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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与贤;圣贤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问询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月妈妈,本姓张,骑着驴,挎着筐,专给小孩看口疮!

……老猫老猫,上树偷桃,听见狗咬往家跑,到家拾了个破棉袄。你怎么不穿?怕蚤子咬。我给你抓抓吧?哪可倒好!……

背过一段唐诗,背过一段宋词,又唱起一段野曲;野曲唱过该再背唐诗宋词了吧,偏偏又唱起了野曲。唐诗不好背吗?宋词不好听吗?不是,可就是背起来不如唱野曲自在。母亲问聪儿这样回答,父亲问聪儿还是这样回答。怎么想的就怎么回答。从懂事起父亲就是这样教导的,从懂事起聪儿也是这样做的。开始父亲每每还要训导几句,说唐诗宋词那可是千古华章、万世瑰宝,堂堂罗宰相的后人、小小罗知县的千金,背不下几十上百首来,那可是丢人显眼得很呢。说过几次,说得聪儿两眼红红、眼泪巴巴要往下掉,罗知县心里就有些软了;自己把那民歌野曲细细品一品,也觉得确乎朗朗上口有滋有味,也就不说了。不说不等于放任,父女俩立下个“君子协定”:怎么背、什么时间背一概不管,一年以内,唐诗宋词达到随口而出的不能少于100首。因为有了这,聪儿才得了自由,那稚气未消、娇柔鲜丽得让人心醉的面庞上,才不时漾起少女特有的笑靥和娇情。

扮过两年吃苦得罪人的黑脸包公,灾荒一过,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盛阳境内四野靖平、秩序井然,罗知县的日子也随之变得轻松了许多。思妻思女之情油然而生,聪儿和她的母亲孙氏,也就从千里之外的开封城,落脚到这偏远的祖先的故土上了。

罗知县有一儿三女,聪儿是最小的一个,也是最得欢心的一个。她的到来,在罗知县的心灵和生活中,播下了说不尽的甜蜜悠扬。

从开封到盛阳,从城市到乡村,面前整个儿换了一个天地,聪儿不仅没有一般少女的那种生疏、隔膜,反而如鱼得水如鸟投林,快活、欢跃得跟只蜜蜂似的,嗡嗡嗡,整天日里笑个不止、唱个不休。这自然是出自于聪儿的天性,但也要归功于桑叶和杏子、桃子、李子、芹儿那几个小姐妹。那些好唱好听的野曲歌谣,不用说,是从她们和她们的奶奶妈妈那儿学来的。好多好多的新鲜事儿,好多好多的好吃的、好玩的,也都是从她们和她们的奶奶妈妈那儿听来、得来的。头上的那顶卧兔帽,身上的那块披云肩,是桃子、李子几个帮助选的。连那幅时兴的、从额顶横过的遮眉勒上的圆形图案和花绣,也是照着杏子的那幅样子,由桑叶手把手儿教出来的。原先总听父亲母亲讲老白果树和金羊庙,总不理解老远老远的那么一棵树、一座庙,有什么值得讲的;到树下和庙里一看——老白果树已经重新站立起来,金羊庙也已经重新建过了的——再听桑叶她们讲起那么多故事,尤其是遭到大火和龙卷风的故事,聪儿几次都是泪眼汪汪,那个崇拜敬仰的劲儿,比起父亲母亲来似乎也还要胜出几倍。花生果儿,聪儿原先一直以为是从树上长的,直到两眼圆圆,看着桑叶从地里刨出那丛根根蔓蔓,眼看着捌开壳儿露出红红饱饱的果实儿,才伸长了舌头。还有剪纸剪窗花儿。还有吃新麦饽饽儿。还有晒书虫子儿。还有“月明光光,小儿烧香;月明圆圆,小儿玩玩”。还有七月七吃巧饭、照巧针儿……

七月七,那可是真正属于少女们自己的节日。还在一个月前;聪儿就逼着母亲扯回了几块绸子,让桑叶和杏子、桃子几个帮助找来样子,做了一顶卧兔、一块云肩,外加一幅遮眉勒。卧兔选的是黄底红绣,云肩选的是红底黄绣,两相辉映倒也自成意趣。最让聪儿得意也最费了聪儿心思的还是那幅遮眉勒。遮眉勒是一种新近时兴的饰带,两三指宽,一两尺长,从姑娘媳妇们额头上方横过,上面绣着花花草草或图案,很得姑娘媳妇们欢心。穿一身紫绣白罗裙,戴一顶黄底红绣小卧兔,披一块红底黄绣小云肩,再配一条图案清雅的遮眉勒,聪儿整个儿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可惜那衣服只穿了一次就放起来了。于是盼望节日到来的心绪里,无形中揉进了对于那身新衣服和那幅遮眉勒的日萦梦想。

节日临近,聪儿早早地让母亲准备好一碗麦子面儿,又早早地送到了桑叶家里。“七巧节”第一个项目是“吃巧饭”。人必须是七个,多不得少不得;面粉必须是各出各的,谁也代替不得谁;而饭却必须一起做、一起吃。吃巧饭的时辰是在黎明,天刚露亮的时候。因此“七七”那天,少女们是绝对贪不得被窝的。因为约定要在桑叶家里过,因为县城离圣树屯还有六七里的路程,因为不愿意落在别人后头,聪儿起了一个大早。可到桑叶家时,与杏儿、桃子、李子、芹儿等人也刚好是脚前脚后。桑叶已经成婚,灾荒时又有过那么一段悲惨经历,照理是过不得那节也没有心思过那节的。但灾荒过后,罗知县对她并没有两样看待,聪儿来后也几次嘱咐让她帮助照料照料,她抹不过那面子去,加之时光流逝往事渐淡,小姐妹们又偏是选中她家,她也就只能随着心思乐上一乐了。

“巧饭”吃得好不热闹自在,但那还只是第一项。吃过“巧饭”,每人找出一只碗,盛满一碗清水,一溜齐齐整整放到院中太阳地的石条上。然后大家一起,向山上去“疯”——那真的是“疯”呢!太阳正暖,暖风正吹,山色正绿,草木正青;而漫山遍野花枝招展的少女,你呼我应,你跳我蹦,你跑我追,活活现出一副“满天彩蝶舞翩跹”的场面。聪儿捉了一串活蹦乱跳的蚂蚱;桑叶采了一把五颜六色的野花;杏儿摘了一口袋又甜又酸的果子;桃子用青草编起一个头环儿;李子用花花绿绿的石子儿摆出了一副“鲤鱼跳龙门”的图案;芹儿把两个瓜篓当成了入阵交兵的铜锤……一直“疯”过大半个上午,各人才带着各人丰丰盈盈的快乐和收获,向家中去。等回到家中时天恰好正午,太阳已经逞威逞武了好一阵时候,早晨放在石条上的那七碗水已被晒得温温热热、清清明明,“照巧针”的时候也就到了。

“巧针”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家中日常用来缝缝补补的那种小针。聪儿和小姐妹们每人选取一根,用两个手指轻轻捏着,依次放到各自的水碗里。那经过暴晒的水跟面镜子似的,小针放进后竟然能够稳稳当当浮到水面。自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浮起来的,捏针放针是个关键。心平气顺、静静悄悄,手指捏得松,针儿放得平、放得轻,就能浮起来;手指捏得紧或者稍一毛躁粗疏、歪扭倾斜,那针也就沉到水底下了。这就看出人的心性和巧与不巧来了。但这还不是结果,针沉下了可以再放,除非笨拙得出奇、心焦得出奇,多放几次总能放好。那结果,那巧与不巧,最重要的是看针放好后水底下映出的影儿。那影儿说也奇怪,有的散乱如花,有的动荡如云,有的纤细如线,也有的或者头圆尾短像只蝌蚪,或者一头直溜溜一头乱糟糟像只毛笔,或者一头尖一头圆跟把剪刀似的。那清新秀气、如花如云如线的,自然是巧了;那杂乱斑驳、粗粗糙糙的自然也就是拙了。少女们没有哪个是不爱“巧”的,可那“巧”并不那么好得;少女们没有哪个是爱“拙”的,可那“拙”也并不那么容易躲避。本来只以看一次为准,可看出“巧”来的高兴,没看出“巧”和“高兴”来的还要再看。于是看来看去,一直看到除了李子和芹儿,大家都露出笑脸才算是告了结束。

聪儿是第一次就看出那个“巧”来的,这使她高兴,可更使她高兴的,还在那个“巧”字之外的“乐”字上。一伙半大不小的女孩儿,在一起儿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本身就是乐趣,最大的乐趣,那是与大人和长辈们在一起无论如何没法得到的。因此照过“巧针”,又疯玩了好一阵子,直到天快黑下时,才兴犹未尽地朝家里去。

家里饭菜早已摆好,罗知县在院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好一副烦躁焦虑的神情儿。那完全是因为聪儿的缘故。每天从前衙回来,他第一件要做的是看聪儿,只要与聪儿说几句话或者听聪儿笑上几声,不,哪怕是只看一眼聪儿的背影,一天的烦恼愁苦也就云消雾散了。天伦之乐天伦之乐,与天俱生的、跟天一般大的乐,那话实在是说到家了。今天回后院原本就晚,回来一看聪儿还没回来,心里翻翻卷卷就不是滋味,几次把脸子朝孙氏面前摔;边摔心里还边朝聪儿发着恨:这孩子真是越来越野得没有边儿了!这么晚还不回来怎么得了?回来非得狠狠地、狠狠地……不可!……可院外一串轻松欢快的脚步声远远传来,那一身一肚子的焦躁愁苦,那发了几百遍的“狠狠地、狠狠地”立时便化为乌有:迎向聪儿的已是一张灿光四射的笑脸了。

吃饭,讲着一天的欢乐,引得罗知县和孙氏也欢乐起来。

“有意思,有意思!爹爹没骗你吧?这儿比起开封城有意思多了吧?”

“那当然啦,开封城多没意思呀!……爹,听杏儿家的奶奶说,还有更热闹的事哪!”

“哦?”

“杏儿家的奶奶说,打从老辈起,这儿每年都闹三月三;好多好多的人,又是跳舞又是打秋千,可好看啦!”

“嗯,是有这么回事儿。”

“哟,你知道啊!那你怎么不早说呀?”

“爹爹也是听说的,也没见过哪。”

“那为的什么……”

“为的什么?不是灾荒嘛!人都刮走了、饿死了,谁还有那个心思?”

“可杏儿家的奶奶说,哪年三月三热闹哪年日子就旺相,哪年三月三不热闹,日子就定准是瘪了。”

“不错,嗯,不错。”

“杏儿家的奶奶还说,打从龙卷风之后,老白果树比以前威武多了,庙会和三月三可一次都没开过。……”

“唔?唔!这话说得好,说得好!”

“那,明年三月三……爹!”

“明年?哦……明年,明年……”

“三月三”确是从那时起进到罗知县心里的。当“明年”真的到来,驼来峰的又一个春天日益临近时,事情被正式提上了日程。罗知县第一个找的智达法师。智达法师一连念了三声“阿弥陀佛”,说这是上合天地佛心、下合祖先法度的事儿。然而事情传开,另一种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

那天主簿向罗知县报告说,官吏、乡绅们对举办庙会没有不表示赞成的,但对“跳花儿”、“放野欢儿”没有不表示反对的,要求严加禁止。

“都讲的是些什么理由呢?”

“主要是……主要是觉得,男男女女在一起那么拉拉扯扯、蹦蹦跳跳,实在是……实在是太不雅观。”

“这男男女女在一起怎么就不雅观了?你问问他们,他们在天香园、野梅村拉不拉扯不扯、蹦不蹦跳不跳?那怎么就雅观了?”

“这……这‘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总也不能一点不讲了吧?”

“讲啊,没人说不讲啊!‘授受不亲’,大家都不亲了哪儿来的男女?哪儿来的先人后代?有谁真心要讲,自己先做个样儿出来呀!”

“……大家说的主要还是那个夜里的‘放野欢儿’的事儿……”

“糊涂!你没听人说,人生有三件快事:放响屁、喘粗气,格外再加上一个野合——在野地里搂着女人撒欢儿?……好好,这是粗俗、粗俗之言,不足挂齿。那《诗经》雅不雅?你看看这《陈风》里是怎么说的:‘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坎其击缶,宛丘之道……’这不是讲的男男女女敲着盘、击着鼓、舞着羽毛,在野外相会的事吗?你再看《郑风》里写的这桑林之会……”

“他们说,《诗经》多是些民间歌谣,很难算得上依据。”

“他们说?我看是你说。那好,就算《诗经》是民歌野调,那《周礼》算不算雅调?克己复礼、克己复礼,孔老夫子都念了大半辈子《周礼》的经。你等等……这儿这儿:‘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错了一个字没有,嗯?这‘奔者不禁’是什么意思,嗯?你们这些人哪!嘿嘿!……”

“‘奔者不禁’,也总不能……”

“总不能?什么叫做总不能?你再看看这《道德经》上是怎么说的:‘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玄牝’是什么你懂也不懂?‘是谓天地根’,嘿嘿!是天地的根!懂吗?”

“可……可咱们到底还得考虑考虑眼下的情形吧?”

“你这才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一个圣树屯原本六七十户人家,如今只剩下了六七户,还蔫不拉唧没一点旺相气儿,你们看着就高兴?要是能借老白果树的神力灵气把圣树屯旺起来,把各村各乡旺起来,不是天大的好事儿?再说老白果树大难不死,神姿再现,单单为了这,我看也该正儿八经地庆贺一番!”

“那……”

“那的什么?庙会不单要开,还要开得比哪一次都热闹!内容不单不减,还得把过去丢掉的都给我拣回来!一年到头、一年到头,老百姓苦挣苦熬、苦挣苦熬,就不该有一个自由自在、痛痛快快的日子?”

事情由此敲定。为了免生枝节,罗知县干脆在各乡张出了红榜。“看红榜咯!”“开庙会咯!”“三月三,南风欢,遍地的元宝不用搬……”老人喊孩子唱,一时成为惊动千家万户、男女老少的一件盛事。

“三月三”终于从聪儿的梦中,从驼来峰、越草河方圆许许多多男女老少们的梦中,走进了生活,走进了现实。

天老爷帮忙地老爷助兴,一个晴和得不能再晴和的日子,一个滋润得不能再滋润的日子。

第一个项目是“金羊出巡”。当太阳的第一束光亮,把天空和老白果树梢头染得金辉耀眼时,仪式开始了。罗知县身着一套崭新的青罗衣,带领一应官员,智达法师身着一套崭新的青条玉色袈裟,带领老幼僧众,一起来到金羊庙大殿,庄重行礼祭拜之后,把金羊——那是一尊特做的木雕塑身——请上一乘八抬大轿。于是鼓乐齐鸣,打着五颜六色的宫灯、旗帜、万民伞的仪仗队前呼后拥,起行而去。

这个仪式起创于东晋永和三年,意在请金羊神祖巡视民情。一路经过村庄,百姓恭列两旁,路边焚香摆供。进入县城后,沿着城关的各条大街依次巡行。这时百姓云集,万人空巷。每条大街上都设有一个“中和”,扎着席棚,摆着供桌供品、香炉,金羊巡视到“中和”时要停留片刻,接受乡绅和百姓们的祭拜敬礼。行中,那些因为没有子女或因为灾难病祸,已经向金羊和老白果树许下过心愿的人们,身着黑衣,披枷戴锁,“代罪”随行。他们用木拐撑着双臂,在双臂上分别挂一副银钩,银钩上再挂起盘香;盘香层层叠叠,从1盘直挂到3盘、5盘、6盘,最多的挂到10盘,一直挂到地面;盘香是点燃的,几十几百个“代罪”随行的人,几百几千盘青烟缭绕的盘香,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形成了一个烟香雾浓、蔚为壮观的场景。那盘香要一直烧到最后,烧到胳臂和皮肉,香火要是中间灭了,或者挂盘香的人经不住烧烤发出声儿来了,便算是前功尽弃了。但挂盘香的人是从未有谁叫出过声儿来的,据说因为心诚和金羊保佑的缘故,盘香即使烧到皮肉也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也是一件再轻松快乐不过的事儿。

金羊出巡一直到傍近午时才能结束,这时许许多多百姓,才从四面八方汇聚到金羊庙和老白果树旁的野地上。几年的拱土扎根、扯拉扶持,使老白果树奇迹般地站立起来;几年的生养聚息,越发使老白果树显出了顶天立地、傲世凌云的光彩。能够在“三月三”这样的好日子,傍近老白果树搭起一方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是一件再吉祥不过的事。抢到了地盘的商贩们施展全副才能,一眨眼之间,就用红棚绿帐,把偌大的一片野地装点得五光十色、眼花缭乱。聪儿拉着桑叶、杏儿几个小姐妹,这儿买几串甜嘴的糖葫芦,那儿扯几条扎头的红绸子,快乐得跟只鸟儿似的。按照惯例,参加庙会的青年男女穿的都是紫衣。但那紫衣已很少了过去那种粗麻布,有钱有身份人家的孩子全都换上了丝绸,普通百姓人家也多是细布。那紫色也远不是过去那种单调单纯的深紫,浅紫、淡紫、带黄头的紫、带绿头的紫……形成了一种以紫为基调的绚丽斑斓的色彩。聪儿偏偏把母亲特意新做的一件绸衣丢到一边,穿上一身真正的深紫色的粗布麻衣。这一穿,倒显出了几分古香古色的味道,活脱一个再世的古代秀女。“妈呀!这小毛妮子,怎么越是穿粗布衣服越是俊死个人儿来呢!”早晨见面时,惹得杏儿、桃子几个好一番“嫉妒”。

吃着糖葫芦,舞着红绸条,聪儿的目光被剪纸给俘虏了。剪纸最初始于何时何人无从考究,但自香菇、松果起,自第一次庙会起,剪纸便成了驼来峰一带的“传统项目”。谁家的女儿不会剪纸、剪不好纸,连嫁人时的身价也要低三分。但把剪纸搬上庙会,这还是第一次。

剪纸聪儿见得多了,能剪到这种随心所欲、意发神随的地步,聪儿却是想也想不出的。那内容更是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神荼郁垒、麻姑献寿、赵公送财、麒麟送子、三顾茅庐、火烧庆宫楼、牛马平安、郭暖拜寿、打樱桃、打猪鬼、金童子……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剪纸大小不一,小的有如窗花,大的能遮过半面墙壁。用的纸以红色为主,杂以黄、绿、蓝、白各色。也不仅仅是剪图剪画,图画之外不少还剪着诗句题语。“包公上任”的题语是:“圣上宋朝廷,出旨请包公;正然割大麦,神仙来助工;一品宰相坐,福贵万万冬。”“男十忙”的题语是:“人生天地间,庄农最为先;开春先耕地,犁耧把土翻;芒种割麦子,老少往家端;四季好收成,五谷丰登年。”“女十忙”的题语是:“张公家住河南边,儿媳未曾闲;纺棉织布挣银钱,盖楼台治庄田,福贵荣华一万年。”“大春牛”的题语是:“新春天喜福星来,人人遇见大发财。庄农遇见收成好,买卖遇见财见财。出门遇见喜见喜,开市遇见福气来。修盖遇见发宅舍,人口兴旺无祸灾。有人遇着新剪画,运气顺妥银钱来。”这最后一句,已经有点商品广告和产品说明书的味道了。

还有“春宫图”、“玉房行乐图”,画的全是光着屁股的男男女女调情、搂抱、交欢一类的内容。儿子女儿结婚时,怕他们不懂床上怎样行事儿,又不便直接传授,临进洞房时,父母往往就把这类东西悄悄地向儿女们手里一塞。这类东西上不得市面,那些卖剪纸的只在暗下里交易或者赠送。一个满肚子坏水儿的臭小子拿出一幅,在聪儿几个面前晃了几晃,引得聪儿几个上前要看,桑叶连忙“呸”过一口,骂一声“你个该死的”,好歹把几个人引到一幅名叫“岷子山”的大幅剪纸面前。

“岷子山”剪的是明太祖朱元璋没登皇位前在家种地的事儿。上面的题语是:“二月二,龙抬头,万岁皇帝使金牛。正宫娘娘来送饭,八大朝臣在后头:保佑黎民天下收。”剪画上的那个正宫娘娘,矮矮胖胖、扭捏作态,说不上是舞是蹈。聪儿和杏儿、桃子、李子几个看得高兴,你说是像她、她说是像你,娇声笑语乱作一团。

“哟!你们这是争正宫娘娘当啊?行啊,有本事跳花儿使吧。得了顶花,比这正宫娘娘保准差不了哪儿去!”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桑叶一面数落着,一面把几个人领到舞场那边。

舞场过去一直在金羊庙院内,今年特意搬到院外傍近老白果树的一片空地上。空地平阔,周围是一圈漫坡,既舞得开又便于围观、评比。经过多少代的演化创造,特别是唐朝大历十一年,一位从长安归来的艺官,发明了以男性运动为主的“转秋千”,“担花儿”便由过去的男女对舞,变成了纯粹的女舞,由过去的单纯自娱自乐,变成了带有竞赛、竞技性的群众活动。也许正因为变成了单纯女性的活动和具有了竞赛、竞技的味道,参加的人才越发踊跃,参观的人才越发兴趣高涨。聪儿、桑叶她们进到场内时,四周的漫坡上已经黑鸦鸦地站了不下几千人,场上衣着鲜艳的少女们,有的三五成群在说着悄悄话儿,有的已经舒眉展袖敲起了竹板、走开了场子。罗知县陪同来自州府的几位贵宾入场落坐,几位参与评选的中年舞手绕场舞过一圈,场内场外的嘈杂喧腾旋即平息下来,那“担花儿”舞也就算是开始了。

舞的内容还是从女娲、伏羲交尾图那儿演化出来的,舞姿还是带着原始的挑逗和粗狂,只是动作、套路变得丰富多了,韵律和节奏感也得到了加强。舞是随意跳的,三人一组,两人对舞,另外一人手里打着竹板,同时嘴里哼着调儿伴奏。舞者每人手里担着一只花篮;花篮是用春天新绿的柳枝编起的,里面放着新采的野花。花篮和花篮里的花是否精致、鲜艳,跟跳舞的人的打扮、精神头儿一样,往往一上来就决定了整个气氛和比赛的结果。一开始上场的人不多,有人扭扭捏捏,有人故意要看一看再说。等场上跳出了热火气儿,加入的人就越来越多了;人越多场上气氛越火,没用多一会儿,连那些原本只想看看热闹的人们也坐不住、站不住了;于是偌大的一片场子就跟沸了水似的,拥拥塞塞、云蒸霞蔚,让人不知道该把眼睛向那儿落才好。

聪儿她们是第一批率先下场的。按照杏儿、桃子的心思是随大流儿,别先也别后。可聪儿看人家跳,心里就痒得不是滋味。为了这场“担花儿”,她和几个小姐妹从二月二练到三月二,如今露相的时候到了,倒扭捏得个什么劲儿呢?“下!”她一鼓动一带头,几个人就跳上了。聪儿、桑叶、杏儿一组,桃子、李子、芹儿一组。聪儿这一组是杏儿打竹板,聪儿和桑叶跳;桃子那一组是芹儿打竹板,桃子和李子跳。舞跳起来花样很多,风吹荷叶、雨打芭蕉,金龙摆尾,玉凤点头、抚琴高唱……或飘逸,或欢快,或刚劲,或婆娑……全舞围绕的是三个高潮性的动作:一是过背,二是贴面,三是勾腿。过背是初次相会,表达的是双方的好感和亲热;贴面就要深入一层,表达的是双方有了感情后亲吻拥抱的意思;勾腿即为交尾,那象征的是阴阳交合、水乳融汇和生命化育的过程。三个部分相比,第一部分洒脱自然,第二部分缠绵抒情,第三部分则热烈深沉。这自然是从编导的角度说的,跳舞的人中并没有谁对这些感兴趣。人们要的只是一种足以压倒一切世俗的苦难和忧愁的欢乐,一种足以表达生命的顽强和热烈的激情,一种足以使人如醉如痴、腾云驾雾的优美。欢乐、激情、优美,那就是一切,一切的一切呢。

聪儿风华如火激情饱满,桑叶身段好,舞步流利舒展,两人配合默契;杏儿又是个人精儿,竹板打得清脆嘹亮,音韵唱得珠圆玉润。因此三人一上场,手脚很快就舒展开了,很快就成了众人注目的中心。

那评比分为三轮,第一轮是大家一起,无论是谁,想跳就跳、想上就上,任随自便。第二轮是在稍事休息之后,参加的只有一小部分人,是经过粗筛筛过的;这一轮时间不长,主要看的是一个技巧花样。又经过稍事休息后,第三轮开始。这次只剩下十几组了,属于决赛的性质。决赛要赛出前10名,第1名为花魁,第2名为花元,第3名为花旦,第4名为花姐,第5名为花妹,第6名为……各组再推选出一名拔尖主舞的,形成10名“花王”,第1名叫顶花,第2名叫冠花,第3名叫礼花,第4名叫飞花,第5名叫……入选前10名的舞组和入选的花王要绕场一周,接受观众的欢呼祝贺,那场面是相当热烈动人的。桃子那一组入了第二轮,第三轮时被筛下了。聪儿她们,进入第三轮以后多出了一个花样:三个人你跳一阵“领”我跳一阵“伴”,你再跳一阵“伴”我再跳一阵“领”,你打一阵竹板我跳一阵,我再打一阵竹板你再跳一阵,相互轮换翻转。“担花儿”一向是各守各位,从未有谁这样跳过,这本身就出了新;更加上三人跳得轻松自如、出神入化、酣畅淋漓,引起了一片欢呼喝彩。结场时,她们理所当然地成了“花魁”,而聪儿也理所当然地戴上了“顶花”的王冠。

望着聪儿彤云升腾、娇喘嘘嘘的身影,罗知县跟喝了10瓶“杏花村”、吃了十盘鲜狗肉似的说不出多滋润。孙氏不愿抛头露面,是让丫环们悄悄儿地陪着来,悄悄儿地躲在人后看的。这时,也禁不住眼前一阵扑扑簌簌,嘴里一阵呜呜咽咽起来。

“担花儿”过后接下便是“转秋千”。这次主角变成了小伙子们,地点移到了越草河边上。

转秋千是从一般打秋千那儿发展来的,与一般打秋千又大不相同。河滩平地中央搭起一座秋千架,足有四五十丈高的样子。秋千架分为三层。第一层是座盘,十几根木桩围绕中间的那根拔空而立的主柱,支起一个稳固的框架。框架上是一个平台,框架下,连接主柱的位置上,是一个容得下十几个棒小伙子的圆形推盘。第二层位于主柱中间稍许偏下的位置,离地面不下十几丈;围绕主柱的是四根用三角架支起的横梁,横梁上环绕着吊起10块秋千画板。第三层也是最上一层,是主柱顶端,上面插着一面旗子。旗子的颜色因时、因朝代崇尚的不同而不同,夏黑、商白、周赤、秦黑、汉赤、唐赤、宋赤;大明王朝取法的是周汉唐宋,崇尚赤色,因此那旗子也跟火炭儿似的红得耀眼。三层秋千架构成的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下面推盘一走,主柱就转,秋千画板就转,上面的小旗就转;下面推得慢上面转得慢,下面推得快上面转得也就快。搭秋千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转秋千和看秋千也就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从创立至今总共也不过转了十几次的样子,每次转,自然也就远近咸奔、万众汇集。

“担花儿”跳着时,河滩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担花儿”那边一结束,大队人马蜂拥而来,转秋千随之也就开始了。先是送坐画板的人。第一批坐画板的是预先选好的10位少女,一律身着艳装,披红挂彩。她们踏着梯子登上平台,从平台上踏着木凳登上画板,坐好,两手抓紧绳索,一阵锣响推盘便开始转起来;推盘一转,画板随之就转,坐在画板上的少女们随之就打起了盘旋。一上来转得慢,旋的圈儿小、位置也低,随着锣声越来越紧,转盘越转越快,画板也越悠越高,旋转的圈儿也越来越大;姑娘们,连同身上的红黄蓝绿各色彩绸、彩带,便跟长了翅膀似的凌空飞舞起来。那情景引得河滩上的数万观众连声喝彩。未等喝彩声停止,早已等候着的一队小伙子忽然跃身而起,两手搂着主柱,一个接一个地向上攀去。那主柱又高又光,上部又细,又处在飞速旋转状态,要攀上顶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开始可能是因为紧张和缺乏经验的缘故,一连几伙,都是攀到半截就不得不退下阵来,直到一个头上束了一条黄带子的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率先爬上顶端,把上面插的那面小红旗一连摇了几摇,这才又有不少人爬了上去。

锣声徐缓,推盘徐缓,渐渐地刹住和停止下来,第一个回合算是告一段落。罗知县连声叫着“好好好”,一班官员士绅们也看得长嘘短喝,称叹不止。

第二个回合,画板上换上了在“担花儿”中得了前10名的姑娘们,杏儿也在其中。这次推盘还是那么推、秋千还是那么打,只是攀援的形式变了:一律由原先的直立向上攀登,变成了头朝下脚朝上的倒立攀登。这一次敢于登场的总共不过二十几个人,登到顶上、摸到小红旗的不过十几个人的样子。头上束着黄带子的小伙子又是轻轻松松拿了一个满分。

“嗯,这个小伙子很不简单!是哪个庄儿上的来?”罗知县向郭先生打听着。

灾荒时为了百姓活命,他与田廷生等豪门大户有过几次较量,实属不得已而为之。罗知县并没有故意要与豪门大户和乡绅们过不去的意思,事过之后说开,加之罗知县对于豪门大户和乡绅们的正当利益同样采取保护态度,没有多久双方关系也就缓和了。郭先生家道殷实、处事开明,又酷爱书画,与罗知县一向以友人相称,与那些豪门大户自然又是另外一码事儿。

“圣树屯孟铁匠的儿子嘛!名叫树保,人尖儿一个,可惜没上几天学。”郭先生回答说。

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出于需要,这一带的孩子生下,父母往往要把孩子的命运托付给老白果树或驼来峰。因此树保、根保、岩保、山保、峰保一类的名字,哪代哪辈也说不清能有多少。罗知县听说是圣树屯的,又是个铁匠的孩子,越发连声赞叹:“难得呀!难得呀!”孙氏——她这次也被请到河岸边搭起的台子上了——也咂着嘴儿,一连声地啧啧:“你说这孩子是怎么练出来的呢!你说这孩子是怎么练出来的呢!……”

第三阵锣声一响,全场先自一阵沸腾欢呼——高潮时刻到来了。这次轮到十位“花王”登画板了。聪儿自然首当其冲。在开封聪儿玩过不知多少秋千,这样的秋千却是听也未曾听过。先前看别人坐心里痒痒得不行,等到自己上来一看离地面那么高,地面上那么多人,黑乎乎的跟蚂蚁似的,心里不由地一阵扑扑通通。她按照上来时人家的嘱咐,只管把眼睛向远处看、向高处看,才觉得好了些。秋千刚转时心跟揪着似的,及至真的转起来、飞起来倒一切都忘记了;越转越恣、越转越悠,不时还腾出一只手来朝下面欢呼的人群挥舞着,朝罗知县和孙氏挥舞着——她知道,他们的眼睛是肯定牢牢盯在自己身上的,说不准还多么高兴多么担心呢。

小伙子们的比赛又开始了。这一次攀登成了次要的,“打故事”成了第一位的。所谓“打故事”,实际上是花样表演,参赛的小伙子们逐一上攀,上攀的过程中,不时要做出能够表达各种不同内容和意思的造型动作。评分按照每人所“打故事”的多少、难易、高下而定。一根木柱悬空旋转,人在上面两手攀援已属不易,要松开腿或者手,做出种种造型动作,而且要做得优美动人,实在是一件难乎其难的事儿。参赛最后剩下的十几个小伙子,这时才真正看出区别来了:有的勉勉强强做出一两个动作,便自动偃旗息鼓收兵回营;有的虽然做出几个动作,却明显看出力不从心;有的动作做得不少,因为不够舒展准确,让人看了不畅快;有的做得不少也蛮好看,只是平平,缺少了那种让人揪心、让人感奋、让人喊天骂地的劲儿。

树保是最后一个出场的。这位铁匠的儿子,已经成了万人瞩目的中心。他登上平台,稳稳站停,伸展了几下胳膊腿儿,然后向天徐徐地吸了一口气,屏息咬住;也就在屏息咬住的同时,双足一顿两臂一伸,没等人们看得真切,他人已在柱上,一个“银龙出海”的造型已经活脱脱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阵惊讶伴着一阵喝彩。

树保全然不管场上作何反响,稍顿之后,一个翻身上跃,接着又是一个“引马入山”。

又是一阵惊讶伴着一阵喝彩。

又是一个翻身上跃伴着一个“猴儿坐殿”——那“坐殿”的猴子实在神气得很:两腿盘柱,身子外仰,一手搭着眼罩,脑袋四处察看,另一只手还似乎在搔着痒儿。

又是喝彩又是新“故事”:鸭鸭浮水、童子拜观音、棒打洋条子……一路做到柱顶上,他忽然把小旗拔了,噙到嘴里,然后双手抓住柱顶,两脚和两腿缓缓上扬,上扬,上扬……终于直起了、立稳了、双腿凌空劈开了,终于又腾出一只手舞起小旗——一个难以想象的“金鸡倒立”的造型,出现在四五十丈高的主柱顶端了。

全场鸦雀无声,连来自远方的风也屏心息气,发不出一丝声响。直到造型做完,树保一连几个飞瀑般的动作,从柱顶唰——唰——唰——地落到了平台上,河滩上下这才跟醒了梦似的,掀起了一阵如癫如狂的喧腾。

结果是既不需要评比也不需要公布的:树保以无可非议的骄勇和技艺,赢得了第一名——“秋千王子”中的“太子”桂冠。

转秋千结束,百姓载兴而归。罗知县与十名“花王”、“王子”会见后,又安顿好州府来的贵宾,这才满心喜悦地回到家中。

孙氏迎接他的是满脸泪水。

“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呢?”

“都是你那花王、花王啊!”

“哎——这花王怎么惹你了?先会儿聪儿得了顶花,你不是还喜气得不得了?”

“喜气?生气还生不了哪!告诉你,那顶花愿给谁给谁去,反正咱们聪儿是不要啦!”

“你这是耍的哪门子戏法嘛!这是你想要就要来的?不是聪儿,别人想争还争不去哪!”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夜里‘放野欢儿’的事儿你知道不知道?”

“放野欢儿怎么啦?”

“你还真不知道哪!这可真是糊涂天糊涂地,糊涂爹妈没法治!刚才回来的路上,人家才告诉我的,说是今儿半夜里放野欢儿,按规矩,‘花王’得跟‘秋千王子’配对哪!”

“哦?……”

“说是一对一、二对二,顶花对大太子、冠花对二太子、礼花对三太子,一点也错不得的。……”

罗知县这才想起,确是有那么个“放野欢儿”,确是有那么个花王、王子“配对”儿的规矩。据说早先并没有“配对”之说,“配对”是唐朝转秋千兴起时随之兴起的。开始他听人讲过只是笑了笑,觉得是个挺有意思的主意,哪儿想到就跟聪儿联系到了一起?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的确是个……

“你说是咱们聪儿才十五六,是要学问没学问还是要相貌没相貌?凭怎么能跟个铁匠的小子去干那种事儿……就算是成婚也得讲个般配吧,啊?你倒是说话呀!哎呀我的聪儿啦!……”

可知县的女儿跟铁匠的儿子,怎么就一定不……般……配呢?

就算是不般配,那铁匠的儿子就一辈子当铁匠了?那么聪明拔尖的一个孩子,怎么就不能有学问、有出息?……

倒是聪儿小了点儿……可不是说过,为了人丁兴旺?……再说农家这么大的女儿家,当了妈妈的不多的是?

“哎,聪儿呢?聪儿怎么没见?”

“疯得没有个样儿,让我给关起来啦!今夜里她是别想出这个门儿啦!”

“这么说聪儿是有心的了?……树保那么好个孩子,也别说聪儿……连我这知县老爹心里也实在有点儿……”

“哎,她是小孩子家,你跟她动得哪门子真儿。夜里这‘顶花’不露面儿,这知县的千金不露面,不砸了大家的脸,砸了我这知县的脸?我陪着总可以吧?”

“你陪着?……你陪着也不行,反正今儿个夜里她是别想……”

“我陪着你不放心,那你也去,咱俩一起陪。”

“我才不去看那些狐狸精呢!”

“那好,桑叶、秋瓜一会儿来,再把我和王叔加上,这一起五六个人……”

“桑叶来了,得我跟她说。”

“随你随你。”

“这还差不离。”

“哪还不快把聪儿叫来!……”

晚上月挂中天时,桑叶、秋瓜真的来了,孙氏也真的亲口作了交待,罗知县、王凤也真的与他们一起陪着聪儿出了家门,到了驼来峰。可到了驼来峰之后,聪儿就被放了燕子。桑叶、秋瓜又陪了一会儿也被放了燕子。

“你俩老是陪着两个老头子算是怎么回事儿呢?还不快玩你们的去!”

“俺俩又不是……”

“不是什么?今儿可是好日子!”

“不,俺是发过誓的,俺这一辈子再也不想要了……”

“傻话!都像你俩这样人种不绝了?人活的不就是个男女、孩子?你们日子还长着呢。你们不想要孩子,我还想当干爷爷哪!快去!这次抱回一个我还不答应呢,至少得两个,要么三个、一窝子!……”

半夜时分,驼来峰上、老白果树下点起了数不清多少松明火把,那每一支象征的都是一对情侣。火把漫山满野,星星闪闪环绕的都是中间的那10个大火把,而那10个大火把中的9个,又环绕的是傍临老白果树的那片坡地上的那个最大、最旺的火把。人们知道,那火把是属于“顶花”和“大太子”的;那象征的是力与美、剑与花、山与海、日与月、天与地、阴与阳、胜利与成功、希望与未来……

那巨大的火把仿佛暗夜中升起的一轮太阳,忽忽闪闪、熊熊烈烈,把整个驼来峰和越草河照得通明透亮。

借着“太阳”的光亮,罗知县与王凤喝起了小酒、唱起了野曲儿。大约半夜时分,老白果树和驼来峰上空忽然升起一团锦云,呜——呜——响起了羊角号悠扬欢快的歌唱。也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姑娘,把罗知县和王凤硬硬地给抢走了,抢进了火把通明的山坡林地。直到天将露晓时才被送了回来。回来后两人相对大笑,把小洒儿喝得越发美了,把小曲儿唱得越发甜了;直到烂醉如泥,满嘴吐着白沫,犹自不肯停止。

第二天临到升堂议事,主簿派人一阵好找,才在驼来峰的草丛里找到了知县大人。他是被扶上一顶轿子,从草丛中直接抬进那座朱漆大门去的。

喝小酒、唱野曲儿归喝小酒、唱野曲儿,罗知县并没有忘记救灾时的情形。痛定思痛,他真的让王凤讲着自己记着,外加四处求教、寻访和查阅史籍史料,写出了一部“救荒经”——《荒政辑要》。这自然并不只是为的盛阳一地或者一场灾荒,那更多的是为的后世,为的大明王朝乃至以后。尧水九载,汤旱七祀,哪个朝代没有灾荒?哪次灾荒不是田园荒芜、白骨如山?救荒,实在要算是一件关乎社稷兴衰、民生盛败的大事情哩。可救荒救荒,灾荒来了这个喊那个喊,灾荒一过万事大吉,非得下次灾荒来临才又慌了手脚,历朝历代无不如此。岂不知灾荒并非空穴来风无根而生,有心无心、有防无防大不一样?岂不知救荒同样是一门学问,懂与不懂、懂得多与懂得少大不一样?罗知县干的就是这件事,填补的就是这个空当儿。

“嗟呼!天灾流行甚于暴政……以人事补造化之穷,使之有荒岁而无荒民,此其愿一也。敬天勤民,孜孜夙夜,教农桑,兴水利,裕积贮,尚节俭,敦风俗,精益求精,使民休养生息,此其愿二也。二愿既足,则余心大快,更复他求哉?……”书成,序言中,罗知县写下了这样一段掏心剖腹的话。

从写《荒政辑要》查询资料的过程中,罗知县发现盛阳这样一个历史悠久、名扬八方的地方,竟然连一本哪怕是勉强可以称之为“史”或“志”的小册子也寻找不到。过去编纂的几本有关的小册子,包括罗宰相当年留下的一批史籍,也不是毁于兵燹就是星离失散,杳无踪影。由此他萌发了编修县志的心愿。这是件得人心的好事,从大小官员到乡绅百姓无不拍手称道。经过一段酝酿,由罗知县牵头,主簿、教谕具体负责,请来几位热心于此事的县学、秀才,正式开展起工作。按照罗知县的想法,既是要编志,就要力求能够传之永久;而要传之永久,一是要实,二是要全。这哪里是一件容易事!从勘察地理到收集史料,从官方记载到民间传闻,从朝代变迁到疆域沿革,从大事记到具体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地名人名,单是这一套收集准备的工作就花去了三年多时间。接下才是构划框架,铺设纲目,商定义例。为了集思广益、专心致志,罗知县特意让人在城外找了一处房子,几个人经常是风雨一灯,晨睡午起,披肝沥胆,把干戈扰攘一类的事儿统统抛到了脑后。

框架拟定,论到纲目、义例时出现了麻烦。罗知县那天只带着一个小衙役,轻身悄步进了金羊庙。

智达法师身着茶褐色常服,依然面色红润,一副洒脱飘逸神态;除了须眉已经花白,岁月仿佛是越着他流逝而去的。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我就知道你罗知县今儿个要来。”延客入室,智达法师递过一把蒲扇,先自笑着。

“这可怪了,我是今儿早起才想起要来的哩!”

“你今儿早起想起要来,我今儿早起知道你要来,这不正好吗?”

“哟,法师原来还有这等神通!可叹可叹!……”

“见笑见笑——听说你那县志,已经有了眉目啦?”

“眉目倒是有了一点,只是……法师,实说了吧,不是为的县志,今儿个我怕是还来不了哪。”

“唔……”

“盛阳盛阳,不就盛在这老树王和金羊庙身上?可说说容易,这真的修起志来,还真有些……”

“唔……”

“修志讲的是一个真和实,最忌讳的莫过于望风捕影。老白果树和金羊的故事,听起来确是动情感人,细细论起来却又……”

“你是说,那都不过是传闻,难以为据?”

“法师知道,我也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可那毕竟……”

“唔……”

“我知道,编修盛阳县志,如果不写或者写不出老白果树和金羊,就实在还不如不编、不修;可现在这种境况,又实在叫我……”

“那依你说,驼来峰上的岩画和民间的剪纸都是无根之木、无水之鱼?”

“那倒也不是。不过那终是艺术,尽可任意想象。”

“尽可……任意?”

“比方说,老白果树一夜长高了10丈、长粗了3围,这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的吧?再比如……”

“依你说可能是怎么个样子?慧能祖师一日入定,灵魂出窍遨游八极,肉身存于华寺已经700余年,至今栩栩如生,你说这是可能还是不可能?”

“……佛国之事,遥如天云,下官实在不断妄言。”

“那么一场龙卷风之后,羊角号日夜鸣响,老树王凭着根生根拉竟又傲然崛起、重立青云,这总不会有假吧?”

“不假。这虽属神奇,却历经数年,又为我等亲眼所见,下官自当浓墨重笔据实而书。”

“唔……既是这样说,智达以一介僧人与知县相处多年,也总该算是眼见亲历了吧?”

“法师这是从哪儿说起呢?”

“不用管是从哪儿说起。今儿个咱两人就算是有约在先:你罗知县那县志几时修好,我智达和尚几时圆寂,你的志成之日就是我的升天之时,怎么样?”

“哎呀,不敢不敢!法师说的下官没有一句不信的,只是这话千万千万……”

两人谈过半个上午,罗知县回去后对县志大纲、义例做了一番修订,这才让人分头写去了。智达法师所说的那个“约”,只被当做随口而出的戏言,转过眼儿就忘到头发梢上去了。

又经过整整三年的呕心沥血,一本长达十几卷的盛阳县志终于编修成册。那天文稿审阅完了,罗知县乘兴写起序言。从下晚时分着笔,激情澎湃、洋洋洒洒,一直写到天色将晓才算刹住。刹住后依然喜不自胜,便走出书房,想吟上一首短诗。来到庭院,忽见智达法师站在一丛青竹前向他合什问候。他又惊又喜,急忙要向屋里让,智达法师却微微一笑,说:“知县大人保重,小僧先走一步。300年后再向大人还缘吧。”说完,倏忽之间竟然就不见了影儿。

罗知县觉得好不蹊跷,又听金羊庙那边似有钟声敲响,连忙唤起王凤和几个衙役向驼来峰赶去。赶到后得到的消息是:智达法师已经圆寂了。

罗知县悲痛不已。他来到禅房,见法师满面含笑、周身生香,这才想起了那次已经被忘却了的“戏约”,心中真有说不尽的惊诧和感慨。一位随身的小沙弥告诉说,智达法师圆寂前,约他300年后再在老白果树下相会,罗知县想起先一会儿庭院里的那番情景,真如入了仙境梦幻一般。

天地有根。阴阳有序。金羊是真的。羊角号是真的。老白果树和围绕老白果树发生的一切一切都是真的。真的。从那时起,罗知县才算是心悦诚服了。

他还是没有想到,300年后的某一天,他果真与智达法师在老白果树下相会了。他们高睨大谈,谈尽了古今沧桑、天地玄机。只可惜当时的人们压根儿不认识他们,以为不过是两位疯疯癫癫的老人在那儿胡扯痴乐罢了。 CxSppNM8/1qRB/hBY+BQA6uhKmnzXr9gVSsCXg+HPXgafJeHlz4w0zIICn4wQ4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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