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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水真是个奇巧乖妙的东西。它跟风似的来无踪去无影,跟雾似的遮天蔽日却难得抓住一把,又跟云似的,飘忽不定变幻莫测。但它确确乎乎存在着,并且如同一只无形的魔手,无时不在掌管和操纵着一方士民乃至生灵、生物的兴衰败发。这样说或许有人会提出异议,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与一方人各不相同,确是千古不移的事实。

老白果树的风水,驼来峰的风水,大约都集中到人的身上了。远处和四乡里不说,单是山下那片樵夫当年刻石时落过脚,后来每年只是“三月三”才有人临时搭起茅棚柴棚住上几天的坡地,陶宝陶方老仙逝时也只住着松果、香菇一家几口,如今已经是一个拥有四十几户人家、一百五六十口子百姓的大村落了。那村落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圣树屯。那原本漫山遍野、盘根错节的野草荆棘,自然也早已被高粱地玉米田所替代。这在社会动荡,战祸频仍,经济败落,生活医疗条件极其原始落后,许多一度兴旺的地区相继衰落,甚至一夜之间变成荒丘废墟的时候,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然而这还远没有说到要紧的地方,要紧的地方是人,是人的质量。

有一则来自于佛陀之国的故事,说是上帝取花的美丽,鸟的歌音,虹霓的颜色,风的柔态,水的笑容,羊的温柔,狐的狡猾,云的难以捉摸和雨的变幻无常,交织融合才造出了一个女人。女人,尤其少女,那是世间最娇艳的花朵,那是天地染就的无可替代的色彩,那是人类的全部幸福和希望所在。女人,尤其是少女的温柔、笑容、美貌,那是诗的千秋不衰的源泉,那是歌的历久弥新的主题,那是画的……

驼来峰和老白果树的风水恰巧汇聚在女人、尤其是少女身上。驼来峰出美女已有几千年的历史。美女生美女,美女再生美女,越生越多、越生越美,这似乎是情理中的事儿。但人们还是没有料到,在这大唐王朝四分五裂,武夫割据,兵荒马乱的年月,竟然会出现这样一位绝世娇娜。

她叫罗丝,父母本是养蚕缫丝的农家后代,后来投靠表亲,在长安干起丝绸生意。罗丝生在驼来峰、越草河,长在长安城。黄巢起义,朱全忠建立梁朝,李存勖自立为晋朝皇帝,沙陀军阀和各地一批藩王武将为着争地盘、争王位打得一派火热,长安不复为长安,罗丝也就随同父母回到故园,成了圣树屯的一位村民。父母重操旧业,她一边读点诗书学点字画,一边做些针线女红,间或也给父母打个帮手。那时她12岁,带着几分娇弱,人们只知道她和善、开朗,并没有见出多少不同凡响的地方。

她的不同凡响,首先是从少男少女们开始的。那些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眼睛上多出了一个钩儿,无论何时何地总想挂到罗丝身上。那些同样青春年少,同样期待异性目光照耀的少女们,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与罗丝拉开了距离,不愿意跟她一起在大街上行走,不愿意跟她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甚至不愿意跟她照面和一起玩耍。更没人讲得清楚,少男少女们的情绪是什么时候传染到大人们身上的。

春初秋末,太阳暖洋洋的,地里的活儿忙过或者饭前饭后,人们总喜欢三五成群聚在朝阳的街口,周吴郑王地胡扯一通。以往每逢这种时候,人们的话是说不尽的,从一只大个的蚂蚱到一只下了7个崽的黄牛,从哪家婆娘脸上的一颗黑痣到王昭君被那位可恶的宫廷画师添上的一笔,从官府的一张告示到城隍爷、玉帝爷的金言玉旨……只要愿说愿听,任你红牙白齿、天昏地清地说去、吹去。如今,只要罗丝在街头出现,远远地便哑了场.再健谈的“牛皮匠”,再引人注目的“牛皮”,全成了封了口儿的牛皮袋子。那目光不用说,全成了聚光灯的光束,齐齐整整射的是同一个方向。那“射”大多还带着胆怯,带着内心的震栗或惶悚:远远时还敢举目平视,及至面前,目光一闪便打了弯儿;或者盯住脚底的泥土,生怕突然裂开一条缝子冒出一只大虫子似的,或者一动不动盯准墙壁,全神贯注于一幅远古的壁画的研究似的;直到那泉水般的、鼓点般的、乐曲般的脚步从面前流过、敲过、唱过,才敢抬起眼睛朝那背影用力地瞅上几眼。由此周吴郑王只好告一段落,因为没有什么人能够重新吊起自己的胃口,也没有什么人能够重新找到吊起众人胃口的话题来了。

这是开始,对象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后来四五十岁的老年人也参与进来了,那情境与年轻人竟然也差不去多少。因为罗丝每天要给养蚕的父亲送饭,那个时候便无形中成了一种固定聚会的钟点儿。艳阳高照时分毫不差,阴天雾天一切照常,即是刮风下雨和农忙时节也难得间断。自然,那些大人们的心理与少男少女们有所不同,嫉妒、羡慕、想入非非的成分有,不大,主要的是一种欣赏或近乎于欣赏的情态:那罗丝与其说是人世的少女,勿如说是只有天上才有、幻想中才有的仙女;观赏仙女,那是一种巨大的、发自于人的本性又超然于人的本性的心灵和精神的愉悦呢。

那时这是男人们的秘密,女人们并不知晓。

女人们是从棘子媳妇嘴里得知那一秘密的。

那是夏日最忙最累的时节,满地的麦子等待收割,收割后还要打场、扬净、收藏,满地的玉米、地瓜、豆子、高粱、花生……等待播种,而天气活像撒娇作祟的孩子,忽好忽坏。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棘子自家三亩地上的麦子刚刚割倒,租种别人家的五亩地上刚刚起耙,正是火上房子的时候。偏偏两个儿子每到那个时辰就不见了影儿。起先说是屙屎放屁肚子痛,后来什么也不说,到时候放下手里的家什就溜,任你棘子媳妇骂天咒地去也。棘子是出了名的老实人,是年六十有一,算是村里岁数最高的几个“黄土埋到脖子根儿”的老人之一。对村里那个“男人的秘密”他早有耳闻,只是没往心里去:一个十五六的女孩子能不招人眼吗?那是让岁数赶的,至多比别的女孩子好看些罢了;何况,好看那东西当得了吃还是当得了穿?早年南街那个曲儿,算得上是圣树屯、驼来峰的头一名,我也去看过,跟在屁股后边转过,可像他们这样了吗?呸,全是些没见识的小东西!全是些没出息的小东西!小儿子二十二三,心野血狂,赶个潮水浪头是情理中事;大儿子四十出头,数起来儿女也三五个了,也时不时扔家什,时不时去赶那个钟点,使他觉出几分奇怪。可终也未拿当做大事儿。作为过来人,什么样的荒唐事儿他也是不难理解的:人原本就是那么种怪物么!男人原本就是那么种怪物么!他生气的是两个儿子竟然入了迷,把看小姑娘放到天高地厚的地步,把种地吃饭的事儿也撂了。庄稼人庄稼人,你把星星月儿摘下来,比得上吃饭的事儿大吗?

那天他有意要治一治两个儿子,瞅着两人前脚后脚溜了,操起一根扁担也随了去。

两个儿子直奔村东那片林子。林子那边影影绰绰也已经有了不少人:这几天正是春蚕吐丝秋蚕孵化的当儿,罗丝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去帮父亲母亲干活儿,那些男人们也自然而然被吸引到那儿去了。这次不光是看光景了,不少胆大的、有眼色的,还紧手紧脚地帮着干这干那。棘子的两个儿子朝向罗丝送过几个笑脸,也扎进人堆,干净利落地挽起了袖子。

“这两个贱骨头,看我不砸断你俩的腿!”棘子发着狠,直向林子那边奔去。

其时罗丝正给新孵的幼蚕选桑叶儿。她乌发高挽,额顶拢起一个漂亮的蝴蝶髻儿,一件桃红色的交领长裙上搭着一块杏黄色的披肩;脸上没有花红,手上没有金镯玉戒,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与当时盛行的袒胸露背、靡丽开化的衣着相比,完全是一副不登大雅之堂的劳作的装束。然而,那长裙流瀑似地泻出的是说不尽、描不尽、赞不尽的曲婉丰润;那裙领下细白柔嫩的原野,鲜花般地散发着诱人的芳香;长裙里两只方兴未艾的小乳房的每一颤动,也无形中引得众人魂魄荡漾。罗丝对这一切丝毫没有察觉,只是专心地选着桑叶。她选的是一色娇嫩如水、柔软如绸的新叶:幼蚕对于食物可是挑剔的很呢。棘子到跟前时,她恰巧选好一筐端起要向棚里送,见一位老者来到面前,随即掠一把额上的汗水,递过了一个甜甜的微笑。对这些满怀善意的乡邻父兄,罗丝是向来不曾有过不礼貌的表示的。

那微笑却猛丁儿把棘子打倒了。他先是觉得一阵眼花缭乱、头晕目眩,那感觉,就像是在暗无天日的地层深处闷过几年几月之后,忽然面对光灿灿的太阳;就像是一连下了几十天雨,房子漏了地里淹了,连树梢和苞米秆上都发了霉长了绿毛之后,忽然看到了一道横跨天宇的彩虹;就像是一位与生俱来的盲人在昏天黑地中活了大半辈子,忽然一天站在花红草绿的原野上睁开了双眼……棘子活了61个春秋,可谓长寿了,可谓见多识广了,可与那微笑传递的一刹那间相比,即使把61个春秋加到一起,也不过是一堆黯然无光的泥尘。

这哪儿是农家女子!分明是西施、貂婵、王昭君、杨贵妃的精魂再现!分明是月中落下的嫦娥、日神东君送来的娇女!分明是……那一刹那,棘子觉得自己一辈子全是白过了。那一刹那,棘子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总算没有白过。61年的岁月骤然间被照亮了,棘子有生第一次觉出了人生的美丽。

他出了一身大汗。汗水从头发梢儿淋到脚心,把全身的筋骨心肺浸湿润透了。没有谁提出要求,没有什么人启示指点,棘子两眼直直,身子不由自主地便蹲到地下,帮助选起桑叶来了。

父子一去半个时辰,这可急坏了棘子媳妇,她满嘴嘟嘟哝哝地发着恨,挪着小脚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林子那儿。于是,男人们默默保守的秘密被发现了,并且经由棘子媳妇那张尖刻肮脏的嘴,传进了女人们的耳朵。

世风绮靡,年轻的姑娘们个个风骚得恨不能露着奶子屁股,把男人们都引到自己怀里、床上,这早已成为女人们——诸如棘子媳妇一类的女人们——的心头大忌,只是那些姑娘们与自己联不到一起,有恨也难得发泄出来。而这个罗丝却是身在面前,却是在引诱自己的男人和儿子们呢!……女人们仿佛忽然找到了仇恨和发泄仇恨的根源,不约而同地被激发起来、动员起来了。于是男人们受到了责难、管束,而罗丝则陷进了几乎由全体女性共同挖掘的、危险而又深不可测的泥潭。

罗丝再也上不得街、出不得门了。出现在她面前的再也不是崇尚敬慕的笑脸、目光,而是无尽无耻的诅咒和谣言。除了父母兄妹,她仿佛突然间成了所有“正派人”,包括那些昨天的崇拜者、欣赏者们的仇敌。她哭,哭,哭……除了哭,还能有什么呢?

最忧心的还是罗丝的父母。女人的美貌,可以是幸福的本钱,也可以是灾难的渊薮。他们可不愿意灾难降临到自己女儿头上。他们决定以最快的速度,给罗丝找一个婆家嫁出去。对于罗丝这样的少女,丈夫和婆家,要算是最好的盾牌和唯一能够逃离险境的出路了。何况罗丝16岁了,实在也到了应该出阁的年龄。

他们不想攀龙附凤。他们只想找一户老老实实的人家,找一个本本分分的小伙子。他们唯一的条件是对女儿好。他们唯一的要求是对女儿好。消息传开,女人们松了一口气,村里却没有一个敢于登门求婚的。那些自愧形拙的小伙子和人家自不必说,那些家道殷实、儿子也有头有脸的人家纵然心中跃跃,也鼓不起多少勇气:那是仙桃,是金丹,再甜再红再馋人,吃得到咱们口里吗!消息由此而无形中传开了,一位举人老爷亲自带着儿子求到门上。那儿子名叫铜栓,与罗丝恰好同龄,且粗通文墨,长得一表人才,与罗丝可谓鞍马相配、灯烛互照。两人一见钟情,原本无意于福贵人家的罗丝父母也便满脸噙笑了。

婚期定在秋上——那是收获的季节啊!两家父母含辛茹苦16载,盼的不就是一个收获吗?可任谁想象不出的是,在那收获季节到来之前,中间会莫名其妙地插进一个朱寨主来。

朱寨主原本并不姓朱,因为在梁太祖朱晃手下当过几天亲兵小头领,被赐了一个朱姓。朱晃原本也不叫朱晃,叫朱温,是农民义军黄巢手下的一员将领。后来成了大唐王朝的鹰犬,赐名朱全忠。后来又自立梁朝做了梁太祖,才改名为朱晃。朱晃的亲兵爱将,不仅都姓朱,额上还一律被刺上了偌大的一个“朱”字。而一旦有了这等荣耀,那就算是非同小可、福贵有期了的。因此,朱寨主曾经很是踌躇满志了一番。可惜的是朱晃那太祖只当了几年,便因兵败和内讧死在亲生儿子手里。于是心腹干将一哄而散,那亲兵小头领一变也就成了独霸一方的朱寨主。

朱寨主之既为寨主,与往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他仿照历代山大王的样子,在山寨建起一套专供自己和心腹头目作威作福的规矩。作为一个脸上被刺了字、终生难以解脱的人,朱寨主求的只是一个自在享乐。想抢劫了,带着弟兄们下山就走;想打仗了,找一个对手杀一个稀里糊涂就溜;想解馋了,老虎身上的蚤子、仙鹤冠子上的灰儿也得给我端上来;想解闷了,抓几个人砍断脚筋脖骨听他们嚎去;想女人了,嫂子弟妹子小姑子小姨子儿媳妇照样侍寝——这一条他确是跟朱晃朱太祖学来的;想哭想笑了,满山寨就来他个鬼哭狼嚎;想……人生在世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想什么有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乐乐呵呵、滋滋味味,这不跟逛泰山上了玉皇顶最高的那块石头,尖上冒尖了吗?

几年里朱寨主都是这样想、这样过的,过得悠哉悠哉,悠悠哉哉。

转变是从抓到那个叫花子开始的。本来对这种人一向是喽罗们把刀一抹也就算了。理由很简单,那些人活着也是遭罪,不如让弟兄们开开心的了。偏偏那家伙说是有要事专程来求见寨主的,喽罗们才免了那一刀。本来朱寨主一向只管升迁奖罚、打仗抢劫、酒财女色三件事,求见一类的事儿一向是由三头目四头目处置的;求见得有理由或者说对山寨和弟兄们有好处还好办,求见得没理由或者说对山寨和弟兄们没好处,也只有把刀一抹了事。偏偏那家伙声称自己是奉了太上老君之命,专门来辅佐朱寨主的天师,三头目四头目这才又免了那一刀。朱寨主听过禀报倒不觉一乐:老子干的就是杀人放火抢劫投毒绑票强奸的勾当,倒也用得上太上老君操心和哪个狗屁“天师”辅佐不成?但那终究引起了他的兴趣,骂一声:“妈拉个狗臭蛋的!老子倒是要见上一见,看他能辅佐老子个球蛋不能!”把个叫花子就揪到面前了。

那叫花子名曰叫花子,实则衣衫有些破旧而已,气度仪态自非寻常。朱寨主是在梁太祖面前干过几年的,这一点还看得出来。但他丝毫不为所动,面色一沉,冷得结得起几尺厚的冰来。

来人倒是坦然,一揖到地说:“大王在上,本天师是专意前来给大王道喜的。”

开口一声“大王”把朱寨主叫了一怔,但想想也就平淡了:寨主就是山大王,山大王就是寨主,小嘴甜甜必是求人,老子才不听那一套来。

“老子平白无故道的么个喜来!可是昨晚又搂了一个小新媳妇儿不是?”

朱寨主与一伙心腹头目,嫌黄花姑娘太嫩、没味道,经常把抢人家的小新媳妇和搂小新媳妇的多少,作为相互比赛、炫耀,甚至是立功、晋升的条件,这是山寨中人所皆知的事儿。朱寨主的话引起了一片哄堂大笑。

笑过,朱寨主把脸重新一板,道:“既是报喜不知可有礼物?”

朱寨主规矩,登门不带厚礼者,管你是亲娘老子、王侯公卿,捅他一身窟窿拉倒。喽罗们见来人只差光着屁股,又见问到这上面来了,知道头领有意要开杀戒,把手里的刀枪剑斧先自舞扎摆弄起来。

“礼物自是有,单看大王识货不识货了。”

“不识货?哈哈!老子天大的字不识一个,倒是偏巧识得珠宝玉翠!”

“大王请看这是什么?”

“……笔?一只破毛笔?”

“不!这是画日笔,是只有皇上才能用的画日笔!”

“嗯哼?……”

“大唐皇上每日用画日笔描绘天地,才有大唐王朝200多年江山。本天师给大王一次带来30支,不知可否算是重礼?”

这确把朱寨主及手下一班莽夫问住了。打从建山寨起,不,打从娘胎里爬出来起,未曾有谁听说过这样的礼物,是轻是重确是无从说起。

还是朱寨主觉出些道眼,连连地咂着嘴儿:

“你这意思是说……”

“古人言:将相宁有种乎?今人道:当世天子,兵强马壮者则为之耳!”

“嗯哼!……”

“大王听我几句话:大唐王朝今已不存,各藩镇和沙陀军阀各自为王……”

来人头头是道。他姓徐名兆,原本是唐朝的一位小吏,因为粗知一点阴阳易理、批算之法,愿意为人指点身前身后的一些事儿,被戏称之为“兆天师”。唐朝败亡后,他有心自图发达,先是投靠李存勖,后来投靠石敬塘、刘知远,都没得到重用。于是干脆投靠山大王,做起草头军师的梦来。他的第一个目标,是要鼓动起朱寨主出山“称王”的心思;有了这,后面的一切文章就都好做了。

人生在世,除了那些臭猪死狗一类的东西,哪个是不愿意称王为帝的?别的不说,单是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足以让人心动神摇的呢。朱寨主自命乱世英雄,又亲眼见过梁太祖的那般威风奢华,岂有例外的道理?只是地小力弱,手下全是一伙酒色犬马之徒,更加自己脸上又被刺了那么一个……

“本天师五年前夜观天象,见一颗好亮好亮的星宿坠落到这石龙山中来了,就知道是一位帝王在这儿隐下了。前天午时,见那颗星宿又从山中升到天上去了,噌噌噌,跟颗太阳似的,亮得耀眼,正应了帝王出山的瑞象。石龙山方圆百里,大王是独一无二的英雄,那星宿应的不是大王会是哪个?这是其一。其二,当年本天师出徒之时,太上老君曾送我一句秘言:大唐亡后唐兴,北唐由你保太平。如今大唐已亡后唐已兴,岂不是你我再开北唐的时候?这其三,圣人云: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干脆我冒胆明说了吧,大王额上的那个朱字,应的也正是一个帝王之相:朱者赤也,赤者,大红大紫之谓也;那大红大紫标在额头上,除非帝王谁人能有此等福相?……”

兆天师云遮雾罩的一番话把朱天王说了个云遮雾罩,不过意思他还是明白的。那就是:他天生是个当皇帝的命,现在是该出山应命的时候了。尤其使他大受鼓舞的是,他多年耿耿于怀的那额头上的刺字,原来竟然也是帝王的命相。这真是再合意不过的解释了。当年在太祖面前得一个赐姓、争一个刺字容易吗?那不是吉相、福相才是怪事!呜哈!要是早几年听到这番话,老子或许……

朱寨主双手接过30支画日大笔,成了朱天王;兆天师也如愿以偿当上了天王的天师。国号是既定的——北唐。几位头领、大小喽罗也都成了将军、都尉。石龙山内欢跃喜庆,只等起事的那一天到来了。

兆天师说,为保起事万无一失、北唐王朝兴旺发达,需建一座“百女营”。所谓“百女营”,就是要选100名未婚的美貌少女,穿上100种式样100种颜色的服饰服装,待正式举事时,在特建的神台上排列出一个象征帝业的“王”字图形,然后举火升天。事关王位和王朝兴败,朱天王和一班将领焉有迟疑之理?经过一番搜、抢、掠、夺,99女已齐,缺下的只有一名带营统领的“女旗”了。

这“女旗”关乎“百女营”的优劣高下,非同小可,条件自然也就苛刻得厉害。少女,年方二八,大不得小不得,这是其一;其二,未婚,必须是处女,未曾被男人沾过身的,沾过身就要坏了大事;还有一条就是非得仙态玉貌不可,否则升天之后上苍不悦,帝王之业也就难说了。这三条确乎难住了朱天王,而起事的吉日日益临近,为保成功,他不得不贴出黄榜,悬出了黄金千两的赏格。铜栓村里一位了知罗丝底细的邻居被重赏买动,那天悄然揭了黄榜。于是,朱天王、兆天师亲率兵马,直奔圣树屯而来。

行动尽管迅速秘密,大兵抵达之前还是被泄露出来——因为问路,一位士兵无意中露了底儿,而被问的人,又故意让那队人马兜了几个圈子。消息惊动了罗丝、铜栓两户人家,也惊动了圣树屯的老老少少。那猪屎肠子——朱天王的大名是无人不知的,那是个五脏六腑全用猪屎狗尿泡过的禽兽,罗丝一旦落到他的手里,结果是用不着猜测的;何况“百女营”的事儿,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

罗丝、铜栓陷入绝境。唯一的出路是逃,可逃到哪儿脱得了猪屎肠子的掌心儿?闹不好,两户人家也得落下个灭族绝根、天塌地陷的大祸。

哭,哭,罗丝哭,铜栓哭,罗丝、铜栓的父母哭,兄弟姐妹们哭。

村里的人,包括那些恨不能把罗丝生吞活剥了的女人们,也觉出了事情的严重。也只是在这时候,人们,尤其是那些女人们,才觉出了罗丝这孩子是何等的可爱而又可怜。人们不约而同地聚集街头,拎着耳朵、提着嗓子,把心火煽得又急又旺。

总得想个办法!无论如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

可办法,办法在哪儿呢?

“刚才是谁说,猪屎肠子要的是没沾过男人身的女孩儿来的?”棘子问。

“那还有错?黄榜上写着,先一会儿那个问路的家伙也是这么说的。”

“那我看只有这个法儿了,”棘子到底比别人多活了几年,“让他两个人立马成婚!”

“哎——这立马成婚怎么就能……”

“这你就不用管啦!”棘子媳妇听出了门道,对棘子和几个老头说:“这个法儿中!你们赶紧去找,得立马成事儿!别忘了找个白布单子,把那红给留下来!一会儿猪屎肠子那伙人来了,俺们几个老太婆也好……快去,快去呀!”

棘子和几个老头前面走了,棘子媳妇还是放心不下,一面吩咐两个儿子带人去找红纸、灯笼,赶紧把罗丝门前挂上彩,一面颠着小脚也进了罗丝家的门槛儿。

主意已经说过,两家父母都觉得是个实在没有法儿的法儿。铜栓面有难色,总算没有吭声。罗丝哭哭啼啼,人们也管不了她那些了,把一间屋腾出来,铺一床干净褥子干净单子,把铜栓叫进去,然后几个人劝着说着把罗丝向里面一推,把屋门从外面一关也就算是完事了。16岁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男女的事儿不用人说也懂得不少了。如今的那些小姑娘小伙子们,把这种事儿看得轻轻巧巧,凑到一起只要得了机会,当不了就要尝尝鲜解解饥渴什么的。罗丝、铜栓是说定的夫妻,虽说没到洞房花烛的日子,那男欢女爱也不过是早一时晚一时的事儿;何况那关系的是救难救命的大事件,任谁也说不出半句闲话来的。因此门被关上,里面一阵抽抽搭搭之后没了声音,众人以为事成了,不觉暗暗庆幸起来。可也就在这时,屋里传出一阵噼里啪啦摔盆砸罐的声音,接着门被猛地拉开了,罗丝披头散发呼天号地,捂着半边衣襟冲了出来。众人知道不好,罗丝的母亲和棘子媳妇几个女人,赶忙上去抱住罗丝,又是喝斥又是训导。那边棘子和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也把可怜巴巴的铜栓叫到一边嘀嘀咕咕地训导传授了一通,好歹才算是把两人重新推进屋里。

门又一次被关死了,这一次也许因为劝导传授的结果,哭声停止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没有了,屋里出现了难得的安静。估计该是两情相悦、出神入化的时候了,罗丝的父母,跟随儿子一起来的铜栓的举人父亲,脸上不由地露出了几丝欣慰。情况万分紧急,分分秒秒关乎的都是两个人、两家人的存亡安危,否则他们说什么也不会让自己的娇儿玉女为这样的难、受这样的委屈啊。可眼下,他们又能期望什么呢?他们全部的期望加到一起,也无非是盼着罗丝、铜栓能够快快完事,快快把那“红”给……

快!快!越快越好……正当两家父母和棘子媳妇等人千顾百盼、心急火燎时,屋门又一次开了。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不是小夫妻含羞忍笑的娇容,不是罗丝,而是铜栓。他光赤着身子,全然顾不得羞愧躲避,边喊着边冲出门:

“不好啦!不好啦!罗丝她……她——”

喊声使罗丝的父母和棘子媳妇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罗丝直挺挺地、雕塑似地站立在屋子中央,一把明光锃亮的蚕刀端端正正对准着心窝,那脸上和眼睛里流露出的除了决绝只有决绝。

“罗丝!我的好罗丝!……妈不逼你!不逼你!……妈求求你啦!求求你啦!……”罗丝的母亲慌了父亲慌了,棘子、棘子媳妇和那伙出谋划策的老人们也慌了。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刚烈、纯洁的女孩子。面对这样的女孩子,除了敬服、叹服,还能怎样呢?

那位亲自登门为儿子求婚,又亲眼看到面前发生的一切的举人老爷,把脸一沉,朝随来的几个大汉使过一个眼色,几位大汉立时上前把铜栓用衣服一裹,架出屋门,架上一辆马车,一阵扬鞭催马跑得无影无踪了。

也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猪屎肠子进村的消息。

“孩子,快跑吧!快上山吧!可千万千万别让猪屎肠子抓着呀!……”棘子、棘子媳妇,死推硬拉,拽开了哭得昏天黑地的罗丝的父母,催促着、目送着罗丝消失到驼来峰的密林里了。

朱天王扑了空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第一天,他点了罗丝父母的天灯,封起了20里之内的所有山口村口路口。第二天,他割了棘子、棘子媳妇等几个公然出面撒谎作证,说罗丝已经成过婚、被男人沾过了身的老人的舌头,并扬言要毁了圣树屯。第三天……

第三天正是预定起事的吉日。朱天王眼珠子都红了,传令调集所有人马搜山,说是搜不出罗丝就要把将士们统统处死。

“大王这是何必呢?”兆天师恣恣悠悠地摇起鹅毛扇,“今天是吉日,是百女营升天的日子,那升天不就是一把火吗,嗯?这火么,这边烧那边烧,关系不大的么!”

“嗯哼哼哼哼哼!有你天师这句话么事不结了?放火烧山!放火烧山!”

于是便放起火来,烧起山来。

火是环着山脚同时放起的。起初山林潮湿又没有风,火势不旺、火苗不猛。烧过两个时辰,山林被烘热烤干了,空气被烘热烤干了;烘热烤干的空气很快被搅动成风流风旋;而风流风旋一旦形成,立时成了助纣为虐的恶棍:极力地挑拨着、撩逗着、驱赶着,使火势拼命地变强变旺,使火苗拼命地延伸拔高。又烧过不到两个时辰,大火已经成了张牙舞爪的巨魔,喷着汹涌的浓烟,呼啸着、呐喊着,以巨涛般的、吓人的声势,从四面八方伸向天空,从四面八方向驼来峰腹地包抄而去。

大火烧焦了山林山石,也烧焦了人们的心:罗丝!你这天上人间的灵鸟!你在哪里?你能生出双翅飞出这驼来峰、飞出这火海的重围吗?…… NZBobXtzE++fE8wGVUnM0yUCsWBDkjPVVHZGIME5LUuo9t/Zj9fCurH5r4WDeNJ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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