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儿,罗丝生不出双翅,更无法飞出驼来峰、飞出火海的重围。
从一开始,罗丝就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打懵了。她是美和善良的化身,是带着美和善良来到人世的。她给予别人、给予人世的除了美和善良还是美和善良,她不明白别人和人世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的无理和伤害强加到她的头上。如果说村里女人们的攻讦,使她感到突兀和委屈,那么朱天王的无端加害,就是她无论如何无法想象和理解的了。罗丝从未做过坏事。罗丝自小孝敬父母。罗丝与兄妹一向和睦相处。罗丝从不懒惰、偷精使猾。罗丝从未贪吃贪穿、显阔逞能。罗丝从未欺负过3岁的孩儿60岁的老人。罗丝毛毛虫儿也未曾踏死过一只。罗丝……可有人为什么偏偏要打罗丝的坏主意?为什么偏偏要把罗丝向绝路上逼?老天爷呀!你把人世的美貌、美德都赋予罗丝,却为什么又把人世的不幸和灾难都推到罗丝身上?倘若老天保佑罗丝逃过这场灾难,倘若允许罗丝重新选择,罗丝宁可躲进深山老林,宁可变成天下最最丑陋的女人,也决不……决不……
大火把罗丝最后的一点侥幸心理也剥夺了。她几次试图逃出大火的围困,几次却都被硬硬地逼了回来。她在林木野草中奔突,在山坳山崖中躲避。衣裙被撕破了,鞋子被甩掉了,满脚的血,遍地的血,还是拼命地、一刻不停地奔突着、躲避着。噼噼啪啪、崩崩咔咔的,是山林燃烧的爆响;呜呜噜噜、忽忽杀杀的,是山火卷起的气浪。开始罗丝被那震耳的爆响惊得心颤气短,不多一会儿,耳朵便嗡嗡一片,再惊再震的响声也听不到一点了。开始罗丝眼前有泪水、口中有唾液,还能哭着喊着,表达着悲哀和恐惧,不多一会儿,泪水和唾液就被灼人的气浪夺走了、燎干了。罗丝没有了心颤气短,没有了恐惧悲哀,没有了呼喊哭泣,没有了希望企盼,没有了……一切一切都没有了。有的只是追逐和逃避、扼杀和挣扎,有的只是本能的、求生的欲望与无可避免的死亡之间正在进行着的最后的游戏……
火的包围圈步步为营、步步收缩,终于把罗丝逼进了一座阁楼,一座看山人用树木、茅草搭起的阁楼。
阁楼搭在傍近山顶的高坡,楼上放眼,原本看得见林莽苍葱、远山近水,看得见老白果树的半边身影。
罗丝攀着木梯抓着扶手,爬上了顶层的小屋。小屋空空如也,除了一只破旧的印着蓝花的瓷壶,就是一地干草。干草好厚,柔软洁净得如同铺了一层新弹的棉絮。罗丝坐在草地上喘过几口气,觉出身上烘烤灼热得难受,便急忙脱下短衫丢到一边。可没了遮挡,烘烤灼热非但没有减弱,反而针一样直向身上刺来,她又不得不捡起短衫护到了胸前。这一脱一护,那早已似乎失去了知觉的肉体,竟然意外地恢复了敏感——那是少女的独有的敏感啊!她看到了自己白云银鹤似的躯体,看到了自己如同绽开的花蕾似的、丰满而富有弹性的乳房,看到了……小时候妈妈说,女人的身子是王母娘娘用天上最白、最暄、最甜、最美、最香的头遍麦子面儿捏出来的。女人的乳房,又是在那最白、最暄、最甜、最美、最香的头遍麦子面里加上大枣、花红蒸出来的。那是除了父母和王母娘娘特许的那个男人之外,谁也不能让看让碰的。看了碰了,就再也不白、不暄、不甜、不美、不香了。就是那个特许的男人,也只有在点上红蜡烛以后才能让看让碰。要不,就再也得不到王母娘娘宠爱了,一辈子都得不了一点好儿了。好多年好多年,罗丝始终是把妈妈的话刻在心扉上的。不要说别的男人,就是王母娘娘特许的铜栓,就是同他在一起心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时,她也从未想到可以让他看一看或者碰一碰。几个时辰前,当母亲把可恶的棘子和棘子媳妇的那个可恶的主意告诉她时,她羞得只差钻到地缝里去,恨得只差把剪子戳到那两个人身上脸上。尽管母亲和棘子媳妇俯在耳边说了那么多好难听好难听的悄悄话、私房话,尽管铜栓可怜巴巴地说了那么多好动听好动听的体己话、知心话,真的轮到要脱衣服和干那种羞人的事儿,她还是怎么也不肯应声:那是无论如何不可以的呀!那是她宁可去上吊、去喝土信也不能答应的啊!……
可如今……如今……
铜栓在哪儿呢,他会不会被猪屎肠子抓了去?原先一个文文雅雅的小伙子,那会儿怎么一下子就变了样儿,变得那么固执疯狂了呢?如果不是自己从床边摸出那把蚕刀,说不定他真能把自己的衣服剥光,真能……哎呀!那可真是、真是……
那会儿他说……说那是好事、美事儿,能把人的魂儿也给勾了去,把皮和骨头也化成水儿人要是缺了那好事、美事儿,活的就太没味儿了……真没想到,这个家伙脸皮那么厚!那么厚……
可铜栓,这一辈子还能见到你吗?……不,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见不到你啦!……
铜栓!铜栓……要是当时真的听了母亲和棘子媳妇的主意,真的听了你的话,这会儿又怎样呢?
啊哟!好羞好羞……
那年莲儿是怎么说的来?……女人是树上的枣,不摘甜不了;女人是野地的花,专等男人掐;女人是……原上的马,任凭男人爬……那死莲儿,天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可自己怎么就记住了呢?
对啦,人家棘子和棘子媳妇是真心为我好呢!要不人家后来还那样帮我逃?
铜栓呢?铜栓……你可是王母娘娘许给我的人啊!你可是我认定了一辈子相好的人哪!……
三月三,撒野欢儿……老辈儿时候,家家、人人都把撒野欢儿当成天大的好事、一辈子的乐事儿。先一会儿,只当是过了一次三月三、撒了一次野欢儿不得了?那些跟自己差不去多少的小姐妹们,哪个是没有相好的?哪个是没有跟那帮臭小子们出去野过、欢过的?
都怨我!都怨我!……要是先一会儿听了母亲和棘子媳妇的话,听了铜栓的话,这会儿说不定母亲父亲正在分着喜饼,自己和铜栓两个正美得不知怎么好呢!……
铜栓,我好悔呀!铜栓,你能原谅我吗?铜栓,你会记得我吗?一辈子、一辈子……你会,我知道你会!可……可我从来都没有让你碰过我,从来都没有让你真正地看到过我、摸到过我呀!
铜栓,你不恨我吗?你恨!你应该恨我呀!恨我呀……
铜栓,往后我再也不悔了!再也不让你恨了!再也不……
铜栓,你来碰啊!看哪!摸呀!你来由着性儿地野呀!欢哪!疯啊!
罗丝白不白?暄不暄?甜不甜?美不美?香不香?……罗丝比起别人家的姑娘媳妇儿来,是不是更白?更暄?更甜?更美?更香?是不是把魂儿也能给你勾了去?把皮和骨头也能给你化成了水儿?……
铜栓,你来呀!来呀!来呀……
浓烟在窗外回旋,大火在阁楼下列阵,烟火催动的风声呼呼啦啦淹没了一切,代替了一切。罗丝全然没有觉察似地、不慌不忙地脱起了衣服:长裙,短衫,内衣,内裤……她把衣服一件件整整齐齐铺到干草上,又扯下头上烧了半边的蝴蝶结儿,任随一头乌发垂散着;然后仰身而卧,把自己16岁的、全部的青春和美丽,把自己16岁的、全部的白、暄、甜、美、香……毫无保留地亮给了火焰,亮给了驼来峰,亮给了这个即将离去的世界。
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罗丝足矣。
浓烟、烈火、痛苦、欲望、烦恼……一切一切都被却之天外,罗丝仿佛进入了清净无尘的仙境,整个身心都被融入一片安详明朗的吟咏中了:
……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说不清什么时候阁楼里闯进了一个人,那正是罗丝心萦神系的铜栓。
铜栓被举人老爷“绑架”回家后,一直受到严密监视。与罗丝临时成婚没能成功,使他心灵上受到了不小打击。可冷静之后,他又不禁为罗丝的纯洁刚烈所感动。罗丝的命运牵动着他的心,使他寝食不安忧思如焚。他几次试图外逃都未能成功,直到猪屎肠子放火烧山,罗丝必死无疑,事情确乎与自家联不到一起时,举人老爷才放开了一条缝隙,他也才总算逃出了家门。他来到驼来峰下,望着满山的大火,望着遍野烧净的林木、烧裂的山石,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绝望、怨愤。他不顾人们的劝说拦阻,死命地向山上奔去。他发誓要找到他的罗丝,发誓要救出他的罗丝;如果找不到活的也要找到死的,如果救不出罗丝他也宁可一起去死。他跟在山火后面找了几个时辰一无所获,便毅然冲过火线,冲入火圈。在火圈里又打了几个盘桓,嗓子哑了,头发焦了,衣衫被烧得只剩下几片布缕了,这才盯准了处于重重围困中的阁楼。他横冲竖撞、连滚带爬,好不容易登上阁楼,找到了他的罗丝,却立时被面前的情景惊呆了——
罗丝,这哪儿是罗丝,分明是一尊冰雕玉琢、超凡脱俗的神女!这哪儿是凶险恐怖之地,分明是金碧辉煌、丝尘不染的圣所!这哪儿是面对死亡,分明是……
铜栓被震撼了。被那美丽、纯洁,被那安详、舒展,被那高傲、神圣震撼了。那震撼从须发、皮肤一直进入心灵、骨髓的深处。
惊慌,在这里成了耻辱的同义词;求生,在这里变得不足言道;而勇气,在这里……
是的,勇气!面对这样的罗丝,面对这样的情境,作为情人的铜栓,作为小伙子和男子汉的铜栓,还需要胆怯、犹疑、气短吗?
风在窗外呼啸呐喊,火苗和浓烟正把耀眼的长舌伸来晃去。铜栓脱下仅剩的衣衫,一点、一点把身上的烟尘揩净,然后走上前去,走到罗丝面前,急切而坚定地扑到那尊冰雕玉琢、超凡脱俗的神女身上了……
大火扑上阁楼,烈焰直冲天宇,映红了半边山峰。
在烈焰的上方,在极高极远的天宇上方,隐隐约约,有一对号角在吹奏着亦悲亦欢的曲调。
一场汪洋恣肆的大火,无情地抹掉了驼来峰固有的青绿葱笼,代之以铺天盖地的、充满着死亡气息的黑色。地是黑的,林木野草的残肢断臂铺了厚厚一层;岩石是黑的,或者被大火烧裂又饱受烟火熏燎,或者为灰烬所覆盖;天是黑的,灰尘烟雾改变了天空和太阳固有的颜色。那黑色从地下、岩石上、天空中,拥拥塞塞灌进圣树屯,灌进到五十几户人家、一百七八十口子百姓们心里,整个村子和百姓都被笼罩在那片骇人的黑色中了。老人没了泪水叹息,儿女们没了饥困话语,连婴儿的啼哭也难得听到一声了。人们所能做的只是把大门关紧,再顶上几根木杠,把窗户闭严再用破布、棉絮堵个纹丝不漏,然后在黑暗中默默祈祷上苍保佑、祈祷老白果树的在天之灵,保佑百姓不受涂炭,让猪屎肠子、找舔屎那些家伙快快滚球滚蛋。
朱天王、兆天师却满脸满身流溢着喜气。这边山火正旺,那边,山寨中特建的神台那边同时也举了火,“百女营”升天仪式就算是圆满成功了,北唐国的开国仪式也就算是圆满成功了:那玉皇大帝和天神们得了100名未曾被男人沾过身的绝色少女,焉有不暗中相助的道理?几碗喜酒入肚,朱天王便要班师回寨——不,是班师回朝——庆功封赏,兆天师却说一声且慢,吩咐将士们进山搜寻,要把罗丝的遗骨带回与那99女归为一穴。据说那叫“地祭”,是不可缺少的一项;只有“地祭”完毕,“百女营”升天仪式才算最终完成,“天助地喜、国兴王强”的目标也才能最终达到。
“听天师的!听天师的!哪个拣回来官升三级!”对于兆天师,朱天王早已是言听计从了。
将士们满心欢跃而去,一脸沮丧而归:把座驼来峰的十几个山包彻头彻尾搜了个遍,竟然连罗丝的一只指甲也没有找到。兆天师倒也坦然,说身负重任的“女旗”必是选了一个人眼不到的地方。朱天王却沉了脸,喝令再搜,说是把驼来峰的茅草根儿梳他几遍,也得梳出点东西来。这次将士们多了心眼,两眼不只盯着罗丝或人的遗骨遗物了,凡是被火烧死留下的,管你是山鸡的还是野兔的,找到一块骨头或者一片指甲就算。这应该是不难做到的,可怪得蹊跷,山窟窿、石头缝里掏遍了梳遍了,竟然还是一无所获。
这次兆天师先变了神情:火再大再猛,总不至于把人烧得连块骨头也没有,倘若罗丝脱逃或者压根儿没在山里,“百女营”岂不是成了一场空忙?这“起事”和“开国”仪典岂不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助人成、天败人亡;这是古来的道理,倘若……那可是个要命的凶兆啊!朱天王见他如此,知道非同小可,不由分说,挥刀舞剑一气先杀了不下十几位将士,这才喝令放火烧村——那罗丝不在山里就在村里,我把村子也烧了看你还能藏到哪儿去?即使罗丝不在村里,哪怕是为了出出这口恶气,也非得把这个村子给灭了不可!那些将士们竭心尽力没落下好,反被杀了个一塌糊涂,又眼看做了多日的“将军”梦“都尉”梦有成为泡影的危险,肚里的火气可想而知。得到命令不过一会儿,便把整个村子变成了一片火海。烧着还觉不解气,又把村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凡是还有一口气儿的统统抓到一起,烧家雀蚂蚱似的,一个接一个,全部丢进火里。
圣树屯也变成了一片黑色,那些将士们肚里的气算是平了不少,朱天王的气依然旺得很。这是关乎王位、王朝的事儿,是比性命还要紧的事儿,别说烧一座山、灭一个村子,把天下所有的山都烧了,把天下所有的村子都灭了,也消不了这口气儿去的。兆天师眼珠子骨骨碌碌打过一阵旋儿,说出一个理由:那“领旗”既然身为“领旗”,又是“升天”,与一般常人被火烧死自应不同,肯定是囫囫囵囵、圆圆满满走的。这一说,朱天王算是得了一点安慰。但心里总觉得发虚,总觉得那词儿不怎么踏实,因此火气还是一股劲儿地向上冒。可山烧光了,村子烧光了,人烧光了,连个发泄的地方也没有了。于是盯准几个不中意的将士的脑壳,又要给人家削了去。
兆天师连忙上前拦住,说将士是大王创国兴邦、建功立业的犬马,今天又是吉日,是万万杀不得了。
“大王,今儿这吉日依我看是吉祥得很、喜庆得很,应该给大王祝贺才是呢。”
“嗯哼?”
“大王想想,今儿个一早点的火,一直烧到现在,这不是给大王点了一天的灯笼火烛?除了大王,谁人能有这等的喜庆风光?”
“嗯哼!”
“不过依我看,大王还可以来上个喜上加喜。”
“唔哈?”
“还有一支最大的蜡烛没点上,大王何不一并……”
“最大的?哪儿来的最大的?”
“大王看那儿!”
“……天师说的是老树王?”
“怎么,大王也听信传言,真的相信那是神灵化生?”
“这个……信也倒不全信,只是……”
“没有老白果树哪儿来的驼来峰的好风水?没有驼来峰的好风水哪儿来的美女和‘女旗’?”
“不错,咱们得不着,也不能留给两姓旁人!”
“不不不……大王,我是说,大王既然要借这方风水成就大业,不如干脆一借到底。这树王少说也有几千年德行,比起那个名叫罗丝的民间女子,可就不知胜出多少来哩!”
“唔……那么照天师的意思是,烧?”
“不不!是照大王的意思!是请老树王升天!请老树王为大王登位、北唐国开基升天!”
“嗯哼哼哼哼哼……好!升天!升天!就请老树王升天!……”
要把老白果树这样一棵顶天立地、傲世凌云,被一方百姓、八方士民视为圣灵的“树王”付之一炬,除了朱天王、兆天师一类压根儿没长心肝人性的盗匪山寇,是绝对不可想象的事儿。因此号令一出,不要说是驼来峰周遭的百姓,就是那些甘愿给朱天王、兆天师做鹰犬狗马的“将士”们,也无不心惊肉跳。如果不是有一个“请”字和“升天”两个字摆在头里,只怕是再杀几名十几名将士,也难能点起那把火来的——那跟烧一座驼来峰、灭一个圣树屯,压根儿不是一回事情呢!
“请”和“升天”与纵火自然不能等同视之。“升天”要有仪式,老白果树下临时摆起一张祭桌,桌上摆了几样祭品、一只香炉。朱天王、兆天师衣冠齐整在桌前拜了拜,点了几支香,祷告了几句请求老树王升天保佑的话,仪式就算结了,接下就该放火点燃了。
朱天王、兆天师原本以为烧老白果树跟烧驼来峰、圣树屯一样,不过是点一把火的事儿,临到眼前才发现远不那么简单轻松。老白果树高可入云,最下边的老枝离地面少说也有十几丈,将士们手里的火把压根儿靠不到上边儿。那就搭人梯呀!不知是胆怯还是鬼使神差,人梯搭了几次,每次都是眼看着立起来了立起来了,呼啦一下又塌了架儿。好不容易总算搭起、爬上去了,火把够得上老枝了,可怎么也点不着火儿,非但点不着,火把散落的火星火种被风一吹,把将士们,连同现场“督促指导”的朱天王、兆天师,脸上衣服上先给烧了一层窟窿。朱天王、兆天师急了,命令将士们四处搜索,搬来不少柴草,围着老白果树堆了一圈;想先点起柴草,然后向老白果树身上引。办法确乎够绝的,柴草又干又焦一点就着,火苗不一会儿便呼呼啦啦冲天而起,探着长长的脖子、伸着红红的舌头,在老白果树的浓枝密叶中窜来跳去。然而柴草加了一堆又一堆,除了烤焦了几片细枝嫩叶,老白果树的皮毛也没有损伤一毫。这使原本胆颤心惊的将士们面如土色,也使原本心存疑虑的朱天王没了主意——果真惹恼了老白果树的神灵,对于他和他的北唐国那可不是玩儿的呢!
最紧张莫过的还是兆天师。主意是他出的事情是他引起的,老白果树如果“升”不了“天”,他交不了差事小,朱天王和大唐国见不到、得不到“吉相”,只怕是他那天师的位子和脖子上的那颗脑袋能不能保住也成了问题。事关大要,他苦苦思索,忽然想起来时路过一座制作桐油的作坊,眼前一亮,当即派人带了车马去抢来几十桶。他让人把桐油围着老白果树泼了厚厚一层,然后命令将士爬到树上,把桐油倒着、泼着、抹着,从树身树干直到树枝树叶搞了个稀里糊涂、乌七八糟。这样重新再点,老白果树才缓缓地被点燃了。而一经点燃便不可遏止,不一会儿火苗就熊熊烈烈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竖起了一支巨大的“火把”。
“火把”直抵苍穹、点燃了云海群星,点燃了无边无际的夜空。朱天王、兆天师欣喜若狂,嚎着跳着,把金羊庙又给点上了……
驼来峰、圣树屯被烧被毁,引起了数不清多少士民百姓的悲愤哀伤。但那牵动的毕竟还只是周围的十几个村子、周围的一方百姓。猪屎肠子、找舔屎要烧老白果树要毁老白果树,那消息传出,惊动的就远远不止周围几个村子和周围的一方百姓了。老白果树,那是天地的造化赐予,那是八方土地八方士民心灵寄托的圣物,那是生命、生育、生活、繁荣、兴旺、发达、昌盛、美好、娇艳、茂密、丰硕……以及种种种种、种种种种的根基和源头、希望和保证,那是……有了老白果树,哪怕烧了的毁了的也还有再生的一天,而如果没有了老白果树,没有烧没有毁的也难保还会生存下去。可这个天杀的猪屎肠子、找舔屎,竟然连老白果树也不肯放过!竟然……
那真是一个绝望的夜晚。如同塌了天陷了地的百姓们,聚集在老白果树周围的路口、高坡、野地,遥遥地凝望着,把一颗颗焦燥激愤的心提到了胸口嗓眼。
老白果树没有被火把点着!老白果树没有被柴草点着!老白果树上落下的火苗把猪屎肠子、找舔屎烧得鬼哭狼嚎!……人们欢呼着、雀跃着,把满眶的泪水尽情地洒进荒坡野地,洒到随便什么人的脸上衣服上。报应!报应!猪屎肠子和找舔屎没把那张猪脸那颗猪头烧焦烧烂就算是万幸!……桐油?不好,找舔屎搬桐油来啦!桐油那可是……放心!什么油也是白搭!这一次不把那两个家伙……可桐油的确不同,从地上着起,越着越凶越着越烈,沿着树身树干径直爬上了大枝、老枝,爬上了新枝、小枝,爬上了树梢、树叶。老白果树被点着啦!老白果树烧起来啦!火,火,火……那火烧着了人们的脸,烧着了人们的眼睛,一直烧进了人们的心和骨髓……
老白果树啊!老白果树啊……
哭,哭,哭……无尽的哀怨、仇恨,无尽的祈祷、诅咒——祈祷老白果树的在天之灵惩罚逆子元凶,诅咒朱屎肠子、找舔屎被火烧死、被水淹死,尸骨喂了毒蛇野蝎,子孙断根,永世水远没有发芽生根的那一天……
不知是祈祷诅咒感动了上苍,还是那两个家伙本应有那么一个下场,事过三月,一个阴雨天,皇袍加身的朱天王和淫威使尽的兆天师外出归来时,头顶上忽然出现了一团乌云,乌云上一声炸雷,一道撕天裂地的利剑直劈而下,把两个家伙劈下马背,没头没脸烧了个黑咕隆咚。一阵豪雨狂泻,又把两个家伙冲进茅厕坑里,喝了一肚子屎儿尿儿。那消息被百姓们知道了,人们断言那炸雷正是羊角号的怒吼,那闪电正是老白果树的复仇之剑。人们欢呼着,用牛粪驴屎点起的大火,把两具焦尸烧成灰儿,撒进了蛇笼蝎窝。又把两人的孝子贤孙、喽罗兵马一忽隆变成了臭虫蚂蚁、泥汤屎浆。刮的珠宝钱财,负荆带镣,一步一跪、一步一骂:“你个畜牲养的猪屎肠子啊!”作为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作为远方跑来的两条疯狗,朱天王、兆天师成了人们世世代代唾骂诅咒的对象。直到史青明等人在考察时无意中发现了两卷祖谱,从祖族上得知,那两个家伙竟然也是驼来峰的根苗、金羊和老白果树的儿孙,人们才在尴尬难堪的同时,把舌头尖儿打了一个弯儿。这自然已是后话。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大火熄灭时,苍然如水灿然如玉、顶天立地傲世凌云的老白果树,只剩下了一具失去了生命的、黑色的残骸。那残骸在阴郁的苍穹和死亡的山地上默然矗立,其情其景使一位幸免于难、返回家园的牧羊人大惊失色,凡乎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