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救命!救命成了首当其冲、压倒一切的第一要务。
龙卷风以几近2里的宽度,在盛阳境内穿行了30多里,使四五个村庄倏忽消失,十几个村庄遭受重创,几千百姓露宿山野、衣食无着,坠入死亡的渊窟。罗知县亲自调集各方力量,亲临现场督促指挥,总算使那几千人暂时解除了危困。但灾荒远不只是那几千人,远不只是龙卷风经过的那条狭长地带。龙卷风过后,持续几天的干风好歹解除了,但干风造成的灾害,麦田干枯、庄稼倒伏,那才是更加严重因而也更加可怕的:没有了粮食,也就没有了盛阳十五六万老少爷们的身家性命啊!罗知县一面紧急上报州府、朝廷,请求免税免赋、发放赈济,一面四乡巡视,随机采取救命保命的种种措施。
他的第一个措施,保的救的是耕牛的命。那天他在乡间巡视途中,无意中发现几个汉子赶着一群耕牛,直奔村外的一座棚院,而棚院那边隐隐约约正传来牛的嘶叫。他尾随而去,发现那棚院竟然是一座屠宰场。院中支着几口大锅、几根木桩;一头犍牛脑袋被绳索吊起,四肢被绑在木桩上,一个屠夫把一柄又长又尖的钢刀猛地捅进牛脖子里,如注的血流立时喷涌而出,泻满一盆一地;没等血流完全停止,那屠夫手里的刀又是一阵挥舞,牛头、牛蹄被割下了,牛肚子被打开了,肠、肚、胃、肝、心、肺被掏出,随之又被丢进了几口烧满沸水的大锅……有人告诉说,因为青黄不接草料短缺,原本饲养就有困难,现在麦子枯了人没了活路,除了黄羊还在禁杀之列,家中的鸡鸭鹅羊早就光了,驴马骡子也不是成了腹中之物就是被换做腹中之物;牛是最后留下的大牲畜,但也保不住了。有人乘机四乡收购、宰杀,然后再以高价出卖。这个屠宰场还是小的,有的一天宰杀耕牛不下百十来头。
耕牛被杀的惨景震撼了罗知县的心;更重要的是,没有粮食要饿死人,但总是一时的事儿,总有办法可想,如果没有了耕牛事情就大了。回到县衙,他立时找来主簿,口授着写了一纸“禁杀耕牛文告”:
……尔等因草料维艰,出卖耕牛,固为计出无奈,但此举有如剜肉医疮,失之大矣。无云不能得雨,无斧斤不能得薪,秋粮下播岂能徒手而耕?无耕无播岂非自绝生理?……今有刁民乘机贩宰牟利,为害百姓,实足可恨。本县已通饬文武各衙、乡政族长,分路缉拿,尽法究处,并将所贩之牛没收入官,决无轻怠缓通之理。尔等百姓切勿听其诱惑,自绝生路耳……
公告发出,罗知县亲自督查,大小衙役、乡政族长一齐出动,宰杀耕牛总算得到了制止。可关键还在于活命,在于粮米,百姓果真全都饿死了,就算留下耕牛又有什么用呢?
罗知县这边火烧火燎,州府和朝廷那边却一直没有消息。眼看饿死的人与日俱增,罗知县只好一面打发县丞、主簿逐级上跑上报,一面打开官仓,在四乡开起了粥棚。
圣树屯的粥棚设在越草河边的一片空地上。一场龙卷风,使圣树屯六十几户、一百七八十口子百姓,外加七八十座房屋,眨眼之间没了影儿,侥幸存活下来的几户人家也鬼哭狼嚎、嗷嗷待哺。自然粥棚不单单是为的一个圣树屯和那几户人家,照顾的是周围十几个村子的上千户百姓。平地十间席棚一溜排开,两头各设一个木栅门,派两名差役分别把守。棚内并排垒起五座大灶、架起五口大锅,每口锅里贮满水,下面架起松块柞枝;火点起,水烧沸后,将拌匀的米粉麦面依次倒入锅内。第一锅麦粥煮熟,当即开棚。饥民自带碗筷排成一队,从一边顺序入内,每人一勺,盛好后从另一边顺序而出。为了防止混乱,两边还各有几名负责维持秩序的。第一锅分完第二锅也熟了,第二锅分完第三锅也熟了,及至五锅全部分完,第一锅又熟了。这样自早至晚,循环不止。一升麦粉能调出三四勺、救济灾民三四人,一斗就能调出三四十勺、救济灾民三四十人,一石就能调出三四百勺、救济灾民三四百人;五口大锅一天熬粥不下十几石,可以救济灾民三四千人。这是一处粥棚,把各乡各处的加到一起,就更是一个可观的数字了。
然而开始也出了几件不小的麻烦事儿。有的灾民得到麦粥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边走着一边就向肚子里灌,人出了木栅门粥也喝得差不多了。有的一勺喝过不觉饱,接着又去排队要第二勺。喝的倒是麻利痛快,可有的喝过不过一刻,有的走出不过百儿八十步去,就一头栽倒或者原地打起滚儿来;而一经栽倒或打滚,没有一个不断气儿的。第一天圣树屯那儿死了十几个人,全县十几处粥棚死了不下100人。这把罗知县吓得不轻:救命救命,命没救住倒闹出这么多人命来,如何得了?但谁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谁也拿不出一点办法来。晚上回衙,罗知县一脑一肚子的心事,低着头只顾把闷酒儿向肚里倒,饭菜端上瞧也不瞧,王凤催了两次,恼了,把平素爱不释手的一把钧窑小酒壶也摔到了地上。
“糊涂!糊涂!我看你这是成心地糊涂!”
一连三个“糊涂”,把王凤真的说得糊涂了。那钧窑是宋代的名窑,那小酒壶是名窑中的名品,蓝中带紫,釉细纹清,柔润玲珑,罗知县爱不释手,是他的心爱之物。他捧着被摔碎的瓷片,眼泪竟然扑扑打打落下了几滴。
“糊涂?糊涂!我跟你十几年倒落下个糊涂!……”
王凤是个孤老头儿,大半辈子四处流浪打工为生,吃尽了苦头。后来跟了罗知县才得了转机。他对罗知县忠心耿耿,罗知县多年里对他也一直以叔侄相称,关系可谓非同寻常。他这还是第一次见罗知县发这么大火,第一次受到罗知县这样的责难训斥。
“不就是死了几个人吗?明儿个不让他死不结了?自家糊涂,倒说别人!……哎哟,我的小瓷壶咯!……”
罗知县听出话味,连忙赔着不是:“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王叔,你老就只当是……”
“只当是?只当我是个老糊涂?……”
王凤摇头叹气就要离去,知县连忙换过一副笑脸,推王凤坐下,又找来一壶酒一双筷子,一边斟着一边拖着腔儿拉着调儿:
“王叔乃聪明之人,焉有糊涂之理?言王凤糊涂者,大糊涂也!……”
王凤这才扑嗤一声笑了。边喝着酒边言道:“死人的事儿理儿明得很。那粥是热的不是?那灾民是抢着朝肚里灌的不是?那饿得没了底儿,猛丁儿没命似地喝上几碗滚烫滚烫的东西,能不死人吗?你这才死了几个!那年我眼见了的,一次死过300多;不是我命大,也早跟着去咯!”
“哦——”
罗知县才拨云见日。当即让人传告各个粥场,熬粥一律从半夜开始,粥不凉一律不准发给灾民,并且亲自拟了一张布告,让人抄了十几份贴到各个粥棚前。为了让盲人和不识字的人也能明白,还特意让看栅门的人当做一项任务,不停地高声唱着、咋嚷着。
这件麻烦刚刚了结,另一件更让人挠头的事接着又来了:有个新建的粥棚安了三口大锅,那大锅里熬出的粥就跟下了毒药似的,凡是喝了的灾民没一个活下来的,一天之内死了不下百十口子。罗知县怀疑有人投毒搞鬼,特意派人前往监察,结果照死不误。这下他慌了,连忙派轿子回去把王凤抬了来。王凤不听不问,进到粥棚看过一圈,吩咐人把三口新锅拔了,到附近人家和酒馆换回三口用过多时的旧锅,重新安好说:“行啦,这会儿煮吧。我先喝上两勺。”粥煮好,他果真先喝了两勺这才离去。而死人的事儿,也就随着他的离去告一段落。
“新锅煮饭,那是比下毒还厉害的玩艺儿!你这知县学问多得是,威风大得很,到这种事儿上可就不行了吧?嘿嘿!”回到后衙,只有叔侄两人时,王凤好不得意的一副模样。
“没想这救灾救命还有这么多学问讲究!王叔,等有了功夫,干脆你说着我写,来上本《救命经》,把你那些法儿当做宝贝传给后人得啦!”罗知县半是认真半是开着玩笑。
开设粥棚之后罗知县又搞了一阵以工代赈,但都是一时之计,而且县里官仓的粮米也到了底儿。更要命的是麦子没了指望,秋粮播种的节气眼看也到了,倘若没有粮米能够让老百姓把秋天的种子播下去,百姓今明两年就绝了生路,事情就大了,远不是开开粥棚、找个理由以工代赈解决了的,远不是单靠减免税赋、赈济钱粮解决了的了。
急报奏章连上几个,县丞主簿跑过多次,罗知县专门又去找了一趟知州,税赋倒是免了,可粮钱只有一句话:你们自己想办法。我们自己有办法还找你州府朝廷做什么?遇到这么大的灾,你州府朝廷两眼睁睁,就等着要看盛阳饿殍遍地荒草齐天?这老百姓要你这样的州府朝廷也实实在在是……自然这是罗知县肚子里、私下里的激愤,场面上是不能随意流露的。
上面是指望不得了,没有办法也只得苦思冥想地找办法了。他请来几位智明之士,议论来议论去,最终议论到借粮一条路上去了:盛阳并不是一点救命的粮食也没有,粮食都在县城和各乡的豪富大户们手里,倘若能把那部分粮食借出来……可借了得还,那就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儿,尤其眼下老百姓性命难保,那“还”字即是说上几千几百遍,人家也只能当成耳旁风……那就必须有人担保。可大家自顾不暇谁人担保得了?谁人担保人家能信?……事情议论到这儿又卡住了。
“我担保总可以吧?我以知县的名义担保总可以吧?”罗知县只好自己拍起胸脯。“春借秋还,斤两不少之外格外再加上两成利息。这是救人活命、对自己也有利的事嘛!”
罗知县说到这儿就算定下了,但豪富大户们那儿能不能通过还是另外一回事。罗知县亲自派人把县城和各乡的几十名豪门大户客客气气请到县衙,又亲自出面讲起了一番大大小小的道理。这些豪门大户是囤积居奇惯了、发国难财惯了的,好好的时辰还恨不能从哪儿降下点灾呀荒呀什么的,如今逢到这种时候,心里打的全是趁机捞一笔银子、收一批土地房屋的谱儿;被召来时就知道没有好事儿,因此罗知县说完,谁也不肯开口,都把眼睛暗暗瞅在田廷生身上。
田廷生50刚冒头儿,细白脸面,福福态态,是县里屈指可数的豪门之一,更加上堂弟在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占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位,无形中他便成了豪门大户中的核心人物、头面人物;逢有大事,他不开口,别人是难得说出什么来的。
因为罗知县召见的意思事先已经知晓,今天临出门时田廷生特意脱了织缎长袍、六合一统帽,换了一身帛白布衫,一顶四方平定巾。用不着多说一句话,这一身装束就把田廷生的态度和要说的话,明白无误地传达给一伙豪门大户们了。
罗知县自然心中有数,目光扫视一圈,落到田廷生身上。
“田大人,你看这件事行不行啊?”
“小人倒想听听各位乡绅的高见。”
“田大人富甲四乡,能借多少总可以先讲个大概吧?”
“不瞒知县大人说,连年干旱,租米不齐,小人家中场净囤空,不过担了个空名罢了。”
田廷生口一张,其他豪门大户立时接上话茬,异口同声地叫起苦来。这个说家里连锅也快揭不开了,那个说老婆正愁得要上吊,这个说今天来原本以为知县是给大家发赈粮的,那个说如果知县能够帮助给借一点粮米倒是感激不尽。罗知县虽然事先估计到借粮的难处,豪门大户们的态度还是超出了他的意料。
他一手捋须,两眼微眯,好一阵子才又开了口:
“既是各位都说没粮可借,也就罢了。不过干风、龙卷风为害,老天又好久没有下雨,确是事关百姓生死的大事,我等为民父母首领,理应以诚感天。本县定于两日后午时,在城南五龙泉祭天祈雨,请各位沐浴斋戒,按时到齐不知可否?”
祭天祈雨是每逢天旱总免不了的事儿,不过摆摆样子做做姿态罢了。那些豪门大户听准粮不借了,正乐得落下一个空头人情,自然满口应承而去。
两天后,祭天祈雨准时进行。祭坛是临时搭起的,一座土台围起一圈幕布,幕布内一幅龙王画像,画像前几张祭案,几只香炉,外加香炉前铺着的几排苞米叶儿编起的蒲团。按照朝廷礼制,祭天属于大典,一应官员士民都必须按仪典着装。罗知县、县丞、主簿换上了方心曲领的青罗朝服,典吏、教谕等没入流的小吏和豪门大户们,也都换上了一应礼帽礼服。供奉三牲,洒酒蘸水,磕头焚香,然后便是诵读祭文;依次而行,众人无不虔诚挚敬。这一套仪礼完毕,往常也就算是可以了,但罗知县说,为了表示心诚需得跪地祈祷。于是罗知县带头,一干人跪到蒲团上,双手合什默默地祈祷起来。
往常凡属在郊外举行的祭祀活动,多是日上三竿时开始,罗知县偏偏选中的是正午,太阳最毒最烈的时候。天旱已久,地上全是一条条干裂的口子,众人穿的又全是规规整整的礼服;天上烤、地上烘、身上捂,那滋味也就可想而知。
一支香燃毕,众人燥热难当便要起身,罗知县却纹丝不动。专司典仪之事的训术和一班当差的衙役立时又续起香来。
两支香燃毕,众人已是汗流满面,心想总该可以了吧,罗知县还是一动不动,训术和衙役们还是只管续香。
第三支香就不那么好熬了。不要说田廷生这种行走以轿代步,下雨有撑伞、天热有扇风的阔老爷,就是那些县衙中不入流的小吏和小财主们,哪个又受过这种煎熬?及至第三支香又见了底儿,田廷生等人已是大汗淋漓,口干唇燥,头晕眼花,支撑不住了。罗知县这才传话,说祭天祈雨虽是辛苦的事儿,水还是可以喝一点的。于是衙役们抱着大瓮,从罗知县开始依次送水。罗知县接过一碗一饮而尽,县丞、主簿、田廷生和一班大户们如得甘霖,一连喝下几碗,这才觉得有了一点精神。
这种大典仪礼森严,主祭人不开口是谁也不敢妄动的。第四支香随即续起,众人只得跟随罗知县又祈祷起来。香未及半,县丞觉得肚里一阵翻腾上涌,脖子直了几直,忽然“哇”地一声呕吐起来。那仿佛是一声号令,祈雨的人,从罗知县、主簿、田廷生到大小官员富户,不约而同地呕吐起来。那呕吐来势凶猛、翻肠绞肚,一时场上这个直着脖子、那个抱着肚子,“哇哇”之声此起彼伏,大有一塘青蛙扬起嗓门展开一场冠军大赛的架势。
祭天祈雨的人无一例外,每人面前堆着一摊污秽之物。有人连忙上前掩盖,却被罗知县止住了。
“祭天祈雨贵在心诚,这也正可检查一下各位心诚与否。”他指着众人面前的污秽之物,吩咐两位衙役道:“查。”
两位衙役显然事先得到过指令,立时一个拿棍子一个拿本子,逐一检查登记。结果很快出来了:除了罗知县和主簿吐出的是清水素饭,其余吐出的全是腥荤厚味。
“这样说来,今儿祭天祈雨是只有本县和主簿是斋戒过的了。”罗知县板起面孔来了。
按照惯例,凡属祭天祭祖之类大典大礼,是必须沐浴斋戒的,否则便是欺天欺祖,罪莫大焉。罗知县这一说,县丞、田廷生等人都觉出了分量。
“祭天祈雨乃是国家大事,当朝皇上亲临黑龙潭祈雨,尚且斋戒三日、至真至诚。你等乡绅小吏竟敢如此!”罗知县声色俱厉,“盛阳风灾弥漫久旱不雨,皆是你等欺天所为!本县当上本奏报,严惩不贷!”
几句话把县丞、田廷生等人惊得面如土色。县丞率先跪倒谢罪,田廷生和一班豪门大户们也只得跪到了地上。
罗知县理也不理,袖子一甩便要离去。
“大人留步!大人留步!……”身后一片呼求恳请之声。
“嗯?还有哪个不服罪不成?”
“……小人愿借粮米30石,以赎己过……”
“小人愿借粮米50石,以赎己过……”
“小人愿借粮米70石……”
“小人愿借粮米100石……”
一班豪门大户一一报过,田廷生这才开口道:“知县明察,小人未曾斋戒,实是别有原因。”
“欺天罔民,田大人可知该当何罪?”
“……小人亦愿出粮米100石……”
罗知县怒容满面,一声吩咐:“回衙!”
田廷生这才急了:“回禀知县大人,小人愿出粮米500石,以赎己过。……”
只是这时,罗知县脸上才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百姓得了粮食,老天爷动了情怀,淅淅沥沥一连几场小雨,直把种子下进地里,青苗下出地面,直把罗知县和百姓们下得鼻子尖儿、屁股蛋儿全是糖儿蜜儿。
那天天过午时,罗知县换了睡衣正要上床,智达法师忽然派一个小沙弥来请罗知县上山。那几天罗知县为接待州府派来“检查督促”救灾的官员——好在人家这时总算想起“检查督促”来了——忙得不轻、累得不行,但一听智达法师有请,知道是与老白果树有关的事儿,睡衣没换,当即登轿上路。
对于老白果树罗知县是没法不挂心的。虽说智达法师有过“顺其自然”的话,虽说为了救灾保命忙得他头破血流,老白果树倒伏在地的情形还是时常在眼前出现,时常在他心里激起或大或小或强或弱的波澜。小雨一下,灾荒一过,老白果树无形中成了他最大的一块“心病”:只要老白果树一天倒伏在地,只要老白果树一天不能再现顶天立地、傲世凌云的雄姿,“救灾”就一天算不得结束,他这个知县就一天也过不上心安理得的日子!为此他特别拨了钱粮,给金羊庙盖了一座经房、一座简易大殿,为智达法师等人安排好了食宿一应杂务;同时派去专人对老白果树日夜看护守卫,并且与智达法师约定:只要是老白果树有什么情况,只要是与老白果树有关的什么事情需要他去处置,就是天上下着刀子,就是三更半夜他睡成了一只死猪,也要立马叫醒他,他也会立马就到。
轿到驼来峰已近子时,智达法师道一声正好,茶没泡一杯话没说一句,径直引着罗知县进了经房。新建的经房还是临时性的,十分简易,除了一尊佛像一尊金羊木雕就是几个跪垫坐垫。智达法师闭了门,朝罗知县做过一个手势,毕恭毕敬念过几句经跪到一个垫上。罗知县不知就里,只好照着智达法师的样子跪下,又照智达法师的样子二目微闭、双手合什,一动不动地祈祷起来。祈祷着心里不免犯着嘀咕,不明白智达法师三更半夜把他请上山,怎么会单单是为着一个祈祷。
祈祷需得入静,智达法师是不必说的。罗知县虽然肚里犯着嘀咕,可身处经房,又加午夜子时万籁无声,不一会儿那“静”也就“入”了。入静不一会儿,耳边便隐隐约约传来了一种声音,乍听像是蛐蛐蚯蚓得意洋洋的低吟曼唱;再听,像是螳螂蚂蚱在你撕我咬地争着一块什么东西;再听,又像是有一股潮水一阵接着一阵地在冲刷着江堤河岸、沙堆柳丛,间或还嘣嘣咔咔地发几声或轻或重的脆响。潮水和脆响引着罗知县向静境的深渊坠落,落,落,落……罗知县终于听出在那沙沙啦啦、嘣嘣咔咔的声响之外,还萦绕飘传着一种呜呜的声响;开始隐隐约约,像是拂水而过的清风、洒落山野的细雨,渐渐地越强越强、越清晰越清晰,才听出那是号角。号角呜——呜——一轻一重、一疾一缓,带着一种神秘而又顽强的力量,在天地间盘旋回荡。这不是传说中的羊角号吗?这不是金羊留给老白果树的灵音吗?这不是……罗知县以为进了佛山仙国,心中说不出的欣悦感奋。他屏心静息,渐渐地,那号角,那蛐蛐蚯蚓的吟唱,那螳螂蚂蚱的撕咬,那潮水的冲刷席卷,那嘣嘣咔咔的声响,终于融合汇聚,变成了一股洪涛巨流,森森然、浩浩然地淹没了四野八荒、天地宇宙……
罗知县一个激灵,猛丁从“佛山仙国”中跳出。他满心惊疑,有心询问几句,见智达法师纹丝不动,一副好不端庄郑重的样子,只好重入静境,继续祈祷起来。直到子时差不多过去,智达法师舒眉展目起了身,罗知县也才随之出了经房。
“大人知道方才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吗?”
“像是羊角号……不过与传说中的似乎……”
“灵音百韵。羊角号哪儿就会一个音调?”
“唔……”
“大人还听到别的声音了没有?”
“听是听到了,不过,下官实在分辨不出……”
“大人看老树王有点变化了没有?”
“……怎么?这与老树王……”
“大人想想,像不像有什么东西在扎根拔节,朝泥土沙石里硬拱?”
“唔?……正是,正是!这么说,这是老树王扎根拱土的声音?哎呀,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喜事!你这法师为何不早早告诉下官一声?……哎呀呀你这法师当的!哎呀呀你这法师当的!……”
面对罗知县的惊喜、责备,智达法师唯有一笑。他是几天前中夜祈祷时,无意中听出羊角号和老白果树扎根拱土的声音,又经过几次分辨验证得到确认,才起心请罗知县上山的。他告诉罗知县,因为原先有过不少说法,前几年他专门就老白果树的根子的伸展范围做过考察,结果发现,主要是在驼来峰周围的十几个或大或小的山包内,也就是说最长的也不过三五十里的样子。自从发现了羊角号和老白果树拱土扎根的声音,他不仅发现被龙卷风拔断、拔起的根子,已经奇迹般地重新愈合和扎进了土里,还从离开驼来峰130多里以外的一条河床里,发现了老白果树正在春笋拔节般生长延伸的新根。
“了不起!了不起!咱们的老树王已经出山啦!出山啦!”
智达法师不等说完,眼前先自滚下几串泪珠。那泪珠使得罗知县老泪纵横,不一会儿就把嘴巴、胡子、衣领、衣襟……一忽隆泡进水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