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间: 清乾隆11年至18年
(公元1746~1753年)
地 点: 山东
人 物:
郑板桥:潍县知县,54岁(初出场年龄,下同)
沈椒园:御史,后为知州,60多岁
王 凤:郑板桥老仆,65岁
砚 耕:郑板桥弟子,12岁,女
高先生:砚耕父,秀才,40多岁
郭先生:潍县乡绅,近50岁
县 丞:潍县县丞,后为州同,近50岁
樵 根:小和尚,20岁
桑 叶:小尼姑,17岁
田廷林:潍县豪富,50多岁
毛掌柜:潍县富户,近50岁
田廷烳:吏部侍郎,田廷林之弟,40多岁
五什子:田廷林家人,30多岁
暮春时节。原野。白云,青山。
三头毛驴,从白云青山深处悠悠而来。郑板桥身着布衣长衫,骑在驴背上,王凤走在头前。
他们越过山坡,趟过河流,穿过树林……
郑板桥或陶醉景色,或捋须赋诗,或即兴作画……
王凤不时与他说笑着……
片名徐徐升起:郑板桥(六分半书)。
职、演员表字幕……
远方显出一个城镇的轮廓,王凤指点着说着什么。
郑板桥面露喜色,遥遥望去。
一顶披彩官轿,径直迎上前来。
潍县城关,西门。披红挂彩。
一个小衙役在城门上翘首远望。县丞、田廷林等一班吏员乡绅,衣冠楚楚候在门外。几个乡绅在悄声议论着。
瘦子:“上任不坐大轿,这新任知县也真够体面的了。”
郭先生:“听说是个书画家哟。”
毛掌柜:“书画家!怪人!啐!”
小衙役:“知县大人来啦!”
大路上,披红官轿拥拥而来。鼓乐齐鸣,鞭炮作响,县丞、田廷林等人迎上前去。
官轿停住,众人躬身屏息。小衙役上前揭开轿帘,轿内无人,只有一箧书画、一包行囊。众人惊住。
野外田边。郑板桥神情忧郁地注视着:
干裂的地板;
枯黄的麦杆;
乱葬岗,横七竖八的饿殍;
路上,逃荒、乞食的人群……
他心情沉重地、默默地向前走着。
一棵巨型银杏树下。一个小和尚朝一丛柳林学起了鸟叫。
柳林中走出一个小尼姑。
小和尚和小尼姑坐到银杏树下。
银杏树后,突然走出几个和尚和尼姑。为首的老和尚一声喝,小和尚和小尼姑被捆了起来。
郑板桥看到树下的情景,走上前来。问道:“这是为何?”
老和尚打量着,道:“寺中小徒,违犯教规。”
郑板桥:“通奸?”
老和尚摇头。
郑板桥:“谋财害命?”
老尼姑摇头。
郑板桥:“那他二人如何违犯教规?”
老和尚:“……私自相会……”
郑板桥:“你二人为何私自相会呀?”
小和尚:“……她母亲病重,家中无粮,要我告她……”
郑板桥:“此情可真?”
小尼姑哭着,点了点头。
郑板桥:“你二人何时相识?”
小和尚:“我二人本是同村,父母将我与她许为……夫妻……只因天旱,父母饿死,我剃了发,她也……”
郑板桥默然。
北关外路上。县丞、田廷林等向这边寻来。
银杏树下。郑板桥走到小尼姑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桑叶”。
“你呢?”
“樵根。”
“桑叶……樵根……”郑板桥目视老和尚、老尼姑:“她二人说的可是假话?”
“不假,不假。”
县丞、田廷林等人来到面前,老和尚等慌忙欲走,郑板桥摆摆手迎上。
县丞:“潍县大小吏员恭迎知县郑大人。”
老和尚等注视郑板桥,大为惊异。
主簿:“县丞大人。”
田廷林:“潍县乡绅士民恭迎郑大人。”
主簿:“田廷林,田大人。”
乡绅们依次上前施礼。
主簿:“毛掌柜、郭先生、谭先生……”
郑板桥一一答礼,爽朗而亲切地:“郑燮奉调来潍,不胜荣耀,日后与各位朝夕相处,诚望各位多多相助。”
田廷林:“大人言重。我等惟大人之命是听。”
主簿:“各位已备下酒宴,为郑大人洗尘,请大人上轿入衙。”
郑板桥:“天干地旱民不聊生,洗尘就罢了。”一指小和尚和小尼姑道:“此二人旧有婚约,因家境贫寒削发为僧。方才二人相会,被老方丈等人擒住,各位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众人注视不语。县丞微微晃着脑袋:“全凭大人……”
田廷林:“小人等愿闻大人高见。”
郑板桥目视老和尚、老尼姑:“本县代你等处置如何?”
老和尚、老尼姑:“老爷吩咐……”
郑板桥:“二位小僧私自相会有违教规,理应严惩。……”
众人点头。郑板桥又道:“但二人削发本属灾荒所逼,私自相会又为家中断粮、母亲病重,自当别论。”注视众人:“本县有意将他二人还俗,归乡成亲,侍奉老母,你等以为怎样?”
众人一齐惊住。樵根、桑叶惊疑地抬起头来。
郑板桥对老和尚、老尼姑:“你二人可允?”
老和尚、老尼姑不敢相信地点着头:“老爷吩咐……”
郑板桥对县丞、田廷林等人:“各位以为是否可以算是公断?”
众人低沉着脸,不置一词。县丞晃着脑袋:“全凭大人……”
郑板桥哈哈大笑,吩咐为樵根、桑叶解绑。
樵根、桑叶上前就要跪倒。郑板桥拉住二人,吟咏似地:“是谁了却风流案?记取当堂郑板桥!”
田廷林冷眼旁观。道:“大人处置可谓公断,只怕日后对佛门诸人……”
郑板桥:“佛门以善为本,本县救民疾苦,岂非同出一辙?”
田廷林柔中带骨:“郑大人爱民之心,非比寻常。”
郑板桥:“为民父母自当为民作主。”扫视众人:“眼下百姓悲苦无状。本县拟布告开堂,广听民间疾苦,各位有何见教?”
田廷林等人愕然相视。
日。东关街头。
墙上赫然的布告。一群百姓围在布告前看着、议论着。砚耕拐着一只小篮子走来。
县署大堂。
郑板桥威严端坐。堂前空空,只有两行皂役颇为威风地侍立着。
日近正午,郑板桥来到院里。王凤迎上摇了摇脑袋。郑板桥眉头尖蹙,欲言又止。
东关街头。看布告的百姓们围着砚耕说着什么。
五什子和几个家丁从街口走来。百姓们慌忙散去。
太阳西斜。县署大堂外。
堂门大开,阶前一群麻雀在觅食。
夜。县署后院,书房。
正面墙上,挂着一幅镶金“清”字匾。两侧是李蝉、苏东坡的竹石图和金农、黄庭坚的笔墨真迹。
郑板桥身着长衫在喝着闷酒。他闭目哼了句昆曲,抬起头来。
“清”字匾赫然入目,熠熠生辉……
——乾隆六年。京师,沈椒园书房。
郑板桥身着崭新的文七品朝冠,坐于一侧。
沈椒园满面春风:“你攻读多年,中了进士,争得七品冠带,老夫也正为你高兴。”
郑板桥:“学生能有今日,全凭恩师……”
沈椒园:“嗯,往日之事休提。你今走马上任,老夫尚有一字相赠。”
郑板桥:“学生洗耳聆教。”
沈椒园轻一招手,家人摆过笔墨。
沈椒园大笔一挥,写下一个大字:“清”。
沈椒园;“我等大清臣僚,当以‘清’字为立身之本,报君为国留芳百世,断断不可弄奸耍滑,害国害民。”
郑板桥庄重地:“恩师教诲,学生刻骨铭心!”
县署后院,书房。
郑板桥把酒杯摔到地上,站起来。
街上。郑板桥、王凤走来。
一个临街的门里闪着火光,二人走近,透过门缝,见一位老翁正在灶前熬盐。
老翁刮起锅底上的盐沫放到嘴里,又连忙吐了出来。
郑板桥欲要敲门,王凤朝对街口的“毛记盐行”指了指。二人走去。
“毛记盐行”。门窗紧闭,门前一个牌子上写着盐价,郑板桥靠到牌前,辨认着:“粗盐……斤……三十五文……”吃惊地:“潍县地处海滨,盐价竟如此之贵!”又靠前看着。
晨光微露。一条石径小巷,郑板桥、王凤漫步而来。
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二人循声,来到一座木板房前。
木板房内,砚耕湿毛巾扎额,在背诵着《兰亭集序》。声音抑扬顿挫,清脆悦耳。
郑板桥站在窗前,点着头。
屋内,砚耕换水开门,见到有人连忙退后。
“打扰,打扰。”郑板桥上前,亲切地:“小公子读书,为何还不休歇?”
砚耕见是两名老者,略放了心,道:“爹爹教我,每日如此。”
“难得,难得。”郑板桥上前一步:“你爹爹可在?”
砚耕神情突变,转身回到屋里。
郑板桥、王凤随之走进。
屋内,墙上挂着一幅“新篁图”,图下题着一行字:“小女砚耕十二龄作”。
郑板桥打量砚耕,这才发现面前是一位女孩子。他看着“新篁图”,连连点头。
“新篁图”一侧是一幅“群雁图”,群雁凌空,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图上墨字:“小女砚耕存念,父字。”
郑板桥仔细端详“群雁图”,大为赞赏。
郑板桥:“你爹爹呢?为何不见?”
砚耕抽泣起来。
——木板房内。砚耕作完了画,要饭吃。高先生揭锅锅空,找米米无,只好找出两个铜板走出门去。
——“田记粮行”。高先生好不容易挤到柜台前,掏出铜板买粮。铜板被丢了回来,卖粮人指指价格牌,示意钱太少,让他走。高先生无可奈何。
——潍北盐田。高先生挑起两筐重重的盐。
——街头。高先生卖盐,百姓争相购买。毛掌柜带着一伙人赶来,掀翻盐摊,抢走盐担。
——毛掌柜家厢房。高先生被打得皮开肉绽。砚耕大哭,被强行拖走……
县署大堂。
郑板桥拍案怒骂,喝令加刑。毛掌柜跪地求饶。
日上三竿。县署后院侧室。
郑板桥边喝着酒边恣悠悠地哼着昆曲:“俺笑着那戒酒除荤闲磕牙……”
小衙役入内,小心地:“大人……”
郑板桥不理,依然喝着哼着:“做尽了真话靶……”
小衙役:“大人,该上堂了,小的们都在等着。”
郑板桥眉眼一抬:“上堂,上的什么堂?”
小衙役:“每逢双日上堂,这是规矩。”
“散去,散去!”郑板桥晃着酒杯:“笔墨端来。”
小衙役不解其意,愣在那儿。
王凤入内,端过笔墨,放到案上。
郑板桥“嘿嘿”笑着,酒杯一放,提笔,神采飞扬地写起来。
王凤:“大人,高先生来了!”
郑板桥喜上眉梢:“快请,快请!”
高先生和砚耕走进。
高先生上前要拜:“大人……”
郑板桥摆手:“嗯,罢了,罢了。”
高先生:“我父女二人多蒙大人救助,不胜感激之至。”
郑板桥一笑,指着案上:“高先生看本县书法如何?”
高先生走过,仔细观赏,真诚地:“大人书法,真、草、隶、篆四体相参,又颇有作画之工,真是标新立异,独具一格!”
郑板桥哈哈大笑,又端起桌上酒壶:“高先生,熏上几蛊如何?”
高先生连忙摆手:“小人对酒,实在不能。”
“哦!”郑板桥笑道:“老夫平生只喜得喝上几杯黄汤。‘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高先生:“大人想是海量。”
郑板桥:“酒量倒也平常,只是嘴馋。”晃着酒壶,夸耀地:“宋朝钧窑彩釉,如何?”笑着,示意高先生落坐。
郑板桥:“高先生才学人品已有所闻,日后还望多多助我。”
高先生:“晚生不过一个穷秀才,大人如此看重自当效力。”
郑板桥:“依先生看,板桥治潍,当以何事为先?”
高先生思忖片刻,坦诚地:“民冤鼎沸,自当平诉,但潍县连年大旱,数十万饥民嗷嗷待哺,更需大人解救。”
郑板桥点头。王凤拿着一包银子走来,递给高先生。高先生慌忙推辞。
郑板桥:“这又何必。拿去作些生计,也免得与那些盐商们呕气。”
高先生只好接过,道:“我为了砚耕,才不得不去贩些私盐,哪想……只要这孩子能有所长进,我也就……”
郑板桥:“这孩子生性聪敏,又有你作指教,日后还怕没有长进?”
高先生:“大人哪里知道。我这一辈子专攻画雁,这孩子却偏偏喜爱画竹、画兰。无师指点,只怕要误了她的。”
“哦?”郑板桥一笑,“本县倒是画得几笔竹兰,高先生不弃,本县收她作个徒儿如何?”
高先生:“砚耕怎有这等福气!”
郑板桥:“如此说,这个徒儿我是收定了的。”
高先生喜形于色,连忙拉过砚耕给郑板桥磕头。郑板桥得意大笑。
小衙役送上茶,郑板桥呷了一口,问道:“本县张贴布告,广听民间疾苦,为民伸冤,不知为何百姓避而不来?”
高先生:“一是田家作祟。”
“哦?”
“田廷林,潍县豪富之首、万恶之源。”
“嗯……”
“二是百姓不敢轻信。”
“这是为何?”
“前任知县哪一个上任之初,也要喊上几句为民请命、为民伸冤。到头来,一个个都成了田家的座上客、马前卒。”
“俗吏!”郑板桥愤愤而起:“这班俗吏!”他踱了几步,注视室内雕梁粉壁,忽然大喊:“来人!”
王凤和小衙役等跑过。
郑板桥:“吩咐下去,县署内外,即刻冲洗粉刷!越快越好!”
王凤奇怪地:“大人……”
郑板桥:“俗吏臭气污染多年,不一力扫除,怎能更换新气!”快步出门,环视院内,一指高耸森严的院墙:“打开!打开!都打开!”
县署内。
后院。一班衙役挥锤抡镐,将院墙砸开了几个大窟窿。砚耕和一群孩子们欢呼着。
大堂。一班工匠里里外外冲洗、清扫、粉刷。许多百姓聚拢围观,高先生给大家讲着什么,百姓们露出惊喜的神情。
大堂内。郑板桥在理案,告冤的百姓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
大堂外。许多百姓在递着状子,王凤、小衙役接收不暇。
县署后院,公事房。
郑板桥阅状,愤愤拍案:“恶绅!”
他感情冲动地踱着。县丞身着文八品朝冠双目微闭,微微晃着脑袋,如入梦境。主簿、王凤等关切地注视着。
郑板桥站定:“这等大富恶绅如不惩治,百姓何以安生!”断然地:“唤典隶,传田廷林到堂!”
小衙役欲去,主簿起身拦住:“大人……”
县丞睁眼看了看,又闭目晃起脑袋。
田府,客厅。
墙上挂着几幅“空山无人”“行云流水”的山水画和古体字匾。陈设豪华、雅致。田廷林在案前作画,几个豪绅围在一边。
毛掌柜:“这江南蛮子一来,就把我等踩在脚下,这还了得!”
瘦子:“田爷,你老得拿个主意才是。”
郭先生看看田廷林看看毛掌柜,欲言又止。田廷林还是作着画。
毛掌柜:“田爷,我那盐行可是你老的股东,盐运使府上的贡银送不上……”转身要走。
田廷林这才搁笔,从旁边拿起一封信丢到案上。豪绅们聚拢看信,不觉眉飞色舞。
田廷林:“家弟隔日即到,我已派人给郑板桥送去请帖。”
县署后院,公事房。
郑板桥把一张大红请帖丢到案上:“田廷林要以吏部侍郎压我不成!把送请帖的赶出门去!”
主簿欲要阻拦,不敢开口。仓大使入,递过一卷文书。
郑板桥翻阅着,皱眉:“饥民数十万,国库无银粮!……这么说,只有上表请赈一条路了?”
仓大使:“小人等实在不知还有别的办法。”
郑板桥背手而踱:“请赈,请赈,不知请到赈要何年何月!”
主簿:“小人倒有一个主意,只怕大人不肯依从。”附耳低言。
郑板桥一怔,拿起案上请帖思忖着。
日。王凤带着砚耕走街串店,采购名贵物品。
夜。王凤和小衙役,把采购的物品包裹成箱,又系上大红彩绸。
晨。县署大门前。
郑板桥衣冠齐整正欲上轿,忽然发现两个衙役抬着一箱物品随在后边。
郑板桥:“这是什么?”
一大个子衙役:“大人前去田府带的礼品。”
郑板桥一怔:“这是谁的主使?”
王凤:“是我。”
郑板桥:“谁人要你送礼的?”
王凤:“大人去见吏部大臣,怎好空着两手?”
郑板桥:“本县为潍县十数万百姓请命,岂是私情?”摆手:“礼品放下!”
两个衙役要抬走,王凤拦住,道:“不带礼品,只怕吏部怪罪,大事难成。”
“岂有此理!”郑板桥愤然作色:“百姓落难,朝廷自当解救。你要我贿赂朝廷大臣不成?礼品放下!”上轿。
轿起,启行。郑板桥轿内回头,发现王凤和小衙役抬着礼品,依然随在轿后。他大为恼怒,喝令停轿。
轿停下了,郑板桥掀帘走下,对皂役们:“把王凤关起来!”
王凤无可奈何,被皂役带走。
田府院中。大小吏员、乡绅接踵而至,礼品堆成了小山。
客厅里。田廷烳身着文二品绣鹤补服,接受着来宾们的致礼。
田廷林:“只差郑板桥没到。”
田廷烳:“郑板桥……”
毛掌柜:“他敢藐视二老爷不成?”
田廷烳“哦”了声,想起了什么。
门外声音:“郑大人到!”
田廷林和豪绅们稳坐不动。田廷烳起身:“迎”。
院外。郑板桥入内,施礼:“七品知县郑燮,参见侍郎大人。”
田廷烳打量道:“人说郑板桥是个怪人,依我看来倒也平常。”
郑板桥:“小人官小位卑,怎敢有不平常之处。”
“唔?”田廷烳微微一笑:“鄂太傅享太庙、祀贤良祠,郑知县可已知晓?”
郑板桥:“老师武功文德,皇恩浩荡,郑燮日夜焚香祭祀。”
田廷烳:“慎郡王、沈御史想也常有往来?”
郑板桥:“或有书画相赠。”
田廷烳哈哈笑着,一摆手:“请。”
田廷林、毛掌柜等大为惊惑。
客厅。酒过三巡。
田廷烳:“郑知县书画闻名于世,不知近来可有新作?”
郑板桥:“不过公前饭后聊以成趣罢了。”
田廷烳:“京师如意馆收存古今名画,郑知县何不前去一试呀?”
郑板桥:“下官才疏学浅,书画焉能入得圣地。”
田廷烳:“这有何难!本官与书画谱总裁王原祈大人交往甚厚,自可代为引荐。”
郑板桥:“大人好意承领,只是下官并无入如意馆之意。”
田廷烳:“哦?”
郑板桥:“如意馆所藏,皆拟古之僵尸而已,下官书画入内,岂不徒遭窒息!”
田廷烳一怔,颇为恼怒,但忍住。
田廷林:“饮酒,饮酒。”
五什子送过礼品清单,田廷林看了一眼,递给田廷烳。
礼单上,惟有郑板桥名下空着。
田廷烳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但随即嘿嘿笑起,道:“郑知县笔法自是不同寻常。”目视众人:“我等请郑知县当场作画,一饱眼福如何呀?”
“一饱眼福!”“一饱眼福!”众人应着。
郑板桥:“下官作画不难,只是尚有一事恳请大人相助。”递上一卷文书。
田廷烳打开:“……请赈?”
郑板桥离席再礼,庄重地:“潍县十数万饥民,只待皇粮救济。万望侍郎速速代为奏明皇上。”
田廷烳不悦:“本官隔日即要去江南行走。”
郑板桥:“事关乡里父老,还望大人周全。”
“也好。”田廷烳收起文书,朝旁边案上一摆手:“郑知县用笔。”
郑板桥走过,提笔又问:“可是为大人所画?”
田廷烳指指田廷林:“吾兄素爱书画,为吾兄先画一幅如何?”
郑板桥默然片刻,一笑:“也好。”画起。
——一杆耸然的竹木。
田廷烳:“好!”
郭先生:“妙!”
田廷林洋洋得意。
——一株攀竹的老藤。
田廷烳:“哦?”
田廷林:“……”
——几片飘零的枯叶。
郑板桥搁笔于案,“枯藤攀枝图”赫然在目。
毛掌柜、瘦子等莫名所是,观赏着。田廷林双手打颤,脸色铁青。
田廷烳冷笑:“郑知县果然出手不凡!”将请赈文书掷于案上:“送客!”
黄昏。县署后室。
郑板桥在吹着箫,箫声忧郁激愤。小衙役端上饭菜,郑板桥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吃饭,又停住了:“王叔呢?”小衙役指指南屋。郑板桥这才猛然想起,吩咐:“快请他来!”
小衙役退去,片刻王凤走进。郑板桥搬过椅子,王凤不睬,坐到一边。郑板桥示意小衙役把饭菜搬到王凤面前。王凤看也不看,把饭菜推开。
郑板桥:“人是臭皮囊,没食就发慌。”把饭菜又推过去:“吃,吃。”
王凤:“我等着吃你请回的赈粮哪!”
郑板桥默然。
王凤:“那些大官儿们没有食儿喂着,能给你出力?赈粮哪?侍郎老爷给请了?”
郑板桥:“他不给请,我就该去送礼、下跪、做儿子?糊涂!”
王凤:“糊涂……我王凤跟大人这么多年,倒赚了个糊涂。糊涂……”起身欲去。
郑板桥连忙拦住,陪着笑脸。王凤不理,郑板桥硬是推他坐下,端过酒壶为他斟酒,又故意拖着腔儿:“王叔乃是聪明之人,焉有糊涂之理?言王叔糊涂者,大糊涂也!”
王凤“嗤”地笑了。
夜。县署后院。灯光隐约,风摇竹影。
书房内,郑板桥半躺在短床上。窗外风声萧萧,竹声簌簌。
郑板桥起身,走到案边,提笔作画……
院外,高先生和砚耕走来。他们在窗外深情地注视着。
室内,一幅“墨竹图”画就。题诗……
高先生和砚耕悄悄走近,看着。
题诗:“衙署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高先生:“好!”
郑板桥这才发现二人,摆手让坐。
高先生:“听说大人前日去田府……”
“不去提他。”郑板桥一摆手,“你我对弈如何?”
高先生:“也好。”
郑板桥示意砚耕端过棋盘,二人开局。
郑板桥:“一马立当央。”
高先生:“车出牵马缰。”
郑板桥:“请赈一时不成,高先生有何救急之策呀?”
高先生:“潍县粮米自可救一时之急,只是都在田廷林之辈手里。”
郑板桥:“你是说,强令平粜?”
高先生摇头:“百姓囊空如洗……”
“借?”郑板桥落子:“一步好棋!”
县署大堂。大小官吏豪绅齐集。郑板桥居中,县丞、田廷林陪坐两边。
郑板桥:“……本县为救燃眉之急,才不得不向各位借粮。诚望各位以百姓为念,竭力相助。”
一片沉默,豪绅们低眉耷脸,不置一词。
郑板桥:“各位有何难处,也不妨明言。”
毛掌柜、瘦子等瞥着田廷林。田廷林二目微闭,不动声色。
郑板桥胸有成竹,扫视诸人,目光落到田廷林身上:“田大人,你看如何呀?”
田廷林微微抬头:“小人想听听各位乡绅高见。”
郑板桥:“田大人家中所藏可借多少,总可先讲一二吧?”
田廷林:“不瞒大人说,连年干旱,租米不齐,小人家中实已无粮米蓄藏。”
豪绅富户们悄声议论起来:
毛掌柜:“小人家连锅都快揭不开了。”
瘦子:“小人也实在无米可借。”
另外几个富绅也一齐叫起苦来。
郑板桥不动声色:“果真无米?”
毛掌柜狡黠地望着县丞:“县丞大人可以作证。”
瘦子:“对,县丞大人可以作证。”
正在闭目养神的县丞,望望郑板桥,又望望富绅们,嗫嚅地:“各位是否……先借……些许……”
毛掌柜:“些许?大人今日肚子没有吃饱,小人倒是可以借米一碗。”
“嘻嘻嘻。”几个富绅笑起来。
县丞倒也不恼,干笑两声,朝郑板桥无可奈何地晃了晃脑袋。
郑板桥:“如此说,借粮之事是只好罢了?”略顿,缓慢而威严地:“百姓无粮皆因天旱。明日午时,本县在城南五龙泉设坛祈雨。各位皆是百姓之主,当以诚感天,先行沐浴斋戒,按时到齐。”
田廷林等:“谨奉钧旨。”
夜。
县署后室,郑板桥在筵客,他淡汤素饭。
田府后院,田廷林在筵客,他荤腥厚味。
县丞院内。县丞边啃着鸡脯边斗着蛐蛐。
城南五龙泉。
祭坛前,一班衙役在搭着伞盖,摆设杯盘。小衙役传令撤去。
午。祭坛前,骄阳当空。
县丞持羽蘸水洒毕,郑板桥拈香。县丞、田廷林等依次拈香。
郑板桥在蹓前席地而坐,双手合什,郑重祈祷。众人依次坐定,祈祷。
一支香毕。田廷林、县丞等燥热难当,急欲起身,见郑板桥纹丝不动,只好再祈。
二支香毕。田廷林、县丞汗流满面,郑板桥依然不动。
三支香毕。田廷林大汗淋漓、头晕眼花,县丞昏昏欲倒,郑板桥也被汗水湿透。
郑板桥目视众人,道:“祭天祈雨本是辛苦之事,茶水不可不少饮。”对小衙役等:“送水!”
小衙役抱过一只大瓮,倒满一碗,递给郑板桥,郑板桥一饮而尽。
衙役们为田廷林、县丞等送水,田廷林、县丞等如牛大饮。
训术又续起香来,郑板桥等继续祈雨。
一支香及半,县丞忽然“哇”地声呕吐起来。田廷林、郑板桥等不约而同,也都呕吐起来。
衙役们慌忙上前掩盖呕吐之物。
“慢!”郑板桥起身,指着众人面前,道:“祈雨贵在心诚,此正可检查各位心诚与否。”对小衙役等:“验记!”
小衙役等自郑板桥始,对面前吐出之物,逐一查看、记录。
小衙役:“回大人,祈雨诸人中,唯有大人所吐藜藿赤饭,余者皆是腥荤厚味。”
郑板桥:“如此说,祈雨诸人中,惟有本县一人是斋戒过的了。”
田廷林等震惊,县丞晃起了脑袋。
郑板桥扫视诸人,道:“为民求雨乃是国家大事,当朝皇上亲临黑龙潭祈雨,尚且斋戒沐浴,至真至诚。你等乡绅小吏竟敢如此!”
田廷林等大为惶恐。
郑板桥厉声地:“潍县久旱不雨,皆是你等欺天所为。本县当上本奏告,严加治罪!”
田廷林等一齐跪到地上,县丞也只好跪了下来。
郭先生:“小人愿借粮百石,以赎己过。”
毛掌柜:“小人也愿出粮百石。”
“小人愿出粮八十石。”
“小人愿出粮五十石。”
郑板桥目视田廷林。
田廷林目光逡巡,道:“小人未曾斋戒,实出别因。”
郑板桥:“欺天罔民,田大人可知该当何罪?”
田廷林:“……小人亦愿出粮百石。”
郑板桥怒容满面,不予理睬。
田廷林:“……小人愿出粮五百石,以赎罪失。”
郑板桥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村镇一角,田家大仓。饥民们担筐提袋前来借粮,借券堆成厚厚的一叠。
郑板桥布衣长衫,站在一旁观看。樵根背着一袋粮米走来,郑板桥迎上:“小和尚!”
樵根惊喜地:“郑大人!”
郑板桥:“小尼姑怎么没有来?”樵根傻笑着,比划比划了肚子。
郑板桥:“要当爹爹了?你小子本事不小哟!”笑着,指着粮袋:“能吃到秋粮下来不?”
樵根点点头:“再加上些野菜、桑叶。”
郑板桥:“你个傻和尚!”
田廷林书房。
田廷林气极败坏,由丫环搀扶着在写着一封信。信写完了,对五什子:“派人送给二老爷。”
五什子应声退出,毛掌柜、瘦子等人入内。
毛掌柜抖着一叠借券:“就这,就这!一百石粮食哟!”
瘦子:“田爷,这可怎么得了哇!”
田廷林坐下,道:“现在借去了的,秋后要加倍地收回来!”恨恨不已地拍着椅子扶手:“郑板桥!”
盛夏。田边。郑板桥观看老农耕作,与老农交谈着。
初秋。农舍。郑板桥观看老妇织布,向老妇询问着什么。
仲秋。白浪河岸边。郑板桥手拿一张图,与高先生等沿河勘察。
郑板桥:“好!按你高先生这张图治理,不愁白浪河不为百姓造福。”
高先生:“但愿有郑大人扶持,晚生数十年心血能够得以实现。”
郑板桥:“你再将此图作些修订……”二人下堤,向村子走去。
村边一小店前,一伙盐丁在拆着小店的门窗桌椅,殴打一个老实农民。妻哭儿嚎。郑板桥加快脚步向那边走去。
高先生拉住他:“又是捉私盐!这些人直受盐运使管辖,不会听你县太爷的。”
郑板桥:“一群强盗!”
二人拐上村间小路。
高先生:“听说那个盐运使,每年单收礼银,就有上百万两。”
郑板桥:“这可是真的?”
高先生:“还能假了不成?可朝廷里有个什么郡王硬是护着他,听说与田廷烳也有些瓜葛。”
一个少妇低头走过,郑板桥惊喜地:“桑叶!”
桑叶打量郑板桥,上前就要跪倒。
郑板桥拦住她,问:“樵根哪?”
樵根家中。樵根抱着一个孩儿,在打着转转。
郑板桥走进,樵根连忙迎过。
郑板桥看着孩子:“姑娘?小子?”
樵根:“妞儿。”
郑板桥:“叫什么名字呀?”
桑叶:“还没有名字哪。”
郑板桥:“叫竹兰如何?像竹子又像兰花。”
桑叶抱过孩子亲着:“竹兰……”
“竹兰,叫爷爷,叫爷爷……”郑板桥逗着孩子的小脸。忽然试了试孩子的额头,问:“孩子病了?”
桑叶背转脸,抽泣起来。
樵根:“没有钱,毛掌柜不肯给药。”
高先生:“就是那个盐商。”
郑板桥摸摸身上,一无所有,想了想,问:“有笔墨吗?”
樵根茫然:“笔墨……”
高先生:“就是写字作画的那个……”
樵根疑惑地从墙角找出一枝秃笔、一块碎墨。高先生将笔擦净,又找过一个粗瓷碗磨起墨来。
郑板桥拿过墙上的一把扇子,在上面画出一块山石、一丛兰草。
郑板桥搁笔,对樵根:“拿去换药吧。”
樵根不信:“这……”
高先生:“郑大人的画,值得上许多银子。快去呀!”
樵根将信将疑,接过扇子跑去了。
郑板桥打量室内,发现灶台上放着几个黑乎乎的糠窝窝,对桑叶:“就用这喂孩子?”
桑叶:“粮食刚下来,就让田家收去还债了,一斗还三斗……”
郑板桥一惊:“有这等事?”
桑叶:“田廷林每晚都要亲自出来催逼……”
郑板桥愤怒、思索的目光。
毛家药铺。
毛掌柜抖着扇子:“你小子敢拿这破玩艺儿糊弄老爷?我给你撕了……”伸手要撕。
樵根上前来夺:“这是郑大人画的,你……”
毛掌柜:“我管你灯大人、屁大人!”又要撕。
田廷林忽然从里屋走出,他拿出扇子,端量着点着头,对毛掌柜:“给他药,给他药。”
毛掌柜指着扇子:“就这……”
田廷林掏出几两银子放到案上。毛掌柜大为惊异。
夜。田府大门外,田廷林上轿。
轿子在路上行走。
轿子在一个村头停下,田廷林下轿。
轿后不远处,闪过小衙役的身影。
一个农舍院中。田廷林手拿借券向几个百姓说着什么,百姓乞求,他毫不理睬。
一个大个子家丁气势汹汹地威胁着。
街上。田廷林正向另一个农舍去,郑板桥布衣长衫迎面走来。
郑板桥:“田大人!”
田廷林大感意外:“郑大人……”
郑板桥:“天阴月暗,田大人这是到哪儿去呀?”
田廷林:“随便走走。郑大人这是……”
郑板桥:“也是随便走走。”指着街口:“夜风太凉,到小店稍坐片刻如何?”
田廷林:“多谢大人。只是小人身体有些不适。”
郑板桥:“呃,一杯酒下肚,包管田大人身轻体安。请。”前行。
田廷林无奈,只好随后。
村口,酒店。烛光昏暗。
郑板桥、田廷林坐下,酒家——一个老汉端上菜,为二人斟酒。
郑板桥:“老叔今年贵庚多少哇?”
酒家伸了几伸手指:“七十有四。”
郑板桥:“好岁数!过了孔夫子的大限啦!”
酒家“嘿嘿”笑着。
郑板桥:“家中还有什么人哪?”
酒家:“人?有个孙子,前几天也饿死咯。”
郑板桥:“不是春上借了粮米?”
酒家:“不提那也好!秋粮收得就少,再加上一还三!”
郑板桥:“一还三?这是哪个如此狠心?”
酒家打量二人:“你二位是外乡来的?”
郑板桥一笑:“正是,正是。”
“怪不得你等不知。”酒家关紧门,气恨恨地:“田廷林!这个人面兽!春天借的一斗,现今硬是逼着还三斗。那些小财主们也跟着他胡来!”
田廷林起身欲走,郑板桥拉住:“喝酒喝酒。”
田廷林满肚子是火,不敢发作,只得举杯。
郑板桥给酒家倒上一杯酒,说:“不会吧?听说田大人知书达理,是个好人哪!”
酒家杯酒下肚,更来了气:“好人?好人堆里拣出来的!还不上粮就要占地、占房子,占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悄声地:“听说夜里还经常出来催命哪!”
郑板桥边给酒家添酒,边道:“嗯!老叔,这就不足信了。田大人催粮,白天出来何等威风,怎会夜里出来!”
酒家:“你哪里知道,他是害怕郑青天!县太爷,那是好人哪!可就是他一个人,咋整得了田廷林那一窝子!”
酒家愤愤地叹着气,换酒去了。
郑板桥、田廷林起身来到街上。
田廷林诚惶诚恐:“郑大人……”
郑板桥:“酒家老翁之言,本县岂能轻信?田大人无需介意,无需介意。”
田廷林:“多谢大人。”
郑板桥颇为热情地:“你我再走走如何?”
田廷林:“小人身体实在不胜疲累。”
郑板桥:“也好,就请先走。”
田廷林如得大赦,施礼而去。
郑板桥一笑,哼起了昆曲调儿……
酒店里。酒家提壶走来,不见了人影,正感奇怪,郑板桥推门入来。
酒家:“看看,看看,那位客官哪?”又倒起酒来。
郑板桥坐下:“老叔,有狗肉没有哇?”
酒家摇头:“肠儿倒有一点。”
郑板桥:“拿来,拿来。”
酒家端过一盘肠儿。
郑板桥倒上一杯酒,示意让酒家坐下。
酒家不肯:“这是哪里话来?”
郑板桥:“算我敬老叔一杯怎样?”示意让坐,酒家只好坐下。
郑板桥喝着,道:“老叔,晚生为你算上一卦可好?”
“算卦?”酒家摇摇头:“我这半死的人儿,还算得哪门子卦来。”
郑板桥故作认真地打量酒家,惊道:“不好,老叔!据晚生看来,你似有场大灾。”
酒家:“大灾?还小灾!多不了那天酒店关门扎了脖子。”
郑板桥:“不,血火之灾。”
酒家:“血火……多时?”
郑板桥:“不出一个时辰。”
酒家惊愕,但随即笑了起来:“客官,你不是喝多了吧?”
郑板桥:“嗯!老叔,你得罪了大富之家,对不?”
“田廷林?”酒家默思片刻,笑道:“老汉恨是恨他,可连他的鬼影子也未曾见到。”
郑板桥:“不不不,你当面骂人家人面兽!好人堆里拣出来的!”
“你是说方才?你这位客官可真会戏弄老汉。哈哈哈……”酒家伸出一手,戏弄地:“客官再看看,这血火之灾可是有救?”
郑板桥拿过酒家的手,端详片刻,点头:“嗯,有救,有救。老叔虽有大灾,但自有救星庇佑。”
酒家:“救星在哪里?”
郑板桥一整衣冠,正襟端坐:“老叔看晚生如何?”
酒家失声而笑:“呀呀呀!这位客官!这位客官!”
郑板桥:“老叔,晚生果真救你一灾,你请晚生吃上一顿狗肉如何?”
酒家:“你想是被狗肉馋得疯了!哈哈哈……”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酒店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和吆喝声。随即,门“砰”地被踢开了,田府几个家丁闯了进来。
郑板桥一笑,低头喝酒。酒家慌忙迎上前去:“各位客官……”
大个子家丁:“你是开酒店的老东西?”
酒家感觉异常,后退着:“么……么事?”
大个子家丁:“你好大的胆!”吆喝家丁就要上前。
郑板桥迎上:“酒家是我,你等有何事情啊?”
大个子家丁:“你?跟老子见田爷去!”一摆手,几名家丁拥上,抓起郑板桥,推出门去。
酒家半晌定下神来,自言自语地:“血火之灾……救星……神,真神!”
野外路上。大个子家丁等骂着、推搡着郑板桥向田府走去。
田府大院内,火把通明。
墙边吊着几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百姓,还有一群百姓偎集在墙边。
田廷林、毛掌柜、瘦子及郭先生等站在台阶上。
五什子在训斥着:“……借粮当还,这是老辈子的规矩!哪个敢到外边去张嚷,骂各位老爷,这就是样子!”
一个家人走来说了句什么,田廷林满脸凶气,坐到旁边的太师椅上,威严地:“带上来!”
五什子:“带上来!”
家人跑去。大个子家丁等拖着郑板桥来到院中。
郑板桥被推倒在地,五什子等家丁手持皮鞭、棍棒围上前来。
田廷林嘿嘿冷笑:“好一个瞎了眼的老东西!抬起头,看看老爷是谁?”
郑板桥低头不起。
田廷林:“让他抬起头来看看马王爷几只眼!”
家丁欲要上前,郑板桥抬起头来。
田廷林猛地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瞪着眼睛。毛掌柜、郭先生等也一齐惊住了。
郑板桥起身,冷笑:“田廷林!”
田廷林大惊失色,呆若木鸡。
毛掌柜、瘦子等“扑通”跪地:“郑大人,饶命啊!……”
被逼在墙边的百姓们认出郑板桥,围过来,一齐跪倒:“郑大人!救命啊!……”
郑板桥神色冷酷,走到田廷林面前。田廷林浑身冒着冷汗,颤抖着。
郑板桥突然哈哈大笑:“田大人何必如此!”指指跪在地上和吊在墙边的百姓:“百姓无辜,放掉如何?”
田廷林:“是……”
郑板桥:“天干地旱,百姓无以活命,所借粮米不还如何?”
田廷林木然地:“……是……”
郑板桥指指案上的一堆借券,威逼地:“借券作废,烧掉如何?”
田廷林全身打颤,但也只好点头。
郑板桥目视毛掌柜、郭先生、瘦子等:“你等粮米,百姓借一还一可好?”
郭先生:“遵大人之命。”
毛掌柜、瘦子等也只得应着:“遵大人之命。”
“好”!郑板桥示意百姓们起来,道:“各位乡绅体谅你等苦衷,春上粮米借一还一,不加利息,田大人则决意烧券,将借粮赈济你等,你等可是赞同?”
百姓欣喜若狂:“多谢青天大老爷!”
郑板桥威严地:“点火,烧券!”
院中升起一团大火。火光映着郑板桥与百姓们的笑脸。
田廷林颓然地倒在地上。
日。县署后院。
砚耕手捧画本,在竹丛旁画着竹。她边画边哼着:“……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王凤在一旁浇着花草。
砚耕:“王爷,你说我老师算不算‘壮怀激烈’?”
王凤:“夸你老师来着?”摇着脑袋:“甭夸,再夸,你那老师把天也能捅个窟窿出来。”
砚耕放下画夹:“哎……”
王凤:“好,好!快画,待会儿看他不刮你的鼻子!”
砚耕噘噘嘴,又画起来。
郑板桥从屋内出来:“你们一老一少褒贬我来着!”
王凤一笑,埋头浇花。
砚耕扑过:“老师。”
郑板桥拿起她的画夹,翻阅着。
砚耕顽皮地:“齐好?”
“齐好?”郑板桥想了想,指着她的额头:“土语!”看着,又颇为满意地:“齐好,齐好。”
砚耕笑了。郑板桥又翻开几幅,皱起眉头:“这是怎么画的呀?”
砚耕:“这是写意,又不是作画。”
郑板桥:“写意就该这等潦草?”
砚耕不经意地撇了撇嘴。
郑板桥:“你看这幅,浓枝大叶,没有一点破阙之处,稍一涂抹,岂不成了柳枝杨叶?”
砚耕吐了吐舌头,拿过画夹藏到身后。
郑板桥严厉起来:“写意不好,作画如何就好?如此小小匠心尚不刻苦,怎能求得更大进取,嗯?”
砚耕望着他的脸,抹起眼泪来了。
郑板桥:“莫哭,莫哭嘛!”
砚耕更感委屈,哭出声来。
郑板桥有些慌了:“看看,看看……”
王凤走过:“人家女孩儿家,能经你瞪眼睛来着?”示意让给砚耕说好话。
郑板桥自嘲地晃晃脑袋,为砚耕擦起眼泪:“莫哭砚耕,莫哭砚耕……老师是好心,啊……”
砚耕止住哭娇嗔地望着他。
郑板桥:“砚耕,老师跟你一起作画好不?”
砚耕破泣为笑。王凤连忙搬过一张小桌。
郑板桥指着窗户上的一片竹影,边讲边画起来:“老师小时候画竹,就是从窗户纸上开始学的……画墨竹,分为立竿、添节、画枝、画叶四法。起笔先立竿留节,梢与根要短……”
旁边,王凤默默地笑着,又浇起花来……
郑板桥讲授完,砚耕揣摩着画起来。郑板桥看着、指点着……
旁边王凤提着水桶走向前院。
砚耕作完画,眨着眼睛:“老师,爹爹说你画了一辈子竹,你干吗老画竹呀?”
郑板桥:“老师喜欢竹哇。”指着竹丛:“砚耕你看,这竹挺挺拔拔,正直无私,不需浇水施肥,却用绿荫翠影妆点人世,这不是德吗?这竹坚韧不拔,不屈不挠,风霜雨雪任怎么凶狂,亦压她不倒,这不是节吗?这竹蓬蓬勃勃,亭亭玉立,使人一望便感到生机常在,落落大方,这不是形吗?有德、有节、有形,这竹子老师能不喜爱吗?”
砚耕回味着:“老师,做人也应当像竹子那样有德、有节、有形是吗?”
“对。”郑板桥意味深长地:“画竹要用笔画还要用心画,要画到心里,懂吗?”
砚耕思索着……
前院。王凤提着一桶水走来,传来了敲门声。
王凤开门,郭先生站在门外。
郭先生:“郑大人可在?”
王凤打量两个仆人抬着的礼箱,问:“送礼?”
郭先生:“小人是想……”欲进门。
王凤拦住,一指门上的木牌:“你这先生认字不认?”
门上木牌:“送礼者二百大板”。
郭先生骇然退去。王凤笑了起来。
郑板桥走出,王凤指着郭先生的背影说着。郑板桥若有所思。
郭家园。小巧玲珑,颇有江南特色。
花廊前,郑板桥与郭先生朗声大笑。
郭先生:“郑大人来潍主政不过数月,已令我等不胜钦佩之至。”
郑板桥:“岂敢,岂敢。潍县能有郭先生这样的开明之士,板桥相见恨晚。”
二人走进一座水上小榭。
郑板桥推心置腹地:“板桥本是扬州书画之人,于知天命之年别乡离故,来此作一知县小吏,不过是想为国为民捐一微薄之力。潍县土民尚能减灾增福,板桥之愿足矣!”
郭先生大为感动,连连点头。家人送上茶,二人观赏园中景色。
郑板桥:“先生园内翠竹丛丛,想是也有作画之癖?”
郭先生:“小人不过略通一二,怎比大人神笔,千金难买。”
郑板桥:“板桥之画,贵则千金,不贵则分文不取。郭先生不弃,日后定当相赠。”
郭先生喜上眉梢:“多谢大人。”
高先生和砚耕走来。高先生递上一卷“白浪河治理图。”
郑板桥看过,递给郭先生:“先生看如何?”
郭先生:“此乃潍县百年之利,大可一为,大可一为!”
高先生:“只怕莱州府及田廷林之辈从中作梗。”
郑板桥:“这倒不怕。”怀中掏出一封书札,道:“皇上派高斌高相公放赈山东,我近日即去济南领赈。见到布政使等,自当力请。”
济南,大仓。仓上大书“皇赈”二字。
一队民夫在向车上装运粮米。
郑板桥、主簿站在一边,捋须而笑。
郑板桥:“赈粮运回,需妥善处置。我待布政使召见后即回。”递过一封书札。
主簿接过,点头。
大明湖。郑板桥身着长衫,与王凤在游览。
历下亭、小沧浪、北极阁……
市区街头。郑板桥与王凤边走边指点着、观赏着。
郑板桥看到“高记狗肉铺”的牌子,喊住王凤,要他去买。
王凤拉他走,他不肯,只好掏出碎银,走进狗肉铺。
千佛山下一亭。狗肉放在石桌上,郑板桥得意地吃着,又向王凤伸着手。
王凤似乎并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彩釉酒壶,递给他。
郑板桥“嘻嘻”地笑着,对王凤:“吃,吃!”
王凤:“我不像你,见了狗肉就没命了。”
郑板桥边喝边吃边说:“呃……此乃世间……上好之物……不吃岂不是……”
王凤笑着,也吃起来。
半山寺内。郑板桥与王凤在观赏佛像。
一幅字匾前,郑板桥以手代笔比划着,同时瞥着王凤。
王凤:“喝上几杯黄汤,手就痒痒了。这里哪儿来的笔墨?”
郑板桥无可奈何,笑笑。
一侧的大殿前坐着一个老和尚。殿廊里挂着几幅字画,其中还有郑板桥的一幅墨竹。
一位游客向老和尚请教什么,老和尚不予理睬。郑板桥走来,老和尚瞥了一眼,也没有在意。
郑板桥指着墨竹对王凤讲着什么。郑板桥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字画。
老和尚瞟了郑板桥几眼,站起,指着旁边一个木几道:“先生,坐。”回头向殿内吩咐道:“茶!”
郑板桥点了点头,继续观赏。
老和尚打量着他:“先生贵姓?”
郑板桥似理不理地:“郑。”
老和尚瞟了眼那幅墨竹,指着殿内一张木椅说:“先生请坐。”同时喊着:“泡茶!”
郑板桥只好进殿坐下。
老和尚:“郑先生似是书画中人,不知与那位画竹的郑板桥可曾相识?”
郑板桥:“在下正是。”
“哦……”老和尚连忙起身施礼:“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指着上首一张雕花大椅,道:“大人请上座,请上座。”
一个小和尚端上一杯茶来,老和尚连忙挥退:“泡好茶!泡好茶!”
郑板桥端坐不动,老和尚又请,他只好移坐上首。
小和尚端来一杯好茶,老和尚亲手送到郑板桥面前,点头哈腰地:“郑大人书画天下无双,今日光临,定请留下一幅。小僧三生有幸!”
郑板桥一笑:“有纸墨吗?”
“有有有。”老和尚大喜过望,连忙亲自端过笔墨,铺好:“郑大人……”
郑板桥起身提笔:“写幅对联如何?”
老和尚连连施礼:“山门有幸,山门有幸。”
郑板桥厌恶地瞥了老和尚一眼,一挥而就:“坐请坐请上坐,茶泡茶泡好茶”。
王凤嘻嘻地笑着,郑板桥搁笔,随即离去。
老和尚眉飞色舞地拿起对联,念着:“坐,请坐,请上坐……茶,泡茶,泡好茶……”忽然,他悟到了什么,一屁股坐到地上。
趵突泉,柳绿水清。
泉边小亭,郑板桥与一班官吏、学士品茗交谈。
一老年官吏:“板桥先生书画闻名,敢请为老朽书赠一幅?”
郑板桥爽快地:“这有何难!”
一学士端过笔墨。郑板桥起身,众人围拢。
——一杆青竹挺拔。
众人:“好!好!”
郑板桥:“一杆太瘦。”又画一杆。端详着:“嗯,够了够了。”
老年官吏尚觉不足:“再画一杆,再画一杆。”
郑板桥再画一杆,不觉摇头:“生拼硬凑。”
“多谢,多谢。”老年官吏喜出望外,就要取画。
郑板桥抬手:“尚可一救。”又画一杆,搁笔。
——四杆青竹疏密相间,亭亭玉立。
“妙!”“好!”“不愧高手!”
一年轻官吏:“先生何不题诗一首,再增雅兴?”
“也好。”郑板桥提笔,问:“题些什么?”
老年官吏:“神笔一挥成厚意……”
学士:“墨竹四竿赠友人。”
众人:“妙!”
郑板桥淡然一笑,写起:
一杆瘦 二杆够
三杆凑 四杆救
众人回味,抚掌而笑。
一中年学士:“也请板桥先生为晚生画上一幅可好?”
郑板桥:“换纸!”
学士大喜,连忙换过宣纸。
郑板桥挥笔,一幅竹石图顷刻画成。
郑板桥:“也要题诗?”
学士:“正是。”
郑板桥:“先生祖上可是山东?”
学士:“世居山东。”
郑板桥即刻题诗:
满目黄沙没奈何
山东只是吃馍馍
众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园内花廊。山东布政使由一行人陪同走来。
布政使来到趵突泉边,瞥了眼小亭,对一随从官吩咐了句什么,走进旁边的大殿。
大殿内。郑板桥参见布政使。
布政使颇为不满地:“……你跑到济南,为何又四处狂言哪!”
郑板桥:“下官等方才只是助兴,并无狂言。”
布政使:“有人告你在潍县欺侮乡绅、干涉盐政,可有此事?”
郑板桥:“大人详察。下官此次求见大人,一为禀报潍县豪富、盐道、盐差欺压盘剥百姓,二为兴修水利,根治白浪河水道……”
“这些你不要对我说。”布政使一摆手,声调变得柔和起来:“沈御史明日就到。”
郑板桥惊喜交并:“沈御史?恩师?”
山东巡抚大衙前。鼓乐震天,山东巡抚、布政使、盐运使等大小官吏,衣冠齐整跪于地上。
郑板桥跪在末排,急切地向前探望着。
一幅“钦差”大纛。
一行威严仗列。
一顶大轿停住,沈椒园英姿神采,下轿。
沈椒园由山东巡抚、布政使等陪同,步入巡抚府大衙。
巡抚府后院大门前。一班官员求见沈椒园。
一随行官:“钦差大人正在召见州府官员,请各位先回。”
后院大厅。几位州府官员告退,沈椒园目送众人离去,无意中,发现侧房里摆着几箱礼品,顿时恼怒。
沈椒园:“回来!”
州府官员不知为什么,连忙回身。
沈椒园一指:“这些可是你等送的?”
一州府官员:“是小人们的一点孝敬。”
沈椒园:“岂有此理!皇上派我南下,乃是除暴安良,你等有何劣迹要我袒护不成?”
州府官员大惊失色,一齐跪地。
一知州:“小人等该死。小人等实出好意,决无此念。”
沈椒园:“当今皇上至圣至明,我等臣僚当以‘清’字为立身之本,报君效国留芳百世。你等须当记取!”
“下官等记取!”
“谢钦差教诲……”
沈椒园摆摆手:“礼品各自带回,再有此事定然不饶!”
州府官员们连忙起身,亲自搬起礼箱……
潍县城关街头。主簿等押运赈粮来到,百姓欢呼雀跃。
主簿把郑板桥书札交给县丞,向他说着么。县丞晃着脑袋。
街上。常平仓门前。
百姓们正在领取赈粮,五什子和一班家丁背着大麻袋赶来,砚耕上前阻拦,被推到一边。
砚耕跑上高台向县丞报告。县丞看了看,又闭着眼晃起脑袋。
躲在墙角的毛掌柜、瘦子等,一齐吆喝家丁抢粮。
领赈的百姓被挤到一边,成袋的粮米被搬走。
砚耕撒腿跑去……
县署院内。砚耕跑进,向大个子衙役等报急。
大个子衙役等手持棍棒,奔出……
常平仓门前。衙役和百姓把五什子等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斥责着。
县丞走来,不耐烦地瞪着眼要赶衙役们走。
五什子等上前又要抢,砚耕示意两个衙役推上仓门,上前扣死了大锁。
县丞无可奈何地晃着脑袋。
夜。济南,接官邸内一室。
墙上、地上晾着许多字画条幅,郑板桥还在写着、画着。
隔壁,几个官吏、学士、商贾模样的人,围着王凤七嘴八舌:
“板桥先生难得一见,定请留画一幅!”
“我们老爷子特意让来的,务必,务必……”
“要银子也可。这是二十两,够不够?……”
王凤无可奈何,拿出小本本,众人争先留起名字来。
隔壁,郑板桥还在作画,王凤走进。
王凤:“看看,又是这么多。”
郑板桥拿过小本本一看,丢到案上:“你这是存心要累死我不成?”
王凤:“大人吩咐,小人怎敢有违。”
“不画了!不画了!”郑板桥把笔一搁,摆着手:“搬走,搬走!书画书画,伤透脑瓜!哟……”揉着手腕。
王凤一笑,上前将笔墨纸砚搬了出去。
郑板桥气恼地走到窗前踱了几步,舒了几下手臂,又回到案边;他习惯地伸手抓笔,案上空空一无所有。
他坐到椅上,闭目片刻,百无聊赖,又站起来踱着。
他搓着手,终于忍不住了,又坐到案边。
郑板桥:“王叔!”
王凤应声而入。郑板桥:“你要把我闲死、憋死不成?笔墨端来,端来!”
王凤一笑,又将笔墨纸砚摆到案上。
郑板桥提笔,又画起来。王凤嘲弄地望着他。
日。巡抚府后院,书房。
沈椒园伏案批阅案卷,郑板桥入内施礼:“学生、潍县知县郑燮拜见恩师。”
沈椒园起身,满面春风:“好。坐,坐。”
郑板桥:“一别数年,不知恩师是否安泰?”
沈椒园:“老夫身体倒也康健,只是报国为民之愿尚多艰难。”
郑板桥:“恩师之心,学生铭心刻骨,不敢稍忘。”
沈椒园:“你从范县到潍县,为官数年,政声不坏,书画亦有长进,倒也不负老夫当年一片苦心。”
郑板桥真诚地:“恩师当年之情,学生没齿难忘。”
——兴化,郑板桥家中,一贫如洗。
郑板桥正在用小匙给饥病在床的犉儿喂着稀粥。
门外,一个半大孩子在喊:“东家来咯!东家来咯……”
郑板桥慌忙背起犉儿,从后门逃出。
——兴化,乡间竹林里。郑板桥气喘吁吁放下犉儿,犉儿死去。
郑板桥大哭起来。
——扬州,小金山,雨后。郑板桥衣冠不整,坐在古庙前卖画。游人观赏着瘦西湖景色,三二成群走过。一对阔夫妻,瞥着郑板桥挤眉弄眼。
沈椒园身着翰林衣冠漫步而来。他观赏着雨后景色,吟道:“山光扑面经宵雨……”他向下吟,一时吟不出来,在原地徘徊起来:“山光扑面经宵雨……山光扑面……”
郑板桥见他苦苦思索,脱口而出:“江水回头欲晚潮。”
“江水回头欲晚潮……对得好!”沈椒园回头寻人,一见郑板桥,大为惊异。
郑板桥:“小生随口胡诌,大人莫怪。”
沈椒园走过,观赏着郑板桥的字画,道:“先生才学不凡。但不知为何弄到这般模样?”
郑板桥长叹,道:“小生命苦,三岁丧母,多蒙养母抚养长大。前年老母过世,去年妻子夭亡,撇下几个孩儿,只得借债度日。不相……”
沈椒园思忖片刻,毅然唤过书童,打开包囊,将一封银子送到郑板桥面前。
郑板桥惊疑注视。
沈椒园:“这一千两银子,请先拿回去。”
郑板桥:“不,不,这怎么可以!”
沈椒园:“大丈夫在世,当以功名为重,些许银两算得什么!”
郑板桥:“不!大人恩德晚生受领,银子断不敢收!”
沈椒园收起郑板桥字画,说:“这总可以吧?”
郑板桥还是不收:“小生字画哪里值得这多银子!”
沈椒园略一思忖,道:“那我收你作个学生如何?”
郑板桥拜倒在地:“恩师受礼……”
——兴化,郑板桥家。郑板桥告别女儿,出门。
——杭州,苏堤。郑板桥对着地上的竹影,在习练画竹。
——泰山,经石峪石坪。郑板桥在石刻前揣摩笔法。
——京师,天坛。郑板桥与一班期门羽林子弟,研读诗书。
——京师,皇宫前。皇榜赫然,郑板桥的名字排在进士栏内。
巡抚府后院,书房。
郑板桥:“学生前时呈送书札,不知恩、师可曾读过?”
沈椒园:“老夫这次南下,正要追查此事。”
郑板桥大喜,但随即又颇为忧虑地:“听说盐运使与靖郡王是姻亲,与吏部侍郎田廷烳等亦关系甚密,只怕……”
沈椒园愤愤:“朝廷大政都坏在这班人手里!”正气凛然地,“管他什么郡王、侍郎,罪在害国害民,老夫岂能饶他!”
郑板桥感动钦佩的目光。
巡抚府大堂。沈椒园高居正位,山东巡抚、布政使等陪坐两侧。群僚伫立,气氛肃然。
盐运使被押在堂上。
随行官在宣读文告:“……该盐运使在职三年,不思报效朝廷,为国为民,反贪污盐税、盐款银五百万两余,逼死人命百二十个余,实为大恶之徒。本钦差特命削去其盐运使之职……”
一侍从官上前,摘去盐运使朝冠。群吏注目,神情各异。郑板桥含笑。
随行官又读:“……按刑治罪,打入死牢,明日寅时处斩。”
满堂震惊。巡抚、布政使等不敢相信地大瞪着眼睛。
武士将盐运使押下堂去。
欣喜、振奋的面孔;
忧郁、沉默的面孔;
惊恐、怨恨的面孔……
巡抚起身:“本巡抚禀告钦差大人。”
沈椒园:“请讲。”
巡抚:“盐运使所犯之罪理应严惩,但以本官之见,尚不足以斩首。”
沈椒园:“巡抚差矣!贪赃害命,民怨鼎沸,不杀何以平民愤、正王法!”
巡抚:“罪在当斩,亦应报奏朝廷,候旨执行。”
沈椒园冷冷一笑,起身,从随行官手中接过一柄宝剑,双手擎到面前,威严地:“皇上授我宝剑在此,有枉法殉私者,与案犯同罪!”
巡抚惊恐地跪在地上。郑板桥眼睛里闪射着火焰般的光。
潍县县署大堂。郑板桥正气凛凛地向大小吏员、豪绅们训示着。
田廷林低眉闭目,毛掌柜、瘦子等汗下如雨,郭先生面带喜色……
村镇街头,鞭炮齐鸣,纸花如雪。
郑板桥向百姓们讲着什么,百姓们欢欣跳跃。
郑板桥来到樵根、桑叶家中。映目的年画:门神、福字灯、金童子、财神关公、打猪鬼、牛子……
郑板桥观看着、赞赏着。
竹兰向郑板桥张着两只胖胖的小手。郑板桥接过,逗着。
竹兰甜甜的笑脸。
日。县署后院,公事房。
郑板桥与县丞、主簿等在商谈公务。
郑板桥气势昂扬地:“……何以来赈前,不能为周防?何以既赈后,不能使乐康?白浪河治理之后,旱可排灌,涝可泄洪,潍县百姓富足有年。更加此事乃是沈御史亲批,我等当全力以赴,务求全功!”
众人大为振奋,县丞微微晃着脑袋。
主簿:“民夫数万,粮米需得妥善之法。”
郑板桥目视县丞:“县丞主管粮马,定有高见。”
县丞一惊,茫然:“什么?”
郑板桥:“民夫粮米从何而出,请县丞定出良策。”
县丞晃着脑袋:“有大人在,小人能有何……良策……”
郑板桥:“你食君之禄、为民之官,从无一言之计,是何道理?”
县丞:“但凭大人教诲。”
郑板桥:“皇赈下达,本为饥民百姓,你一任田廷林之辈强取豪夺,是何用心?”
县丞:“但凭大人教诲……”
郑板桥拍案大怒:“昏庸至极!”
县丞连忙起身施礼,依然晃着脑袋:“……但凭大人教诲……”
白浪河岸边。
一个高达数十丈的“转秋千”耸立在河滩上。“转秋千”下围着许许多多百姓。
砚耕身着彩裙,与王凤站在秋千下,不时向河岸的高台上望着。
高台上,一排铺锦的长案前,郑板桥与田廷林、毛掌柜、郭先生等一一见礼,入座。
锣声骤鸣,全场哑然。数十丈高的转杆被推得转动起来。横架上坐在悬空画板上的姑娘们随之转动飘荡。
锣声越来越急,转杆越转越快,姑娘们荡得越来越高。
郑板桥对小衙役:“砚耕在哪儿?”
小衙役一指:“穿红裙那一个。”
“转秋千”上,红裙飞舞,如同一只彩蝶。
郑板桥始而惊讶、担忧,渐而露出笑容。
黄裙飞动……
绿裙飞动……
蓝裙飞动……
“五彩罗裙风摆动,好将蝴蝶斗春归。”郑板桥拍案喝彩:“奇观!奇观!”
突然鼓声大作。秋千飞转中,樵根和几个小伙子缘杆向顶端攀去。他们竞相争先,又不时作着“猴儿坐殿”、“鸭子浮水”等惊险动作。
河滩上下发出阵阵欢呼。
樵根攀上杆顶,取下插于杆顶的一面小旗,一个“童子拜观音”,将小旗挥动。
锣鼓震响,鞭炮齐鸣,围观、欢呼的百姓,不约而同地举起铁锹镐头。
铁锹镐头,汇成一幅壮丽的治河图景。
田廷林等人目瞪口呆。郑板桥捋须大笑,与主簿、郭先生、高先生等向河滩下走去。
大个子衙役忽然急急赶来……
县署后院,客厅。郑板桥与随行官见礼。
随行官沉重地:“沈御史还京之后,吏部侍郎田廷烳向皇上参了一本……”
——京师,太和殿。田廷烳向乾隆奏本,乾隆大怒。
沈椒园被摘去朝冠,押下大殿。
沈椒园衣沾血迹,躺在牢房里。
县署客厅。郑板桥怆然大呼,跪倒地上。
夜。县署后院,寝室。
沉郁悲愤的箫声。郑板桥半躺在椅上。他白衣青裤,双目紧闭,显得苍老而衰弱。
案上,几盘未曾动过的饭菜。
窗外,王凤忧郁地向屋里望着,欲进却又踌躇。
箫声益发沉郁悲愤。
田府客厅。夜。田廷林与几个乡绅弹冠相庆。
县署后院。日。砚耕与高先生急急而来。
王凤从书房中走出。
砚耕:“王爷,老师。”
王凤指指书房内,沉重地摇了摇头。高先生和砚耕走进书房。
书房内,郑板桥衣冠不整,双目闭阖,坐在椅子上;听到脚步声,微微转过头来。
“老师——”砚耕扑上前来,抽泣着。
郑板桥坐起,搂着砚耕的肩膀,为她擦着眼泪。
高先生:“郑大人,你要多多保重哇!”
郑板桥仰天长叹:“朝廷昏庸,恩师尚且生死难保,我等……”潸然泪下。
高先生注视“清”字匾,感慨万端地:“大清天下,竟无清正之士立锥之地!”
郑板桥蓦然起身,刚毅而坚定地:“恩师落难,清正之气不可或减!”注视高先生:“白浪河上情况如何?”
高先生:“沈御史落难信息传来……”
——白浪河大堤一侧。
五什子、毛掌柜、瘦子等正在点火熬粥。大个子家丁赶来说着什么,豪绅们欣喜若狂,瘦子拿起了“大顶”。
河滩工地上,工程停顿,民夫们手里拿着空碗,无精打彩地坐在半截大堤上。
县署后院,书房。
郑板桥大怒,起身就向外走。
王凤入来:“田廷林、郭先生门外求见。”
郑板桥微微一怔:“嗯?”
门外,田廷林、郭先生入内。
郭先生:“听说大人玉体欠佳。特来请安。”
郑板桥:“多谢郭先生。”目视田廷林:“田大人有何公干?”
田廷林:“小人新作山水一幅,特来请大人指教。”
郑板桥:“田大人书画乃是四王正宗,本县岂敢妄加评说!”
田廷林一笑,手中抖起一卷画,递上前来。画面:群山一峰,峰顶巨石塌落,一松倒挂,岌岌可危。
题辞:“山上苍松世上人,立根原本须谨慎。”
郑板桥冷冷一笑:“本县也愿作画一幅,请田大人指教。”
田廷林:“哦……”
郑板桥走到案边,提笔作“竹石图”。题诗: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
田廷林瞠目结舌,郭先生点头赞叹。
郑板桥目视田廷林:“有人中断治河民夫粮米,田大人可是知晓?”
田廷林:“粮米之事小人不知,只是听说治河之举即当停止,不知可实?”
郑板桥:“为民造福,谁人敢停?”
田廷林:“世事白云苍狗,郑大人还是珍重为好!”
郑板桥哈哈大笑:“田大人忠告受领,只是本县明日就要亲赴工地。”厉声地:“有胆敢从中阻挠者,定然严惩不贷!”
田廷林阴沉的、恨恨的目光。
黄昏,风雪弥漫。
县署后院。侧室。郑板桥席地而卧,头倚在一张木几上,双目闭合,眼角挂着泪痕。
王凤端着饭菜走进,将他扶起,坐到案边。
王凤:“这么折腾,怎么得了哟!”倒过一杯酒,指着一个盘子:“狗肉。”
郑板桥漠然地看了一眼,起身要走。
王凤拦住,递过筷子:“特意从寒亭王麻子那儿捎来的。快吃快吃。”
郑板桥默默地接过筷子,道:“你收拾收拾,明日随我上白浪河。”
王凤:“白浪河……你死了那份心吧。”
郑板桥:“嗯?”
王凤掏出一封书札放到案上,书札封面印着“山东巡抚府”的字样。
郑板桥疑惑地接过,打开,霍然起身:“……即刻停工?”
王凤:“大人做官向来清正,我知道。可这世道能让你清正得了吗?沈御史,多好的人哪!蹲大牢!那个坏种盐运使斩了,新来的比他更蝎虎!还有这白浪河,整年儿闹灾,治一治多好,可……大人,世道,世道就这样儿你又何必……”
郑板桥神色更加阴沉。
王凤:“往后你呀,吃点、喝点,写点、画点,别的事儿呀……”摇头。
王凤端起酒杯送过,郑板桥不接。王凤又端过笔墨,向案上摆。郑板桥突然挥手将笔墨砸落地上,随即,上前抓起酒壶,仰着脖子大喝起来……
狗肉被掀到地上,案上杯盘四散滚落。郑板桥含着两眶老泪,摇摇晃晃向外走着。王凤上前来扶,被他狠力推了开去。
书房。花盆踢翻,桌椅推倒,书画撕裂,墨砚摔碎……郑板桥摔倒在躺椅上。
窗外,风狂雪猛,漆黑一团。
他悲恨难抑,衣衫散乱,挥笔写下一个“恨”字。狂书……
“恨”字歌声——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
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
鹦哥煮熟,佐我杯羹。
焚砚烧书,樵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
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
疏窗细雨,夜夜孤灯。
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
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情。
歌声中——
乞食的队列,扑倒的老人,干枯的饿殍;
田廷林冷笑着把求赈奏折丢到案上;
毛掌柜带人推翻盐摊,抢走盐担;
田廷林在火把下,看着鞭打无辜百姓;
乾隆皇帝大发雷霆,沈椒园被押下大殿;
田廷林等吟诗作画,弹冠相庆;
风狂雨猛,摇撼着池边的柳树……
山崖下,一湾碧水。
郑板桥与王凤、砚耕头戴斗笠在钓鱼。
王凤向水里放着线,哼咏着:“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
砚耕歪着脑袋:“王爷,这么好听的词儿,谁写的呀?”
王凤朝郑板桥努努嘴,又哼起来。“……孔明枉作那英雄汉;早知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
郑板桥:“你是想让我辞官?”
王凤:“小人怎敢。”
郑板桥:“世事如此昏暗,我岂有恋官之念?”长叹一声:“回去再写辞呈,返回扬州,钓竿、书画了此一生!”
砚耕:“老师,你回扬州,我也去。”
郑板桥:“傻孩子,你爹哪?”
砚耕要说什么,王凤摆手,指着水面。
水面溅起一串水珠,郑板桥连忙收竿,鱼钩空空。
水面上又溅起一串水珠。
郑板桥抬头看天,天上下起了雨。
日,夜……大雨倾盆……
白浪河,浊浪翻腾。大堤拐弯处被冲垮,洪水汹涌地扑向田野、村庄……
村庄。洪水上涨,一座座院墙倒塌,村民百姓嚎哭着向高坡转移。
高坡上,樵根把竹兰交给桑叶,向一所房子游去。
他游近房子,房子突然轰然倒下。
“妈—”高坡上的桑叶发了疯似地丢下竹兰,扑到水里……
另一处村庄。高先生满身泥水,声嘶力竭地召呼着百姓转移。
一个孩子扑倒在水里,他拼命上前救起。
他扑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来……
野外一个高坡。郑板桥和主簿等,身着青色雨衣雨冠在巡灾。
他注视洪水淹没的田园,满腔悲愤地:“早把白浪河治好,哪有今日大难!”
田府。洪水漫在高高的石垒台阶下。
门庭竹簾前,田廷林悠然地躺在椅上看雨。
忽然,他挺身坐起:雨停了。
县丞院内。雨停了。县丞从屋里探头看了看,提出两只蛐蛐笼子。
他微眯着眼,晃着脑袋,看着蛐蛐相斗。
野外高坡。
到处是遇难的百姓。有人在哭泣,有人在伤叹,有人在挖着草根、嚼着树皮野草……
高先生踉跄地走着,猛地扑倒在了地上……
另一边,郑板桥等人缓缓走来。
百姓们漠然地注视着。
前边传来呼喊:“高先生!高先生!……”
郑板桥一惊,连忙走上前,拨开众人,来到高先生面前。高先生面色苍白,双目紧闭。
郑板桥抱起他,呼喊着:“高先生!高先生!”
高先生悠然醒来,紧紧地抓着郑板桥的手:“……大人……粮食……”手向前指着:“百姓无粮啊,大人……”
郑板桥重重地点着头:“知道了。”
高先生又昏晕过去。
郑板桥:“高先生这是……”
一个老人:“饿的。在水里泡了两天一夜。”
郑板桥对大个子衙役:“快送高先生去县署!”
“……粮食……粮……食……”高先生嘟哝着,被背走了。
郑板桥起身,对小衙役等断然地:“速请田廷林等各位乡绅大户,到县衙议事!”
小衙役等应声离去。
郑板桥又转向主簿:“你速去莱州府禀报灾情,请求放赈!”
莱州府大衙。张灯结彩。
沈椒园身着文四品朝冠,被迎到堂上。
一群官吏上前:“给新任知州沈大人叩头!”
沈椒园神色沉沉,漠然无视。
县署大堂。堂内无人,郑板桥在焦躁地踱着。
郭先生随小衙役走来,郑板桥迎上,二人相见默默。
郭先生看着堂前摆的几箱银子和几捆字画,惊疑地:“大人这是……”
郑板桥:“百姓系于生死之际,本县惟有此举了”。对小衙役:“各位乡绅呢?”
小衙役:“各位乡绅均说洪水受惊,不肯前来。”
郑板桥:“田廷林呢?”
小衙役:“说是卧病在床。”
郑板桥略思,断然地:“抬轿。”
田府客厅。一班豪绅富户集于一堂。
田廷林坐在椅上:“……此时他请我等去,能有什么好事啊?”
瘦子:“还不是要粮、要钱!”
田廷林:“往年被他欺弄之事,各位都忘记了?”
毛掌柜:“忘?没齿难忘!”
五什子慌忙跑进:“老爷,不好,郑板桥来了!”
田廷林惊起:“快去!说我卧病在床,不能相见!”
五什子转身欲去,郑板桥在前,郭先生随后跨进门来。
豪绅富户们一阵惊慌。
郑板桥:“各位乡绅可好?”扫视着:“本县请各位议事,各位为何不去呀?”
豪绅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小人有病,各位乡绅前来探望。”田廷林毫不气短地:“大人有何要事,就请这里说如何?”
郑板桥:“白浪河决堤,灾民饥肠辘辘。本县想请各位开仓以救百姓活命,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田廷林:“救灾放赈,乃是大人职责所关,常平仓中之粮自可放出。”
郑板桥:“常平仓中之粮,本县自当禀报上司尽速发放。但杯水车薪,还望各位开仓救助。”
田廷林:“我等所存粮米,前几年已被大人借走,如今又遭大水,哪里还来的出借呀?”
郑板桥:“不,此次是买。”向门外一摆手,王凤、小衙役等将银子、书画抬了进来。
豪绅富户们一阵骚动,田廷林也不禁怔住了。
郑板桥:“本县尽出库中之银,与各位平粜。”
拿起一捆书画打开:“本县书画颇有小名,哪位有意亦当尽数献出。”
豪绅家户们望着银子和书画,悄声议论起来,田延林也颇为心动,但故意摆出不屑一顾的神态。
郭先生:“救民疾苦亦是我等之责。本人愿出粮米百石。”
郑板桥:“本县替百姓谢过郭先生。”施礼。
郭先生感动,慌忙还礼。几位乡绅也要开口。
田廷林:“本县乡绅之中,惟有郭先生家道殷富,蓄粮无数,出粮五百石亦是太少!”
郭先生惊惶:“田爷……”
田廷林:“有粮不出,罪在不赦!廷林也要禀报山东巡抚及二老爷,严加惩办!”
乡绅富户们为之颤栗,不敢开口。
郑板桥:“如此说,田大人是要大开仓门了?”
田廷林:“小人颗粒无存,如何开得仓来?”
郑板桥厉声地:“田大人果真如此,本县即不得不禀报上司,严加查处!”
田廷林毫不示弱:“小人奉陪!”
县署后院。
郑板桥神情忧郁地走进书房。书房无人。
他喊:“王叔!”无人回答。又喊:“砚耕!”还是无人回答。
他走进侧室,侧室空空。他正感奇怪,大个子衙役走来。
郑板桥:“高先生呢?高先生在哪儿?”
大个子衙役:“……已经死了……”
郑板桥大惊失色。
北关外。野地上隆起一丘新坟,砚耕身着素衣跪在坟前痛哭着。王凤在一旁陪着抹眼泪。
郑板桥急匆匆赶来。
新坟,白纸,飘散的纸灰……
王凤:“……背到家里,就不行了。嘴里还念叨着,百姓……粮食……”
砚耕强忍悲痛,缓缓站起,将一卷东西双手交到郑板桥手里:“爹爹……让……”
郑板桥接过一张“白浪河治理图”。
郑板桥噙泪的眼睛……
——县署侧室,高先生:“民冤鼎沸,自当平诉,但潍县十数万饥民嗷嗷待哺,更需大人解救。”
——县署书房,高先生:“潍县粮米自可救一时之急,只是都在田廷林之辈手里。”
——白浪河大堤,高先生:“但愿有大人扶持,晚生数十年心血能够得以实现。”
——野外高坡,高先生悠悠醒来:“大人……粮食……百姓无粮啊……”
郑板桥大呼一声:“高先生!……”把砚耕紧紧搂在身边。
“恨”字歌声起,时断时续——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
田间路上。一片荒凉破败景象。
郑板桥满面悲怆,蹒跚地走着,砚耕随在身后。
风,撕扯着他们的鬓发,衣衫……
村头路口。郑板桥和砚耕凝视着倒塌的房屋、墙院。
樵根低着头,从旁边的路口走过。
郑板桥:“樵根!”
樵根一怔,但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住。
砚耕:“樵根哥!”
樵根逃跑似地、急急地走去。
一个木棍支起的草棚。桑叶扑在地上死去活来地哭着。
樵根走进,一屁股坐在地上,也抹着眼泪。
郑板桥与砚耕寻觅而来。他望着二人,疑惑地:“出了什么事儿?”
二人只是哭着。
砚耕:“桑叶姐,你这是怎么啦?”
桑叶嚎哭着:“孩子!……我的孩子呀……”
郑板桥扫视棚内不见竹兰,上前揭开锅,锅内空空。
郑板桥:“孩子饿死了?”
桑叶更加声嘶力竭地哭着:“孩子……我的孩子呀……”
灶前一个木盆、盆上盖着一块木板。郑板桥上前去揭木板,樵根突然不顾一切地将他推开。
木盆被踢翻了,盆里滚出一只孩子的小手!
——竹兰摇晃着的胖胖的小手!
“啊——”砚耕猛地扑到桑叶身上,举着拳头没命地打着。
郑板桥一阵昏晕,几乎摔倒在地。
樵根“扑通”一声双膝跪到郑板桥面前。
郑板桥用力站稳,二目冒火,猛地扬起手来——
樵根哭着:“……打死我吧,大人!……孩子饿死了……我,我……我该死……”
郑板桥举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上。
他踉跄地奔出草棚,向前……
——(画外音)“叫什么名字呀?”
“还没有名字哪……”
“叫竹兰如何?像竹子又像兰花。”
“竹兰……”
“竹兰,叫爷爷,叫爷爷……”
——(画面)竹兰向郑板桥张着两只小手。
郑板桥接过,逗着。竹兰甜甜的笑脸。
“恨”字歌声又起——
……焚砚烧书,樵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一座小坡。郑板桥迎风而立。
砚耕拉着他的手哭着,呼喊着:“老师,放粮啊!……救命啊,老师!……”
郑板桥默默地注视远方,脸色刚毅坚定。
画外音:“多少百姓的性命啊!……放赈!强征!……天大的乱子也只有这样了!”
郑板桥毅然为砚耕擦去泪水,拉起她的手快步走去……
风,更大了……
“恨”字歌声——
……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
疏窗细雨,夜夜孤灯。
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
县署后院。郑板桥大步走进:“来人!”
小衙役跑过。
郑板桥:“……”
“郑大人!郑大人!……”主簿忽然急急走来。
郑板桥一惊,迎上前去:“从莱州府回来的?”
主簿:“莱州府沈大人,亲自巡视来了!
郑板桥:“沈大人?”
主簿:“就是……大人的恩师!”
郑板桥:“恩师?沈御史?”
主簿:“就是沈御史,现在是咱们的知州!”
“知州!”郑板桥露出无比的喜悦和惊讶。
主簿:“知州马上就到,翠微馆被水冲了,住的地方……”
“这儿!让恩师就住这儿!”郑板桥大步向书房走去,同时向小衙役吩咐道。
“通令大小官吏、乡绅富户,速来迎接沈知州!”
县署大衙前。一顶大轿拥拥而来。
郑板桥率领大小官吏,乡绅富户跪地恭迎。
沈椒园下轿,神情淡漠。
田府,院外。田廷林在焦虑地踱着步,五什子领着随行官走来。
田廷林怔住了。
夜,月悬中天。一木板房内,郑板桥在灯前作画,砚耕站在一边。
砚耕:“老师的老师也会作画吗?”
郑板桥边画边答:“会,老师的老师会作画还会书法。”
砚耕:“那我该叫老师的老师什么呀?”
郑板桥:“叫师爷呀。”
砚耕:“师爷……”
外边门响,砚耕跑出,小衙役随之走进。
小衙役:“大人!
郑板桥没有抬头:“嗯。”
小衙役:“大人,不好了!沈知州老爷,准了田廷林他们的状子了!”
郑板桥停笔:“什么?”
小衙役:“沈大老爷准了田廷林和那个姓毛的状子,说不准平价买他们的粮!”
“胡扯八道!”郑板桥愤然作色,厉声地:“你听哪个胡说的?嗯?”
小衙役:“……方才,小人……”
——县署后院,书房门前。小衙役正要进去送水,随行官送出两个人。小衙役认出田廷林和毛掌柜,不觉一惊。
田廷林、毛掌柜向门口走去,小衙役悄悄随后。
毛掌柜:“没想到姓沈的竟会如此痛快!”
田廷林:“他也有他的难处吧。”
毛掌柜:“这一来,看他郑板桥还平粜不平粜!”
田廷林:“嘿……”
木板房内。郑板桥:“定是恩师初来,不明真相,被他二人蒙骗。”将画题完,汲墨,卷起,断然地:“我即刻去见恩师!”
县署后院,书房。
沈椒园半躺椅上,两个丫环在给他捶背。郑板桥入内,他没有吭声。
郑板桥:“恩师。”
沈椒园坐起,挥手令丫环退下。
郑板桥:“恩师落难多年,晚生时时惦念。”
沈椒园,“那些事就不要提了。”
郑板桥:“恩师人表,有口皆碑。今日复出东山,学生特作画一幅,请恩师过目。”将手中图卷呈上。
沈椒园接过打开。“柱石图”:老苍古重,一石擎天。
题诗:“老骨苍寒起厚坤,巍然直拟泰山尊;千秋纵有秦皇帝,不敢鞭他下海门。”
沈椒园双手微颤,颇为感动。但观赏片刻,长叹一声,放于一边。咏道:“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
郑板桥接口亦咏:“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至今水犹寒。”
沈椒园惨然一笑,默不作声。
郑板桥:“天降大雨,洪水成灾,百姓人易相食,学生请恩师速速策划解救。”
沈椒园:“老夫已上本请赈,皇粮不日可到。”
郑板桥:“只怕皇粮不到,潍县百姓已成饿殍了。”
沈椒园:“依你有何良策?”
郑板桥:“今日之计有二。其一,官仓放赈……”
沈椒园:“圣命不到,如何放得?”
郑板桥:“其二,强征富户……”
沈椒园案上拿过一张状子:“潍县乡绅联名告你鱼肉乡绅,贪污自肥,可有此事?”
郑板桥:“恩师明察!学生为官向以‘清’字为本,决无弄奸耍滑,害国害民之举。”
沈椒园微微一震,起身,感慨地:“世事艰难,如山如海,非你我本愿所期呀!”目视郑板桥:“天色已晚,你还是休歇去吧。”
郑板桥:“那放赈、强征之事……”
沈椒园:“日后再论。”
郑板桥:“事在紧急,刻不容缓。”
沈椒园摆手送客:“明日巡灾之后再议。”
郑板桥诺诺而退。
谯鼓二更。木板房内,郑板桥合衣躺在床上,深思……
——京师,沈椒园大笔一挥,写下一个“清”字,道:“我等大清臣僚,当以‘清’字为立身之本,报君为国,留芳百世。断断不可弄奸耍滑,害国害民。”
——济南巡抚府书房。沈椒园:“朝廷大政都坏在这班人手里!管他什么郡王、侍郎,罪在害国害民,老夫岂能饶他!”
——巡抚府大堂。沈椒园双手举剑:“皇上授我宝剑在此,有枉法殉私者,与案犯同罪!”
床上,郑板桥深情地:“恩师……”
谯鼓三更,月光如水。郑板桥安睡的面容。
日。沈椒园由郑板桥等陪同,巡察灾情。
白浪河岸。决口扩大,浊流滔滔。
野外平地。水洼相接,田园漫漫。
村镇街头。墙倒屋塌,人烟杳无。
一处路口。一顶官轿停住。
随行官:“请大人回城。”
沈椒园向轿子走去。
郑板桥:“时辰尚早,还可再巡视几处。”
随行官:“大人劳累,略知一二也就罢了。”
郑板桥:“百姓遭灾,恩师心急如焚,焉有就回之理?”
沈椒园站住。郑板桥上前,指着前边一座村镇:“灾民百姓盼望恩师如盼救星,请恩师前去察视。”
沈椒园沉了沉,一抬手:“去。”
村镇一角。到处都是饥肠辘辘的灾民。
一个石垒高墙内,一群家丁从大仓里向外搬着粮食。许多发了霉的粮食被倒在猪圈、墙角、地上。
田廷林手捧水烟袋走来,指着霉烂的粮食,吩咐道:“搬出去!”
几个家丁忙把几袋发了霉的粮食扛出院去。
院外场上,一群饥民在求粮,酒翁也在其中。
家丁扛来霉粮,五什子等开始发放。饥民们在地契、卖身契上按着手印。
饥民们抓起霉粮,向嘴里塞着。
郑板桥引着沈椒园等人走来。郑板桥向一个饥民说了句什么,饥民们立刻惊喜地注视着沈椒园,向这边拢来。
酒翁朝郑板桥跪倒:“救星!救命啊!”
郑板桥将他扶起,指着沈椒园:“莱州府沈大人,才是你们百姓的救星!”
“救星!”酒翁跪到沈椒园面前。
许多饥民也跪了下来:“沈大人救命啊!”
沈椒园注视着,眼睛湿润了。
田廷林赶来:“沈大人!小人实在不知大人要来……”
沈椒园注视发放的霉粮,默然不语。
田廷林连忙揖礼:“大人请那边用茶。”
沈椒园不理,郑板桥指着石垒大门说了句什么,沈椒园向那边走去。
田廷林慌忙要阻拦,被小衙役等挡到一边。
沈椒园等走进石垒大院。
院子里,四处堆放和撒落的粮米。
大仓内,小山般的粮屯。
沈椒园脸色铁青,怒视田廷林。
郑板桥:“百姓活命难保,你竟屯积居奇,以霉烂之米骗人田地家财,是何道理?”
田廷林大汗淌落,不敢回声。
“哼!”沈椒园一甩手,大步而去。
黄昏,县署后院。郑板桥手拿一卷文书和主簿走来。
一随行小吏拦住:“知州大人正在议事。”
郑板桥与主簿相视一笑。
书房内。沈椒园颇为激动地踱着步。
随行官:“……田廷林所为实属大恶,但其人非比寻常,大人三思。”
沈椒园怒气未消,还是踱着。
一随员入内,呈上一张礼单,一封书札。
随行官:“田廷林派人送来两箱古玩,向大人陪罪。”
沈椒园:“奸徒!”
随行官将书札递上:“吏部尚书田延烳,近日还乡!”
沈椒园接过书札,顿时惊住了。
——京师,太和殿。田廷烳向乾隆奏本。
——官驿大路。田廷烳气势汹汹而来。
沈椒园一屁股坐在了椅上。
随行官:“田廷烳是皇上的宠臣……”见沈椒园不语,又道:“大人志在功名,流芳百世,要是连知州也当不成……”
沈椒园默然片刻,一摆手:“传郑板桥。”
随行官离去,片刻郑板桥入内,递上一卷文告,道:“强征放赈文告,学生已经拟就,请恩师过目。”
沈椒园:“嗯?”
郑板桥:“田廷林等人逆勃天理,理应强征。”将手中文告递上:“恩师审定之后,即可布告四乡!”
沈椒园接过:“谁人要你写此文告的?”
郑板桥:“百姓之愿,恩师之心,学生不过代为执笔。”
“岂有此理!”沈椒园将文告一把扯碎,丢到地上。
郑板桥愕然:“恩师……”
沈椒园果决地:“你与潍县乡绅结冤甚深,于公于私诸多不便,速速将公务移交,调任他处去吧。”
郑板桥大惊,不敢相信地:“恩师……”
沈椒园:“限你明日离开潍县,不得多留!”
郑板桥如雷击顶,踉跄欲倒,他极力站住,目光炯炯,注视沈椒园:“恩师……你教诲学生,要以清正为本,不想你……你……”
沈椒园:“快让他去!”
随行官上前,郑板桥甩开,声调颤抖地:“恩师!你对得起百姓吗?你对得起皇天后土、大清江山吗?……”
沈椒园:“搭轿,回莱州!”挥袖而去。
“恩师!……”郑板桥惨然一呼,倒在了地上。
县署后院,寝室。
郑板桥双目闭阖躺在床上。县训科在诊脉,王凤、砚耕守在床头。
训科诊完脉,对王凤、砚耕说着什么。砚耕换过一条毛巾,敷在郑板桥额上。
训科示意,三人退出。
书房。砚耕心情复杂地望着寝室。
寝室内,郑板桥睁开了眼睛。
砚耕推门欲进,又停住了。她摘下了墙上的琵琶……
寝室内。郑板桥瞪着两只悲愤的眼睛,室外忽然传来琵琶声、歌声:
长天茫茫兮恶风急,
哀鸿遍野兮情可凄。
画面:野外高地,百姓挖着草根,嚼着树皮野草;
北关外,一丘新坟,飘散的纸灰;
草棚,木盆中滚出的孩子的小手……
歌声——
清正立身兮吾所愿,
日月无光兮天地迷。
画面:京师,沈椒园大笔一挥写下“清”字;
济南,沈椒园手擎宝剑,威风凛凛;
书房,沈椒园撕毁文告,挥袖而去……
郑板桥挣扎地坐起身来。
歌声——
天地生我兮何所依,
百姓育我兮何所期?
书房,砚耕怀抱琵琶,满脸是泪,边弹边唱。歌声悲愤而又浑重激荡……
郑板桥感受到了一种力量,毅然下床,步履蹒跚地向书房走去。
书房正壁,高悬的“清”字匾映入眼帘。
郑板桥全身颤抖地,向前走着……
砚耕迎着他的目光,把歌声唱得更响:
洪荒为灾兮盼青天,
青天何在兮问霹雳!……
郑板桥站在“清”字匾前,默默地凝视着;猛地,他抓起一个木凳,奋力砸去——
“哗啦——”字匾摔落地上,“清”字碎裂成了数片。
“老师——”砚耕扔掉琵琶,呼喊着,扑了过来……
侧室。王凤在整理衣物。他把书画等装箱,把一些东西丢到地上。
书房。砚耕坐在郑板桥身边。郑板桥深情地抚着她的浓发:“这几年你书画长进不小,不能老是随着我。”
砚耕惊异地眨着眼睛。
郑板桥:“京师慎郡王夫人是个才女,她办了一个才女院,收的都是些有出息的女孩儿家。我想让你前去投奔。”
砚耕大惊:“不,我不去!”
郑板桥:“慎郡王是个好人,郡王夫人也是个好人,你去后,他们会好好待你的。”
砚耕:“不,老师,我不离开你,不离开你!”
郑板桥:“傻姑娘,老师就要离开潍县了。”
砚耕:“……那我也不离开老师。”
郑板桥:“你爹没有儿子,生前一心盼望你能有点出息。你进了才女院,也是随了他的意愿。”
砚耕抽泣:“爹爹……”
郑板桥:“听话,你是个大姑娘,应该听爹爹和老师的话。”起身,缓缓地:“再说,老师离开潍县之前,还有事情要做。”
砚耕抬起头来。
郑板桥气势豪迈地吟咏着:“天地生我兮何所依?百姓育我兮何所期?洪荒为灾兮盼青天,青天何在兮响霹雳!”
砚耕泪下:“老师……”
郑板桥:“老师不能让百姓白喊了青天!”
书房外。王凤走来,听到说话,惊住了。
书房内,砚耕抹去眼泪,益发坚定地:“不,老师!砚耕决不离开你!”
郑板桥不容置疑地:“不,你要走!”向内室一呼:“小牛!”
小衙役应声跑出。
郑板桥:“带砚耕姑娘去收拾收拾,准备进京!”
小衙役上前,砚耕抽泣着。
郑板桥扶起她,深情地:“好孩子,去吧,去吧……”
砚耕缓缓地随着小衙役走去……突然,她回转身来,扑到郑板桥面前,一声呼:“老师——”跪到地上。
郑板桥大为感动,但毅然摆手。砚耕和小衙役退出。郑板桥又断然一呼:“来人!”
王凤入内。郑板桥:“请大小官吏、差役大堂议事!”
王凤不动,缓缓地:“放赈、征粮之事,大人还是不做的好。”
郑板桥:“嗯?”
王凤:“既是恩师沈大人也不赞同,大人又是何必。”
郑板桥冷笑:“依你说,百姓不管了?”
王凤:“自有别人去管。”
郑板桥:“豪绅奸徒不惩了?”
王凤:“……恶人自有天报。”
郑板桥:“那我岂不成了糊涂官?”
王凤:“倒也难得。”
郑板桥:“难得?”
王凤:“难得……”
院外忽然传来欢快的喇叭声……
王凤抹着眼睛:“县丞大人已经升为州同了。”
街上,喇叭声热烈欢快。
县丞身着文六品朝冠,坐在一顶披红大轿上。他依然微闭双眉,微微晃着脑袋,身边放着一对蛐蛐笼子。
一队衙役威风凛凛喝道前行。
书房内。郑板桥惨然大笑……
他大步走到案前,抓起笔奋力一挥——
“难得糊涂!”四个浓墨大字。
郑板桥掷笔于地,声泪俱下……
县署大堂后厅。郑板桥口述,主簿提笔在写。
郑板桥:“……郑燮专横独断,一意强征放赈,丝毫不听我等之言。事在紧急,请速速派人前来查处!”
主簿写完,疑惑地抬起头来。
郑板桥:“签上你的大名,速速送往莱州。”
主簿惊愣:“我?……不,决不……”
郑板桥深沉地:“板桥在潍七年,你等未得尺寸之利,如今怎能让你等因我受累!”
主簿两眼闪着泪花:“大人……”
大堂。大小吏员、衙役齐集。
郑板桥对仓大使等:“本县决意强征放赈,救民活命,你等有何见教?”
仓大使:“小人等惟命是从。”
郑板桥向衙役们:“你等皆是本县子弟,家中可遭水灾,可有粮吃?”
大个子小衙役:“小人等家中皆急需粮米,但等大人放赈!”
“好!”郑板桥威严挺立,决然地:“贴出布告!开仓放赈!”
墙头。布告,一张接着一张……
白色的布告化作明亮的火把。
夜,领赈的百姓们举着火把,连成了一个浩大雄壮的阵列。
田府,院中。田廷林惊慌地向家丁们喝令着。
五什子带领家丁跑出。
县衙大门外。王凤看着火把的环阵,露出惊喜的神情。
常平仓。郑板桥亲自揭去“皇赈”封贴。
百姓们欢呼着,许多人给郑板桥磕起了头。
郭先生家。请赈的百姓来到门口,郭先生亲自打开大门。
毛掌柜家。毛掌柜拼命阻拦请赈的人群。
请赈的人群将他“淹没”了。
田府大仓。院门紧闭,几个家丁手持刀棍守在门前。
樵根、大个子衙役等赶来。众人一拥而上,家丁逃窜。
樵根、桑叶等推着大门,五什子等拼死顶着不开。
街上。一群百姓背着粮兴冲冲走过。王凤看着,忽然大喊:“放赈咯!放赈咯——”
街头路上。打扮成男子模样的砚耕,与小衙役上路。
王凤的喊声传来,砚耕停住。
田府大仓。大门被轰然推倒,大个子衙役、樵根等与五什子等对打。
五什子等跳墙逃走……
街上。一群百姓背粮走过,五什子等突然蹿出,双方开打。
王凤走来,上前喊着:“不要打架!放赈啦!不要打架!快去领赈啦!领赈啦!……”
一根木棍落到脑门,王凤颓然地倒在了地上。
“王爷——”街口,砚耕和小衙役奔来。
一座座打开的粮仓:田廷林、毛掌柜、瘦子……
一袋袋发放的赈粮:大米、玉米、大豆、高粱……
一张张绽开的笑脸: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田府后院。田廷林气极败坏,晕倒在地。
晨。县署后院。
王凤嘴角挂着一丝血迹,躺在墙边的竹丛下。
郑板桥朝冠除去,一膝跪在王凤面前,用手擦去他嘴边的血迹,悲怆而凝重地注视着。
画外音:“世道……世道容不得我,可为什么也容不得你!容不得你呀……”
郑板桥将那个精致的钧窑彩釉酒壶,放到王凤身边;缓缓站起,提起一匣书画一包衣物,向院外走去。
院外,三头毛驴在安静地啃着路边的青草。砚耕布衣粗衫,站在路边。
郑板桥怔住了:“你?”
砚耕迎上前来:“砚耕不能让老师白喊了弟子!”
郑板桥激动的、闪着泪光的眼睛。
街上。一群百姓肩着、担着、背着粮食,兴高彩烈地涌来。
他们来到县衙前,小心地推开朱漆大门,涌进。
院内空荡沉寂。
樵根、桑叶等走进大堂。
大堂空空的正位上,悬着一顶文七品朝冠。案上,浓墨大字:“难得糊涂”。
墙上,一幅清瘦竹图。题诗:“乌纱掷去不为官,囊囊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杆。”
樵根、桑叶等惊异地注视着。樵根两眼涌泪,突然推开人群,向外边奔去……
他站在野外一个土包上,向着远方呼喊:“郑大人——”
桑叶、酒翁、小衙役等许许多多百姓,齐声地呼喊着:“郑大人——”“郑大人——”
喊声在天地间回荡……
白云,荒丘,漫着水洼的原野……
原野的一条小路上,郑板桥身着布衣长衫,骑在驴背上缓缓行走;他仿佛听到了呼喊,回转头,依依恋恋地凝视着……
砚耕牵缰走在头前,坚毅的目光注视远方。
他们越走越远……渐渐地融入蓝天碧水之中。
1982年12月一稿
1983年2月二稿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