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盛阳县志》,无形中使罗知县成了历史名人,以至几百年后乃至几个几百年之后,人们一提到盛阳的历史每每总要提到他。作为第一部囊括百类、横贯古今的史籍,《盛阳县志》的价值和贡献是无可估量的。作为县志编修的倡导者、主持者,罗知县的功绩也就不言而喻。然而,无论罗知县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想象不出,一部《盛阳县志》,也会同时给驼来峰和老白果树带来一场空前而又巨大的厄运。
这自然是从盛阳百姓的角度,从天钟、天妹和“天心会”的兄弟姐妹们的角度说的,倘若从麦利玛的角度,从西洋教会的角度,就是另外一种情形了。
本来,对于驼来峰这种内陆的小地方,麦利玛是眼睛也不肯瞄上一瞄的。中国这么大,这种小地方天知道能有多少!作为西洋教会和大英帝国的使者,他关注的除了广州、厦门、天津这类滨海繁华城市,就是名山大川。风水不只是中国人、东方人讲的,西洋人何尝不讲?天主教会、教堂何尝不讲?有了兴兴旺旺的风水才会有兴兴旺旺的教会教堂,有了兴兴旺旺的教会教堂才会有兴兴旺旺的教友教民;而只要教友教民兴兴旺旺,哪怕只占中国人的四分之一、五分之一,中国就不会是现在这种状况了,中国人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了。麦利玛不是一个愿意沉迷往事的人,可万历年间中国官员为了把外国传教士永远驱逐出境,不惜把南京的教堂和传教士住处夷为平地时的凶狠得意,东莞街头那些穿着又粗又丑的土布的中国人,幸灾乐祸地看着漂洋过海好不容易运来的上等绢绣、衣物被扔进河里、掀进海里的情形,还是时常出现在他的面前。中国人是太野蛮、太愚昧了!征服不了中国人的野蛮、愚昧,谁也别想在中国这块地面上站住脚儿!而这单靠洋枪洋炮是不灵的。正是因了这,麦利玛才涉水越洋来到中国。22年了,从广东到福建,从福建到直隶,从直隶到浙江,又从浙江到山东……他选中的地方一处又一处,建起的教堂一座又一座,培养的信徒——上帝的信徒、西方文明的信徒——一批又一批。他为西洋教会、为大英帝国立下的功勋是有目共睹的。为此,无论是圣明慈祥的教皇还是慈祥圣明的女皇,都给予了他无尚的恩赐和荣耀。
可22年,人生能有几个22年?他的心力气血也随着恩赐荣耀的增加不停地消耗着,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传教士,如今头上已经谢了半边秃顶,两鬓已经斑苍灰白,额头上已经刻满了岁月的年轮;即便是依旧红润的面色,也早已不是当年那种气血充盈的红润,而更多地显示的是一种令人忧虑的病态;多亏了一副魁梧高大的身材,外加一套黑色教袍,才使他依旧保留着某种令人敬畏的威严。现在自然,已经用不着他事事躬亲,用不着他去为一些具体琐碎的事情操心了。他的胸襟、他的视野,乃至他的生命,都仅仅是为着那个更大、更远、更动人,因而也更辉煌的“宏愿”存在着的。
由此,一座内陆小山,一个内陆的小地方,与他实在是远隔千里万里。
驼来峰的名字,是他在济南时与一位官界“朋友”闲聊时听到的。那并未引起他的关注。为了过去和未来的那个“宏愿”,他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中国“朋友”,那些“朋友”为了争宠邀功,摇唇鼓舌信口雌黄已经成了习惯。许多时候他仅仅是出于无聊,追求一种笑谈的效果罢了。什么什么地方有一座什么什么样的山,山上有一座什么什么样的古庙,古庙里有一棵什么什么样的老树……那跟逗人们一乐的那个尽人皆知的“故事”: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有什么区别?这种古老得不能再古老、枯燥得不能再枯燥、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东西,哪里也值得麦利玛去消耗心血肝脑?但那位“朋友”一再坚持、鼓吹,出于礼貌,他才不得不表示同意找些材料来参考参考。哪想这一参考,就参考到《盛阳县志》上去了,就参考出一种“特殊”和“兴趣”来了。
首先是一棵白果树而不是一棵别的什么树。白果树是在西方世界乃至整个地球上早已绝迹,而唯有在中国得以保留下来的古老树种,是世人公认的历史的见证人和“绿色活化石”。其次是一棵老白果树,一棵生长了几千几万年的、号称“天下树王第一”的老白果树。这样一棵老白果树存在的本身,就具有一种难以估量的、特殊的、象征性的意义。何况老白果树本身和围绕老白果树,还有那么多缤纷神奇的人物、故事!
或许那真是一片天造地设的风水宝地?或许那真是自己苦苦寻觅多年一直未能如愿的地方?或许……
麦利玛先是找来另外几拨“朋友”,进行了几次海阔天空的“神聊”。在证实确有那么一棵堪称“天下树王第一”的老白果树,老白果树那块地面确乎是一方难得的风水宝地之后,他毅然决定亲自去一趟盛阳,对老白果树和老白果树所在的那片土地,进行一番认认真真的实地考察。
那天麦利玛对“朋友”们说,他要去外地的教堂巡视一番,便带着一支奉命以保护他的安全为天职、同时一切听从他的指挥和调动的洋枪队,悄然地向驼来峰奔去。
驼来峰给予麦利玛的第一个印象如果不说是糟透了,起码是让他心凉了半截。论高峻,驼来峰远不及峨嵋;论雄伟,驼来峰远不及岱岳;论险奇,驼来峰与太华山相去甚远;论秀丽,匡庐不知要胜出几筹;论宏阔,与号称72峰相连、上可穿云破雾下可俯瞰湘江的南岳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这真是一座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山!这种小山如果要找,麦利玛随随便便也可以从口袋里掏出他十几个、几十个来的!然而这只是最初的感觉,当麦利玛骑马乘轿进入驼来峰腹地,围着几个或大或小的山岭转过一圈,心中的那个“糟”和“凉”,不知不觉就被一种“惊”和“喜”代替了。驼来峰固然平凡,驼来峰固然没有三山五岳那般高峻、雄伟、险奇、秀丽、宏阔,驼来峰外表的平凡中却蕴蓄着惊人的不平凡:方圆几十里的山峰中,奇迹般地汇聚了三山五岳的高峻、雄伟、险奇、秀丽和宏阔。22年,麦利玛走遍了大半个世界、大半个中国,像驼来峰这种荟精集萃、将天地灵气尽衷一处的地方,他确是第一次见到。而当他来到那棵号称“天下树王第一”的老白果树下,面对老白果树那吞云吐月、囊古容今的气度风范,麦利玛真真实实地被陶醉了、征服了。
找的就是这块地方啦!
“东方教会中心”就在这儿扎根啦!
置身于老白果树下,拂着温柔清朗的爽风,微微闭上两眼,麦利玛依稀看到了竖着尖顶的、哥特式的建筑物,排满了山左山右山前山后,看到了一群群上帝的信徒、使者,西方文明、西方利益的崇拜者、维护者,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又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去……那正是麦利玛多年心萦神系、孜孜以求的“宏愿”。那又何止是麦利玛一个人多年心萦神系、孜孜以求的“宏愿”啊!
全部的、紧迫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可能快地把这块宝地抓到手里。麦利玛可以去京城找总理衙门,可以到山东巡抚府找那位石碾子似的又矮又胖的巡抚大人。但他不屑于去浪费那样的时间、消耗那样的精力体力。他相信,以大英帝国的威风威力,以他在中国的声名地位,把一座小小的驼来峰握进手心,并不是一件需要花费多大气力的事。
他不慌不忙进了县城,递上一封名帖,点名要见盛阳知县蔡大头。
蔡大头是一位有身份的旗人。如果不是因为在巡抚府犯了案子,这样一个远离都市的小小县份的小小知县,原本是他眼角儿也不肯@上一@的。“到盛阳去,一是避避风头、躲躲众人耳目,二呢,就是捞点银元什么的回来。一任青州府,十万雪花银嘛!”这是巡抚府一位实权人物临走时跟他说的知心话,自然也就成了蔡大头的“为官秘诀”和“施政纲领”。上任两年,银元捞了不少,可“风”并不是那么容易避的。一应公事政务向洪县丞那些人身上一推了事,最大的难题是在这个荒僻荒凉的地方,时间实在不容易打发。那就只有自得其乐、自寻其乐了。钱是一项。可玩钱不比捞钱,要费脑子,有时还得把自己手里的交到别人手里,憋气得很、不痛快得很。女人是一项。开始蔡大头着着实实乐过一阵子,最多时创下一个晚上搂四个女人的记录;但那玩艺儿耗精费力,后来不仅没了乐趣还成了负担。于是蔡知县顺应时势,爱上了另外一项乐事:白面儿。抽白面儿不比玩钱、玩女人,既用不着不痛快也用不着耗精费力,一杆烟枪、几个烟泡,朝那儿一躺,滋滋味味吸那么几口,就什么都有了,就成了飘云驾雾的“活神仙”。因此,自从爱上了这件乐事,蔡大头才算是得了“正道”。天上的事不管地上的事不问,一天到晚脑子里装的全是“白面儿”和“活神仙”那几个词儿了。
名帖递进,刚巧是蔡大头瘾上来,躺到烟床上准备腾云驾雾的时候。按照规矩,这个时候是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儿都打扰不得的。可事关洋人,面对洋枪队约翰队长那老鳖似的凶凶的嘴脸,门官不敢迟缓,赶紧报到县丞那儿。县丞看看、问问,不敢擅自处置也不敢出面,逼着门官只得冒胆闯进了“白厅”——蔡大头专门用来抽白面儿的厅房。
“呔!你是瞎了眼的骡子?还不给我一边子去!”果然,没等禀报,蔡大头先把名帖丢到了一边。
“是洋……洋大人求见。”
“我管他羊大人马大人,让他滚!……”
“老爷……”
“妈个驴蛋!没见老爷这鼻子泪儿出来了?还不快把‘枪’‘泡’递过来!没听见?看我不踹死你!……”
“老爷,洋大人可是带着真枪真炮,叭——嗵——打死人的那一种!……”
“你这个小兔羔子还敢犟嘴!……”
“老爷,你听!……不好!洋枪队好大威风,再晚了怕是要打进来啦!”
两声又凶又脆的枪响,擦着屋檐屋脊和蔡大头干瘪光秃的脑壳飞上半空,蔡大头这才跟醒了梦似的,一个高儿蹦了起来。
“妈个驴蛋!这是哪个小子,敢把野撒到老爷衙门上来了?”
“洋枪队!肯定是约翰队长……”
“洋……洋枪……队?真是那个西洋帝国的……洋……洋老爷?”
真是不可想象!真是不可想象!那西洋帝国,那可真是赤日朗朗、威名四扬。那西洋帝国的大老爷,那可是蔡某人梦里也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大神仙、大恩人。别的不说,没有西洋老爷哪儿来的白面儿?没有白面儿蔡某人这活神仙到哪儿做去?可西洋帝国的大老爷,那都是跟皇上爷、巡抚爷平起平坐的人,哪儿会到这穷乡僻壤里来?妈个驴蛋!肯定是这些小子们耳朵长了驴毛、眼睛长了荒草!可……可那枪声,不是西洋大老爷驾到,还有哪个小子……哎!在巡抚府犯案子那会儿,张神师就曾说过,我这辈子注定还会沾点“洋福”,今儿个八成是要应了那话的啦!……
“请!妈个驴蛋,还不快去给我请!请……”
门官去请,没请来不说,脸上还多出了半边青红。
“约……约……约翰队长说,西洋大……大老爷……到巡抚衙门,巡抚爷还得点炮击鼓列队恭敬来,你这一个小小的知县……”
“哪还不赶快传令点炮击鼓!……”
慌慌张张、急急忙忙,礼炮总算点起来了,鼓乐总算敲起来了,蔡大头也总算换上衣冠、召来一应官员,毕恭毕敬、胆颤心惊地迎到了门外。
“不要怕,不要怕,约翰先生一向是愿意开开玩笑的。”麦利玛倒是一副要多慈祥有多慈祥、要多和善有多和善的神情。
洋枪队的那个金发蓝眼、满面凶相的队长,却跟没有听见一样,将手里的洋枪一举,来了一排洋枪齐射,把蔡大头一伙人齐茬茬地打趴在了地上。
“玩笑,玩笑。啊,我说过不要怕、不要怕的嘛!哈……”
一文一武、一凶一善,武、凶开路,文、善随行;这是新到一地总断不了要玩的花招。盛阳一行关乎重大,自然也就玩得更邪乎一点。
“是……不要怕……不要……怕。洋大老……老爷在上,我等中国小吏恭迎光临,不胜荣幸。”眼看洋枪队收了家伙,蔡大头才变得从容些了。
“不要叫我洋大老爷咯。我叫麦利玛,是奉了你们朝廷的圣旨来的,按照你们中国人的习惯,就叫我麦巡抚好啦!”
一行人进门,麦利玛越发亲热起来,拉起蔡大头的手说:“知县大人,我们都是上帝的臣民,让我们交个朋友好咯!”
这使蔡大头受宠若惊、手足无措,也使他说不出的多少惊讶。洋人,尤其是西洋人,蔡大头是早就如雷贯耳的。不要说“日不落之国”上百年的骄傲和威风,中国的大门不就是西洋人用无坚不摧的炮舰敲开的?连皇上、太后见了西洋人,也只有打躬、说好话的份儿。只是他想象中的西洋人似乎是不应当会笑、会说中国话的。那应当满身满脸都是威风、威严,呜里哇拉,说些既好听又听不懂、却又必须照办的洋话。这个麦巡抚怎么……
麦利玛不管蔡大头想些什么,只把目光在对方脸上身上打了一个回旋。一看那副低三下四的精气神儿,一看那张枯干、青白的脸色,麦利玛心里立时便有了八分底儿。
一杯茶喝过,众人退出,客房里只留下蔡大头和洪县丞两人时,书归正传了。
“知县大人,这次我来的意思,想来你早就知道了吧?”
“这……回麦巡抚大人,小人没长顺风耳又没……”
“你是一地知县,朝廷的诏令总该是知道的咯?”
“小人不知巡抚大人说的是哪道诏令。”
“唔……你们中国就是皇帝多、诏令多。你看,就是这:……着令各地将康熙年间所建之天主教堂、教产一律发还原主,任何人不得隐匿、违抗。……”
“诏令倒是见过,只是小人不知盛阳哪儿来的教堂、教产?”
“不知?唔……这倒也怪不得你,康熙至今已有200多年,那时你这知县或许还是一只小青蛙呢,是不是,嗯?你们中国就是这样,这个皇帝说是欢迎欢迎,让你把教堂建起来、教产买下来了,那个皇帝说不行不行,就把教堂、教产给你没收了。这一收就是200多年。现在该还回来了吧,哎,那个知府说哪儿是教堂、教产我实在不知道,这个知县也说哪儿是教堂、教产我实在不知道。”
“小人确是不知,巡抚大人指明,小人一定遵旨办理就是。”
“好,这话可是你说的,反悔不得的。”
“这是朝廷旨意……小人可以对天盟誓!”
“好好好。”麦利玛这才让洋兵摆出一张盛阳地图,示意让蔡大头上前去看。
地图很大,地形地名、村庄树林、山峰河流标得很细很详,中间偏上用红笔醒目地圈起偌大一片地方。蔡大头盯准红圈认认真真看过一通,不觉打了一个怔愣,心里寻思该不是眼睛出了毛病吧,示意让洪县丞上前来看。洪县丞仔仔细细看过几通,也怀疑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把眼睛揉了几揉,结果却依然如故。两人这才愕然呆怔得跟两根木头桩子似的。
——驼来峰,地图上红笔圈出的位置竟然是老白果树、金羊庙及其所在的驼来峰!
“你们看明白了没有哇?”依然一副笑眯眯的嘴脸神情。
“这……”
“这什么呢?我早就说过,这是怪不得你们的,那时你们可能还只是一只小青蛙嘛。……”
“是,小青蛙……小青蛙……”蔡大头只顾擦起满头满脸的汗水。事情来得太突然、太出格,他纵然对天盟过誓,纵然满心满脑子想的都是在洋人面前“表现表现”,也还是抹不过脖子去,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倒是洪县丞看出事情蹊跷,问道:“方才小人看过,图上圈的那块地方好像是驼来峰,不知是不是小人看错了?”
“你的眼睛很好用嘛。”
“……那驼来峰古来有之,那老白果树和金羊庙少说也有几千年历史,怎么会成了……”
“哦——县丞大人,这就是你不知情了,康熙三十一年,是我们花了3000银元买下来的呢。”
“这倒成了怪事。这么一座山、一块地方,又不是随便一件东西,要买要卖总得有个说头或者契约吧?不知麦巡抚大人可有……”
“唔唔唔唔!你,竟敢这样跟巡抚老爷说话?”满脸凶相的约翰,晃起了手中的洋枪。
“麦巡抚在上,小人只是据实而言。那老树王至今少说也有几千年高龄,那金羊庙从宋朝以来一直是佛教圣地,庙中僧人代代相传,何曾有过被卖之事?……”
砰——一颗子弹穿过屋顶射向天空,碎瓦泥土随之呼啦落了一地,落了蔡大头、洪县丞一头一身。洪县丞脸色煞白,只得闭了嘴。蔡大头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到地上只管磕起头来。
“巡抚大人饶命!巡抚大人饶命!……”
“好了约翰,玩笑不要开了。知县大人你也起来吧。”麦利玛这才又开了金口。“坦白地说吧,驼来峰那块地方我是要定了的。你们看中的是那棵老白果树的风水,我看中的也是那棵老白果树的风水。这次我是专门跟你们的巡抚大人说好才来的,为的就是这块地方。至于叫还哪还是买呀,不过是个名目,关系不大的嘛。知县大人的白面儿还有吗?没有,我这儿多得很哪!县丞大人的银子够花吗?不够,我这儿也有的是嘛!你们中国的事我还是知道一点的,地方官地方官,那就是一地一方的皇帝。只要知县大人、县丞大人不反对,我们可以很好地合作一次,这对我们大家不是都有好处吗?”
面对枪子儿、白面儿,蔡大头没有不应承的道理,洪县丞情知无力阻挡也只好装了哑巴。双方约定,盛阳县把老白果树及其所在的驼来峰,作为教产归还麦利玛,麦利玛作为友好和感谢,赠送盛阳知县白面10袋、白银500两,同时赠送县丞白银500两,赠送县衙白银500两;双方签字画押、立即生效。
一座荟精集粹、亘古弥今的名山,一棵顶天立地、寄托了八方士民百姓心愿魂魄的老白果树,一座声名四扬、百代相传的古庙,如同变戏法儿似的,顷刻之间,变成了麦利玛的“教会遗产”!这真是荒唐得不能再荒唐的事儿!可协约就是那么签的,盛阳县的大红官印就是那么堂堂正正地盖在协约上的。协约签订、官印盖过的当晚,1000两白银、10袋白面儿分毫不差地交到蔡大头手里。蔡大头把银元朝箱子里一锁,抓着一袋白面儿先进了“白厅”。在那里,他一连放了不下十几“泡”,几天几夜都在云头里飘游,两只脚尖连地皮儿也没有着过一次。
消息是无意中传进天妹耳朵的。
城里新建了一座吉祥楼,两层,老高老大,据说里边好多新鲜东西都是从京城和江南那边运来的。村里不少人去过,尤其一帮小姐妹,哪个去了回来都要夸耀几天。天妹、珠珠早就动心要去,只是白天织布下地,晚上练功习武,一直没能去成。今天好不容易得了功夫,两人跟天钟打个招呼便溜了号儿。天妹19,珠珠18,隔年两人都到了成婚的时候,吉祥楼对于她们的吸引力,可不单单是爱俊、贪玩几个词儿说得明白的。
圣树屯去城里七八里路,原本算不得什么。但两人一上路,笑一会儿叫一会儿、跑一会儿闹一会儿,没得一时安生,加之夏天说过没过,“秋老虎”正在起火上劲儿的时候;不一阵儿功夫,便弄了个娇喘嘘嘘湿汗淋淋,走迎面、过村子时便招来了不少的目光眼色。开始两个人并没觉得怎样,停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觉出确乎不怎么雅观。去县城的一路,与越草河走的是一个方向,只是河道曲曲弯弯,一会儿撞了面儿一会儿分了手儿。过了胡家疃,再次与河道撞面儿时,两人望着清清洌洌温温和和、金子银子般的一河流水,不由地都动了下水的念头。越草河在圣树屯那一段流宽水浅,许多地方淹不过膝盖去,加之人多眼杂,她们这种女孩子是下不了的,平时脏了累了只能在自己家里擦擦洗洗了事。真正结了伴儿到河里、塘里痛痛快快地洗一次玩一次,一年到头也难能有那么一次。机会确是难得。天也还早着,痛痛快快洗一回玩一回再进城完全来得及。至于别的更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两个“天心会”的女营头领,就算是来上几个臭小子也休想沾半点便宜儿去。
路边是下不得的,两人沿着河堤拐过一个弯儿,选了一个既掩蔽又清爽的地方,先把衣服脱下晾起来,然后扑通扑通下了水。河水浅的地方刚好没过大腿,深的地方,刚好把欢蹦乱跳的两只小乳房鸭子似地浮在水面。刚下时有点凉,身子向水里一扑,胳膊腿儿一伸展,凉气立马不见了,剩下的就只有说不尽的舒畅自如、欢乐快活了。不过再欢乐快活也不敢咋嚷,只是眯着眼、呲着牙,你撩我一头水我还你一簇浪花,你摸我肚脐眼儿一下我抓你小奶头一把;把两个天使似的、精灵似的身子,尽情地、毫无顾忌地展示到静静的河水和岸边的杨柳丛中了。
洗过一阵、玩过一阵,觉得差不多了才上了岸。天妹的衣服已经干了,珠珠的一件衬衫却不见了,寻来找去发现被风刮到不远处的一丛柳枝上。她跑过去拣,回来时不知怎么脸上变了颜色。
“不好,不好!那边有两个人!”
“人?哪儿?”天妹本能地捂着身子,同时急急地套着衣服。
“那边,大杨树下边。两个男的。”
“是不是看咱们的?”
“好像不大像……两个人好像在商量事儿,说是驼来峰和老白果树要遭大殃了还是怎么的。”
“哟!这可是大事。你怎么不问问明白?”
“我?光着屁股?……你这个家伙可真够坏的!……我再叫你坏!我再叫你坏……”
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天妹提出要去看看那两个家伙还在不在。不在,说明是偷看的坏小子也就只好随他们去了;如果还在,就说明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得问个明白清楚回去才行。
两人绕着圈儿,悄声轻步来到大杨树面前,果然见树下坐着两个男人。一个五十几岁的样子,另一个年轻些的,也在40岁上打转转;两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全然没有注意河中姑娘们洗澡的事儿,更没有注意两个姑娘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
“你们?……”
猛丁儿听到问话,两人一个高儿蹦起来;看清是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才把一颗心宽下了。
“两位小姐这是……”
“俺们是有事路过这儿——刚才你们说驼来峰、老白果树要遭大殃了,是怎么回事儿啊?”天妹问。
“哦?你们……”年长些的打量天妹几眼,说:“这是大人们的事儿,你们可不兴乱说的哟!”
“俺们不是乱说,只是想问问怎么回事儿。”
“这也不是你们小姐该问的。你们还是赶快走你们的路吧!”年轻些的显然有些不耐烦,把手向前摆着。
“那不行,今天俺们是非问不可!”珠珠两只秀目中露出了几分峻峭。
“耶?你们这两位小姐该不是……”年轻些的一怔,不觉也露出了几分凶相:“快走快走!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你们想找不利索是怎么着?”
天妹这才觉出有些唐突,缓缓气儿,行个礼儿,告诉人家说她们是“天心会”的,是见两位大爷愁眉苦脸,担心遇到了什么难处,才问上一句的。如果有需要帮忙的事,她们倒是愿意出出力的。
“天心会?你们是天心会的?好!好哇!”年长些的满脸露出喜色,可再打量打量不觉又摇起脑袋,“可你们两个女孩子……算了算了,你们还是快走你们的路吧,啊!”
“大爷,别看俺俩小,俺还有大哥,还有百十名兄弟姐妹!就算是天大的事儿,也难不倒俺!”
“唔……”
“她叫天妹,是俺们女坛的头领,跟俺们大哥还是……”
“哦,天妹,你就是天妹?……”年长些的显然动了念头,低声跟年轻些的嘀咕了几句什么,才悄声地、急切地讲起了事情的原委。
蔡大头与麦利玛签订协议之后,只管当他的活神仙去了,苦只苦了洪县丞。面对洋人洋枪和既成的事实,他悲愤不已,把那500两银子当做证据,一连给州府和山东巡抚府写去几封快报,要求派员制止处置,都如同泥牛入海,杳无声息;一气之下躺到床上,竟然起不得身了。这急坏了夫人孩子,四处寻医问药不停。因为协议签订时双方有过约定,金羊庙正式动工拆除、教会中心正式动工兴建之前,消息不得向外泄露,洪县丞知道那是要脑袋和关乎一家人性命的事儿,不敢多说一句。可对夫人和孩子总不能闭口不言、一字不漏,而夫人和孩子对于医生也总不能闭口不言、一字不漏;于是那消息便通过夫人孩子的口,传进了那位年长些的医生耳朵。医生虽然是个普普通通、看病挣钱不愿多管闲事的人,也还是被那消息震撼了。他自知没有回天之力却又于心不甘,郁郁苦思闷得没了办法,今儿才找到孩子他舅诉起一肚子苦水来的。
天妹、珠珠同样被那消息震撼了。逛吉祥楼的事儿被忘到了脑后,两人谢过医生,随即匆匆而去。
下晚时分,她们在一片苞米地里找到了正在锄草的天钟。天妹与天钟是兄妹,又不是那种一奶同胞的亲生兄妹。两人的父亲都曾经是“天心会”的创始人和头领,闹“义和拳”时他们也跟着起了事。开始轰轰烈烈、好不兴旺火爆,后来洋枪洋炮一响,事情就变了样儿。先是天钟的父亲临死时把儿子托给了天妹的父亲。后来是天妹的父亲临死时把天妹托给了天钟。后来又是侥幸存活下来的“天心会”的兄弟姐妹们,把“天心会”托给了天钟、天妹。几年里,兄妹两人相依为命、情投意合,早已成了比亲生兄妹还亲、只差没有拜过天地的“心上人”了。
可天妹把事情的头头尾尾向天钟学过一遍,天钟把脑袋一晃、大嘴一咧,转身便又离去。
“哥!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儿!那蔡大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么个坏事儿是他做不出来的?”
“你说的!驼来峰、老白果树是杏子、酸枣儿?他蔡大头就算头顶生疮脚跟流脓,就能凭一张纸把它变成洋人的地方?小妹,你和珠珠带女坛把昨儿教的练练,我把明儿个男坛的弟兄们……”
“哥——你可真是!你看看这是么个?”
“……快报?山东巡抚大人钧鉴……这是……”
“人家看病的先生从洪县丞家里带出来的,人家是信得过咱,才特意让带给你的。”
“我就不信,这么大的事儿官府就真的不管?”
“管?洋人现今比香饽饽还香,那些当官的巴结还巴结不上哪!”
“……可好像没有听说城里来了洋人哪?”
“没有?我和珠珠方才特意去了南舍园,眼睁睁看着一个白得跟石膏粉似的大鼻子,带着二十好几个洋兵在那儿走步练枪哪!还有两个黑得比木炭还黑,好不吓人得慌!”
“哦?这么说还成真的啦?我操他个蔡大头的八辈祖宗啦!我操他个西洋鬼子的亲爹亲妈啦!……”
天钟可不是洪县丞,除了求助于上司只知把苦水向肚里咽。这位身高膀阔、红脸浓须的中年汉子,作为“天心会”的掌门大哥,手下汇集着上百名强汉高手,在当地百姓中虽然说不上登高一呼、万众相随,也确有相当的影响力、号召力。因此得知真情的当晚,消息便传遍了驼来峰周围的四乡八邻,传遍了盛阳的村村寨寨、家家户户。一股股激愤、仇恨的波涛无形中在蔓延汇聚,一束束警觉、窥探的目光,无形中出现在县衙和南舍园的里里外外、旮旮旯旯。
最初的情报是,麦利玛已经派人带着协议去了济南,向山东巡抚和大英帝国领事提出了几项要求、条件。
接下的情报是,麦利玛正在抓紧筹划,预计半年内正式动工,两年内把“东方教会中心”堂堂正正地建起来。
再接下的情报是,为了尽快把“教会中心”的规模、布局等等确定下来,麦利玛准备第二天亲自到驼来峰进行实地考察……
情报准确无误。第二天太阳升起没有多高,通向驼来峰的马路上果真出现了几名柴夫。一律头戴遮面斗笠,身穿粗布麻衣,连胯下骑着的也是当地那种普普通通的、既稳实又有耐力的骡子。如果不是预先得到情报,任谁也难想象这会是几个心怀叵测的洋人。
因为说得明明白白,西洋教士头目,一句话出来能让总理衙门、巡抚衙门打颤忽,10袋白面、1500两银子敢把驼来峰、老白果树装进腰包里,尤其进进出出总带着一支二三十人的洋枪队;天钟、天妹今天是动员了上百名弟兄,架起了几台土炮、火箭,层层布垒,做好了一场厮杀血战的准备的。哪想来的竟然是几匹骡子、几名柴夫!这使天钟、天妹既觉出了惊讶,又觉出了疑惑。
眼看着麦利玛和几名随从来到驼来峰下,在老白果树前、金羊庙里游逛一通、观赏一通之后上了山,眼看着麦利玛和几名随从一直上到可以俯瞰老白果树、金羊庙及其周围山形山势的一座峰顶,并且指指点点摊开纸笔忙碌了一阵子,天钟、天妹等人才如同天降,出现到麦利玛等人面前。
麦利玛没有察觉身边的变化。金风丽日,天青云白,今日重登驼来峰,心情感觉与几天前已经大不相同了。尤其置身峰顶放眼四望,云松古刹,翠柏参天,田野山林,飘金染银,山水田园,如诗如画,更有一条金丝线似的山路飘举绵延、远去近来,真如仙山天国的境界。麦利玛道不尽的得意和激情澎湃。他把那得意和激情整个儿倾注到对于未来的描绘中了。直到勾出了山形地势,开始勾起“未来”的轮廓,直到听到了两声呜呜呀呀的喊叫,直到他抬起眉头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眼,这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伙手持大刀梭矛的中国人,为首的是一位身高膀阔、红脸浓须的汉子和一位头戴漆帽、俊秀而又英武的少女。
“你们?……”
天钟并不言语,只是朝那纸笔伸出手去。
“你们想干什么?你……”
没等第二个“你们”出口,纸笔已经落进对方手里。
“嗯,不错,洋大人,画得挺美呀!” 麦利玛觉出不妙,本能地上前要夺,纸笔却早已传到了身后。
“我是西洋教士你们知道吗?”
看清了对方的阵势,麦利玛只好亮出身份。接下他要说的是,按照协议,驼来峰、老白果树已经是他口袋里的一块手帕了。用自己的手帕干什么、擦什么,或者在上面画什么、绣什么,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别人是不需要也无权过问干涉的。
话到嘴边拐了弯儿:
“我到这儿,是你们皇帝请我来的懂不懂?皇帝!皇帝!”
“皇帝是谁我们知不道,这地方是我们的,可保准错不了。”为首的汉子撇着嘴角。
“不不不,我有协议,是你们知县大人签了字的。知县大人!就是管着你们生死,能把你们关进大牢、砍掉脑壳的知县大人!这个你们总该懂得吧?”
对于这样一个满脑子装的都是“皇帝”“知县”,压根儿不知道老百姓是怎么回事的外国传教士,天钟并不想多费口舌,他吩咐把麦利玛和几个随从押下山,关进了金羊庙的一间偏屋。按照原先的打算,今天将要进行的是一场血战,血战的首要目标就是要消灭麦利玛的洋枪队、砍掉麦利玛的脑壳。可事情出现了意外,洋枪队压根儿没露面儿,麦利玛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俘虏。这会儿,怎样处置这位西洋传教士,倒成了一个问题。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他们杀了咱们多少人!这会儿又来算计驼来峰、老白果树!不抹了他,咱们还算的哪家的‘天心会’!”
“在理!在理!”
“抹了他!抹了他!”
一位头领斩钉截铁,几位小头领齐声响应。
天钟一听提起过去的仇恨,手中的刀立时攥得紧了。天妹同样满肚子愤恨,却提出是不是先审问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情况。“也好,让他死个明白,也让咱们心里亮堂亮堂。”天钟当即传令把麦利玛押到面前。
麦利玛知道遇上“刁民”“强盗”了。以他在中国二十几年的经历,他深知这些“刁民”“强盗”是中国最野蛮、最愚昧,对西洋“偏见”最重的一些家伙。但这些家伙连皇帝和知县都不放在眼里,确乎使他觉出惊讶:中国是一个皇权至上、官僚至上的国家,在他的想象中,只要皇帝和地方官认可的事,是任何人也打不了折扣的呢。可怜的中国皇帝!可怜的地方官!可怜的中国人!……然而面对梭镖和大刀片儿,最可怜的还是麦利玛自己。他说不出的多么后悔!这次“考察”一提出,蔡大头就表示要陪着一起来;他知道那是献宠讨乖想多要几袋白面儿的意思,没有理他。临行时约翰要带洋枪队护送,也被他拦住了。“中国人对洋人疑心重得很,眼下走漏了风声,那可不是上帝的意思。”他老奸巨滑却又不乏幽默。不仅如此,走前他还特意脱下教袍,经过了一番乔装。原本想的只是不要过早暴露了身份、泄露了内情,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何曾想到……哎!要是让蔡大头和洋枪队一起来,这些个手持大刀片儿的“刁民”“强盗”,哪里就敢如此胆大妄为?就是敢,在洋枪队面前岂不是一片稻秧枯草?
眼下最要紧的莫过于稳住对手、保住性命。这伙刀枪在握、连皇帝、知县都不放在眼里的“刁民”“强盗”,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而要稳住对手、保住性命,最要紧、最有效的莫过于“顺从”和“亲善”了。麦利玛拿出传教士的全副本领,一个劲儿地只是说好话、陪笑脸,说众位英雄完全是误会了、误会了,我只是一个搞地质考察的学者,是总理衙门和巡抚府请来帮助画画地图的,你们蔡知县是知道的,只要问问他就清楚了。好话说着、笑脸陪着,同时一会儿说肚子饿了要饭吃,一会儿说口渴了要水喝,显出一副极其随和、坦然、亲切的神情。他心里打的是一个拖的谱儿:只有能够拖到下晚,拖到蔡大头或者洋兵们赶来,一切麻烦也就迎刃而解了。
天钟、天妹自然不会轻信,可不知不觉,原先那种激烈的情绪得到了缓解。
“你少来这一套!你老实说清楚,你是怎么和蔡大头合谋,要把驼来峰、老白果树给毁了的!”
“毁了?我?你们说的是我?哎呀!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我早就说过,我是工程师,是专门画地图、找矿石的——地图你们懂不懂?你们把那图拿来看看!哎呀,是你们巡抚、知县请我来画的!又不是我自己要来……”
他知道,那张被夺走的草图,恰好能够证明他说的这些谎话。
“胡说!你明明是打的驼来峰、老白果树的坏主意!你不老实,看我能不能给你开了瓢儿!”
“大王……大王……”麦利玛又是拱手又是作揖,嘴却一点不软。他明白这不是一伙谋财害命的家伙,他们为的是驼来峰、老白果树,不是钱财,他的嘴只要一软,就什么都完了。
“大王,不,小兄弟、小妹妹!要是像你们说的要毁了驼来峰、老白果树,那不成强盗了吗?你们看看我是强盗吗?我哪一点像强盗?我要是强盗,这世界上还有谁会不是强盗?……”
“还有你们想想,”他又抓到了一把稻草:“我要是真像你们说的,跟官府勾结要打驼来峰和老白果树的坏主意,怎么会不要官府保护,不带一兵一枪?你们说说,你们说说!这是哪儿来的道理?啊?我这可真是好心不得好报!好心不得好报啊……”
他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便要落下泪来。
这次他确是说到了天钟、天妹等人心里。这其实也正是他们的疑问。的确,既然说是西洋传教头子,怎么连件黑袍也没穿?既然是要霸占驼来峰、老白果树,又带着洋枪队,为什么孤身一个人上山来?而从那幅图上看,他画的也确是山水地形……或许,或许真是传言有误或者哪个地方出了误会?或许这家伙真的只是来帮助画画地图、找找矿石的?这样的事,几年前似乎也真的有人来干过的呢!
“要不,让他写个‘天誓书’,立马离开咱这儿?”天妹悄声说。她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麦利玛如果肯于对天发誓、立马离开驼来峰离开盛阳,就证明他是说的真话,如果不肯对天发誓、不肯离去,就证明有鬼,尽管砍他那个葫芦头没错儿。
“这位小哥说得怪,我是来替你们中国人做事的,这事还没有做,怎么就能离开呢?”条件提出,倒好像让麦利玛找到了理由。
“不行!俺们驼来峰的事儿用不着你来做!……”
“不做也行,你们把知县大人找来,让他说一声总可以吧?”
“知县大人?那是蔡大头、蔡千刀!你是想让他来救你出去吧?”珠珠一步上前,把一双秀眉竖成一把利剑,“‘天誓书’你到底是写不写?不写可别说小姑奶奶我……”
麦利玛想象不出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姐也会这么凶。这样的小姐,要是在西洋,即使当不了阔太太也说不定“红”到了什么程度!中国人真是太……太……
话到嘴边自是另外一种腔调:
“写,我写还不行吗?哎呀,这位小妹妹可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纸笔找来,麦利玛伏到桌上乖乖地写起来。可写完一看满纸都是曲曲弯弯的洋文,跟天书似的谁也认不得半个。
“不是说对天发誓吗?你看,God bless me,这是苍天在上的意思。once I get free I will drive these scamps and robbers to hell with the long spar which God awards me. 这是保证不再到这儿来的意思。Amon!这是永远永远的意思。”
这段英文翻译成中国话是:“上帝保佑,一旦我获得自由,我将用上帝赐予我的长矛,把这伙刁民和强盗送进地狱。阿门!”原本杀气腾腾的字句,经麦利玛柔声甜语一解释,倒变成了福音书和赞美诗。
天钟、天妹不懂洋文,不知道其中的奥秘,却知道这样一纸“天誓书”跟没有实在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行!得用中国话写!”
“中国话?哎哟,我对中国话可实在是……”
“胡说!你来个痛快的,不写,这只耳朵我可是要下酒啦!”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那位头领,上前一手揪住一只耳朵,一手把大刀片儿就要向下割。
耳朵耳朵!那是开玩笑的事儿吗?
“我写!我写总可以了吧?”麦利玛保住了耳朵,乖乖地拿起纸笔,一边写着一边却又发着牢骚:
“你们中国人真是缺少文明!给你们做事儿倒落到这种结果!我回去!我回去好啦!这一辈子再也不来啦!再也不来啦!上帝!我的上帝……”
这次他确乎是按照要求写的,不仅字迹清楚,意思也相当坚决明确,保证两天以内离开盛阳,以后如果登上这片地面就是违犯了“天”的意志,就死无葬身之地。
“不行,两天以内得改成一天以内,明儿个,明儿个!”琢磨了琢磨,天钟盯准了一句。
“明儿个?刚才你们还说……好好,就是明儿个、明儿个。”麦利玛只得摇着脑壳,把“天誓书”上的时间做了改动。
“你要是明儿个不走怎么办呢?”天妹问。
“不走?你们这样对待我,我在这儿做什么?”
“不行!得对天发誓,明儿午时以前如果没走……”她把大刀片儿,绕着麦利玛的脖子划了一个明光锃亮的圈儿。
这把麦利玛划了个心惊肉跳,连忙在胸前画着十字,同时应着:“是是,对天发誓:明儿午时我要是没走,就任随你们刀砍斧剁,把耳朵眼睛拿去佐酒下菜。”
“嗯,这还差不多。”
“不行,这儿还得添个日期、钟点儿!”
“不行,这儿还得按个手印儿!”
“不行,这个手印按得太马虎,得重来!”
“不行,……”
一连串的“不行”变成了“行”,新的不行实在找不出来了,天钟、天妹反倒为了难:话已出口,人家“天誓书”也写了,誓也发了,字也签了,日期也添了,手印也按过几遍了,还能怎样呢?难道能跟土匪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家杀翻了拉倒不成?两人琢磨来琢磨去,实在没有别的可说了,只好又教训一通,眼睁睁地看着人家上了骡子,向城里迤逦而去。
当晚为了预防不测,天钟、天妹率领一班兄弟姐妹严阵以待。可从县衙到南舍园,没有一点动静。
第二天,一班兄弟姐妹又是两眼圆睁,没敢有一丝大意。可己时刚到就接到报告:麦利玛和那伙洋人果真离开了县城,离开时,蔡大头还好一番难舍难分的样子。午时刚过又接到报告,说是麦利玛和那伙洋人已经离开盛阳地界,上了直通济南府的大道了。
也只是这时,天钟、天妹和“天心会”的一班兄弟姐妹才舒了一口长气:谢天谢地,看来那伙洋人确乎是真的走了!看来那伙洋人确乎是真的没有恶意的!静下心,天妹想起用大刀片儿在人家脖子上划圈儿的情形,心里又是好乐又是不安:人家是来帮助画图找矿的呢,那样确乎是有点儿太“那个”了啊!
生活恢复了平静。天钟、天妹和一班兄弟姐妹各自回到村里家里,重新开始了白日下地劳作绣花缝衣、夜晚练功习武的常规。但那“平静”和“常规”只维系了两天,第三天寅时刚过,曙色刚露,村里村外便响起了一片爆响的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