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驾崩转年,改年号为永徽,是为永徽元年( 公元650年 )。《尔雅》有云“徽者,善也”,美好之意。永徽,永续美好。正如改元诏书上所说:“太宗文皇帝龚行天罚,宏功无外,盛烈难名。朕以寡德,守兹神器,仰凭堂构,俯畅生灵。宜遵经国之道,以叶阳和之义。”这年号寓意新天子将继承贞观一朝的辉煌美好,并永远延续。
但事实并非如此,经历了一个无雪之冬,各地的灾害仍在持续。虽说朝廷赈济还算及时,但天下之大黎庶千万,终不免困厄疾苦嗷嗷待哺。逢此天地不仁之际,百姓纷纷向佛祖祷告,以求慈悲降世。
前朝隋文帝杨坚幼年养于寺庙,隋炀帝杨广曾拜法华宗智顗法师为师,故隋杨一代极为崇佛。大唐承隋之制,也对佛教甚为支持,至贞观末天下共有寺院三千七百一十六座。中原河北,宝刹林立,荆楚剑南,兰若无数,国都长安更是物华天宝名寺众多。这些寺院庄严雄伟大德云集,本来就深得虔诚信徒和风雅骚客青睐,近来灾害甚多,百姓越发趋之若鹜。前两年敕建的大慈恩寺自不必说,其他如大总持寺、会昌寺、光明寺、兴善寺、菩提寺、普光寺等无不门庭若市香火旺盛,善男信女摩肩接踵。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在皇城以南的安业坊有座特殊的寺院,整日紧闭山门,不准百姓参拜,偶尔有些干粗活的老尼从角门出入,也非化斋求财。尼寺并不罕见,京中另有法寿、法界、证圣、证果等尼寺,都广开善缘,没有关门闭户的。此庙与众不同之处还在于占地广阔,坐拥半个安业坊,红墙碧瓦,青石为阶,山门上一块乌木大匾,写着三个金字——感业寺。
因为该寺又从不开门,这条街逐渐寥落,除了早间去西市的人抄个近路,几乎没人到这儿来。但今日事有蹊跷,临近正午之时从南面走来一位老妇,循坊墙径拐到这条街。这老妇已年逾七旬,身量矮小满头白发,穿着半旧的锦绣衣裙;莫看年纪高迈,腰不塌背不驼,走起路来挺胸昂首腿脚灵便,迎着料峭寒风,转眼来到感业寺山门前,毫不迟疑踏上石阶,三座大门直奔正中,抬手便拍门环,空寂的街巷中立时响起咚咚声。
可无论怎么拍,里面没半点儿反应,莫说无人开门,连话也不问一句。这位老人家实在执著,干脆攥起拳头使劲敲起来,沉闷的响声连绵不绝,右手敲累了又换左手。如此这般不知敲了几百下,那山门终于“轰隆”一响,微微打开道缝。
“施主何故叩门不止?”一个年轻女尼探出头来。
老妇抹抹额上汗水道:“你不来应,我自然叩打不止。”
尼姑不禁皱眉,可是见这老妇慈眉善目,腕上戴着串乌木念珠,必是虔诚信徒,于是耐着性子道:“老大娘,鄙寺不接纳香客,您若烧香礼佛另寻别处吧。”
老妇却道:“我辛辛苦苦就为贵寺而来。”
“本寺不准外人涉足。”
“小师傅慈悲为怀,行个方便吧。”
“不行。”尼姑不耐烦了,满脸轻蔑道,“您老是外乡人吧?莫非不知鄙寺来历?还是找人打听打听吧。”说着便要掩门。
“且慢!”老妇伸手拦住,慈祥之态顿收,转而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神色,“你这小沙弥,好生目中无人。莫说你们这座寺的来历,就是这座坊、这条街、这长安城的来历老身也尽知!你既要问,老身便给你说个明白——当年你们这座院本是隋朝太师李穆的私宅,他夫人元氏虔诚礼佛,太师过世后便将宅邸舍于佛门,取名修善寺,是男僧修行之地;至于你们,是从西边崇德坊济度寺迁来的。济度寺是皇家寺院,供养高祖皇帝遗留下来的嫔妃。半载以前太宗皇帝驾崩,又有一群无儿无女的后宫嫔妃按例出家,济度寺容纳不下,便由长孙无忌提议,仗着朝廷势力迁了人家修善寺的香火,让你们占据这座偌大的寺院,更名感业寺,是为济度寺别院,是也不是?”
“是。”女尼听这老妇娓娓道来,不但尽知本寺来历,竟还直呼当朝顾命大臣名讳,再不敢怠慢。
老妇舌剑锋锐兀自不饶:“你原是哪一殿的婢子?既入空门便该恭敬守礼怜贫惜老。这般势利眼,哪像个出家人?岂不玷污佛门!”
女尼早被她凛凛威严镇住:“奴、奴婢……知错了。”一时慌乱竟把出家前的称呼说出来。
“闪开!老身要进去。”
“这……”女尼很为难,硬着头皮道,“不准外人进入,乃是遵朝廷之令,小尼不敢做主。”
老妇毫不客气:“去寻个能做主的人来!”
“我去禀告师傅。”女尼颤巍巍应声,“敢问您是……”
老妇傲然道:“就说应国公夫人前来,你师傅若有见识便该知道。”说罢缓步退下石阶,手扶石碑歇息——毕竟年逾古稀之人,敲了半天门实在有些疲劳。
沙弥尼去后不久,正中那座大门豁然敞开。一位年逾五旬、身材瘦削的白衣女尼款款而出,双手合十降阶相迎:“原来杨夫人驾临,方才小徒无礼,还请赎罪。”
杨氏见这位师傅如此尊敬自己,敢忙还礼:“惭愧惭愧。”此言并非客套,莫看她拿腔作势甚是厉害,心里实有愧意。她丈夫应国公武士彠去世多年,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只是州县小官,而且都不是她亲生,若非家道中落,哪有堂堂国公夫人迈着两条腿拜庙的?这位师傅敞开正门降阶相见,可算给足了面子。
老尼笑道:“夫人无需多礼,佛门不是名利场,贫尼敬重的并非国公夫人的名号,而是您本人。谁不知武门杨氏潜心礼佛,是有名的居士?只怕贫尼还在襁褓之时您就已对《法华经》有所心得了。”
“不敢当。”杨夫人细细打量老尼,似曾见过,便试探道,“大师法名可是唤作法乐?”
“正是。”法乐法师点头应承,却不愿提昔日之事,转而询问,“夫人来到鄙寺,未知有何指教?”
杨氏踌躇片刻,索性放胆直言:“我要见女儿。”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法乐再度双手合十,“出家之人哪有亲眷?夫人通晓佛法,怎发此无理之言?”
杨夫人满面无奈:“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舐犊之情孰能舍弃,还望大师通融。”
法乐不答,慢慢转过身,抬手指向山门:“夫人可知天下佛寺为何要并排立下三座门?”
这可难不倒杨氏,娓娓道来:“三门者,空门、无相门、无作门,持戒修道必过此三门。”
“何为空门?”
“四大无我,五蕴皆空,不去不来,一切解脱。”
法乐又问:“何为无相门?”
“一切诸法本性皆空,一切诸法自性无性。若空无性,彼则一相,所谓无相。”
“何为无作门?”
“无因缘之造作,无愿无为。”
杨氏一一作答丝毫不错,哪知法乐听罢越发摇头叹息:“夫人既知女儿入此三门万事皆空、尘缘尽断,又何必强求相见?世间烦恼皆因自寻,何苦何苦!”
杨氏被问得哑口无言,眼圈不禁湿润——自从武士彠过世,她和仨女儿寄人篱下,饱受丈夫前房儿女的冷眼,又几经离别之痛。尤其二女儿武媚,十四岁便被召入宫中侍奉先帝,呕心沥血仍未能得宠,直到先帝驾崩依旧是个才人,没能产下一儿半女,沦落到感业寺。当初在宫中,即便千难万难,逢年过节还能进宫见女儿一面,如今身入皇家寺院,难道竟成永诀?
不!纵是皇天佛祖,难阻慈母之爱——杨氏牙一咬心一横,强辩道:“《维摩诘经》有言‘我听佛言,父母不听,不得出家’。即便身入空门,也需父母准允。我没想让她出家,是她身为宫中才人,先皇驾崩后不得已才沦落至此,不过指佛穿衣赖佛吃饭,怎就见不得?”
法乐倒吸一口凉气——好个厉害的老妪!但身有职责不能让步,只得重申:“感业寺不准外人入内,这是法度。”
杨氏咄咄逼人:“是佛门法度,还是朝廷法度?难道感业寺明为清修之地,实是官衙大狱?莫非要探视个人需给牢头贿赂?你要多少布施?老身虽家道中落,大不了砸锅卖铁掏给你!”
“你……”法乐生怕动嗔念,一个劲地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为钱么?那想必是怕朝廷怪罪。这也好办,咱们各行其是,我进去见女儿,您去报官,只要让我见到女儿,莫说索拿问罪,就是鞭笞棍打斩首市曹,老身绝无怨言,坏不了你感业寺的名誉!”佛门慈悲为怀,岂能害人性命?杨氏这是正话反说。
法乐修行再高也难忍受,可她明白杨氏是故意相激,指望她赌气放其进去,绝不能上当,因而只道:“多言无益,望夫人留心口业。”说罢拂袖而去。
杨氏忙一把扯住她衲衣,改了口:“老身言语过分,大师勿怒。”
法乐手捻佛珠缓缓道:“诸行无常,万物皆空。佛寺也罢,官衙也罢,夫人说是什么便是什么,贫尼不会让您进去。”
杨氏见激将无用,又换了一副和蔼口气:“方才大师问老身三道法门,我也有个关乎修行的问题想请教您。”
法乐知道她又要耍花招,却也不免好奇,更何况她说这是个关乎修行的问题,身为出家人不便拒绝,踌躇再三还是道:“既为同修,何言请教二字?夫人请讲。”
“大师既名‘法乐’,可知此二字作何解?”
法乐脱口而出:“听受佛法、行善积德以自娱,是为法乐。”
“这便是了。”杨氏也将双手合十,满面虔诚道,“大师以积德行善为乐,何不垂怜老身?我思念女儿,女儿更思念我,若能使母女相见,大师非但得偿所乐,更是一件功德。既然万物皆空,法度教条何尝不是烦恼桎梏?古之大德以身证道,不惜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稍纵法度又算得了什么?请大师身证‘法乐’二字,开方便之门。”
这番话入情入理又合于释道,法乐也不禁叹服杨氏的智慧。可这方便之门不能开,朝廷之令还在其次,若今日容她进去,将来不免再有其他人来探亲,此例一开难以收拾。
杨氏见法乐似有动容之色,只是一时难以抉择,忙趁热打铁使出最后一招:“我若没记错的话,大师俗家姓萧,乃是已故宋国公萧瑀之女,自幼慕道投身佛门。您两个妹妹也在寺中出家,乃法愿、法灯两位大师。您姑母是隋炀帝萧皇后,老身也是弘农杨氏,咱们算是远亲,亡夫与令尊还有同僚之谊。还望您看在旧日情面……”
法乐见她如此了解自己家世,心中颇为忌惮,连忙打断:“夫人何必又提前尘旧情?”
“大师执意不讲情面么?”
“出家人便该如此。”
“那老身只好……唉!”杨氏长叹一声,转身便走。
法乐见她走得蹊跷,忙问:“夫人欲往何处?”
“大师既然自称不念前尘,我便往宋国公府央求您兄弟来说情,那时倒要看看您能否割断亲情。”
“不可!”法乐吓出一身冷汗——感业寺好歹还是皇家寺院,有法度管束,闹不出花样;杨夫人若把麻烦引到萧家,此事传扬出去,今后凡欲进寺探望骨肉之人都找萧家,师徒们还有太平日子过吗?
杨氏缓缓转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救苦救难,慈悲是情;天生天性,伦常是情。不知我何能忘我,不通情何能忘情?我佛如来若非胸怀悲天悯人之情,怎会弃王子之身而求圣道?佛祖如此,大师亦不能外,何苦单单为难我母女?”
法乐被问得无话可说,心下已对杨氏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何还能拒绝?但此事十分为难,话已至此只好坦言相告:“寺内嫔妃甚多,不便厚此薄彼,若放您进去……”
“大师莫忧,我未必非要进去。您把我女儿悄悄唤出,我们就在这儿见一面,其他嫔妃不会知道,此刻正午路静人稀,也不会有什么人经过瞧见。如何?”
法乐苦笑:“夫人好生厉害,原来早已算计清楚,那就按您说的办吧。”回头招呼方才那个沙弥,“你速去斋房把明空比丘叫过来,莫惊动旁人。”
杨氏尚不知女儿法号,听到“明空”二字大为感伤,不禁悲叹:“明空,明空,明明白白一场空!”
法乐却道:“情不能解则为痴,夫人何其痴也。万事万物到头来皆是一场空!今日之事乃是破例,还望夫人见过一面马上离开,以后不要再来了,纵然相见也只是徒增伤悲而已。”
沙弥去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才又闻脚步声渐近。杨氏思念之心甚切,揉了揉昏花老眼,才渐渐看清走来的那个灰衣僧影——满头青丝尽落,锦绣霞帔不复,好似凤凰脱羽、繁花凋谢,只落得青灯古佛、暮祷晨参,憔悴不堪看;花容月貌犹在,窈窕风姿正浓,恨只恨生不逢时、命运多舛,空辜负大好韶光、满腔憧憬,怎一个悲字了得?
法乐见明空走出山门,唯恐她母女见面痛哭惊动寺内其他人,忙不迭把门掩上,却不闻丝毫动静,回头观瞧,见她母女一在阶上一在阶下,四目相对凝然无语。
杨夫人使劲掐着自己大腿,不让眼泪滴落——女儿年纪轻轻便给皇家当未亡人,深入空门孤苦伶仃,绝不能哭出来使她难过!
女尼明空紧咬牙关,泪水往肚里咽——母亲七十高龄独居京城,养子不孝老而无依,万不能给她再添伤悲!
没有一声啼哭,可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心潮起伏。
如此沉默了好久好久,明空才颤抖着张开嘴:“娘……”那声音轻轻的低低的,几乎细不可闻。
“诶!”杨氏却重重答应一声,语气甚是满足、甚是欣慰,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动听的呼唤。
法乐见她们以母女相称,闭目喃喃:“非人非命非女非男,如空无相无愿无为。”
诵经声并没能阻遏她们的母女情,明空快步走下石阶,搀住杨氏臂弯:“娘亲,您……”您还好吗?这话岂用问,一个孤老太太能过得好吗?明空话说一半又吞了回去。
杨氏早看穿女儿心思:“我一切都好,你莫惦念,倒是你……”
“我也很好。”明空赶紧道,“寺里衣食比宫中不差……”就是衲衣蔬食不见荤腥,“孩儿住得也算舒服……”就是簟寒席冷孤寂无眠,“师傅教授的经义我很喜欢……”絮絮叨叨难入我心,“师姐妹都很和顺……”暮气沉沉一群行尸走肉,“孩儿现在挺安然的……”晨钟暮鼓陈规戒律活活把人闷死,“您一心向佛,可惜未能如愿。如今孩儿替您圆这心愿,日日佛前祈祷,保佑您还有姐姐、妹妹。”
杨氏自知女儿言不由衷,却强作笑颜听着,但听她道出“妹妹”二字,不禁心头一震,满腔悲意按捺不住,忙把头压得低低的。
“娘!您怎么了?”明空感觉母亲的臂腕不住颤抖,赶忙蹲下身观瞧,见母亲已泪水涟涟,“别哭,您别哭,孩儿不觉得苦。”
杨氏悲伤难抑,又见女儿一头秀美长发成了光秃,更心如刀割,再隐瞒不住秘密,泣道:“并州闹瘟疫,死了好多人。你妹妹还有妹夫,他小夫妻双双……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少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又丧一女,皇天佛祖何故如此惩罚我……”话未说完放声痛哭。
“阿弥陀佛。”法乐法师大感意外——方才但觉杨氏心思缜密口若悬河,却不知她遭逢不幸,默默忍受直至见到女儿才哭出来,此老心志之坚超乎常人!法师也不禁怜悯,上前安慰。
旁人尚有悲意,明空却毫不动容,只是略微蹙眉,抚着母亲的背道:“或许命该如此,您不必悲伤。小妹命数虽短,但孝顺贤惠一生良善,转世投胎定会大富大贵。”她说得如此平静,仿佛死的倒似是别人妹妹。
“我苦命的女儿啊……”杨氏早没了方才的沉着桀骜,只是放声痛哭,却不知她哭的究竟是哪个女儿。
“娘,莫哭!”明空紧紧抱住母亲,“还有大姐,还有我!孩儿不会不管您。”
法乐一旁暗自摇头——身在感业寺,佛法王法两重天,有你没你有何不同?虽是宽慰之言,听着叫人心酸。
杨氏不知是信以为真,还是不愿让女儿跟自己一样难过,竟渐渐收住悲声,哽咽道:“对!还有我最最可心的媚儿,袁天罡断过,你命数非凡,你是娘的希望。要好好活着!”
“咱们都好好活着。”明空紧紧拥着母亲,好久才又道,“您今后有何打算?”
杨氏擦擦泪水:“我不想留在长安了,过两日动身去相州。”她与武氏子侄不睦,当初来京全为女儿,所依赖的是身为宰相的堂兄杨师道。然而杨师道被罢相,前不久忧郁而死,其妻先帝姊妹长广公主也已亡故;更令人郁闷的是,他们夫妇膝下本有一子杨豫之,竟在居丧期内与姨母永嘉公主通奸,被处死了。杨氏在长安再无可依靠之人,不得不离开。她大女儿武顺嫁与贺兰越石,官拜越王府法曹;越王李贞乃李世民第八子,当今皇帝李治的庶兄,如今担任相州都督,贺兰夫妇也相随在侧。更巧的是,李贞之母燕妃也是杨氏表亲,先帝驾崩后出宫随子生活,被封为越国太妃,如今也在相州。
明空连连点头:“去投奔姐姐和表姐也不错,那您不回文水看看妹妹坟茔吗?”
“埋在人家祖坟里,看了又有何用?再说我回文水住哪儿?难道还要居于元庆、元爽檐下?想起我便有气。”杨氏说到此处转而忿忿,“当初他们兄弟做主,善氏大嫂做媒,才将你妹妹嫁与同乡郭孝慎。若非结下这段婚事,你小妹嫁出文水,何至于身染瘟疫死去?”
“不错!”明空也泛起恨意,“这都是善氏婆娘作孽,有朝一日我必为妹妹报仇!”其实小妹之死与婚事并无直接关系,但他母女竟把满腔悲意化作仇恨,似是要用这股仇恨互相激励着生活下去。
法乐冷眼旁观,见明空柳眉倒竖、咬牙切齿,不禁胆寒——此女不是慈悲的菩萨,是讨命的夜叉。贪嗔痴恨恶,半载修行无半分消磨,虽衲衣在身,只怕与佛无缘。
杨氏擦去腮边泪痕,茫茫然注视着女儿;明空也渐渐收起恨意,望着母亲默然无语——母女间有千言万语,三天三夜说不尽,但此刻短暂相会又临别在即,纵有满腹热忱却不知如何出口,唯恐肺腑之言又牵动彼此心事,徒增伤悲。
法乐有些焦急,眼瞅着已半个时辰,寺内众尼已用完斋饭,少时若有人到这边来,瞧见她母女相会,自己难免落下徇私偏袒之名。想至此上前插言:“夫人……”
杨氏是要强之人,岂待逐客令?不等法乐开口,抢先道:“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能见女儿一面我已心满意足。过两日便需启程,还要回去准备行装。”
明空也不好再挽留:“姐姐派人来接您吗?”
“不。”杨氏强笑道,“人来人往甚是麻烦,倒不如我自己雇车,清清静静也不错。”
明空知道母亲有苦衷——虽说女婿身负半子之劳,毕竟是外人。一把年纪去端贺兰家的饭碗,怎好意思让人家大老远来接?也得为当人家媳妇的武顺着想……明知母亲偌大年纪还要独自远行,明空身在佛寺一点办法也没有,好似万把钢刀扎在肺腑:“孩儿不孝!”
杨氏却道:“你若平平安安,就是莫大的孝顺。”又仔细审视女儿一番,仿佛要把珍爱的倩影牢牢印在脑子里,全然不顾法乐不准她再来的叮嘱,毅然道,“你且修行,娘会再来看你,下次带你姐一起来!耐心等着!”说罢理理自己略有些散乱的白发,头也不回地去了——她挺胸抬头昂首阔步,全不似古稀老者,脚步坚定有力,甚至比来时更加精神抖擞。
明空看懂了,母亲是用挺拔的背影、坚定的脚步告诉她:“我会坚强地活下去,乖女儿你放心吧!”
法乐本欲拦住杨氏,把话说清楚,不叫她再来了,可转而一想,人生七十古来稀,况且道路远隔,还有下次吗?于是木然伫立在侧,任凭杨氏背影逐步远去,消失在巷口,总算长出一口气,拍拍明空的肩膀示意她回去。哪知手指刚碰到明空肩头,只见她傲然孑立的身子一晃,颓然瘫倒在地,撕心裂肺般捶地痛哭:“娘啊!孩儿无能,孩儿不孝!不能让您富贵,不能膝前尽孝……您又何苦生我养我?我是废物啊……妹妹,阿姐对不起你,我苦命的妹妹……”
法乐这才明白,原来她把悲意埋藏在心,直到母亲离开才发泄出来——执念如此之深,心志如此之坚,比她母亲更厉害一筹!
不过身处感业寺,身为皇家未亡人,心比天高又能如何?越挣扎越痛苦罢了。法乐心生慈悲欲加点化,遂合掌念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明空根本不理会,兀自呼天抢地,但痛哭却已化作赌咒:“什么非男非女?什么如梦如幻?富贵在己,岂由天定!我还有最后希望,我要离开这鬼地方!娘啊,女儿一定会发达,一定让您大富大贵。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再不受人欺负……我武媚娘不会认命的!绝不!”歇斯底里的呐喊响彻空旷的街巷,气冲斗牛余音萦绕。
法乐的佛经实在念不下去了,愕然望着这个貌美而强悍的比丘尼——为何她如此执著不屈?她苦苦坚守的最后希望又是什么?其情可悯,其心可畏,魔障魔障!求佛祖拯救这颗入魔的心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