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罗灵已经有了一个新名字——罗宰相。那“宰相”二字的的确确、实实在在,没有半分虚假、虚妄。全部、正式的名称是:左宰相,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罗灵23岁那年,牧羊人按照那位为罗灵起名的云游八方的高人的指点,卖掉了与自己依伴了大半辈子的羊群,千里迢迢把罗灵送进了开封。于是,土生土长的罗灵便成了罗进士、罗翰林。
长达七十几年的战乱结束,原本为百姓带来了休养生息的机会,但由于朝廷暴征横敛,官吏豪强鲸吞虎掠,百姓一直处在求生无望告死无门的境地。而由此带来的后果,又恰恰是经济萎缩、国库亏空,以至到了连官员们的俸禄也难以发出的地步。在民间生活多年、了知百姓疾苦,又在朝廷供职多年、了知国家危机的罗灵,对此痛心疾首,只是苦于得不到上达天听和施展才能的机会。
那次春上皇上外出巡视,为了消愁解闷儿提出要带几个文人同行,做为翰林学士和颇具声名的诗人,罗灵成了其中的一员。第一站去的济州。济州是驼来峰的所在地、罗灵故籍的所在地,原本还算是富庶,此时也到了百姓春无所食、秋无所余、冬无所衣、朝不保夕的地步。但济州知州为了邀功取宠,在皇上面前花红叶绿,吹了个天旋地转:百姓如何如何安居乐业,官员如何如何勤敏清廉,经济如何如何发达兴盛,税赋如何如何源茂流长;为了使皇上确信无疑,他甚至提出,除了正常的每年必须交纳给朝廷的银帛之外,每月要向朝廷增缴白银百担、青绢百匹,每年岁尾还可再翻上一番。皇上出来时原本一脑子忧愁,听过这一通,不觉把一顶卷梁通天冠抖了个珠响玉脆:在京城里总说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明明不是那么回事儿嘛!济州如此,比济州好的地方多得是,倘若……于是,当即传令,让随行的文人们每人赋诗一首,以示庆贺。
那些文人们对于民间疾苦虽说不甚了了,心里却明白知州所玩弄的招术——这类招术实在已经算不上“招术”了,各地官员十之有九,以此来蒙骗上司朝廷、求官买爵,这已是路人皆知的事,即是皇上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只是像济州知州如此胆大、离谱的尚不多见。但皇上正在兴头上,知州和许多官员就站在面前,心里纵然有些不痛快,也只得做出一副振奋踊跃的样子,把吉庆恭维的词句成筐成箩地向外端。
罗灵心里跟吃了苍蝇屎似的,恨不能上前赏那知州几个耳光子。济州知州与他同乡,两人虽说算不上朋友,平时也有些来往,脸面,这时也顾不得了。等众人的颂诗一一念过、喝彩过,他才正一正头顶的展翅朴头,拂一拂身上的曲领官袍,恭恭敬敬地把自己的那一首献了上去。
那是一首短曲:
土阜民丰八方乐
圣上舒眉我做歌
我做歌
知州原是赏心鸽
君臣一路野风长
如何不见好农桑
好农桑
此行可得看端详
短曲上阙读过,引得皇上和一班官员,尤其是济州知州眉开眼笑,及至下阙一出,皇上和一班随行官员倒也没什么,只是苦了那济州知州,一脸的得意顷刻间变成了满面的戚惶。
“皇上,我看这散曲的下阙倒更有些意思。既是济州如此兴盛,知州如此勤能,皇上理应亲往乡间巡视一番才是。”随行的右宰相说。皇上的这次巡视是他一意鼓动成行的,目的在于促使皇上认清时弊,早日下定革除积弊的决心。哪想济州知州来了这么一手,几乎坏了他的大计。
“也好,也好,明日去乡下一看也好。”皇上嘴里附和着,心里仍是不以为然。
巡视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尽管济州知州花了一夜心血,还是无法找到几片像样的桑林粮田,倒是遍野荒凉触目皆是,让人心里不由地生出许多凄楚。右宰相、罗灵等人面色严峻,皇上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济州知州不住地陪着小心,心里一股劲儿地敲着小鼓,生怕落下一场塌天大祸。
一路而行登上一座城垒,远远可见城边集市上一伙百姓正在买卖桑苗,济州知州立时抓到了救命稻草。
“启奏皇上,由于小臣一意鼓吹,百姓栽桑种麻十分踊跃,如今时令不到显得有些荒凉,秋天皇上要是再来,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嗯嗯,好好。”皇上仿佛也找到了退身台阶,脸上微微闪过一丝笑意。
知州无形中受到了鼓舞,又道:“小臣算过,桑苗春天栽上秋天就可收税。一棵按50文收,100棵就是500文。济州地面几十万棵,就是一个好大的数字。”
“嗯,不错。”
“这还是栽桑一项,桑大了要养蚕,蚕大了要缫丝,丝缫完了要纺织、做衣服,哪一项都可以收税。还有红麻蓖麻,还有鸡鸭鹅鱼、梨桃杏枣、花生豆子,好多好多。皇上放心,济州虽小,财源还是确有保证的。”
“有道理。”皇上露出了喜色,瞥一眼右宰相等人说:“我说天下财源多得是,你们总不相信。这次还有什么话说?”
右宰相并不言语,只朝罗灵示过一个眼色。他已看出罗灵不是一个等闲人物。
罗灵趋前一拜,道:“栽桑种麻理应收税,但听知州这么一说,小臣只怕百姓一辈子只会栽这一次了。”
“嗯?”
“罗翰林说出这种话来,小人实在不知是什么道理?”一支散曲一次巡视,已使济州知州对于罗灵这位同乡要多厌恨有多厌恨,恨不能挑出一个漏子在皇上面前狠狠奏上一本。
罗灵只当不知,道:“春桑1棵秋收50,养蚕一箩不知该收多少?”
“这个……也收50,想来不难。”
“这么说,缫丝、纺织、做衣、卖衣也少不下50了?”
“这也自然成理……”
“那好,按你的说法,栽桑50养蚕50,缫丝、纺织、做衣、卖衣也各50,这就是银钱300。我不知知州算过另外一笔帐没有:一棵桑从春到秋、从养蚕到卖衣,百姓能有多少进项?依我估算,总共超不过200文去。以区区200文进项,要交300文税赋,我不知哪家哪个肯出这种蠢力?倘若农户不肯出力,小人不知所谓发展桑麻、财源旺盛的算盘还如何再打下去?”
“唔……寡人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去。”
“启奏皇上,小人等吃的是皇粮、受的是皇恩,理应替皇上分忧、为皇上出力。倘若按照罗翰林的说法,我等只管为他人拨拉算盘,不知皇上还要我等这些废物做什么?皇上日后的日子还如何过得下去?”济州知州干脆撒起刁来。
“知州所说差矣。”罗灵依然不急不躁,“皇上乃百姓之皇上,百姓乃皇上之百姓;百姓生则国家生,百姓富则皇上富,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我等既受皇恩,就该为皇上和皇上的百姓着想,以富国兴民为宗旨。以臣之见,当今要务在于休养生息、劝农耕桑。百姓所种桑麻粮果,三年以内理应免除一切税赋才是。至于朝廷亏空,只要革除积弊,着力于盐铁工商,并不难扭转。……”
济州察访,使罗灵深得右宰相赏识,在皇上心目中也留下了印象,不久他就被任命为户部侍郎。户部侍郎当了不到一年,当皇上觉得日子实在没法混下去了,就又想起罗灵来了。于是罗灵便有了那个罗宰相的名字。
身为左相、总领朝纲的罗灵,把休养生息、革除积弊做为既定目标:劝农耕桑、抑制兼并,改革吏制、裁减冗员,发展盐铁、打击私商,改革赋税、严禁豪富把负担转嫁到百姓身上……这些措施的实行,使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国库得以充塞丰实,皇帝的日子也过得滋润舒坦多了。
那天皇帝高兴,又想起封赏罗灵来了。
罗灵还同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却又不容置疑地谢绝了。
皇帝有些不高兴地板起了面孔,说爱卿功在社稷德在人心,寡人屡次封赏均不被接受,可是嫌弃封赏太薄的缘故?
罗灵说死罪死罪,下臣得蒙皇上厚恩,粉身糜顶难报万一,功且不敢夸耀一句,哪里会有嫌弃封赏太薄的道理。
皇帝说既是这样,今天的封赏是再也不能推拒了。再推拒就是藐视寡人,就要降罪了。
罗灵说,既是如此,下臣单有一事恳请皇上恩准。如不蒙恩准,下臣是甘愿领罪也不敢从命的。
皇上说,爱卿有什么事寡人应承也就是了。
罗灵说下臣一介山野村夫,能有今日,除了皇上的恩德,仰仗的全是驼来峰和老白果树的灵光紫气。皇上屡次封赏下臣屡次谢绝,实在是因为不敢贪天之功的缘故。今日皇上如执意封赏,下臣只请皇上封赏驼来峰和老白果树。倘使故乡灵苗得蒙圣光普照,下臣之愿足矣。
朝廷大臣寸功不取,却要封赏故乡山水,这可算是前无古人的奇事,但皇帝思忖了思忖还是应允了。于是,驼来峰先被尊为大宋王朝十大“圣地”之一,随之,毁于大火的金羊庙由朝廷派员重新进行了修建。只是因为皇上信奉沙门,重建时庙中增加了几位佛家子弟,土生土长的方老被外请的高僧取代了。但庙中祭祀的仍然是金羊;由于金羊曾在昆仑山中修炼多年,昆仑山与天竺之国一脉相承,金羊无形中也被披上了一层佛陀之光。
那是重建的金羊庙落成和牧羊人的亡灵过三周年的日子。消息早早就从京城传来,说是罗宰相要亲自带着皇上的封诰返回故园。故园的官吏百姓因此也早早就做好了迎接皇上封诰、迎接罗宰相荣归的准备。那真是千载难逢的喜庆时刻,州、府、县的官员们冠袍齐整、森森列队,迎出不下二十几里;圣树屯、驼来峰周遭成千上万的百姓,自发地穿起紫衣,顶起花环,打起锣鼓,跳起秧歌;那情那景,使不知经过多少大场面的罗宰相,也禁不住把两汪泪水噙在眶里,久久不忍抹下。
第一天是祭祖拜灵。按照诰命,牧羊人得以享受国戚之礼,罗丝被赐予一品命妇之尊。牧羊人的墓被重新修过了;驼来峰上那座焚于大火的阁楼也因此得到了重建:那已经远不是当年看山人的阁楼,而是一座精巧典雅的纪念性建筑了。罗宰相与几位兄妹搀扶着他们的母亲——当年的小新媳妇儿、如今的干瘦干瘦的小老太太,依次焚香礼拜、歌恩颂德。那些州、府、县的地方官员们只有毕恭毕敬随后而行的份儿,一口大气也不敢多喘。第二天金羊庙开山门、老树王封禅大典,地方官员们的能耐就显示出来了。灯笼花红、彩旗锦带、锣鼓鞭炮、人山人海……金羊庙匾额出自罗宰相之手,“天下树王第一”六个浓墨金字则是皇上的御笔。其他,如颂词赠诗、书画碑刻一类,则琳琳琅琅数不胜数,不是出自皇亲国舅、文臣武将之手,就是诗画名家、金石高手的杰作。
高潮是在为老白果树披红结彩上。按照封诰,老白果树被授予“天下树王第一”的称号,准予披红挂彩百年,以示荣耀尊崇。当“天下树王第一”的金匾当空悬起,当震耳欲聋的锣鼓骤然刹住,欢呼雀跃的人群敛声息气、齐刷刷跪了满山遍野,罗宰相一步一拜来到老白果树下,双手轻轻地拉动了一条紫色金线。于是,十几条五彩绸带云霞似地凌空飘落,顷刻之间把一棵傲然挺拔、饱经风霜的老白果树,打扮得花枝招展、金碧辉煌。
老白果树向天而歌,舞影婆娑;满山的松柏、槐杨、花草向天而歌,舞影婆娑;遍野的獾、兔、虎、雀和众多生灵向天而歌,舞影婆娑……
泪水洒了一地,鲜花撒了一地,荣耀和自豪洒了、撒了一地。那泪水、鲜花、荣耀、自豪刻进了人们的记忆,融进了人们的血液,一代又一代地延续繁生,以至时止20世纪末叶,在圣树屯的那个有名的“瞎话篓子”的“瞎话”里,人们还能耳闻目睹般地感受到当年的那股感人肺腑的气息。
那一夜羊角号响了一个通宵。那光彩夺目的锦云、欢乐热烈的号角,使罗宰相和成千上万的官员百姓,如登春台如沐春雨。那一年,人丁出奇的兴旺,草木、稼禾、五畜、鱼鸟……出奇的繁茂繁盛。老白果树的花开得也出奇的多、出奇的香。花香传出几千里,一直传进了开封城,传进了宰相府和皇宫。罗宰相和皇上,还特意把一班文人学士召集到龙庭后院,举办了一次空前绝后的“千里品香会”。
罗宰相的新政,从一开始就遭到了相当一部分豪强官吏的反对,随着新政的深入,朝廷大员们的切身利益也受到威胁时,右宰相和原本支持罗灵的一班官界朋友,也站到反对的立场上了。他们四处串通,收集罪证,大加攻伐。原本性情懦弱、对新政时而积极时而消沉的皇上担心出乱子,日益采取退缩姿态;一向视新政为洪水猛兽的徐太后乘机发难,使新政连连受挫,成果日渐丧失。罗灵心力交瘁,自觉回天无力,只好上书请退。皇上顺水推舟,改任右宰相担任左相,总揽朝纲。新左相上任不几天,便废除了罗灵苦心经营多年的各项政策。于是,豪富官宦弹冠相庆,百姓社稷重陷困境。罗灵悲愤不已,断然谢绝一切“恩宠”,重返故籍,做了金羊庙主持海玉和尚的门客。
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国,短短几百年已成为中国第一大教。海玉和尚本是南宗高僧,那年罗宰相出巡时与他有过一次彻夜长谈,金羊庙重建时就被特意请来了。他精于佛法、通达世情,把金羊庙治理得井然有序;闲暇时则以诗词唱和、书画互赠为乐。诗词唱和、书画互赠,奥妙乐趣全在“唱和”、“互赠”上,小小一座金羊庙里哪儿来的对手?罗灵返乡,可说正应了他的心愿。
按照海玉和尚的意思,罗灵只管做为金羊庙的贵宾住下去就是。罗灵不肯,为了表示与尘世断绝的决心,那一日点起一把火,当着海玉和尚和庙内众僧的面儿,把满头的白发黑发一忽隆烧了一个精光。使海玉和尚大为惊骇,感佩之余,这才不得不为他换了一身僧衣。
沙门之内原本清净,罗灵又谢绝一切应酬,每日念念经拜拜佛之外,就是与海玉和尚口吟笔耕、披剖切磋。几年下来,诗文书画无形中融进了两人的日思夜梦、血液肌髓,成了滋润两人心田性命的雨露。艺海无边,两人过去虽也通晓一二,终是岸边观潮,难得领略浪里风光、水底滋味。此时专心无二,穷博尽览,探幽求微,才真正品出了那种海阔天空、曲婉绮丽的意趣。
“世间如此之大,艺海如此之深,师文习艺的人如此之多,其中珠宝玉翠如此之丰饶,竟然找不到一部论述艺文原理的著作,实在让人惋惜。”一次晚间闲步,来到老白果树下时,罗灵发着感慨。
“是啊,倘若能有这样一部纵论诗文书画之善恶、美丑、高下及其来由、根据的书,你我就大可不必走这么多弯路苦路咯。”海玉和尚也深有同感。
“不过依我看也未必就是坏事。慧能祖师有句名言,老宰相还记得否: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向何处求佛?”
“唔……记得倒是记得,只是这可不同于作几首诗画几幅画,只怕罗灵力小才微,徒劳无益呢。”
“岂有此理!以进士翰林之才、一代名相之身,说出这等话来,日后别人哪个再有这种心思,岂不得割了舌头去?”
“唔……法师言重了,言重了。……”
尽管罗灵没有明言应承,从那天起,他确是把主要心思用到了著述上。老树遗精古庙生华,佛光灯影一伴就是6年,一部洋洋30余万言的《诗心艺韵》手稿终于交到海玉和尚手里。海玉和尚视若经典,精心揣摩珍藏,终于在罗灵仙逝7年后,使之得以面世。而一面世,就受到朝野称颂,被视为文坛上的千古绝笔;以至代代相传,不绝如斯,罗灵当年住过的小屋和死后留下的墓地,也成了驼来峰和老白果树下的一处圣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