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枪响原本是给天钟准备的。一位晨练的弟兄发现了悄悄摸进村子的洋枪队,于是一声爆响打破了凌晨的寂静。那使天钟本能地觉出不妙,然而还是晚了,当他一个鹞子翻身,闪电似地钻出窗口、跃上墙头屋脊时,麦利玛的洋枪队和蔡大头的巡捕兵勇,恰巧也赶到了门前院外。随着天钟的出现,一阵乱枪蝗虫似地飞向墙头屋顶,天钟一个踉跄旋即栽倒了。随着那一阵乱枪,村里村外枪声大作,洋枪队、兵勇们的虎叫狼嚎,“天心会”兄弟姐妹们的呼喊嘶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啼哭闹嚷,混成了一片嘈乱、喧腾的激流。黎明到来时,鲜血已经染红了圣树屯及其周围几个村子的街巷,把老白果树和金羊庙也染得斑驳陆离、惨不忍睹了。
麦利玛说不出的得意。这是那天脱险回到县城的一路上就琢磨好了的。作为一名大英帝国的使者和教会领袖,如果斗不过几个中国乡村的刁民强盗,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结局是令人鼓舞的。“天心会”如果不能说全军覆没起码是溃不成军;最使他高兴的是“天心会”的“大哥”,那个威威武武的红脸大汉天钟,已经永远地倒在了他的脚下。他让蔡大头把圣树屯和周围村子的百姓,统统召集到金羊庙前的空地上山坡上,当着几千口子男女老少的面儿,把几十名“天心会”成员的尸体烧成灰儿、撒进了越草河,又把天钟用几根铁丝吊到老白果树的一根高枝上,宣称说,要一直挂到没人敢于闹事的那一天为止,一直挂到“教会中心”建成开放的那一天为止。
唯一使麦利玛感到遗憾的,是两个既俊秀得让人眼馋手痒又凶狠得让人胆颤心惊的女头领——天妹和珠珠,压根儿没有见到影儿。他指使洋枪队和巡捕兵勇搜遍了老鼠洞、喜鹊窝,还是一无所获。以蔡大头名义贴出的布告,悬出了5000两白银的重赏,得到的消息不是说天妹、珠珠那天已经被乱枪打死,只是认不出面目来了,就是说两人已经投了河,或者逃到老远老远的山窟窿里,这一辈子再也不敢踏上驼来峰这块地面了。
遗憾终究不过是遗憾,重要的是局势得到了控制,规划得到了实施。金羊庙被彻底推平。驼来峰成了重兵把守的禁地。大批僧侣百姓被逼做劳工。蔡大头亲自出面搜刮督催,砖瓦石木源源不断运向工地。除了大风大雨大雪,一年四季不得有一天误工停工的时候。……拼死拼活、紧紧张张5年,在浸透了数不清多少人的血渍汗水的驼来峰下,一座堪称东方之最的“教会中心”正在崛起。
天钟的尸体一直被挂在老白果树上,成了一具干冷灰黑的骷髅也还是照挂不误。尸体刚刚挂起时,一连将近半年,每晚麦利玛闭眼后都有一种说不清来由的、悲凉而又凄厉的号角在耳边嘶鸣,使他心惊胆颤食卧不宁。多亏上帝保佑,那声音后来总算消失了,他也才总算顺利实现了自己的“宏愿”。
工程还在进行,庆典的各项准备工作已是紧锣密鼓。吉日定在七月二十三日,据说那是个“黄道”、“玉堂”相配的日子,象征的是“宫殿华美,神仙居所”,正合了麦利玛的心思。工程日近收尾吉日日益临近,那天半夜,麦利玛和蔡大头忽然同时得到急报:天妹带领一伙“天心会”的恶徒占领了驼来峰,把守护的兵勇杀得一个不剩,并且把“教会中心”给点了“蜡烛”。那消息真真切切,麦利玛和蔡大头登高远望,也果然见驼来峰那边烟火腾腾烧成一片;不觉急了,当即点起洋枪队和巡捕兵勇,风一般地直向驼来峰那边刮去。
消息没有传错,来的正是天妹和“天心会”的一伙兄弟姐妹。
天妹那次是和珠珠一起进城逛吉祥楼逛得晚了,在亲戚家里住了一夜,才侥幸逃过5年前的那场大灾难的。及至她们得到消息,一切都已成为现实。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报仇,第二个念头是报仇,第三个念头还是报仇。可麦利玛的洋枪队和蔡大头的巡捕兵勇荷枪实弹、戒备森严,你到哪儿报仇去?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拼命,第二个念头是拼命,第三个念头还是拼命。可麦利玛和蔡大头张榜悬赏正巴不得你登门露面呢,你把自己一条命拼进去容易,天钟和咱“天心会”这么多兄弟姐妹的仇谁领着去报?驼来峰和老白果树谁领着去夺回来?珠珠和侥幸躲过了那场灾难的“天心会”的兄弟姐妹们,好不容易才算是把她劝住了。接下来是不断加码的悬赏和追捕,是一刻不停的转移和躲藏;“天心会”随时面临的都是溃散和被一网打尽的厄运。
那天子时,在一座破败的庙堂里,天妹点起一炉香,把珠珠和几位幸存的兄弟姐妹召集到一起,面对天地神灵,发誓永远铭记不共戴天之仇,为了报仇和夺回失去的驼来峰、老白果树,夺回失去的家园,哪怕需要一万年,哪怕需要死上一万次,哪怕需要把婚、嫁、吃、穿……统统丢弃抛却也决不含糊动摇。誓言发毕,众人正要散去,天妹却重新跪到地上,将一把青光凛冽的利刃,对准了自己的面孔——
“天妹——”众人一声惊呼。
没等惊呼音落,利刃径自划下,一张娇艳白皙的脸蛋顿时被喷涌的鲜血淹没了。鲜血漫过脖颈、染红衣服,又急急下流,在地上画起了曲线。珠珠和几位幸存的兄弟姐妹连忙上前来救,天妹却缓缓而起,把一捧炉灰捂到了自己脸上……
两天后,天妹、珠珠和几位“天心会”的兄弟姐妹,开进了几十里之外的一座人迹罕至的深山。
毁了面相,接替天钟当了“大哥”的天妹,一时间长大了不下十几岁。白天,她时而英姿飒爽出现在操练场上、庄稼地里,时而老态臃肿或者忒忒遢遢地出现在闹市城镇、高墙大院。然而夜晚,每到夜晚,天妹却陷入了无尽无限的思念和怨恨之中。她恨麦利玛、蔡大头,更恨自己。她认定,那次抓住麦利玛时,如果不是自己提出要审问审问,如果不是自己提出让他写“天誓书”立马离开,麦利玛是决然逃不脱一条命去的;而没有那一次的逃脱,就决不会有后来的事,就决不会有天钟的死!天钟,那是她至亲的兄长,至爱的心上人哪——在几位长辈的撮合下,他们的婚期已经确定并且日益临近了。然而,然而……更让她夜不能寐的,还是那位她至亲、至爱的人即使死了也一直没有得到安宁,一直都在老白果树上,在风霜雨雪中遭受着凌辱!
睡梦中、冥冥中,天妹多少次听到了天钟悲愤的呼号,多少次被那呼号撕心扯肺直至肝肠寸断!
麦利玛,你这个面慈心毒的恶棍!你这个不见半点人味的野兽!即使把你剁成肉泥、研成粉末、喂了乌龟王八,又何尝消除得了天妹心中哪怕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宿恨、仇冤!
5年,老白果树和驼来峰被蹂躏了5年,天钟被暴尸凌辱了5年,天妹的宿恨、仇怨压抑蓄集了5年!如今,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候了!
急急匆匆来到山下,麦利玛发现被点燃的是“教会中心”主楼,烈火熊熊,已经把高耸的尖顶和圆形的楼体变成了一丛迎风摇舞的火团。麦利玛没有命令洋枪队和巡捕兵勇前去扑火灭火,而是细细观察之后,指挥兵马向对面一座忽明忽暗地闪着几支松明的山坡悄悄扑去。火是要灭的,可现在灭火只能成为对方的靶子,招致全军覆没。当务之急是要消灭天妹一伙歹徒。他断定这一次,天妹是决然逃脱不出他的手心去的:5年,为了防备天妹一伙,他何曾没有动过一番心机!洋枪队巡捕兵勇扩大了一倍,就是驼来峰和“教会中心”内他也设下了种种机关,只要把天妹一伙赶进预设地段,等待他们的便只有……
山坡临近,得到的报告是天妹几个人确在那边的林子里。麦利玛传下话来:死要见尸活要见人,抓到一名“天心会”重赏800两,抓到天妹重赏8000两。洋枪队和巡捕们的劲儿被鼓动起来了,可未等近前,仿佛被发现了似的,山坡上的松明和天妹忽然消失了。麦利玛一怔,细细观察,发现旁边的一片林子里飞起一群夜鸟,立时带领兵马,以最快的速度包抄而去。近了,近了,听到人声看到人影了,可就在这时,脚下一阵扑扑通通,上百名洋枪队的巡捕兵勇不约而同地掉进了一道地壕。麦利玛这才明白中了天妹的计,慌忙喝令开火。然而哪里想到,地壕里灌满了水,人落进水里洋枪火药也跟着落进水里,洋枪队那一支支洋枪全成了烧火棍儿,发不出半点声响来了。好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恰在这时,黑暗中竖起一支巨大的火把,火把下站出天妹——一个头戴遮眉勒、身着紫布衣、手中举着一支红缨长矛的女头领。随着她的出现,一阵惊天动地的锣声骤然响起,林子里、沟渠里、野地里,同时跃起了数不清的多少人影。
一阵痛快淋漓的好杀。及至天色露晓,林子里、沟壕里、野地里,横七竖八,到处都是洋枪队和巡捕兵勇们血肉模糊的尸体。蔡大头和那位约翰队长的头上脸上,已经密密麻麻爬满了一层嗜血如命的虫子。
麦利玛一落入水壕就觉出事情不妙,又见洋枪成了洋火棍儿,便身子一沉潜入水中,借着水壕和夜暗侥幸拣了一条性命。为了逃脱天妹等人的追捕,他化了装,避开大路村庄,穿山越岭、饥餐露宿,好不容易总算进了济南城,找到山东巡抚面前。
山东巡抚是当朝皇太后的义子,对于洋人可说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麦利玛第一次登门,就是他开创了鸣炮击鼓列队相迎的先例;麦利玛以“麦巡抚”的名义四处招摇撞骗,也是得到了他的默许的。这样一个石碾子似的奴才,乍一见麦利玛那一身一脸的晦气和狼狈相,心里也跟吃了蜜枣似的。可想想大英帝国一旦动怒,可能会给主子和自己带来的麻烦,又不觉对盛阳的“刁民”“强盗”恨恨不已。他赶忙设宴为麦利玛压惊赔情,宴席上又一再表示,愿意无条件赔偿“教会中心”遭受的损失,同时派遣一支官兵跟随麦利玛前去剿灭“刁民”“强盗”,保护工程顺利进行,直到“东方教会中心”完全建成和麦利玛感到完全放心时为止。
“不不不!”麦利玛脑壳摇得跟个货郎鼓子似的。“教会中心的事儿我是一点兴趣没有了!要说那个地方的风水嘛,我倒是有一个新想法。……”
麦利玛的“新想法”巡抚自然是没有不赞同的,不久,新任盛阳知县得到一项指令:调动民工在离开驼来峰七八里之外的一个出口处修筑一座大坝。大坝宽15丈、高50丈,绵延数里,一律石基石面。至于用处说法不一,有说是为防洪的,有说是为蓄水的,还有说是为祭祀和做为某种地理标记的。好在这并不影响工程进度,又因为银子是上边直接拨的,比较宽裕,无论新任知县还是民工干得都满带劲儿。不过三五个月的功夫,大坝便拔地而起。工程完成后的一个黄昏,一伙上边的人在警戒森严的情况下,匆匆前来看过一遍,就再也没人问起过了。
那年夏天多雨,上游先是发过两次洪水,没有造成多大灾害。第三次洪水是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到来的,而且来得蹊跷、凶猛、持久。开始水是清的,后来变成了黄色,浑黄浑黄,跟圣树屯村北的黄泥场一个颜色;开始水是沿着河道走的,后来漫山遍野席卷而来;开始是村庄、百姓被围困,后来驼来峰也遭到了围困——洪水被刚刚筑起的那座大坝死死地拦住了。即使这时,人们仍然没有发现那座大坝的真正用途,直到洪水越涨越高、越淹越厉害,天妹、珠珠带着一伙兄弟姐妹和百姓试图掘坝泄洪,却发现坝上早已布下了大批官兵和洋枪洋炮时,这才如同从一场大梦中惊醒过来。
——麦利玛,这个披着传教士外衣的魔鬼!那坝和洪水,竟然全是出于他的要毁灭这块风水宝地的险恶用心!
夺回了驼来峰和老白果树,为天钟和死去的兄弟姐妹们报了仇,天妹原本是做好了远离尘世、削发出家的准备的。麦利玛的意外逃脱迫使她改变了初衷。她想到了麦利玛的卷土重来,想到了大队洋兵洋枪的血腥屠杀,想到了自己可能遭受的种种厄运,唯独没有想到麦利玛会用洪水彻底毁灭这片风水宝地。驼来峰在越草河一带属于高地,但从大走势上说属于一个小盆地。堵住了驼来峰外的那道出口,就如同把这片小盆地变成了一座封闭的湖泊。而来自于黄河的、野马出山般狂肆的洪水,恰好在这儿找到了汇聚的地点。
洪水发了整整两个月,驼来峰成了一片孤岛。孤岛越来越孤、越来越小,终于一天水漫青崖,淹没了老白果树的膝盖,淹没了老白果树的胸膛,淹没了老白果树的脖子,淹没了……
那情景,天妹、珠珠是两眼睁睁看着的。两个月的洪水,圣树屯和周围几十里以内的村庄早已沉入水底,百姓们死的死了,没死的早已逃往他乡。天妹、珠珠几个是誓死要与养育自己的这片土地,要与驼来峰和老白果树同生共命的,因此一直留在山上。当老白果树高昂的头颅、一头的葱茏也归于消失,眼前只剩下一片茫茫漠漠、浑浑浩浩的黄水时,她们不约而同地跪到地上,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打从盘古造就了这片皇天后土,打从金羊在这里播下了圣灵的种子,打从老白果树成为一方土地、八方士民心灵和希望的锚泊地,老白果树和这片土地养育了多少儿女!给予了人们多少恩泽、抚慰和鼓舞啊!可有谁能够想到,这样一棵老白果树,这样一片土地,竟然就这样被毁了!毁了……
哭,哭……天妹、珠珠只恨当初瞎了眼,放走了那个禽兽!哭,哭……天妹、珠珠只恨当初没有部署得更严密、周到,让那个禽兽给逃了!哭,哭……可哭着哭着,两人忽然发现在老白果树消失的地方,在茫漠浑浩的黄水之上,一片绿色——那分明是老白果树的几片绿叶——依然在漂浮着;随水而涨,随水而落,若隐若显却又清晰无误。奇怪!大水眼看爬上了驼来峰顶,那几片绿叶怎么还会……或许那是被洪水折断的一根小枝、冲落的几片翠叶?对,是了,肯定是了!天妹、珠珠越发大哭起来。哭,哭……把无尽的悲愤、仇恨、艾怨和绝望,都合进了泪水、合进了嘶嚎。
那被折断的小枝或者被冲落的翠叶却并不顺波逐流,而是任凭洪水怎么冲击、埋没,始终顽强地坚守着、漂浮着;不时还跃升着,仿佛要探出水面似的。天妹、珠珠说不出的惊疑惊奇,也只是这时,两人才发现在被淹没的老白果树的上方,在那几片绿叶的上方,依稀浮着一团锦云,呜呜的号角声一直都在响着、飘散着。那是什么呢?那会是什么呢?羊角号?传说中老白果树的那个来自于金羊的灵音?这怎么可能呢?可除了她还会是什么呢?羊角号!羊角号!……天妹、珠珠如同危难中见到了亲人,越发呼天喊地号啕不止。
好像是由于得到了发现和注意,原本依稀浮于水面的那团锦云缓缓升上半空,原本凄哀热切如呼似唤的羊角号,也随之催军破阵般的嘹亮起来。嘹亮的号角与天妹、珠珠等人的号啕一起化做一股劲风,直向水面吹去。
水面上的那片绿色被吹动了,跳跃着、旋转着、舞蹈着,越跳越高、越旋越快、越舞越强……天妹、珠珠看得眼花缭乱,没注意脚下猛丁儿打了一个哆嗦。没等两人明白哆嗦是从哪儿来的,又有几个哆嗦接踵而来。这一次觉出来了,哆嗦正是来自于脚下的土地,来自于驼来峰。那仿佛是地震的前兆,哆嗦打过一串之后变成了颤抖、波动;整座驼来峰都跟犯了疟疾和癫痫症似的,不停地颤抖和波动着。颤抖越来越强,波动越来越烈;骤然,如同平地拔葱,整座驼来峰猛地向上一跃,把天妹、珠珠等人连同散乱的山石、树枝一起,抛向了半空。
天妹、珠珠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当她们双脚重新落到地面时才发现,水面上那片顽强的、时隐时显的绿色已经变成了一丛葱茏:被洪水吞噬的老白果树,竟然重新在水面上露出了一颗足有四五尺高的头颅!
“老白果树!老白果树!”天妹、珠珠等人本能地发出了一阵呼天号地的欢呼。
那情景使专程前来“观礼”的麦利玛大惊失色。驼来峰的两次遭遇,带给他的是从未有过的震栗和恐惧。他是从死亡之地逃脱出来的,他要把那里变成彻头彻尾的死亡之地。这远不只是出于个人的恐惧和仇恨。根据他的考察、预测,老白果树那方风水和所在的那方土地,或早或晚注定是要发达的,是无论什么人都小视不得的。他原想把那片风水变成大英帝国和西洋教会的翅膀,现在,既然大英帝国和西洋教会无法得到了——面对那样野蛮、愚昧的百姓,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待下去的——也就理应永世永远沉入水底。这可是事关大局、事关永久的事情。正是为了这,他才不惜血本,毅然地筑起了大坝、掘开了黄河。站在高耸的、由包括那伙“刁民”“强盗”在内的当地百姓自己筑起的大坝上,眼看驼来峰成了一座孤岛,眼看老白果树成了汪洋中的一株弱草,成了水下的一丛鱼食,麦利玛满面都是欣悦和矜持。水面上的那片绿色他压根儿没有瞧进眼里,然而,骤然响起的羊角号却使他觉出了不妙,随之引发的“地震”更使他心惊胆颤,几乎没有落进水里。及至看到老白果树重新探出水面,他一边在胸前划着十字,一边发了疯似地连声吼着:“扒堤!发水!扒堤!发水!”
黄河被扒大了口子,洪水以更加迅猛的气势汇聚上涨。老白果树又被淹没得只剩下漂浮水面的一片绿色时,羊角号一响,天妹、珠珠等人一哭,号声哭声汇成的劲风朝向水面一吹,老白果树立刻又是颤抖着、波动着继而猛力一拔,跃现到水面上了。
淹!淹……
拔!跃……
再淹再拔、再淹再跃。一次比一次拔得更猛,一次比一次跃得更高;而且由于老白果树伸向地层深处和四面八方的巨大根系的作用,那每一拔一跃,都带动着整个驼来峰和周围的地面一起上升。一连几天、几次的拔长跃升,驼来峰和周围的盆地终于变成了一片高原,洪水终于无可奈何地退下山脚,退回远方去了。
面对难以置信的奇迹,天妹、珠珠原本绝望的面庞上漾起了春风;麦利玛仰面一呼,吐了一地鲜血,被急急抬上马车,送回山东巡抚府去了。
许多年之后,史青明和她的同伴们曾经对“水淹树王”的史实进行过一番考察。得出的结论是:纯属子虚乌有。理由是,从地理上说,驼来峰与黄河并不处在相应的位置上,老白果树和驼来峰的海拔高度,也远远超出了黄河和周围的地面。这自然有其道理,可殊不知黄河几经改道,老白果树和驼来峰一带的拔高也早已与过去大相径庭。由此可见,在乾坤演变、自然造化面前,人类的知识和想象力,是何等的可笑、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