的肉又吐出来不成!”说着就把拂尘扯下来撕碎,撞破房门闯进去,径直登上王生的床铺,撕开王生的胸膛,挖出王生的心脏,走了。王生的妻子大声喊叫,惊动了丫鬟,进来点上蜡烛一照,只见王生已经死了,胸口血肉模糊。陈氏很害怕,眼泪直流,却不敢吭声。
第二天,陈氏叫王生的弟弟二郎跑去告诉道士。道士一听发怒了,说:“我本来可怜它,这鬼东西竟敢如此!”立即跟着二郎到王家来。可是那女子已经不知去向。道士抬头向四周望了望,说:“幸亏逃得不远。”接着就问:“南边院子是谁的家?”二郎说:“是我的住处。”道士说:“那恶鬼这会儿正在你家里。”二郎一听怔住了,认为他家里没有。道士问他:“你家是否来过一个陌生人?”二郎回答说:“我一早就赶到青帝庙,确实不知道。得回去问一问。”二郎去了一会儿,返回来说:“果然有此事。早晨来了一个老太婆,要到我家做仆人、干家务事,我妻子把她留下了,眼下还在我家呢。”道士说:“就是这家伙了。”于是和二郎一起来到南院。道士手拿木剑,站在院子当中,大喝一声:“孽鬼!快把拂尘还给我!”老太婆在屋里惊慌失措,脸色霎时惨白,冲出屋门就想逃。道士追上去,对着她就是一剑。老太婆倒在地上,人皮哗啦一声掉下来,变成了一个恶鬼,躺在那里像猪一样嚎叫。道士用木剑砍下它的脑袋;它的身体化作浓烟,在地上环绕一个圈后团成一堆。道士拿出一个葫芦,拔掉塞子,搁在浓烟里,只听得哧溜溜的响声,像是用嘴吸气,转眼间,浓烟就被吸尽了。道士塞好葫芦口,放进布袋里。大家一起看那张人皮,有眉有眼,有手有脚,样样齐全。道士把它卷起来,像卷画轴一样的,也把它装进布袋里,就跟大家告别,准备走了。陈氏在门口迎着给道士叩头,哭哭啼啼向他哀求起死回生的办法。道士推辞说没有这种本领。陈氏更加悲伤,跪在地上不肯起来。道士想了一会儿说:“我的法术不深,实在不能起死回生。我给你推荐一个人,或许能够做到,去求他一定会有效果。”陈氏问:“是哪一位?”道士说:“集市上有个疯疯癫癫的人,时常躺在粪土里。你去试试看,给他叩头,并哀求他。如果他发狂羞辱夫人,夫人不要生气。”二郎素来也知道有这么个人,就告别了道士,和嫂子一道去寻找。
到了集市上,只见一个乞丐在路上疯疯癫癫地唱着歌,鼻涕拖了老长,脏得叫人不敢靠近。陈氏跪下去,用两膝走到他面前。乞丐笑着说:“小娘子爱上我了吗?”陈氏向他诉说了来意。他又大笑着说:“人人可以做丈夫,何必非要救活他?”陈氏一再苦苦哀求。他就说:“奇怪啊!人死了却求我来把他救活,我是阎罗王吗?”说完就恼怒地用棍子打陈氏。陈氏忍着疼痛让他打。集市上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围得像一堵墙。乞丐连痰带唾沫,咯出满满一大把,伸到陈氏嘴边说:“把它吃下去!”陈氏满脸涨得通红,露出为难的神色;随后想到道士的嘱咐,就硬着头皮把它吃了下去。只觉得它像一团发硬的棉絮,进了喉咙以后,格格难下,就停留、纠结在胸间。乞丐大笑着说:“小娘子爱上我啦!”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陈氏在后面跟着,见他进了一座庙里,忙追上去要再向他哀求,却不见他的踪影;庙前庙后的隐秘之处都搜遍了,却连一点踪迹也没有,只好又羞又恨地回到家里。她既悲痛丈夫的惨死,又悔恨吃痰蒙受的羞辱,直哭得前俯后仰,但愿自己也马上死去。陈氏开始揩干血污,收殓尸体,家人都站着呆呆地望着,谁也不敢走近。陈氏抱着尸体,把肠子收拾进去,一边整理一边痛哭。哭到伤心时,声音都嘶哑了。猛然间想要呕吐,只觉得停留在胸中的那团疙瘩,突然冲出来,还来不及转过头去,已经落到尸体的胸腔里。她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颗人心。那颗心在胸腔里扑扑地跳动,热气腾腾的像冒烟一样。她非常惊异,急忙用两只手把胸腔合拢,使尽力气把它紧紧地抱在一起,稍微一松开手,就有一股热气从裂缝里冒出来。于是她撕下一块绸子,急急忙忙地把尸身的胸腔扎紧。用手抚摸着尸体,渐渐有些温热了。又给他盖好被子。半夜里掀开被子看看,鼻孔里已有了气息。天亮时,王生居然活了过来。他说:“恍恍惚惚,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只是觉得肚子隐隐作痛。”看看那被撕裂的地方,结的痂像铜钱那么厚。不久就痊愈了。
异史氏说:“世上的人真是蠢啊!明明是妖怪,却认为是美人。愚蠢的人真是执迷不悟啊!明明是忠言,却认为是胡说。不过,会贪图别人的美貌而千方百计把她弄到手,自己的妻子也会吃别人的痰唾并认为是很甜美的了。善恶有报乃是天理,只是愚蠢而又沉迷不悟的人不觉醒罢了。真是可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