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经济改革之初,有学者提出,市场经济就是“向钱看”的经济,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
应该承认,这种简单化的说法对打破传统思想的束缚还是有积极意义的。中国传统文化宣扬“重义轻利”,似乎只有为什么主义或理念奋斗才崇高,一谈到钱或利就俗不可耐了。所以,尽管钱作为一般等价物可以交换到各种享受,人人内心里都爱之甚深,但却要装出一副“疾钱如仇”的样子。文雅点的把钱称为“阿堵物”,直白点的把钱称为“铜臭”。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回事,这就是传统文化道德的伪。计划经济下,我们也是重精神、轻物质。钱似乎成了万恶之源,谁要强调一下与钱相关的物质激励,就被指责为金钱挂帅、修正主义。
对钱的这种错误认识使社会不能建立一种有效的激励机制,资源配置失误,生产效率低下。人人都不敢说钱,人人都没有钱。说起来是社会平等,实际上是共同贫穷。历史上的任何一次改革,都是从讲“钱”、调整经济利益关系(就是钱的关系)开始的。商鞅变法、贾探春掌管荣国府、赫鲁晓夫在 20 世纪 60 年代的试探性改革,以及中国最早的包产到户,莫不如此。著名经济学家孙冶方就把利润(金钱)作为企业提高效率的“牛鼻子”。对金钱的态度往往成为保守与改革的分水岭。正是从这种意义上说,这位学者在改革之初强调人们敢于“向钱看”,是进步的、有意义的。把市场化经济改革简化为“向钱看”固然片面了一点,但当年这种矫枉过正的说法还是有震撼意义的。矫枉必过正,正是这样吧。
但是,矫枉过正的极端说法毕竟不是科学的观点。一次思想解放运动可以从一个极端的口号开始,但如果不回归到科学的态度,则会随风而过,甚至产生破坏作用。在市场经济的今天,我们有必要来以科学的态度重新审视“向钱看”这个口号。
市场经济当然要讲“钱”。对社会来说,“钱”或者国内生产总值( GDP )是经济状况的最重要指标。对企业来说,“钱”或者利润是经营好坏的最重要指标。对个人来说,“钱”或者收入是成功与否的最重要指标。“钱”作为可衡量的物质利益或财富,能推动社会进步。“钱”并不低俗,也没有什么罪过。
然而,“钱”并不是市场经济的一切。从本质上说,自由是社会发展的终极目标。诺贝尔奖获得者阿马蒂亚·森的“以自由看待发展”概括了市场经济的实质。市场经济要使整个社会福利不断提高,或者说使每个人的物质与精神享受增加。“钱”是实现这个目标的手段或基础,但并不是这个目标本身。把“钱”作为市场经济的中心和全部,往往会引起不合意的结果。一个社会把 GDP 作为唯一目标会引起资源过度消耗、环境污染、收入分配不平加剧等问题。结果 GDP 增加了,“钱”多了,人民未见其幸福。一个企业不惜一切手段追求利润,甚至突破了法律和道德底线,在某一时期内会得到大量“钱”,但绝不可能基业常青。一个人只知道赚钱,“钱”再多也谈不上“幸福”二字。完全用“钱”去引导一切,这个市场经济就会脱离它的终极目标、脱离正常发展的轨道。其结果必然是一场社会灾难。“向钱看”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推动社会前进,也可以摧毁一个社会。
市场经济并不完全等同于“向钱看”的经济。市场经济讲“钱”有三个重要前提。一是立法。市场经济是一种法治经济,用法律来维护社会秩序。赚钱是正当行为,但如果用违法手段去赚钱,如走私、贩毒、侵权、造假,就不是我们提倡的正常的“向钱看”。二是道德。市场经济不仅讲“钱”,还讲一切美好的东西,如对社会的责任、对其他人的同情、没有金钱利益的见义勇为、人与人之间纯洁的友情,等等。为金钱而抛弃一切,为金钱而突破道德底线,绝不是我们所要追求的市场经济。三是公平竞争。在公平的竞争环境下,把“钱”(利润或收入)作为一种引导,才会有个人利益与社会利益的一致。因为竞争是效率的来源。如果存在垄断,垄断者“向钱看”,看到的只有它自己的“钱”,而无助于效率提高。不讲这些前提,简单地把市场经济等同于“向钱看”,其不利于社会进步的那一面刃就要危害社会。
中国是一个“口号化”的国家。“口号化”的特点就是把那些本身并不错的思想简单化、庸俗化,从而引起很坏的结果。强调市场经济要“向钱看”并不算错,但成为一个简单的口号,忽略了它本身许多至关重要的内涵时,就产生了许多倡导者意想不到的结果。社会“向钱看”,就有唯 GDP 论;企业“向钱看”,就有伪劣产品;个人“向钱看”,就有种种诈骗事件;甚至医生、教师也“向钱看”,就有收红包、乱收费了。“向钱看”到了这个地步,就糟蹋市场化的名声了。
“口号”害人,“口号”误国,现在是该清理一下包括“向钱看”在内的“口号”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