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河商业街带给吴乃田的不仅仅是荣誉,还有三百万的利润。那是足够他兴奋上一段时间的。可惜的是,那兴奋没有几天就被一件足够大的烦恼代替了。
市中区地处济南市繁华地带,是商埠区和省市委、大军区领率机关所在地。但区委区政府多年一直被人称为“流亡政府”:办公室没有一间,机关化整为零,靠借下属单位房子过日子,几年搬了几次家;宿舍只有两座楼,百分之九十的干部流落无所。一九八三年,前任区委班子千方百计、求爷爷告奶奶筹集了一部分资金,干起了一座七层办公楼和能住几十户人家的宿舍工程。工程牵动着机关上下的心,随着大楼的隆起和宿舍日近竣工,人们焦灼枯萎的目光里,日渐露出了亮色和希冀。
就在这时,老班子离任,新班子上马,王丕俊、吴乃田等人执掌起市中区的帅印。这伙年富力强的领导人憋着一股劲,要干一番事业,要振兴市中区,可研究来研究去,竟然一点抓手也找不到:抓工业,区里原有的几十个厂子,几年前被一纸公文全部调走了,现有的小厂很难形成气候;上新项目,市区中心地带人口稠密机关林立,污染的不允许,叮叮 扰民的不能干;更重要的还是钱,没有钱,区里的账面上总共只有十六万七千元,买降温茶,大概够机关干部职工每人分上一斤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能工巧匠盖不起纸糊的大厦,王丕俊、吴乃田靠什么、凭什么干一番事业和振兴市中区?巨大的问题搅得王丕俊、吴乃田坐卧不宁,他们的眼睛开始四处巡视,渐渐地,竟然集中到即将竣工的办公楼上了。
这么好、这么高的办公楼(那在当时即属高层建筑,只有市委办公楼可以与之媲美)住上去固然是好,可两手空空,还不照样是个穷光蛋吗?还不是捧着金碗要饭吃吗?如果办公楼不要了,卖了,能不能多赚几个钱?如果能,手头上会不会活泛一点?手头上活泛了,市中区好地方有的是,还怕建不起办公楼来?如果再带上一两个职工宿舍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不更值得吗?这种想法一露头,耳朵自然变得灵通起来,一家新近成立的省级银行正为没有地方办公犯愁的消息,随之传进王丕俊、吴乃田耳朵里。
“怎么样,办公楼咱别上了,让给人家吧?”一次晚饭坐到一起,吴乃田提出了设想。这个人出身童工,在工厂打过十几年铁,又当过车间主任、书记、市二轻局副局长和郊区区长;看上去像个粗壮的莽汉,心里却自有精明之处。“咱们是有房没有钱,人家是有钱没有房,两下将就将就正好。”
“关键是人家肯出多少钱。”王丕俊心里也在算着一笔账。“能多赚点,干点实事,上下都还好说,要不这个马蜂窝一捅,咱俩可够喝一壶的。”做为区委书记,办公楼和宿舍在干部职工心目中的地位,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我已经摸了摸底,使点劲、争取争取,能卖这么个数。”吴乃田伸出一个指头。
“多少?一千万?有这个可能吗?”王丕俊惊喜交并。二百四十万建的办公楼,如果能卖回将近四倍的价钱,那可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那或许会成为市中区振兴发达的基石呢!
“那好!全力争取!如果能谈成,再大的风险也值得!”王丕俊急切而坚定地说。
几经谈判,一千万终于拍板,但事情一提到区委会议上立即炸了营。拥护者击掌叫好,反对者拍案怒喝。“你们这是创业还是败家?”“你们这样干怎么向老同志交待?怎么向全区干部群众交待?”“不行!两千万也不行!党政机关卖办公楼这不是穷疯了吗?……”尽管王丕俊、吴乃田苦口婆心地说明解释,会议还是难以形成决议,而会议刚刚结束区机关就一片沸沸扬扬,有人就告到市里,而市里有的领导就打来电话,点名要王丕俊、吴乃田慎重从事。
王丕俊、吴乃田一嘀咕,决定先召开机关干部大会——稳住人心,那可是第一个至关紧要的事情啊!“再坚持两三年,赚他这笔钱,办他几件事,重点解决干部住房难。”吴乃田在会上念起了顺口溜。这个人文化水平不高,好好的讲话稿能让他念得支离破碎,但一撇开稿,又出口成章头头是道。
干部大会使舆论稍微有所平息,王丕俊、吴乃田又收回想干点别的事业的心思,提出卖办公楼的钱一分不向外借,一分不向别处花,全部用来建办公楼和宿舍的意见,区委才总算通过了卖楼的提议。协议签字,为了避免上下追问再生事端,王丕俊连夜打发吴乃田登上火车,到深圳“考察”去了。
从深圳回来,卖楼风波尚未完全平息,吴乃田又提出把刚刚竣工的区委宿舍也一起卖给那家银行。王丕俊认定是件好事,同时也清楚一旦提到区委会议上所必然造成的后果。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干脆来了绝的:不研究、不通气,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只派一位副区长去签了字,把四百万块钱抓到手里。
有了一千四百万,吴乃田开始筹划起建办公楼和宿舍的事情来。宿舍好办,关键是办公楼。他打算选一个好地方,拿出三百万,照卖掉的楼原样建起来。选来选去总算选中了地方,可向规划局一报,人家说那是控制地区,建可以,不得少于二十三层。二十三层,那要多少钱!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啊!可那地方实在难得,不少好心的同志也劝吴乃田豁上去来一个高层的,给市中区和济南市争争脸面。
吴乃田心动了,对王丕俊说:“既然建,就来他个十年二十年不落后的,反正败家子的名声咱俩也背上了,干脆背到底算了。”
王丕俊说:“超前我赞成,可建起那么高来干什么得琢磨好。”
吴乃田说:“不是发展第三产业吗?上边办公下边经营出租,南方很多单位都是这么干的。”
“行,这个法行!”王丕俊顿时来了兴致,踱着,一步一板地说:“这把咱们原先的想法也纳进来了,既建了办公楼,又开发了实业门路。就这么办!”
决心下定钱可是个问号,算来算去,除去建宿舍的资金——宿舍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二十三层的大厦无论如何也建不起来。吴乃田可不愿意让大厦成为“胡子工程”,他需要的是让机关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搬进大厦,让大厦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赚到钱:那是有关新班子威信和机关稳定全区发展的事情啊!
那就只有压缩高度!吴乃田跑市建委、跑规划局,人家告诉他控制区建筑物的高度必须经省会城市规划专家组讨论,没有专家组的意见任何人都无权决定。于是又跑专家组,逐一向专家们作揖求情。专家组讨论来讨论去,勉强同意压缩,但限定无论如何不能少于二十层。
二十层就二十层!吴乃田牙一咬认了账。
消息传开,有人指着吴乃田的鼻子斥责说:“你腐败!你区里建这么高的楼不是腐败是什么!”但这一次吴乃田心不惊肉不跳,区委领导成员意见统一,机关干部绝大多数也抱赞赏态度。吴乃田担心的倒是上边,那时省委和大军区都在五十年代建的旧楼上办公,一个区级机关这么张扬,人家心里会怎么想呢?
恰在这时,姜春云到区里视察工作,他听过汇报、看过图纸模型后说:“你们很有眼光。希望你们把大厦建成区里的重点、市里的样板,抢在省委办公大楼前边!”并且要求大楼要建得漂漂亮亮,外观不能少于三种颜色。
省委副书记的话,把吴乃田的心落到了实处。
两年零三个月的奋斗,一座造型别致、蔚为壮观的大厦——济南大厦,出现在蓝天绿地之间。这是济南有史以来第一座高层建筑。当市中区的干部们带着满面的笑容和自豪走进电梯,走进敞亮幽雅的办公室会议室,透过整型玻璃门窗饱览全城景色时,吴乃田念了一段“一年一座楼,职工不用愁”的顺口溜之后犹觉不足,于是郑郑重重写了一首题为《颂济南大厦》的诗:
大厦展雄姿 又添泉城美
祥云浮紫阁 桥堂依相邻
窗前能留月 楼高不遮云
借得青山秀 迎来气象新
燕贺迁新居 莺歌大地春
芳室芝兰茂 喜气溢盈门
群情千里志 融融报国心
江山多壮美 更应惜寸阴
那诗在机关干部大会上朗诵之后,赢得了哄堂大笑和好一阵掌声。
还应该补充的是,事隔几年吴乃田在接受采访时,以无限惋惜的语气给我们讲起了他的两个“错误”:大厦压缩了三层和撤销了中央空调。“要是大厦再高出三层,中央空调也按原计划安上了,那就更漂亮、更有超前意识了。”他感叹:“看来咱们还是思想不解放,眼睛看得不远哪!”
面对吴乃田的“检讨”,我们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