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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罗宰相还乡皈依佛门,罗宰相的子孙们一直被留在开封。罗宰相有三儿四女,三儿四女各自又生下三儿四女,如此这般,不过几辈功夫,罗家林林总总已是不下百十口子的样子。名门之后再出名门,这是时尚,历朝历代无不如此。罗宰相虽说得罪过一批官吏豪富,却也留下过不少恩德,按说子孙中有人弄个或大或小的官儿当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然则不然,罗家家道一直算得上富裕兴旺,可也一直富而不豪、旺而不达;百十口子人中经商的有,为文的有,入了空门当和尚道士的也有,唯独没有做官的:芝麻眼儿大小的官儿也绝对没有一个。不仅宋朝没有,后来朝代几经更迭也还是没有。开始没人说得清是为的什么,直到海玉和尚留下的一册记事录被发现,那谜才解开了。原来那正是出于罗宰相本人的意愿——他深感政治腐败、官场险恶,返乡不久,便请人把自家一处“最发富禄”的风水变了样儿;临死前,又特意精心布设,有意堵断了后人求官问爵、进入仕途的路。这一堵就是几百年,直到罗家传到第14代孙时,才出了一名进士,出了一名七品芝麻官儿。

那第14代孙名叫罗世功,从9岁时开始苦守孤灯,一直守到两鬓花白才算是戴上了一顶微平展角的进士巾,穿上了一身广袖不杀的青罗袍,佩起了一副与六品以下官员一模一样的槐木笏。那要算是极其幸运的了。科举科举,不科不举,登不了金榜就永远得不到任用,得不到出头之日。因为这,穷经到老,赶考到老,终生无成,以至悬梁跳井、疯痴呆傻的,天知道有多少。那御赐巾袍确是恩光宏照,罗世功原本有些昏黄的双目一时光彩奕奕,原本清瘦苍白的脸面泛起一层红润,连两缕稀疏淡白的胡须也仿佛比往日飘逸了许多。但那巾袍只穿了几天,上过表谢过恩,拜谒过先师行过释菜礼之后,便又交回了国子监:中了进士还只是得了一个出身和资格,朝廷不放任,仍然算不得官儿,仍然算不得功成名就。可放任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样罗世功又穿了5年常服,苦熬了5个春秋,才被赐予一身梁冠赤罗衣、二色绢革带外加银佩药玉、白袜黑履等一应官服官饰,放回祖籍做了知县。那时他刚好过了第55个生辰。

驼来峰、圣树屯所在的这方地面,古称盛邑、盛阳郡、盛阳州,明朝宣德年间改州为县,于是罗世功便成了大明王朝的第7任盛阳知县。

作为罗宰相的后代,罗知县果有先祖遗风。上任时不事声张,只带了两只毛驴和一个名叫王凤的老家人。风尘千里,踏上盛阳地面时天上正下着小雨,他衙门未进,先上了驼来峰。对于老白果树和金羊庙他可谓向往日久,不少故事他甚至耳目能详。但开封城与驼来峰关山千重,能够回到祖先故里,实地瞻仰、参拜老白果树和金羊庙,实地瞻仰、参拜先祖的故居和陵墓,对于他实在是一种求之不得的幸运。

尽管他在55年的人生中,尤其是前来上任的一路上,已经不知多少次地在心目中描绘过老白果树伟岸、恢宏的气势、形貌,可当他真正站到老白果树面前时,还是觉出了自己的渺小,觉出了想象力的贫乏。他让王凤把毛驴拴到远处,一步一拜来到老树前,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这才细细打量起来。

正是孟春时节,满树新叶撑开一把烟霞般的巨伞,把满天的小雨遮了个滴水不漏。白果树的叶子天生就是一种艺术品:半月形的、精巧绝伦的扇面;扇面上一幅幅天然而又绝妙的图画;举起扇面和图画的青绿细挺的长柄;由扇面、图画、长柄构成的一只只双翅招展的绿蝶。绿蝶一丛一簇,丛丛簇簇布满古干新枝,把一棵雄飞高举的老树王打扮得花枝招展、蔚为壮观。更奇的是那叶子光滑而又洁净,无论怎样的风尘都沾染不了,无论怎样的病虫灾害都奈何不了。老白果树的叶子比起一般白果树的叶子格外阔大、丰厚,因而也格外娇丽婀娜。游人至此,采几只“绿蝶”夹进书里、本子里,就是再好不过的纪念品,愈是远走千里万里,愈是过去十年、几十年之后,愈是会成为珍贵无比的相思之物。罗知县围着老白果树边瞻仰端详着,边发着感慨赞叹。

转过几圈罗知县忽然心生一念,想起要量量老白果树到底多粗。几百几千年,人们说起老白果树,用的总是形容词,诸如高可入云、摩星勾月啦,魁伟无比、叹为观止啦,很少有人说得清老白果树究竟多高多粗。这不能说不是一件憾事。作为老白果树的儿孙和新任知县,他可不愿意继续糊涂下去。高,量起来麻烦;粗,可是再简便不过的了。他让王凤盯准一个位置站好,自己张开双臂,围着老白果树打起了转儿。一搂、两搂、三搂、四搂……一直量了九搂,还没量完,见王凤忽然一个劲儿朝这边打着手势使着眼色,以为是不足一搂了,便张开手掌一拃一拃地拃起来;一连拃了八拃,还要继续拃下去,这才发现树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位躲雨的小新媳妇儿。那小新媳妇儿一身红,身上淋了不少雨,不住地只是抖落着、扑打着,丝毫没有注意到罗知县量树的事儿。罗知县有心请人家让开一点,话到舌尖几次打了旋儿,也只得作罢了事。

好在那并没有影响丈量的结果。

“九搂、八拃、外加一个小新媳妇子儿。”罗知县不无幽默地报着数字。

“九搂八拃一媳妇子儿?哎!有意思!有意思!”王凤先自一阵得意。

这是随形就势信口而出,两人哈哈一笑也就丢到一边去了。可没过多久,那话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这一传,竟然风行八方,成了“经典”名言,以至时至今日,尽管老白果树又长粗了不少,人们只要谈起,往往还是那么一句话:“九搂八拃一媳妇子儿”。

参拜过老白果树,接下要参拜的自然就是金羊庙了。这次因为要了解金羊和金羊庙的由来、变迁,要拜望先祖罗宰相的故居、陵墓,想不惊动庙中的主持高僧也不可能了。

高僧法名智达,是年七十有二,依然肤色红润仪表堂堂,披上一身青条玉色袈裟,令人一见便心生敬畏。他做过多年串寺僧人,从五台山金色世界到峨嵋山银色世界,从普陀山琉璃世界到九华山幽冥世界,从镇江的金山寺到济南的兴国禅寺、泰山的碧霞寺,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直到57岁时才在金羊庙落下了脚儿;凭着过人的学识和才能,从扫地劈柴干起,几年之间便众望所归,成了庙中的主持高僧。新知县上任伊始即来参拜,高僧已是喜出望外,又听说是罗灵罗老宰相的后人,更是引为至亲知己。小雨一停,当即亲自引领,击罄焚香祭拜过金羊的神灵之后,又庙里庙外、山上山下,从樵夫刻下的岩画,到大火中侥幸留下的、当年陶宝陶方老亲手绘制的壁画,从金羊庙重建时皇上和罗宰相等人题写的碑匾诗文,到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吟咏叹唱,细细观赏赞叹了一通。这才延客入房,泡上了一壶西湖龙井。

那龙井,是智达法师当年从杭州龙井寺带来的珍品,经过特殊加工包装后长年放在井里保存,香气愈发宜人,是只有高朋远客临门才能取出冲饮的。头遍品过,二遍沏上,一名身着玉色常服的讲僧忽然入内,报告说,庙中一位小沙弥与后山姑子庵的一位小尼姑私下约会时被人发现捉住了,请示如何处置发落。

“见笑见笑,都是小僧平时管教不严。知县稍坐,小僧去去就来。”智达法师起身就要离去。

罗知县摆摆手,道:

“这又何必。我这知县新来乍到,案子还未审过一个,法师把他们带到这儿,让本县也长长见识不是更好吗?”

智达见他这样说,倒也爽快,当即吩咐把两人带到面前。

小沙弥俗名秋瓜,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敦敦壮壮,看上去确是像秋天园子里又粗又长的一个大南瓜。小尼姑俗名桑叶,似乎还要小上一两岁,白白胖胖中也确是带着一种新桑吐绿时的清秀气儿。两人被捆住双手,低着脑袋,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智达法师并不审问,只让二人先做一番陈述检讨。

“……她家母亲病得不行……托人让我叫她回去看看……我就偷偷把她……全是我的错儿……全是……”

“不不……是俺的错儿,俺的错儿……”

“我自愿受罚。只是……只是求法师饶了她……”

“不不,是俺连累了他,法师要处置就处置俺吧!……”

“没的事儿!再说她也不是咱金羊庙的人……”

“不不!不是!……俺自己的事自己担,不能让他……”

“你住嘴!住嘴……”

“偏不!法师俺求求你了,求求你啦……”

智达法师一言未发,两人先自你争我抢,鼻子一把眼泪一把。争过一会儿自觉无味,住了嘴,智达法师才目视罗知县说:

“大人看这案子怎样处置才好?”

“佛门如海、寺规如山,下官不便参言吧?”

“这是老僧求教,大人有话说来就是。”

“我倒想问他俩人一句:你们两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俺俩本是邻村,我爹和她妈是姑表兄妹,三年前,父母将我俩许为夫妻……”

“既是许为夫妻,怎么又剃发入了佛门?”

“……前年天旱,秋粮绝产,我家父母饿死,多亏法师收留……我入了佛门,她也就……”

“唔……听他二人这么一说,这个案子要断怕倒是有些难了。”

“大人只管断就是,小僧无不从命。”

“言重言重。不过依我看,两人私自相会,确乎应当严惩。但二人本是夫妻,削发是出于灾荒所迫,私自相会又为家中母亲病重,似当别论。不知高僧以为说出点道理来没有?”

“正是情理所在。”

“既是情理所在,依下官之见……不不,还是请高僧发落为好,还是请高僧发落为好。”

“嗯!……今天这个事儿,小僧是非听大人一句话不可了。”

“哦?……既是如此,下官有心将他二人还俗,回家探望老母、重成夫妻,不知是否有违高僧本愿?”

众人一齐惊得卷了舌头。按照寺规佛法,男女私会轻则受罚、重则送命。就算秋瓜、桑叶有些情由,了不起也就是从轻发落或者免受发落;而还俗、探母、重成夫妻,非单与惩处、发落挂不上号儿,简直成了赞赏怂恿、论功行赏,成了……秋瓜、桑叶也惊了个两眼打横,两人被带来时听说新任知县要亲自审问,心想这下坏了,闹不好得关进大牢里去。听罗知县说出这种话,认定他是有意戏弄,因此头也不抬,只把两只眼睛不停地翻来转去。

智达法师微微一怔,脸上却随即露出了几分笑意:“佛法无边,顺天应地、断除烦恼当为一先,知县大人的处置正应了这一条。”目视秋瓜、桑叶道:“怔着什么?还不赶快谢过知县大人!”

秋瓜、桑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二人确乎没有戏耍嘲弄的意思,这才站起,扑通一声重新跪倒,边哭边捣蒜似地磕起头来。

“不要谢我,不要谢我!”罗知县故作郑重地说:“要你二人回去我可是有条件的。这条件么……老树王乃是生命生育之神所化,灵验无比,你俩需得去给老树王磕个头、请个愿,明年早早地生一个大胖小子出来,让你们的父母,也让我和法师跟着高兴高兴才行!”

听说是有条件的,秋瓜、桑叶好不紧张,智达法师和在场的几位僧人,也摸不透新任知县玩的什么把戏。话一说完,秋瓜、桑叶羞了一个大红脸,智达法师和几位僧人也不觉露出了笑容。

求生求子,天经地义,一对新婚小夫妻不给老白果树磕头、求愿,那才是真正的怪事!有新任知县做主,秋瓜、桑叶给智达法师磕过头,随即来到老白果树下,虔诚挚敬一番祈祷请愿之后,满心喜悦地下山去了。

“法师慧眼,看下官上任这第一件好事做得值也不值?”目视秋瓜、桑叶远去,罗知县笑吟吟地捋起了两缕短须。

智达法师微微一怔,随即连连点头:

“不错!嗯,不错!济危解难、兴民利生,正合佛家大法、树王真魂!果然不愧是罗宰相的后人!果然不愧是罗宰相的后人哪!”

“哈哈哈……”直到这时,罗知县才畅怀大笑,把一串铜铃似的笑声撒到驼来峰的原野和老白果树高扬蓬勃的苍绿中了。

秋瓜、桑叶的“风流案”不过是偶然遇到、随机处置的一件小事,但济危解难、兴民利生,确是罗知县为政的用心所在、宗旨所在。苦读寒窗,古圣先哲们报国奉民、建功立业、贡献乡梓的思想在他脑子里是生了根的。而这三者此时在他身上竟然得到了完整、彻底的统一,这使他觉出了机遇的难得也觉出了责任的光荣。他相信,以老白果树故乡的风水宝地,以盛阳百姓的勤劳朴诚,以自己的才学胆识,是一定能够让盛阳变出一个新的模样来的。因此上任伊始,英气勃发、励精图治,而没有多久也果然见出了成效,赢得了上上下下不少赞誉。更巧的是一年刚过,秋瓜、桑叶就真的把一个欢蹦乱跳的大胖小子抱到了罗知县面前。罗知县怎么看怎么喜,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竹兰,一高兴又干脆认了干孙子。以堂堂知县之身,认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孩子做干亲,那消息传开,使不少人大惑不解,也使不少人感到了莫大的光荣和鼓舞。

春去夏来,满地的麦子黄了梢儿,绿生生的麦穗开始变得饱满起来时,天上不知不觉起了风。风是干风,几分热几分焦几分急促;急促也只是比往常大一点强一点罢了。“麦苗不怕雪压,油菜不怕霜打”,说的是冬天的情形;“日头是奶雨是刀,最怕莫过两脚跷”,说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形了。去年秋后播下的种子,雪压雨浇一个冬春,眼看到了动镰收割的时候,太阳一晒热风一吹,那就是精成的麦粒、满场院的收成,那就是大白面饽饽、馋杀人的小日子。这时候刮点干风,实在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儿。因此干风刮了三四天,老百姓得意了三四天,罗知县也清闲了三四天——碰上这种节气,告状打官司的人也不见了。而这正好使他得闲约了几位学士,在一起过起了书画“瘾”。对于书画,罗知县说不上多高多精,却“好”;有一个“好”字摆在那儿,时间长了不摸,那手还真痒得慌、觉还真睡不怎么安稳呢。

笔墨那东西跟牲口差不了哪儿去,越熟越熟、越生越生;熟了,怎么摆弄怎么听话,生了,当不了就要兜圈子尥蹄子给你看。好在再忙再累罗知县总没全部丢掉,那一日兴致又高,讲诗论画评古说今,玩得好不尽兴。美中不足的是,临近结束时,郭先生鼻子不知怎么冒出血来,流了一腮一手。这边大家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帮郭先生止住了,那一边清明画店的岳老板,胡子上又淋下一层赤红赤红的东西。罗知县觉得事出有因,一问才觉出干风已经刮了五六天,已经刮得人口干唇燥七窍生烟了;而且据说,如果继续这样刮下去,不单人受不了牲畜受不了,庄稼也成了问题:麦子很可能等不到熟好就得干死。话到这儿,罗知县才觉出事情有些不妙起来。

越是觉出不妙,事情越是向不妙那条路儿上走。当晚风越刮越凶,把院里的花草树木搅了个七歪八扭,把门窗和一应家什杂物摔了个七乱八糟,连房顶上的瓦也差点没揭了去。罗知县知道事情坏了,天一明赶紧吩咐派人各乡查询;得到的消息果然不出所料:麦子成片成片倒伏在地,树木被折断,民房被刮倒,单是圣树屯一个村子就有五十几口子百姓没了吃食住处。

正吃着早点,两块果子入口,王凤刚好端上一碗米粥,罗知县就把筷子搁下了。

“你去备点米面吃的——但凡是救急用得着的都尽可能备点,越快越好!”罗知县一边擦手换衣服一边朝主簿发着指令。“我前面先走,你带上东西随后跟上。”

“该备的东西我都让人备好了。只是风还这么大,你就不要去了吧?”主簿说。这个人四十岁不到,原是乡塾先生,被罗知县看中委了个从八品的官职,是个难得精明强干的角色。

“不去?百姓呼天嚎地,我这父母官倒在家里喝清茶不成?王叔,赶快备轿!”罗知县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备轿……这备轿就饭也不用吃了?再说这么大的风,那轿就……”王凤满肚子不快,见罗知县沉了脸,才不得不一边嘟囔着一边安排去了。

两顶小轿几名随员、衙役,额外多出两头膘肥体壮的毛驴——这自然是出于王凤的主意——罗知县、主簿一行直奔圣树屯而去。圣树屯是罗灵出生和葬身的地方,也是罗知县的祖籍,圣树屯遭了灾,罗知县自然更是牵肠挂肚。风比昨晚已经小了不少,但一出县城还是觉出了分量。罗知县和主簿的两顶小轿开始只是走得慢点,走着走着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罗知县望着路边倒伏的庄稼、折断的树木,想着圣树屯那边还不知怎样,一股劲儿只顾催着快走,轿夫们也低着头一股劲儿只顾朝前拱,轿子却不是原地打转转,就是歪歪扭扭要向路边的沟里去。好不容易走出几里路,轿夫们累得大气难得喘出几口不说,还一个个哑了嗓子流起了鼻血——风仍然干得不行,一直干到人的五脏六腑里了。罗知县昨晚已经流过一次,鼻子上堵着棉团,血是不流了,嗓子里却冒了火似的;不是王凤临走在轿里放了两罐水,怕是嗓子也要喷出血来了。主簿看看这怎么能行,说咱们还是先到就近的村子里去巡视巡视,圣树屯那边就等风停以后再说吧。罗知县说,说好的到那儿就到那儿,今天是除了圣树屯哪儿也不去了。那就下轿换骑毛驴吧。好在毛驴目标小,前面有人拉后面有人推,这才重新上了路。县城到圣树屯不过七八里路,罗知县他们是日头刚上树梢时启的程,直到将近午时好歹才算是到了地方。

圣树屯半数以上的房子被揭了顶,村里村外的几十上百棵树倒的倒断的断。街上到处是房顶揭下的茅草,树上断下的残枝败叶,鸡鸭鹅兔丢弃的长毛短尾。一阵风来,把田野里、路边上的尘土沙粒扬进大街小巷;一阵风来,又把满街满地的茅草、残枝败叶和长毛短尾卷上天空,扬进田野、路边和另外的大街小巷。地面一片狼藉,空气肮脏得让人只想呕吐。几十口子没了家的百姓,大人哭孩子叫,乱哄哄地挤在一座挡风的影壁下。没了窝没了吃的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大人孩子人人鼻口窜血,直把脸上身上搞得腥红气臭。听说罗知县来了,几个出头露面的长者挣扎着过来磕了头;听说是罗知县还带了一些救急的粮米物品来,老老少少这才乱哄哄地跪了一地,乱哄哄地哭成了一团叫成了一团。

问了几句情况,吩咐过发放粮米物品的事儿,罗知县和主簿每人头上扣着一顶斗笠,由几位长者陪同,村里村外巡视起来。驼来峰大大小小十几座山头,圣树屯处在两座山头之间,是一马平川,风是哪年哪月总断不了刮,大风说不上哪个时候也会来上一阵子。但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干风,一刮这么长时间,把庄稼掀倒了吹干了,把房子揭了顶儿,把人和牲畜刮得蔫了、没了活气,确是百年不遇,至少是这些长者们既没有经历过也没有听说过。老天爷,老天爷!天知道老天爷什么时候会闹出个什么症候来?

顶着茅草败叶鸡毛,踏着枯枝尘土沙粒,罗知县等人来到村边的一片开阔地上。几个长者指指点点讲着昨晚风是从哪儿来的,最先是从哪家房顶揭起的,罗知县无意中一抬头,发现不远处的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布起了一层乌云。乌云又黑又厚,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眼看一场大雨就要降临。罗知县眼前一亮,心里不禁为之一振:“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场刮了六七天的干风,看来是到了结尾的时候了!

但那厚重密实的乌云并没有下雨的意思,只是乌乌鸦鸦地在天空中翻腾着、集聚着,乌乌鸦鸦地压向地面;越压越低,蓦然间乌云中间出现了一个漏斗,一个巨大深邃而又神秘莫测的漏斗,一团又浓又黑的云朵被漏了出来;越漏越多、越长,渐渐地云朵伸出了脖子、伸出了手臂,变成了一条浑然颀长的猛兽,忽忽噜噜直向地面扑去。

——龙!苍龙!苍龙落地!

罗知县、主簿和陪同巡视的人们一齐看得呆了,木鸡似地大瞪着眼睛。不是龙能是什么呢?不是苍龙能是什么呢?不是苍龙落地又能是什么呢?看!看!那龙、那苍龙、那落地的苍龙,翻腾着、倾斜着、舞蹈着,自天而降,距离地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过一会儿功夫,竟然就把云和地、天和地联结一体了。

奇观!真正的奇观!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旷世奇观!

可也就在罗知县一行人为那旷世奇观惊诧不已、赞叹不已的当儿,远远地新的奇观出现了:那落地的苍龙仿佛在地上只打了一个滚儿,便旋起了一团巨大的灰色波涛;那波涛汹涌无比,几乎是立刻便遥遥地向这边奔腾而来。

“龙卷风!”直到这时,罗知县才想起了那个让人心惊胆战的字眼,主簿和陪同的人们才想起了那个让人心惊胆战的字眼。

龙卷风以疾雷闪电般的迅速和翻江倒海般的气势,一路掀天揭地、摧枯拉朽,把大块的岩石、整幢的房屋、成片的树林、傲立的土山、几百几千斤的碾盘碾砣,以及一切能够抓到的生命、物体,统统纳入自己的掌心,随之又当做灰尘粉末,撒向天空、抛向远方。

一座房屋不见了!

一个村庄不见了!

一个土堆不见了!

一座山崖不见了!

一棵大树不见了!

一片树林不见了!……

在龙卷风的世界里,在那高速奔旋的灰色波涛里,一切一切都不见了,一切一切都变成了小的不能再小的水珠、细的不能再细的泡沫……

龙卷风穿过原野,原野成了一片荒丘野地。

龙卷风经过河流,河水被倒吸着,竖起一根根银光贼亮的水柱。

龙卷风进了两山之间的平川!龙卷风向圣树屯这边、罗知县一行人这边蜂拥横扫而来!

“不好!快躲开!”主簿喊着。

可躲,显然是太迟了。

“趴下!快趴下!”主簿又喊着,同时以难得想见的迅猛将恨不能再多看上几眼的罗知县掀翻在地,推进一条干涸的沟渠。

先是一阵由石块、石碾、砖瓦、树木……汇成的“天雨”,劈头盖脸凌空砸落;接踵而至的是遮天蔽日、恨不能把整个世界也掩埋起来的碎石沙粉;再接下的才是风,飓风、狂飙,惊涛骇浪般的、掀天揭地震耳欲聋的飓风狂飙……趴在地上的人们,罗知县也罢,主簿也罢,陪同的随员、衙役、长老们也罢,一律抱头捂脸,恨不能钻进几十几百尺深的泥土石缝里去……

耳朵聋了,眼睛瞎了,脑袋随风而去,四肢化为泥土,人成了粉尘,天地成了粉尘,一切一切都成了粉尘……可神经似乎并没有完全丧失。当“天雨”消失,碎石沙粉消失,飓风狂飙消失,天地成了一片空旷死寂的墓地,神经告诉罗知县自己没有被卷走、被砸死,还活着,还具有活着的能力,罗知县才鼓足了全部仅有的气力,一点一点、艰难地顶破了盖了满头满身的一层厚厚的沙石尘埃,一点一点,艰难地爬出了那条已经被填平了的、使他得以保全了生命的干涸的沟渠。

主簿爬出来了。两名随行的衙役爬出来了。却不见了另外几名随员、衙役,不见了几位陪同的长老,不见了轿子、轿夫、毛驴,不见了圣树屯。那些原本被揭了顶和没有被揭顶的茅屋奇迹般地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地面:龙卷风把远方的种种抛向近处,又把近处的种种连同抛落的种种一起,抛向了新的、更远的近处。

圣树屯消失了!一座偌大而又古老的村庄,瞬息之间竟然化为乌有!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可那呜呼哀哉只喊过两声,便也敛口噤声,被一种巨大得不能再巨大的恐惧代替了:龙卷风照准驼来峰,直向老白果树和金羊庙那边扑去了!……

对于龙卷风,智达法师确乎没有丝毫准备。

连日的干风引来了众多祈祷祭祀的人们,相比之下庙里比平时反而忙碌了不少。僧侣们也觉出了口干舌燥,不少人也流起了鼻血,尤其昨晚的风狂燥紊乱,使智达法师本能地觉出了事态的异常。因此今儿一早起来便进了经房,把一部《救难消灾经》默默地咏诵了不知多少遍。他是从众人的呼叫嚎哭中,从密密麻麻的“天外来客”坠落时的震撼和巨响中,得知龙卷风光临的。天昏地暗、狂涛巨澜,他觉得自己连同驼来峰、金羊庙一起走到了终点。他被摔倒在地。他不愿意倒在经房的地上等死。于是奋力地、不顾一切地冲出屋门,试图向前庭那边去,向主殿那边去。但他几乎是立刻就被拔离地面,重重地、跟块泥巴似地被扔到一座石壁下了。也就在他被拔离地面、扔到石壁下的同时,经房落入龙卷风之手,变成了灰色波涛中的一缕轻烟;主殿、偏殿和一溜十几间房屋落入龙卷风之手,变成了灰色波涛中的一缕轻烟。那使他毛骨悚然,说不出的多少惊骇。

更使他毛骨悚然、惊骇无比的还是老白果树。龙卷风先是把老白果树浓密苍绿的叶片,变成了一团如痴如癫的狂蝶,随之把老白果树凌空高扬的枝干,变成了一头陡耸的怒发、一柄直立的宝剑,随之又伸出千万只魔手,催动起万千支兵马,暴虐地、猛烈而疯狂地呼叫着、摇撼着,执意要把老白果树连根拔起,与数不清的树林树木一起抛向天空、抛向远方。

枝叶横飞,老白果树奋力抗争着;碗口粗的新枝、水缸粗的老枝折断,老白果树顽强地搏斗着;主干倾斜、根部掘起,老白果树拼命地支撑着;然而在龙卷风中心来临,在龙卷风凝聚起全副、全体的疯狂发起的最后一击面前,老白果树终于在一串惊雷般的断裂声中轰然倒在了地上……

智达法师一声惊叫,晕死了过去……

当罗知县匆匆登上驼来峰,来到老白果树面前时,除了一间嵌进山坳的柴屋,金羊庙已经被抹平了,不复存在了。侥幸存活下来的智达法师和两名小沙弥,带着满身满脸的血污跪在地上,木然地、一声响一声不响地敲着不知从哪儿找出的一只小木鱼……

尽管想到了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形,想到了金羊庙不复存在的结局,可罗知县还是被惊呆了:被老白果树惊呆了。自从金羊在这片宝地上播下了那颗神奇的种子,自从老白果树成为一方土地、八方士民的骄傲和象征,老白果树就一直顶天立地、傲世凌云地屹立着;即使是在被大火夺去生命,变成一具目不忍睹的黑色焦骸时,老白果树也依然把风雨、灾难、凌辱、死亡踩在脚下,从未失去昂首挺胸、傲视苍穹的雄姿英彩。然而一场龙卷风却使老白果树根拔枝折倒伏于地……两行老泪沿着罗知县的面颊汩汩而下,他猛地跪到老白果树面前号啕大哭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悲哀,罗知县从地上爬起,沿着倒伏的树身细细观察起来。叶子不言而喻,已经一扫而光;被折断的粗枝细杈,裸露着白生生的骨节;全身上下伤痕斑斑,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垢;更让人触目惊心、惨不忍睹的是,老白果树那被拔出、拔断的一排足有水桶粗细的老根,也默默地暴陈于苍天之下……根,老白果树从冰天雪地的远古生长至今,靠的不就是这些粗豪遒烈、牢牢扎于地层深处的老根吗?老白果树历经百难生生不已,即使被烧成残骸也能再现顶天立地的雄姿,不也正是靠的这些充盈着无尽生命力的老根吗?如今,这些老根竟然……

有关老白果树的根,古往今来有过不少说法。最初的说法是:树多高根多长,树头多大树根多广。随后的说法是1丈的树高10丈的树根,树头占地1亩树根占地10亩。再随后的说法是:1丈的树高100丈的树根,1亩的树头100亩的树根。经过了那场毁灭性的大火和长达五六年的返死还生的历程,老白果树的根子已经远远不是用树的高度、树头的占地面积可以虚拟说明的了。如果不是遇上龙卷风,遇上这种堪称天下之最的大灾害,老白果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形的。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既生瑜何生亮?天地既然生出这样一棵老白果树,为什么又要生出那样一个名叫龙卷风的家伙来呢?

无尽的祈祷,无尽的悲哀,无尽的伤感……可作为知县、一方父母,祈祷过、悲哀过、伤感过,总得拿出点什么办法来才行吧?老白果树是驼来峰的象征,是千千万万百姓们心目中的偶像和依托,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下去,眼睁睁地看着老白果树走向腐烂死亡去的。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必须……倒伏是迎风一侧的一排老根被拔起拔断引起的,老白果树的主干完好如初,倘若能够使老白果树重新站立起来,使被拔断拔起的老根重新埋进土里,老白果树岂不是……可要使老白果树重新站立起来谈何容易!罗知县和智达法师想过来想过去,派人从周围几个没有遭受龙卷风袭击的村子里调来了几百名青壮劳工,一边沿着老白果树主干上上下下扯起不下几十根绳索,一边选准位置排起几十根木杠,同时搬来了许许多多麻包、土袋、门板、石块。照理,统一号令,这边几十条绳索一齐上拉,那边几十根木杠一齐上抬,树身必然上升;而树身一上升,立即填起麻包土袋门板石块一应物品加以支撑;一次、再次,反复上几百次、几千次、几万次,花上几十天、几个月,老白果树应该是能够重新站立起来的。

罗知县、智达法师亲自督战指挥,几次努力却都遭到了失败:开始,不是绳索被拉断就是众人劲儿使不到一块儿去;后来绳索不断了,劲儿也使到一块儿去了,但就是任你几百名青壮劳工怎样憋红了脸、使尽了吃奶的劲儿,老白果树只是跟座横卧的大山似的,纹丝不动。

“天命如此,非人力之可为也。还是顺其自然,顺其自然了吧!”

力尽智穷,智达法师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nN/pm3KGoNWAp8lU9+SErN74ieP2/kSkz/6JzO5WM0Y42W+500ScPhmDP0d6Cam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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