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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白果树的名声传进了楚穆王耳朵。

那时正是列国争雄的年代。从地域上说,驼来峰属于鲁国,与地处南域的楚国相距千山万水。更加上道路不通信息不畅,楚穆王又属大国之君,高高在上孤陋寡闻,按说一棵老白果树再怎么知名也难得传进他的耳朵,就算传进也难得引起他的注意。可事情偏偏不按常规发展,也就难免引出一些麻烦来了。

楚国本是苗人后裔。苗人是华夏最古老的部族之一,曾经是中原逐鹿的一支劲旅。大禹做大酋长时率领各邦君长、军队,打败了苗人的进犯,才迫使苗人退到了洞庭湖、鄱阳湖一带。苗人的后代虽然归附周朝得了封号,但君臣一向自称蛮夷,专力攻伐华夏诸侯,五年不出兵,就算是莫大的耻辱,死后见不得祖先。周朝衰落,诸侯国尽管各存异志,却都自称公侯,把周朝天子称之为王,唯有楚国不听那一套,老早就把“王”冠戴到了自己头上。再加上楚国物产富饶,盛产恶金也就是铁,冶炼技术发达,是最早用钢铁武装起来的国家。因此,楚穆王一向目空一切,把扩展疆域、权势当成为孜孜以求的功业。

那次是在庆祝楚穆王40岁华诞的宴会上。四十而不惑。不惑之年的华诞自然也就非同寻常。为了讨得楚穆王欢心,宴会过程中有人提议,参加宴会的人不论身分职务,每人都要讲一件让楚穆王和大家都能喜一喜、乐一乐的笑话、趣闻。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儿,不要说楚穆王,就是那些皇亲国戚、名臣大将,要真正使他们喜起来、乐起来谈何容易!参加宴会的人因此挖空了心思。轮到一位大夫时,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刚刚从一位方士那儿听来的一段有关老白果树和“三月三”的故事说了一遍。没想这引起了楚穆王的兴趣,当即传令把那位方士找来。那位方士四方游览讲学时到过鲁国,听人讲起过老白果树和“三月三”的情形,一路南下和南下后为了显示自己的饱学博闻,才把老白果树和“三月三”时常挂在嘴边。见引起了楚穆王的注意,越发把老白果树如何如何摩星擎月、遮天蔽日,老白果树那方地面上的80岁的老太婆如何如何一年生了两个崽儿,不足一岁的母牛如何如何屁股后边跟了七八只小牛,夏天插的一根草枝如何如何秋天长成了一棵大树,冬天撒的一把稗子春天如何如何收了两斗粮食,“三月三”如何如何美女如云、让人眼花缭乱,撒野欢儿如何如何随心所欲、荡魄迷魂,让人三辈子断不了梦五辈子还得流涎水……吹了个天花乱坠地动山摇,并且一口咬定一切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没有半分虚假。他的本意了不起就是显示显示、炫耀炫耀,在楚穆王面前讨个好,争个或大或小的封赏什么的;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一番夸耀炫示,把楚穆王藏在肚里多年的贪虫、馋虫,一下子给勾了出来。

楚穆王是自小就以眼大心空、贪功喜奇出了名的,登上王位9年,一顶组缨鲜冠、一柄龙渊宝剑,就从未有过一刻离身的时候。他做梦想的都是王霸大业,都是威加海内,都是行乐天下。只可惜楚国远离中原,加之地气不旺人丁不昌,以致使他多年殚精竭虑,大功无成。听方士把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下的那片水土、美女一说,不由地他把龙袍的长袖一甩,发出一阵裂石穿云的朗笑。

大夫自然了知他的心事,连忙上前一躬到地,道: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只要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那方水土归了咱们楚国,成了咱们楚国的福祥之地,何愁大王雄心不达、霸业不成!”

“有理!哈………有理!”楚穆王又是一阵朗笑,吩咐说:

“修书!告诉鲁文公那老儿,就说老树那地方我看中啦,以后就归我楚国啦!……”

楚穆王的书信和楚国来使,在鲁文公和他的大臣们中引起了一阵喧哗。鲁国本是周公姬旦的儿子伯禽的封地。周公是武王姬发的兄弟,先是协助武王灭商,后来又摄政、平叛、分封诸侯、制作礼乐,是一代天骄式的人物。鲁国因此也很是兴盛了一阵子。但好景不长,如今的鲁国已经走了多年的下坡路。鲁文公也算是位有血气的人物,多年志在振兴,却因积重难返一时半时难得见出成效,鲁国也就一直那么不死不活、稀里糊涂地过着日子。这在诸侯争雄、以大凌小、弱肉强食已经成了风气的年月,也就难免要忍气吞声、受尽欺凌。尽管如此,楚使的到来还是引起了举朝震怒。国乃土之属,土乃国之基。鲁国再小再弱,岂有把国土,尤其是那样一片风水宝地——虽然在此之前,鲁文公和臣僚们似乎并没有听谁说过还有这么一棵宝树一块宝地——轻易送人的道理。楚穆王以一纸书信一名使者轻轻易易便要夺人所爱,实在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但震怒归震怒,话还是要拣好听的说。鲁文公盛待来使,同时把朝廷中几位饱学之士集中到一起,绞尽脑汁写了一封回书,引经据典把老白果树说成是鲁国开国之基、立国之本,实在不能依愿奉送。但作为对于楚穆王和楚国友好的表示,鲁国愿意奉献银币3000、青绢200,同时可以考虑把另外一片相似的宝地临时交由楚国管辖云云。

回信出乎楚穆王意外。诸侯争雄,就实力而论,楚国属于名列前茅的强梁而鲁国不过是个小萝卜头;就地域而言,楚国虽然远在南国,但近年势力北移,吃掉了宋、滕、莒等几个三四等的诸侯小国之后,已与鲁国形成了一河相隔的局面;兵行马动,不要说是一棵老白果树一座驼来峰,再大的地方也不过是探囊取物,也不过是裤裆里抓那玩儿——手拿把攥、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儿。要一棵老树一片地方,写一封信、派一名使者,那是给你脸面、看的是个客情,不给脸面、不看客情,伸伸手,公开地或者悄悄地把你半拉子国土拿过来,你有什么办法不成?如今,既然你鲁文公不看这个脸面、不认这份客情,也就怪不得我楚穆王了。于是一道圣旨下达,一队楚军气势汹汹直向驼来峰地区开去。鲁军虽然先有准备,但铜剑铁矛棍棒石斧与号称削铁如泥的龙渊剑、宛地斧相遇,结果是用不着猜度的;一战下来,不仅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那片土地落入楚人之手,大批财物遭到掠夺,几千百姓也穿上木靴、戴上木枷,成了楚国的奴隶。

这是鲁文公三年秋天的事儿,鲁文公身上穿的是翻领绣纹绸衣,脚下踏的是丝编绣鞋。兵败土丧的消息传来,正赶上第一场小雪,他大哭一场,当即换上一身双绦束腰狐衣、一双牛皮编靴,坐上一辆四马快车直向齐国奔去。

齐国是太公姜尚的封地。姜太公是周文王的老师,灭商兴周的元勋,齐国一开始就是强中之强。封国时周成王和周公还特别赐予太公一项特权:诸侯国中无论是谁、无论大小,只要是犯了朝规国法,齐国都可以代表朝廷出兵讨伐。那地位与周朝天子差不到哪儿去。如今虽说与太公时代已不可同日而语,诸侯国中能与齐国匹敌的也没有几个。因为这,小国君臣到了齐国,只有毕恭毕敬的份儿,不要说是借兵求助,许多时候想要见上齐昭公一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鲁、齐算是邻居,两国关系多年也算说得过去,鲁文公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先是派人买通了齐国几位重臣,让他们抓住齐昭公好强争胜的心理,把楚穆王如何小瞧齐国的话大肆宣扬了一番,见面后又送了不少黄金、白银、象牙、犀皮、香料做为谢礼,齐昭公这才应承得干净利落。那干净利落中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是不便明言的,那就是听过介绍,齐昭公也暗暗垂涎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庇荫的那片圣土,有心将其攫为己有,做为自己成就王霸大业的福祉。福地福国、天佑天成,那也正是齐昭公梦寐以求的事情呢!

两国大军浩浩荡荡,一战不仅夺回了驼来峰,还从楚国掠来了大批财物、奴隶。楚穆王那样一个人物,一颗甜枣没等吞进肚里反被咬了一口,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可单以自己的力量与齐鲁两国抗衡难免势单力薄,于是求到了晋襄公面前。

晋国古时是戎狄游牧地区,地险多马,崇尚武力,又经晋文公重耳励精图治,使国力大增。晋国的冶炼术也是相当先进的,冶炉城、棠村闻名遐迩,西平的龙渊水淬出的龙渊宝剑,能够给刚刚出生的婴儿剃头。而晋襄公也非等闲之辈,称霸中原早已是意定之中的事儿,因此没等楚穆王把老白果树和那片风水宝地的妙处说完,心旌先已摇曳起来。

征集奴隶,收掠骡马,铸造兵器,分发棍棒,然后开动两脚,蚂蚁似地向既定地区移动汇集,花费了整整一个冬天。当越草河岸边的杨柳枝头开始冒出娇黄细嫩的叶片时,四国两方的几万兵马,已经气势汹汹,排列到驼来峰附近的原野上了。

战争从老白果树的第一层枝叶泛绿时拉开帷幕。刀砍枪刺,叮叮吭吭。锣敲鼓击,当当咚咚。箭矢互射,扑扑嗖嗖。身着蓝、灰、绿、黄各色粗布军服,擎着藤盾、木板、柳编,举着狮、虎、熊、罴各类旗帜的将士,在原野上往来翻覆。草鞋、木靴、兽皮绑子、光赤的脚丫子,驴蹄、马掌、牛脚、驼足,扑达扑达,直把烟尘扬了半边天空。呜——嗷——汪——绿旗倒地!黄旗倒地!蓝旗倒地!前队打左!中队打右!后队冲锋!楚军垮啦!齐兵完球蛋啦!晋国……日他老娘啦!骑兵过壕!步兵操矛!冲啊——公左杖黄、右秉白髦。以十击百莫善于险,以千击万莫善于阻……大王小心!主公我来也!擂鼓!擂鼓!给我擂鼓!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脑袋!我的脑袋没有啦!还我腿!还……哎呀我的亲爹亲妈呀!下一辈子再也不敢啦!花大姐?老子他妈的可真有艳福!嘻嘻,嘻嘻……将军救命啊!救命啊!大胆,妈拉个驴蛋!叭!呸!强盗!臭虫!我叫你三十八辈不长绿毛,四十八代全生豆芽!逃!快逃哇!向河里钻!向河里钻!啊——杀狗熊啦!主公有令,杀一只狗熊赏一个娘们!杀两只狗熊……喝!以血当酒!以血当酒!不好啦,河里发血啦!红麦子红碗豆,这辈子让你啃个够!弟兄们,天要塌啦,快跑吧!隆……哗……汪!汪汪!咣!咣咣!呜——杀他娘操他娘,不杀不操是亲娘!玉皇爷在上,阎王爷在下!今儿个咱们给你磕头啦!……猪!狗!祖宗!……天老爷!狗臭屎!……哦!啊!噢!……屁!尿!血……

血!男人在流血,女人在流血;生灵在流血,田园在流血;驼来峰在流血,越草河在流血;连空中的云、雾、风也终日赤红腥臭,弥漫着血的气味。松果、香菇未能幸免,松果成了晋军的炮灰,被砍断了一只胳膊射穿了一条大腿;香菇不肯忍受楚军兵将无休无止的凌辱,身上被捅了七八个窟窿。老幼妇孺或者沦为怨鬼,或者逃往山林他乡。一片原本兴旺繁荣的乐土变成了墓场荒丘。只有陶方老以视死如归的胆气,每日困守古庙孤灯,焚香祈祷不止。

老白果树呆了傻了,花不开果不结了,默默地、默默地向天而立。

事关国家社稷,四国王公无不亲临前线督粮督战。楚穆王为了显示必胜的决心和视生灵、血战如同儿戏的坦然,特意让人把两位爱妃接来,在战场上搭起了“龙床”;每日头束高冠,褒衣博袖,手执羽扇,故意做出一副悠然清闲,哪怕打上一万几千年、把驼来峰变成一片不毛之地,也在所不惜的神情。

战事进入盛夏,一天晚上临近子时,楚穆王搂着两名爱妃正要进入梦乡,营外忽然响起了呜呜的号角。他以为敌军偷袭,慌忙起身出营,营外却只有一弯残月几点疏星。他倾耳搜寻,才听出号角是从驼来峰那边传来的;号角低沉凄凉,声声相连,风一般地从战场上空掠过;将近半个时辰才渐渐消失。楚穆王好不惊异,连忙要找臣僚巫师探讨问询,却不知怎么,肚子里一阵叽里咕噜便屙起稀来;那稀屙得如此之快,以至他连裤子也没来得及脱,就屙了个稀里糊涂。这仿佛是个信号,没等他回到营帐,他的两位爱妃也屙了个昏天黑地;而与此同时,他的上万兵马——包括骡马——也事先跟谁约定好了似的,一齐稀里糊涂、昏天黑地地屙起来。那稀屙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自子时起一个时辰一泼,一刻也不提前一刻也不拖后,任谁也别想漏掉一次;而且自屙时起水米不进,一进便如同得了绞肠砂,让你在地上打着滚儿喊爹叫妈。楚穆王和那些将士开始肚里还有些东西可屙,屙过几泼肚里空空如也,屙出的就只有水了;开始是黄水,后来变成绿水、白水。那水更奇,落地就变成密密麻麻的跳蚤,专向人身上爬,爬上就跟粘上了似的,大吃大喝不讲半点价钱。

第一天以为只是楚营里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发生了问题,为了不让对方察觉或者生疑,楚穆王传令坚守营垒严禁出战,同时指令一队身强力壮的将士,勉强支撑着、轮换着,在营前搞起了操练巡哨。

第一天好歹过去了,齐鲁联军没有发现什么,也没有挑衅进攻的迹象。

第二天更不容易了,多数将士放了挺,少数身强力壮的也难以支撑下去了,操练自然只能停止,巡营放哨勉强维持着,也单单成了样子,哨兵一律扶着墙根、拄着枪杆刀柄。军营里臭气熏天,鬼哭狼嚎。楚穆王为了壮壮士气,强撑着想出去走上一圈,鼓了半天劲儿竟然连那柄龙渊宝剑也拿不起来了。他知道这下算是完了,齐鲁联军一来,自己和上万将士是只有引颈就戮的份儿了。而那样一来,不仅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下的风水宝地、美女成了泡影,自己一生的雄心宏愿、楚国称霸中原的梦想也统统成了泡影。越想越怕、越怕越想,情不自禁中竟然放声大哭,惹得两个妃子、几位近臣几乎没有陪了性命进去。

然而奇怪得很,齐鲁联军似乎压根儿没有发现楚营中的危机,压根儿没有要与楚军交锋和趁机将楚军置于死地的打算,第二天也在平平安安中过去了。

直到第三天,楚穆王从晋襄公派来的一位使臣口中才知道,晋军和齐鲁联军也在完全相同的时刻,遭受着与楚军完全相同的灾难;四国两方的几万将士,连同御驾亲征的王公们,已经连呻吟呼号的气力也没有了。

瘟疫!突如其来、自天而降、足以灭绝一切的瘟疫!

随军巫师们被找来了。各位自身不保,“驱邪”、“镇魔”的事只好丢开不论,可原因总该找一找吧?巫师们呼号起舞、上天入地,好一番折腾,才胆战心惊地报告说,那是因为惊动了神灵,惹起了神怒。这使楚穆王好生不快:我等鞍马兵戈,为的都是国家社稷、称雄成霸,这是光宗耀祖、名彪史册的事儿,神灵们只有高兴的道理,哪里来的“惊”“怒”二字?巫师们不敢争辩,只好找来了几名军奴。几名军奴向面前一站,直把楚穆王惊了个瞠目结舌:那些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的家伙,竟然个个安然无恙,没有沾上半点瘟疫的痕迹!

“你们……你们……”

从军奴们口中,楚穆王才忽然记起这里原来还有一棵老白果树,记起正是因为这棵老白果树的庇佑,这片土地才成了六畜兴旺、美女如云的地方,也才引起了他和几位王公的兴趣,引发了一场旷日已久的血战。

驼来峰……老白果树……金羊庙……楚穆王想起了那晚低沉凄凉、声声相连的号角,想起了号角传来的方向,想起了羊角号是老白果树的灵音的传说。“神灵”!惹恼了老白果树的“神灵”!他不得不相信巫师们的说法了。

对于“神灵”,楚穆王是没有什么权威可耍、没有什么办法可想的。唯有的,便是急急派一位辅弼大臣,前去烧香祭祀,祈求宽恕和保佑了。

一切都像是约定好的,当楚穆王的辅弼大臣坐着一架滑竿小轿,摇摇摆摆出现在老白果树和陶方老面前时,晋、齐、鲁国的三位辅弼大臣也带着同样的使命,坐着同样的滑竿小轿,同样摇摇摆摆地出现在老白果树和陶方老面前。

陶方老已是等候多时了。从战争开始的那天起他就没有停止过祈祷,祈祷老白果树保佑一方百姓少遭涂炭、一方生灵不遭灭绝;祈祷老白果树惩罚战争元凶,让楚穆王一伙吞刀咽剑自食其果;祈祷老白果树清除瘴孽,让驼来峰重归安宁再现繁荣……他知道对于这场如同天外飞来的灾难,老白果树是不会坐视不管的,是一定会……果然,那天夜里当他换过第三遍香、虔诚虔敬地又一次开始祈祷时,耳边隐隐约约响起了羊角号的鸣奏。羊角号拔地而起越吹越响,把悲凉和激愤传向四方。也就从那时起,在方圆几十里的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在四国两方的几万人马中,发生了一场毁灭性的、不可遏止的大瘟疫。

百姓有救了!生灵有救了!驼来峰有救了!……陶方老说不出的欢跃兴奋、感激涕零,每日越发把香火点得更旺、把颂声唱得更响。今日晨时他正祈祷中,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阵幻象。幻象有如飞絮行云,重重叠叠,从枪来剑往、兵溃马倒到使臣祭祀、君王谢罪,又到老树凌云、四方盟约、百姓欢跃……开始陶方老疑疑惑惑,不知是什么情形、哪儿的情形。直到幻象消失,他才蓦然悟出了其中的奥秘。因此,楚穆王和几位王公的举动以及四位辅弼大臣的到来,也就成了未卜先知的事儿。

“今天这是刮的那股风,把几位大臣老爷刮到这座小庙里来了?死罪,死罪!”面对四国重臣,陶方老故意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老方老在上。这……这几日军营中瘟疫横行,不知老方老可是知晓?”楚国大臣听出弦外之音,依然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金羊庙实在是太简陋了,陶方老实在是太平凡了啊。

“你们这种时候才想起我这方老来了?回去!回去问你们的王公好啦!”平凡的陶方老说出的话并不平凡。

“这……方老慈悲!方老慈悲……”另外三位重臣生怕惹出麻烦,连忙陪着小心。

“慈悲也可。你们拜过老树王吗?不拜老树王你们跟我这方老说的哪儿话来?”

四位重臣这才明白到这儿来和要拜见陶方老,是必得先拜过老树王的。于是只好乖乖地、让人搀扶着向老白果树那边去。老白果树恢宏雄峻的气势,无形中使他们,包括那位满肚子疑惑的楚国重臣受到了震撼,重新回到陶方老面前时,也不得不变得规矩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等刀兵血火肆意妄为?”陶方老义正辞严,“敬天保民、天视民听是古来大理,你们身为辅国重臣,不知顺应天意保国安民,反倒妄动兵戈,不知罪吗?”

“……”

“老方老在上,我等今天是特别奉了王公之命,前来祭拜谢罪的。还请老方老慧眼明察。”

“你等穷兵黩武涂炭百姓,引起天怨神怒,只怕老夫有其心也无其力了。你们还是赶快回去,替你们的王公、将士送行吧!”

“老方老万岁!”

“老方老慈悲!”

“老方老救命!”

“老方老……”

“我楚国愿出百金,替老方老建祠!”

“我齐国愿出千金,为金羊神祖再塑金身!”

“我晋国愿出万金,为老树王……”

“我鲁国……”

“既然你等有此诚意,我倒有一件。不过……只怕你们做不了主。”

“老方老请讲!只要能够救得王公和我等性命,老方老无论什么条件,我等都尽可答应。”

“罢兵息战,媾和签约;放回百姓,归还财物;日后永保平安,任何人不得侵犯骚扰。”

“……”

“……”

“……”

“……”

“既是这样,你们还是快快回去吧!”

“……老方老留步!老方老留步!……这件事实在太大,不是我等能决定了的。请老方老务必宽限几时,容我等回营请示王公定夺。”

“也好,我替你等在神灵面前再求两个时辰。未时一刻不见百姓、财物归还,就算是天意难违,怪不得老夫了。……”

四位大臣急急而去。事关国家兴盛和王霸大业,不要说楚、晋、齐三国王公心有不甘,就是鲁文公听说原本属于自己的宝地,要成为谁也不能染指的“和平区”,心里也老大不情愿。死上几万将士,毁掉几百里家园,对于楚穆王这些人实在算不得什么,难的是瘟疫不除自身性命难保,而瘟疫越来越重,时辰分秒流逝,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程度。楚穆王和三国国公心里纵然有多少不情愿,也只有忍痛应承一条路了。

未时没到,被掠去为奴为卒、还没丢了性命断了那口气的百姓们,陆陆续续回到了金羊庙外的空地上。松果、香菇已被折磨得认不出模样,两人抱住陶方老号啕大哭,直哭得陶方老也泪眼淋淋,湿了半边衣襟。

陶方老带领众人来到老白果树和金羊神像前谢过恩、做过祈祷,随之派人把幸存的百姓都招呼了来。他让香菇带领一部分人去捡老白果树的落叶,让松果带领一部分人去找“五毒”和“乡间十味”。五毒无非是蛇、蝎子、蜈蚣、壁虎、蟾蜍。那“乡间十味”说是十味,实则并不一定只是十味:驴屎烟、麦子面、灰蒲窝、千里土、干马粪、沙鳖窝、喜虫窝、梁头土、锅脸灰、热尿、松夹棒子皮儿……等等等等。与此同时,他让人垒起四口大锅,支起四盘炼炉。老白果树叶子捡来了,他吩咐每口锅里抓进一把,填满水烧起来。“五毒”、“乡间十味”找来了,他吩咐全部捣碎,和水拌匀,分别放进炼炉,点起了火。

不过半个时辰,四口大锅里的水沸了,四盘炼炉里的五毒十味也成了一洼洼油泥状的物质。陶方老这才把那些眼巴巴等在庙外的四国巫师、兵卒喊来,吩咐各自取药提水。

四国将士喝了老白果树落叶烧的水,涂了五毒十味炼的药膏,不仅止住了腹泻,制住了虫咬,还把身上大大小小的刀创枪伤治愈了。四国王公也恢复了往日神情,对老白果树和陶方老充满了敬畏之情。

按照原先说好的条件,大军后撤,一纸和约拟出,四国王公在四位重臣的陪同下登上了驼来峰。经历了一场大瘟疫大灾难,领略了老白果树和陶方老的神威神力,齐、鲁、晋三国国公可说是心悦诚服,对和约签订没有丝毫疑异。只有楚穆王嘴里应承着,肚里打的是另外一副算盘:为了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下的风水美女,他丢了几万兵马、损失了几万白银青绢,这样轻轻易易地罢手他岂不愧对国人、愧对祖先?因此上山时特意佩了那柄龙渊宝剑,在山下林子里埋伏了一支亲兵小队,与陪同的重臣约好伺机而动,准备趁和约签订时将三国君臣和陶方老扣为人质,迫使三位国公和陶方老另签一纸文书,承认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这片土地永远归于楚国之手。兵不厌诈。无毒不丈夫。黩武如命、反复无常的楚穆王,对于“和约”“信义”一类东西,从来就没有当真过。

部署停当、文书拟就,楚穆王自以为天风不漏、胜券稳操,上山时也就格外显出了谦和、从容的气度。

对于四位王公的到来,陶方老自然礼仪有加。他亲自陪同瞻仰了岩画,祭奠了金羊的圣灵,这才把众人引到老白果树下。正是盛夏时节,老白果树枝繁叶茂,越发显得伟岸雄峻、气贯云天。齐晋鲁三位国公站到树下,只有敬服拜倒、连声赞叹的份儿。心怀叵测的楚穆王没等走近老白果树,心中不知怎么就打起了小鼓;及至来到树前,越发惊得手抖舌颤不能自抑:老白果树实在是太伟大了!与老白果树相比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了!一己一国的私利、贪欲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而在这样一棵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的神灵面前耍弄心机、施展阴谋,实在是太无知、太不自量力了!……说不出是因为自卑、胆怯、悔恨、惊悟还是鬼使神差,楚穆王几乎是本能地、不由自主和慌慌张张地,把腰间的那柄龙渊宝剑丢掉了,把怀里的那份“文书”撕碎了,四肢匍伏地跪倒在老白果树面前,捣蒜似地磕起头来了……

粗碗、清茶、绿茵,陶方老和四位王公在老白果树遮天蔽日的浓荫下席地而坐。几只鹅毛笔依次挥过,一纸和约也就算是签毕了。

平地一阵爽风,把和约吹遍了江南江北、山左山右的千家万户:

……古人云:天为至尊,民为至贵;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敬天保民,功德在天,可为元子,可为公侯;反之天怨人怒,是为无道,舟覆车倾在所难免耳。……金羊庙乃女娲神祖灵显之宝地也。老白果树乃金羊亲植之树王也。斯山斯水斯物,实天地不再,万古不复之圣灵也。……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圣地无私有,此乃寰宇之公理也。……今四国王公应天顺民,盟誓如左:自今而后,永保圣树兴旺、圣土安宁;有不敬之心者死,有垂涎之意者死,有骚扰不轨者死;遇有外敌侵扰,不替天行道联兵讨之、灭其宗国九族者死;……

四国王公树下之盟,作为重大历史事件,理所当然地被史官们写进了史籍。老白果树也因此得以名传后世。但那名“传”的实在让人有点寒碜:“六年公与三国王公盟于驼来树下”,仅此10余字而已。人们却由此得知老白果树早在2300多年前就已经存在了。2300多年,那无论对于人、对于树都确乎是够长、够惊人的了,因而引来了许许多多惊诧和赞叹。于是问起老白果树的高龄,有人索性回答:2300多年。这显然牵强附会不足为训。可在那10余字的记载之前,老白果树究竟已经存活了多少年?迄今为止,老白果树究竟已经高龄几许?确是一个千古之谜。为了求得一个大致相符的数字,史青明等人在考察时,根据民间传说和老白果树的生态状况,参照有关地质气象资料,推断至少在10000年以上。然而考察结束,上送的报告中落下的仍然是一句“早在2300多年前”的老话——传说、推断无论怎样丰富充分毕竟只能是传说、推断,只有正式的、有文字的记载才可以称之为历史,不容置疑和推翻的历史呢。 6nzWpT6YzWafd/9otCej1NI2P11C8bo33srdwbOJFK5NfEvv7wcEnIWu8K7h9h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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