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劳埃德先生开导我之后,又因为听见了白茜和阿博特的对话,我的情绪渐渐好转了起来,觉得生活和未来充满了希望,看来现在的这种情况要不了多久就会有转变了。我在心里默默期盼着、等待着。但是,这个让我看到新生活希望的变化却迟迟没有到来。一天一天过去了,但是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可心中一直挂念的那件事却不再有人提起。有时里德太太见到我,也仅仅只是用冰冷的眼光打量我一番,从不跟我多说一句话。自从我那次晕倒以后,里德太太就在我和她的孩子们之间划定一条非常清楚明确的界线。她规定我只能自己独自睡在一个小屋里,并且强迫我一个人吃饭,而且我平时也只能在婴儿室里待着,但是我的表兄表姐妹们却可以在起居室里玩耍。里德太太没有流露出一点点准备送我上学的意思。但是,我却本能地觉得,里德太太不会允许我长期和她还有她的孩子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因为她现在看我的眼神比以前更要嫌恶,更无法克制的冷漠。
伊丽莎和乔治伊娜看来是得到了里德太太的叮嘱,她们最近都很少跟我说话;但是约翰还是一见到我就要辱骂我,居然有一次还想动手欺负我,我立刻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没命地反抗他,他吓得只好停了手,连忙逃走了,一边跑还一边骂我,硬说我把他的鼻子打破了。我的确是用拳头上的指关节在他的鼻子上狠狠来了两下,但是却不知道那两下砸得重不重,我估计是没有什么事情的,顶多是我的表情吓到了他,反正我真恨不得乘胜追击,再狠狠地给他两下子,可惜他已经跑到了里德太太身边。我听见他对他的妈妈哭诉说:“那个讨厌的简·爱像只疯狗一样扑到我身上……”但是里德太太却一反常态,大声粗暴地喝住他说:
“约翰!我记得我提醒过你,别在我面前提到她。听着,你以后也不许靠近她。她根本就不配引起别人的注意。你还有你的妹妹都不要理她!”
听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俯身趴在栏杆上喊起来:
“别得意了,他们才不配跟我来往呢!”
里德太太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她听到我的话,以最快的速度奔上了楼梯,像一阵旋风一样一把将我拖进了婴儿室,使劲按在小床上,大声威胁我,让我这一整天不得离开这张小床,不许再说一个字。
“你觉得要是里德舅舅还活着,他看见你这样会怎么说?”巨大的愤怒迫使我不假思考就脱口而出心中一直存在的这个疑问。
“你说什么?”里德太太恶狠狠地望着我,压低了声音问道。她那双一向冷酷无情的眼睛好像表现出了一种恐惧的神情。她慢慢放开我的胳膊,目不转睛地盯住我,好像不清楚我到底是个孩子还是个魔鬼。我当时已经豁出去了,反正都已经说了,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你好好看看吧,我的里德舅舅天天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脑子里的那些坏念头他也都知道,我父母也在盯着你。他们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折磨我,知道你想弄死我。”
里德太太很快就恢复了刚冲进来时的神气,她抓住我的衣服使劲摇晃着我,而且还给了我好几个耳光,最后她打累了,便撇下我走了。白茜对着我絮絮叨叨说了一个小时,她说在她所知道的被寄养在别人家的孩子中,还没有我这样的孩子:这么邪恶,这么任性霸道。她讲出来的理由充分得根本不容我辩驳,而我此时也没有心情和她争执,因为这时在我心中只有满腔的恨意。
十一月过去了,十二月也过去了,连一月份都快过去一半了,盖茨海德府还像以前那样,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度过了圣诞节和新年。当然,这些欢乐场面是肯定要把我排除在外的。我唯一能分享到的就是站在一旁参观伊丽莎和乔治伊娜每天不同的节日盛装,那些薄纱礼服,那腰间宽宽的红带子,那一头优雅的鬈发,还有傲然走到楼下起居室里的身姿;那悦耳的用钢琴和竖琴弹奏的乐曲,还有管家和仆人来回走动的声音,人们在客厅里喝茶时杯盘碰撞的叮当声,从起居室里传出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和笑声。我决定了,我要回到婴儿室去,虽然在那里让我感到很孤独、很寂寞,但是我却不痛苦。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想陪那些所谓的客人,因为即使我到了他们面前,也很少有人会注意我。假如我可以在白茜的陪同下好好地静静地度过一天,而不必忍受里德太太厌恶的眼光,不必跟一屋子虚伪的女士先生们在一起,那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太幸福了。可是,通常白茜在把她那两位年轻的小姐打扮好之后,都要到厨房去凑热闹,每次还都要把蜡烛也一起拿走。我只好抱着我的木偶玩具,呆坐在床上,一直坐到壁炉里的火苗渐渐变弱。等到炉火的余烬变成暗红色,我赶紧脱掉了上衣和裙子,钻进被窝,借此来躲避黑暗和寒冷。我喜欢抱着娃娃睡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感觉很安全、很温暖。人总是要有个喜爱的东西才好,既然没有更有价值的东西让我寄托爱心,我只好疼爱这个没有生命的小东西。尽管它的颜色早就褪掉了,浑身上下破旧得像个稻草人,但我还是很喜欢它。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把满腔柔情都倾注在这么一个没有生命的小玩偶上,甚至还曾经天真地以为它其实是有知觉的。只要能把它裹在睡衣里,只要它安安稳稳地安睡在我温暖的被窝里,我就会感到很快乐。
等到那些客人都走了,白茜才从厨房回来,但一般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当然,偶尔有时候白茜也会回来取个顶针或剪刀什么的,要不就是给我送来一块小面包或一块干酪饼。我吃这些东西的时候,她就坐在床边望着我。等我吃完,她就很细心地替我把被子掖好,然后亲吻一下我的额头说:“晚安,简小姐。”每当白茜这样亲切、和蔼地对我的时候,我都会认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善良、最仁慈的人了。我是多么希望她能够永远待我这样好啊!她以前就经常把我推来搡去,有时还会咒骂我,要么就是叫我做一些干也干不完的活儿。现在想起来,白茜一定是个非常有天赋的女子,因为她做什么好像都很得心应手,尤其是她很会讲故事,至少我听了她讲的童话觉得她很了不起。我记得那时候的她很漂亮、很苗条,一头乌黑的长发和黑色的眼睛,肤色也很白。但是我总觉得她的脾气有点暴躁,而且没有正义感,有时候对我很好,有时候对我很凶。但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觉得她是盖茨海德府里最好的人,在这里我最喜欢她。
一月十五号那天上午九点钟的时候,白茜正在楼下的餐厅吃早饭,我的那几位表兄表姐妹还在梳洗打扮。伊丽莎已经戴好了帽子,正在穿一件看起来很暖和的大衣。她每天早晨都要到外面去喂她养的鸡,那是她最喜欢的一项活动。她还喜欢把母鸡产下的鸡蛋卖给老管家,然后把卖得的钱攒起来。我觉得她从小就有做生意的天赋和才能,还有一种非常疯狂的攒钱的嗜好。这种才能和天赋不但表现在她养鸡、卖鸡蛋上,也表现在跟花匠锱铢必较,为花的块根、花种、花枝的价钱争执上。里德太太曾经叮嘱过花匠,凡是小姐花坛上出产的所有花卉,只要她肯卖,他就得买下。在伊丽莎看来,只要能赚大钱,就算把她自己脑袋上的头发卖出去都可以。至于她卖东西所得到的钱,她总是妥善地保存好,不是用破布就是用旧卷发纸包起来,然后藏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僻静角落里。但是,有几次被仆人发现了,伊丽莎害怕她的这些财宝会被人偷去,于是才将它们交给里德夫人代为保管。
乔治伊娜当时正坐在凳子上对着镜子梳头发,等梳好后,还把假花和褪了色的羽毛插到了发鬈上,这些东西都是她无意间在废弃的阁楼上的一个抽屉中发现的。而我当时正在整理床铺,白茜又给我布置任务了,要我在她回来之前必须把被子和床整理好。白茜现在经常把我当做一个保姆使唤,什么整理房间、擦桌子、叠被子、叠衣服、整理散乱的画册和玩具之类的家务都吩咐我去做。我正在擦拭窗台上的玩具,突然,乔治伊娜大声呵斥我,叫我不要动她的东西。我赶紧停了手,不再收拾。不做这些工作,我就没有了其他任务,我无聊地站在窗台前,对着玻璃上凝结的霜花哈气,弄出一片清澈的部分。从这一小片玻璃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景物。外面的气温真的很低,这也使得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庄严肃穆。
从这里望出去,能看见盖茨海德府的看门人那破旧的小屋还有通向外面的马车道。我赶紧又连续哈了几口气把玻璃上的银白色图案擦干净,以便我能够更清晰地看见外面的景色。这时,盖茨海德府的大门打开了,一辆马车踢踢踏踏地驶了进来。我冷漠地望着这一切,望着它沿马车道驶向园内。在盖茨海德府,就算不是节日也有很多马车光顾这里,但是这其中却没有哪一辆车能带来让我感兴趣的客人。马车停在房门前,门铃声响了起来。女仆去开门迎接客人了。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和我无关。我茫然地把注意力转向一只饥饿的小知更鸟,它朝着我飞过来,最后落到紧邻着房子墙壁的一根已经没有叶子的樱桃树枝上,饿得啾啾地叫个不停。我赶紧去找了点早餐剩下的的面包,准备用手撕碎撒在外面的窗台上。这时,白茜毫无预警地奔上楼来,闯进了婴儿室。
“简小姐,你站在那儿是干什么呢?快,把你身上的围裙脱掉。今天早上你有没有洗脸?”我来不及回答她的问题,对于我来说,赶紧把小知更鸟喂饱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使劲把窗户往上抬了抬,窗户开了,我抓起面包屑撒在外面的窗台上。做完这件事情,我一边关窗子一边回答白茜:
“还没来得及呢,我刚刚打扫完。”
“你简直太粗心了!你都没有洗脸就站在那儿干什么呢?看你的脸蛋红红的,好像干了什么坏事一样,你打开窗户干吗?”
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费心回答她的这些问题,因为我看白茜好像很着急的样子,我猜想就算我回答了她也没心情听,更没时间听。她不理会我充满疑问的表情,径直把我拉到洗脸盆架跟前,让我的脸和手好好地受了一顿无情的搓擦之苦,幸好这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洗干净脸,她又用最快的速度把我的头发梳理整齐,然后解掉我身上的围裙,拽着我来到楼梯口,催促我马上下楼,说有个人已经在餐厅等我了。
我本来想问问白茜到底是谁要见我,还有里德太太是不是也在那儿,但是没等我开口,白茜就急匆匆地回去了,还把婴儿室的门哐当一声关上。我没有办法,只好带着满心的疑问缓缓地向楼下走去。我大概有三个多月没有下楼了,被关在婴儿室这么长时间,餐厅、客厅之类的地方在我看来已经变得十分可怕了,我不想踏进去,更害怕踏进去。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门厅里,面前就是餐厅了,我站在了门前,害怕得浑身直哆嗦。现在你应该知道那种备受折磨的日子给我的心灵带来了多大的压力吧!那些不公平的惩罚已经把我变成了一个胆小鬼。我既不敢转身回到婴儿室,也不敢往前走进餐厅。我心里惶惶不安,不停地在犹豫到底是要进去还是回婴儿室,就这样,我在客厅里站了足足有十分钟。突然,餐厅里响起一阵刺耳的铃声,我告诉自己,不能再犹豫了,我别无选择,只能进去。
我心里不禁有些纳闷,到底是谁来找我呢?在这个地方,还有谁会来要求见我呢?由于太紧张,我的两只手使劲地转动门钮,但是不知道是我的力气太小,还是它太紧了,我转动了半天也没弄开,而此时我更害怕的是,餐厅里不仅有要见我的人,还有里德太太,我可不想看见她。门把手转动起来,门打开了。我对着里面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抬头望去,只见我面前立着一根黑黑的柱子!至少当时我猛地一看,就是这种感觉。但其实他是个人,一个高大如柱子一般的人。
里德太太还是坐在她以前经常坐的那个地方—— 壁炉边。她朝我做个手势,意思是要我走近一点。我向她的方向走去,停在了她面前不远处。里德太太向那个石雕般的陌生人介绍道:“就是这个小姑娘,我就是为她向你提出申请的。”
那个男人把目光投向我,两道浓眉下的一双善于探究的灰眼睛闪亮着,他把我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用一种非常严肃的声音问道:“看起来她的个头不大。你几岁了?”
“十岁。”
“有这么大?”他有些怀疑。接着,他问我:“小姑娘,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简·爱,先生。”
说出这几个字,我鼓起勇气抬起头望着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的五官长得都很大,整个人的身体轮廓显得很生硬、很刻板、很严肃。
“哦,简·爱,看起来你这个孩子还不错,你是个好孩子吗?”
这个问题简直把我难住了,我不能肯定地回答他。因为在我周围生活过的人都对这个问题持不同看法。里德太太的表情很丰富,她摇了摇头,充满无奈地说道:“我看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尽量少说的好,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听到这样的话,我感到很遗憾!我想我必须要跟她谈谈。”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坐在里德太太对面的一把扶手椅上,盯着我说道:“上这儿来,孩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他面前规规矩矩地站好。我那时才发现,他长着怎样一张大的面孔啊!现在,我跟这张面孔差不多在同一个高度上了!好大的鼻子!好大的嘴巴!好大的两排龅牙!
“我最讨厌看到调皮捣蛋的孩子了,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人难以忍受了,”他开口说,“特别是这个捣蛋鬼还是个小姑娘。你知道不听话的孩子和坏人死后都要去哪儿吗?”
“下地狱。”我脱口而出。
“那你知道地狱是什么吗?”
“是一个火坑。”
“那你愿意掉进那个火坑,从此要永远受到烈火的煎熬吗?”
“不愿意。”
“那么你要怎么做才可以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呢?”
我认真想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一个在他们看来毫无道理的答案:“我要健康地活着,避免死去。”
“这点我觉得你很难做到,要知道,天天都有比你小的孩子死去。像我一两天以前就刚埋掉一个五岁的孩子—— 那可是个非常听话的好孩子。我相信,他的灵魂现在已经进入天堂了。但是,要是你受到召唤,我恐怕不能用同样的话评价你。”
根据我现在的处境,好像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消除他对我的怀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不语。我叹了口气,垂下眼睛,望着地毯上他的两只大脚。现在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我希望你刚刚的那声叹息是真实地发自你的内心的,我也希望你现在真的在为给好心收留你的恩人带来这么多烦恼而自省。”
“恩人!又是恩人!”我在心里大声地喊道,“他们都说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但是又有谁知道我的遭遇?如果真像他们所说,那么在我看来,恩人就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词语。”
“你每天早晚祷告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继续盘问着。
“是的。”
“你经常读《圣经》吗?”
“偶尔。”
“喜欢读吗?”
“我比较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撒母耳记》、《创世记》、《出埃及记》中的一小部分、《列王记》和《历代志》里的一些片段,还有《约伯记》和《约拿书》。”
“那么《诗篇》呢?我想你一定喜欢吧?”
“不喜欢,先生。”
“不喜欢?你真是太让我震惊了!我有个儿子,比你还小一点,他现在已经能够熟练地背诵六首赞美诗啦。如果你要问他,是愿意要一块姜饼,还是要学一首赞美诗,他肯定会说:‘当然是赞美诗!那是天使们会唱的,我也要做个人间的小天使。’他很虔诚不是吗?尽管他还这么小。”
“我觉得《诗篇》没有意思。”我说。
“看看,这恰好说明了你的心是邪恶的。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时时刻刻向上帝祈求,希冀他能赐给你一颗崭新纯洁的心;把你顽石般的心拿走,换上一颗温暖的心。”
我简直愣在了哪里,我很想问问他,上帝是怎样给人们换心的,可是里德太太突然说话了,她吩咐我坐下。然后自己跟客人交谈起来。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在三个星期前给您写的那封信中已经介绍过这个孩子的情况了,她的性格有点古怪,脾气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要是您能接受她到劳渥德学校学习,并请督学和教师严厉地管教她,特别是要防止她再犯那种经常骗人的恶劣毛病,我会十分欣慰的。简,别怪我当着你的面提到这些,我这样做也是省得你再找理由去欺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里德太太就像是我前世的仇敌一样,我实在应该憎恨她。残酷地折磨我好像已经成为了她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已经成了她的本性。在她的面前,我从来就不知道快乐到底是种什么感觉,不管我多么小心翼翼地服从她的命令,不管我怎么费尽心思地竭力讨好她,她还是照样排斥我、讨厌我、厌恶我。我所有的努力只换来她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她这样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指责我,就好像用刀刺到了我的心里,极大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虽然我现在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和感觉表达出来,但是我觉得,她正在朝我未来的生活道路上播撒嫌恶的种子。我觉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已经认定我是一个狡诈恶毒、不讨人喜欢的孩子了,我现在能做些什么来修补这种伤害呢?什么也做不了,这种伤害是无法弥补的。我竭力忍住就要爆发出来的抽泣,赶忙把眼泪擦掉。在这个时候,眼泪是我内心最痛苦的证明,但是这种证明现在对我来说却毫无用处。
“这么小的孩子就喜欢撒谎的确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缺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道,“撒谎的人是要进燃烧着火和硫磺的湖里受煎熬的。里德太太,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看管着她。我会把这事告诉谭普尔小姐还有其他教师的。”
“那真是太好了,我希望贵校能够按照她希望得到的前途来教养她,”里德太太继续说,“使她成为一个谦卑的人。如果您准许的话,我希望她假期的时候也能够继续待在劳渥德。”
“夫人,您这个决定真是太正确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要知道,基督徒最大的美德就是谦恭,在劳渥德学校,我们特别注意培养学生们的这种品质。我曾经作过一整套非常详尽的研究,从中我发现了怎样压制学生们的骄傲情绪的有效办法。就在前段时间,我发现的这个有效的办法终于运用成功了,并得到了令人兴奋的肯定。我的二女儿奥古斯塔和她母亲一起去学校餐馆,回来以后就对我说:‘啊,亲爱的爸爸,劳渥德学校的女孩子们看上去是那么的文静、那么的朴实!她们那梳到耳朵背后去的头发,那系在身上的长围裙,那缝在衣裳外面的小口袋,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赏心悦目!’”
“真的吗?这样的景象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里德太太满意地说,“看来,我就是跑遍整个英格兰,也找不到比你们学校更适合简的了。艰苦朴素是很重要的,我亲爱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真是太赞同这种主张了。”
“基督徒的第一职责就是艰苦朴素。我们劳渥德学校的一切事情都是按照这个原则进行的,比如说清淡的伙食、朴素的衣着、简洁的住宿,等等。可以说,艰苦朴素就是我们这个学校最基本的守则。”
“说得太对了。我想劳渥德学校应该是她最好的选择,我觉得这种教育方式很适合她的地位和前途。”
“没错,夫人。这个孩子到了劳渥德学校就会像鲜花一样,被栽种在那个苗圃里,那里的作物都是经过我们精心选择的。她能够被选中是一种多么大的荣幸啊!我相信这个孩子一定会为得到这种特权而表示感激的。”
“那么就说定了,我会在最快的时间内把她送去的。不瞒您说,我真是想赶快摆脱这种越来越让人厌恶的责任。”
“没问题,没问题。那么我就告辞了,夫人。我最近要离开一下,大概一两个星期后才能回布罗克赫斯特府,我会给谭普尔小姐留给条子,通知她将有个小姑娘要入校。所以,请您放心,接受她是没有问题的。再见。”
“再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请代我问候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和布罗克赫斯特小姐、奥古斯塔和西奥多,还有布劳顿·布罗克赫斯特少爷。”
“我会的,夫人。小姑娘,送给你一本书,它的名字叫《童心指南》,你要跟祷告词一起念,尤其要念那一部分,‘一个名叫玛莎·葛……的小姑娘,因为惯于撒谎和欺诈,最后突然暴死……’”
说着,他塞给我一本线装封面的小册子,然后打铃叫来马车,离去了。
餐厅里只剩下里德太太和我。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就那么沉默着过了几分钟。她做针线活,我就坐在那里看着她。里德太太那时候大约有三十六七岁,她的身材看上去很结实,但是却不肥胖,膀宽腰圆四肢粗壮,个头不高,脸盘却很大,双下巴过分堆积,显得非常臃肿。她的额头比较低,大下巴向前突出,嘴和鼻子倒相当端正。在两道淡淡的眉毛下,闪烁着她那一对无情的眼睛。她的肤色很深,没有一点光泽,头发呈亚麻色。她的身体很结实,几乎没看见过她得病。里德先生去世后,她就变成了一个严格而精明的经营者,家里的孩子、仆人还有佃户全都归她管,对于仆人,她总是保持着威严的一面,也只有她的孩子们敢偶尔跟她的权威抗争一下。
我坐在里德太太对面的小凳子上,认真地打量着她的身材、长相。我手里还握着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刚刚送给我的那本小册子,上面说的是个撒谎者暴死的故事,我知道,他是为了警告我才指定要我注意阅读的。刚刚发生的事情,还有里德太太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的那些关于我的话,都深深地烙在我的脑子里,那么无情、那么冷酷、那么伤人心。直到现在,那些话还清清楚楚地响彻在我的耳畔。
里德太太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抬起头盯住我。
“你还待在这干什么,还不滚回婴儿室去。”她这么命令道。一定是我打量她的眼神或者我的其他什么东西冒犯了她,尽管她说话的时候已经尽量控制自己的声调了,可我还是听出来那里面充满了鄙夷的愤怒。我默默地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走到一半又折回去了,我鬼使神差地走到窗户跟前。
我觉得我有必要反抗一下了。我一直受到不公平的残酷的践踏,我必须要反击。但是要怎样反击呢?而我又有什么力量来对付我面前的这个敌人?我默默思考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把积藏在心里很久的话直率地说了出来:
“我从没有骗过人。假如说我要说骗人的话,我就会说,我爱你。但是我要说清楚,我可不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人除了约翰·里德,就是你。这本书里说的是撒谎的人,我觉得你可以拿去给乔治伊娜读,因为撒谎的不是我,是她。”
里德太太的手还是一动不动地搁在手头的针线活儿上,她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冷冷地紧紧地盯着我。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她的声音很低沉。我觉得她那腔调根本不像是在和一个孩子说话,倒像是在跟一个成年的死敌较量。
她那种轻蔑的眼神和低沉的声调将我对她的所有憎恶都激发起来了。我愤怒得浑身上下都颤抖着:
“我很幸运你不再是我的亲戚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叫你舅妈了。从今以后我也不想再见到你。要是以后有人问喜不喜欢你,或是问起我在这儿的日子你是怎么对待我的,我就告诉他,我只要一想到你,就觉得非常恶心,你简直就是个魔鬼!”
“简·爱,你太放肆了,你怎么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敢?我有什么不敢的,这些都是事实。在你看来我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你觉得我不需要仁慈和关爱,但是我可不能这样看自己。你连最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是怎么推我—— 哦,尽管我当时的心灵已经饱受折磨,尽管我是那样的恳求你,‘噢,里德舅妈!行行好’,你还是很粗暴又凶狠地把我推进了红屋子,还把我一个人锁在了里面,连一支蜡烛都不肯给我点。你这么狠心地折磨我,不过就是因为你那个坏儿子无缘无故地打我,而我为了自保将他打倒在地上。以后我见到别人就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给别人,看看还有谁会认为你是个好心人!”
讲完这段话,我终于体会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愉快和胜利感在心中膨胀、升腾。就好像我突然之间挣脱了一道无形的束缚,拼尽全力逃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指望能够得到的自由状态之中。这种感觉并不是毫无原因的,因为里德太太看上去简直吓坏了,就连她手头的针线活儿都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从膝头滑到了地上。她的两只手半举在空中,身体一下一下地前后摇晃,面孔扭曲得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
“简,你不明白。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呢?要喝点水吗?”
“不了,里德太太。”
“那你是不是想要吃点什么东西,简?你真的误会我了,我向你保证,我是想和你做朋友的。”
“别再骗人了。你刚才告诉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我的性格非常恶劣,生性狡诈,还喜欢撒谎。可我就是要让劳渥德学校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心肠是多么的歹毒、邪恶。”
“简,这些事情你不懂。你还是个孩子,孩子就应该学会正视自己的错误并改正它。”
“我没有错误,我从没欺骗过任何人!”我提高声音,狂躁地大声喊道。
“可是你很任性,简,这个缺点你总得承认吧?你现在可以回婴儿室了,我看你好像有点累了,去躺一躺吧,我的好乖乖。”
“我才不是你的乖乖。我现在不想躺下,也不能躺下。我要你马上送我去学校,里德太太,因为我不想在这里再多停留一秒钟。”
“我马上就会把你送到学校去。”里德太太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她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下针线活儿,像败下阵来的士兵一样落荒而逃。
我独自站在餐厅里,就像是个战场上的胜利者。这是我平生最艰苦的一场战斗,也是我第一次赢得胜利。起初,我还暗暗为自己高兴,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美好的开始啊!渐渐的,这种剧烈的喜悦之情伴随着我快速跳动的脉搏消退了。要是谁家的孩子像我这样跟长辈吵嘴,肯定是要受到非常严厉的惩罚的。我刚才丝毫没有控制自己的怒火,而现在总不免感到有点后悔。我咒骂、控诉里德太太时的愤怒心情,就好像一股无名的野火,刚刚还火焰腾空、光芒耀眼、无情肆虐,不顾后果地吞噬着一切,现在我的心情就好像被野火焚烧过的焦土,总觉得有点扫兴。我默默思考了片刻,不禁觉得刚才自己的行为确实有些疯狂。自己既恨别人,又为别人所恨,这种处境的确让人觉得有些悲哀。
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复仇是种多么幸福的滋味!它好似品尝一杯芬芳的美酒,温和而又香醇。但是,在尽兴之后,却不免觉得有点刺激又心酸,让人感觉就好像中了毒一样。说实话,我还真想去给里德太太道个歉,请求她的原谅。这种想法一半源于我在这里生活这么长时间所得出的经验,一半源于我发自内心的本能。尽管我知道,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只会让她更加蔑视憎恶我,而她对我的憎恶又会再度把我性格中那种狂怒的反叛激发出来。
我想采用比激烈讲话高明些的方式,让怒气平息下来,为自己培养一种温和平静的心态。于是我找出了一本阿拉伯短篇故事,准备坐下来好好读一读。但是我却一点也看不进去,思路总是在刚才发生的事情和书中的故事之间飘忽不定。我站起来打开餐厅的玻璃门,外面既没有阳光也没有风,窗外的灌木丛中静悄悄的,寒冷的空气让整个世界变得黑黢黢的。我把外套的下摆翻上来蒙住脑袋,走出餐厅,准备到外面僻静的林子里散散步。我漫步在寂静的林木间,地上满是散落的枞树坚果和秋天的落叶。一片片叶子被微风卷到偏僻的角落,逐渐变成一块块霜打冰冻的硬家伙。在这里没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我只好靠在一扇门上,眺望着远处的田野,那里很空旷,没有羊群吃草,所以显得有些荒凉。短短的草叶在严寒中挺立着,被染成白茫茫的一片。这种寒冷的天气让周围的气氛显得格外阴郁凄凉,就好像马上要下一场大雪一样,密布在天空中的阴云就像压在一切事物上一样,不时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下来,落在硬邦邦的地面上,或是苍茫的草地上。我站在空地上,显得非常渺小,我不停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简小姐!该吃午饭了!你在哪儿?”
我一下就听出来了,那是白茜的声音。但是我不想回答她,也不想动弹,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听见白茜踏在小路上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你这个调皮的小捣蛋!”她说道,“听见叫你怎么不赶紧回来?”
白茜虽然还是像以前一样,有点暴躁,但是与我刚才在心里思考的那些东西比较起来,她带来的应该还算是一种欢乐。我已经在和里德太太的冲突中取得了胜利,当然不会在乎保姆带给我的不快,说实话,我倒是很想跟她分享一下轻松愉快的心情。我高兴地用两条胳膊把她紧紧搂住:“好啦,白茜!别再骂我了。”
这个动作比我平时所习惯的那样要大胆可爱多了,白茜显然被我传染了,她看起来也很高兴。
“简小姐,你可真是个怪孩子,”她低下头温柔地问我,“怎么,你这个可怜的流浪儿要去上学了?”
我兴奋地点点头。
“难道你要离开白茜,都不觉得不舍吗?”
“白茜会在乎我舍不舍得?她总是骂我,我猜她巴不得我赶紧走。”
“那也是因为你有时太古怪任性了。你应该大胆些、可爱些,就像现在这样。”
“大胆些?干吗?为了多讨几次打吗?”
“别胡说了!不过你在这里确实也受到了不少的虐待。我母亲上个星期来看过我了,她很同情你,还说她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处在你这样的困境里—— 好啦,快跟我进来吧,我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我才不相信。”
“小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你的眼神,多忧伤!好吧,我就告诉你!太太和小姐们还有约翰少爷下午要到外面去吃茶点,你就可以跟我在一起吃了。我一会儿让厨娘给你烤个小蛋糕,作为回报,你可得好好整理一下你的抽屉,我想我很快就要为你收拾行李了。太太刚才跟我说要你这几天就离开盖茨海德府,走的时候你可以选择一些自己喜欢的玩具还有小东西。”
“白茜,我想请求你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在我走之前别再骂我了。”
“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但是你也得答应我,这几天做个乖孩子,也不要再害怕我了。虽然有的时候我说话的口气凶一点,但是你也别一惊一乍的,因为那实在太不招人喜欢了。”
“我可不怕你,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你的脾气。不过很快我就得害怕另外一帮人了。”
“千万不要这样,如果你害怕他们,他们就会不喜欢你的。”
“真的吗?你就是这样吗,白茜?”
“我可没有不喜欢你。请相信我,跟这个家里的其他人比起来,我是最喜欢你的。”
“但是你从来没有表示过啊。”
“你这个小东西可真刻薄!以前你不是这样的,现在就像是换了一种说话方式,变得有点鲁莽直率。”
“这还用说吗,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你了啊,另外……”我很想告诉她我刚才与里德太太发生的争论,可是转念一想,觉得这事最好还是不说出来。
“这么说,能离开我你觉得很高兴喽?”
“不是的,白茜,真不是。说心里话,我刚才还真有点儿难受呢,依依不舍,是这么说吧?”
“‘刚才’?而且还是‘有点儿’!我的小姐,你的这些话说得真是够冷淡的呀!我敢说,要是我现在请你吻我一下,你肯定会说,你‘有点儿’不愿意。”
“才不是,我很愿意吻你,快把你的脑袋低下来。”白茜弯下腰,我们互相拥抱了一下,我感觉像是得到了巨大的安慰。那个下午是在宁静与平和中度过的。晚上,白茜搂着我给我讲了好多她所知道的迷人的故事,还给我唱了几首好听的歌曲。我真没想到,像我这样一直饱受折磨与虐待的人,也有机会沐浴灿烂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