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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牧羊人是带着羊群外出,无意中躲过那场灾难去的。那要归功于他的羊群,尤其要归功于他的头羊。那头羊不用说是黄色的。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黄羊成了一种吉祥和高贵的象征,村里家家户户都养黄羊,但那除了做头羊只能做吉祥物,宰杀、买卖绝对是不允许的。牧羊人的这只头羊,已经给他带大了几批羔子,它能使最顽皮、最难调理的羊羔子俯首听命,也能凭着感觉找到最丰盛的草场,把羊群带到最应该去的地方。那使牧羊人省去了许多心事,每每只是把鞭子一甩,发一声既定的号令就够了。那天他原本并没有在外边宿营的意思,头羊却带着羊群不知不觉走远了。那一远,使他躲过的竟然是那样一场灭绝性的大灾难。

返村时他自然并不知情。那是临近下晚,远远地见驼来峰黑乎乎一片,牧羊人以为是山影云气造成的假象,并没有向心里去。走着,闻到了焦灰烟尘的气味,牧羊人以为是哪儿着了一片林子、几间草房,也只是捏了捏鼻子,把眼珠打了几个旋转。越走越近,转过望树崖,眼前出现了一片黑色原野,出现了一座高耸着的、孤零零的黑塔,牧羊人猛丁里打了一个激凌。先是以为眼睛被太阳晃得花了,可把眼睛揉了几揉瞪了几瞪,黑色还是黑色,真真切切、不带一丝虚假的黑色,牧羊人才觉出了惊异。或许是跟昨天一样走错了地方?可这会是什么地方呢?除了黑色和刺鼻的焦臭气味,这里与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驼来峰找不出任何区别。驼来峰,没有错!可……他认定发生了特殊事变,认定那特殊事变已经给驼来峰带来了无可言状的悲剧。他觉出心突血涌,觉出非同寻常,狂跑着、呼喊着,越过沟壑,越过野地,直向望树崖崖顶奔去。

置身崖顶,一切都是那样难以置信却又不容置疑了:山林没有了,村庄没有了,绿色没有了,生命、生灵、生活统统没有了!牧羊人放声大哭,直哭得腮红面肿耳鸣目眩。可他还是没有把黑色原野上那座高耸着的、孤零零的黑塔,与心灵中至圣至灵的老白果树联系到一起。当他依据方位和高度、形状,终于认出了黑塔,认出了他心灵中至尊至圣的老白果树时,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木桩子似地、直挺挺地扑到山崖上,扑到那片被死亡笼罩着的土地上了。

他好像是被羊群唤醒的,因为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头羊、他的羊群。头羊和羊群显然是被面前的情景惊呆了,惶恐地围聚在主人身边,不停地哆嗦着,发着令人心碎的哀鸣。那使牧羊人觉出了自己的存在和无可推诿的责任。他爬起身,强打精神,用手在头羊和那群可怜的生灵们身上不停地拍着、摸着。那果真给羊群带来了安慰和勇气,戚楚的悲鸣变得安详了,低垂的脑壳重新抬起,紧紧夹住、一动不动的尾巴也甩了起来。这使牧羊人觉出了一丝欣慰,然而没等他再表示什么,他忽然哎呀一声惊叫,撒腿没命似地直向村里跑去——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了村子,想起了家,想起了自己含辛茹苦、相依为命的妻子儿女。

跑,跑,跑……焦土、灰尘,灰尘、焦土,村子在哪儿呢?家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牧羊人并不甘心,他在焦土灰尘中穿行搜寻,凭着经验和感觉,凭着残存的断壁树桩,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那个曾经是自己的家。屋顶烧塌了,柴棚不见了,家什园果、鸡鸭猪鹅,一切可以烧、能够烧的东西统统变成了灰烬。那么人呢?妻子和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呢?就算被烧死了也该有个尸体、骨头什么的吧?找,找,找,牧羊人扒开散落的屋顶,扒开倒塌的墙壁,扒开柴棚留下的灰土,扒开……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直到他找出小院,找出胡同口,才在一堆柴草垛的灰烬下找到了两具尸体。尸体已经烧焦,面目无法辨认,但从体形和感觉上,牧羊人认定那就是自己的妻子和小儿子。小儿子不满6岁,是他的掌上明珠和希望所在,而如今……一阵悲从中来,已经变得麻木了的牧羊人眼前还是滚出了两串泪珠。他在那两具焦尸面前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扒开一层浮土,推倒半截土墙,好歹把两人埋进土里——死后入不了土的人,那是永世不得安息、不得再生的啊!

他又找起来。他要找到他的两个女儿,让她们同样得到安息和再生的机会。作为父亲,生时他没有给予她们多少温情关照,死后,无论如何他也要尽一尽父亲的本份。找,找,在傍近街口的石阶那儿终于找到了。那是两具女尸,从形体和感觉上他认定那是自己的女儿。他觉出了悲哀也觉出了欣慰。正要掩埋时,却发现那尸体不是两具而是四具,从形体和感觉上也更像是一母三子,更像是他的妻子、小儿子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牧羊人茫然了、惊惑了。及至他把眼睛放得更远更宽,才发现那四具尸体旁边还有另外不下四五具尸体,与另外不下四五具尸体相连的还有更多个四五具、十四五具、二十四五具;而那无论从体形上或者感觉上,都压根儿找不出任何真正的、实质性的区别。

牧羊人颓然地坐到地上,坐到焦尸焦土面前。绝望!绝望!除了绝望还能有什么呢?家没有了,妻子儿女没有了,连尸体也没有了,一切一切,几十年十几年的血汗、泪水、恩爱、亲情、仇怨,统统统统没有了,没有了……这样坐过好一会儿,当一阵细风裹着一层烟尘迷住了他的眼睛鼻孔,他不得不抬起手来在眼睛鼻孔上抹过几把之后,他终于重新站立起来,开始了新的一轮行动。这一次他找来的是一只没了柄的锨头,发了疯似地扒着焦灰挖着焦土,掩埋着每一具尸体;他要让妻子、儿子、女儿,所有死于非命的妻子、儿子、女儿,所有死于非命的乡亲们,都得到一个安身之所、再生之地——但愿他们今生能够安息,但愿他们来生再也不要遭受这样的劫难、这样的厄运……

这样他一直埋到星月满天,一直埋到实在没有了一点力气时才不得不停止下来。而一经停止下来,才觉出了口干舌燥、咽喉肿痛,觉出了恶心得不行。而一经“觉出”立时便肠翻胃倒,一嘴大张,呕吐不止。直到把肠子和胃差不多也吐了出来,才发现那群被忘却多时的山羊,同样瞪着干渴的眼睛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同样在翻肠搅胃地呕吐着——那烧毁的村庄、山林,那烧焦的人、猪、猫、鸡、狗的尸体,散放出的那种燎燥、脏肮的气息气味,是足以把任何生命和生灵置于死地的。牧羊人看到了死亡的影子,看到了紧紧跟随在自己和羊群身后的那条瘟疫的毒蛇,身上不觉冒出了一层冷汗。羊,羊群!如今,除了羊群,除了自己这把老骨头,驼来峰、圣树屯还留下什么呢?牧羊人还能指望什么呢?烧的已经烧了,死的已经死了,唯有保住羊群,保住自己这把老骨头,才是实际和有意义的事。而“保住”,最要紧的是要找到水,干净的、没有遭到毒化的水;最要紧的是洗去手上脚上皮肤上沾染的一切焦臭脏肮,洗去鼻子里嗓子里五脏六腑里灌进的一切焦臭脏肮。可井水是不行了,越草河里的水是不行了。牧羊人想起了村外石崖下的那个旺命泉,于是瘸着拐着,拼尽气力,带领羊群向那边奔去。

当晚牧羊人和他的羊群,是在旺命泉旁的野地里度过的。

第二天再次入村,将暴尸露骨的乡亲们草草掩埋过之后,牧羊人朝死去的家园、死去的驼来峰和老白果树望过最后一眼,便断然地把手中的鞭子一甩,带领羊群踏上了远走他乡的路。任凭天南海北、山左山右,牧羊人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重新为自己和羊群,寻找一片生存、生活的土地。

头羊听懂了号令,带领二十几只部下一溜烟蹚下土堰、跳过沟渠,向天蓝草绿的远方奔去。过了黄土坡望树崖就在眼前了,而过了望树崖,按照习惯的说法就算是离开圣树屯和驼来峰的地面了;这一离,哪年哪月哪一辈子能够回来,就只有天知道了。铁了心的牧羊人也禁不住打住脚步,把直梗梗的脖子打了半面回转。不知是受了主人的感染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头羊昂着脖子、侧着耳朵凝立片刻,发出几声难得听到的长鸣之后,忽然离开队伍,朝旁边的一道山坡那边奔去。

这出乎牧羊人意外,他喝一声:“回来!”把鞭子朝天一扬,“叭”地甩出了一声爆响。往常头羊间或失态或带错了路,有了这一喊一响,立时就会得到纠正。可这次不灵了,头羊径直穿过一片野地,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变成了急颠颠的小跑。头羊通灵,或许是知道要远离故土于心不忍?可于心不忍为什么偏偏……牧羊人连忙喝住羊群随后追去。

头羊奔上山坡,在坡地上打过几个旋转之后,抬起前足,拼命地扒起土来。它仿佛在寻找什么,焦灰扒开了,焦土扒开了,新土扒开了,还是不停地扒着、扒着……牧羊人说不出的多少疑惑惊诧,怔怔地,直等头羊扒得累了,停了,这才走上前去——洼地上扒开好深好大一个土坑,土坑里却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东西。牧羊人认定头羊是故土难离,在它身上脑袋上摸了摸拍了拍,抱起便要离去。

头羊奋力挣脱了。它重新跳进土坑,扒着,用嘴啃着,同时发着急切嘶哑的呼唤。这一次牧羊人看清了,土坑里横过一条树根,树根足有胳膊粗细,毛须四张,被啃开的新痕那儿,正流着清旺的汁液。

树根?哪儿来的树根?牧羊人一阵茫然。可当他抬起目光,顺着头羊注视的方向,眼前出现了那座拔地耸天、令人一看便心生凄楚的“黑塔”时,他的心不由地发出了一阵难以遏抑的悸动。

——老白果树!那是被烧毁了的老白果树的根!那是只剩下了一具黑色焦骸的老白果树的根!

——老白果树的根还活着!旺旺地活着!老白果树没有死!老白果树不会死!

——只要老白果树不死,驼来峰、圣树屯就不会死,就有再生再茂的那一天!

牧羊人跳进土坑,久久地端详着、抚摸着那条流溢着生命汁液的树根。当他重新站到山坡上时,他把头羊紧紧抱进怀里,把成珠成串的泪水,洒到满坡满野的焦土上了……

当晚,旺命泉那儿搭起了一座柴棚。

第二天,柴棚那儿垒起了第一座土灶,升起了第一缕炊烟。

驼来峰又有了生命,圣树屯又有了生命。那生命是如此顽强坚韧,以至使另外几名幸存者大受感动,驼来峰、圣树屯的上空,因此又多出了几缕如诗如画的炊烟——炊烟,那是生命的永生的旗帜啊!

然而,单凭“旗帜”是供养不了牧羊人和他的羊群的。每天每天,牧羊人不得不翻过望树崖或者涉过越草河,到远方去寻找青葱茂密的草场。冬去春来、春往夏至,一次放牧归来,牧羊人忽然听到驼来峰上传来了几声婴儿的啼号。

这里远离村庄一片荒凉,哪儿会来的婴儿?可侧耳细听,啼号一声连着一声,确乎不是出于耳谎,确乎不是别的声音。牧羊人循声寻去,果然在半山腰的一块野地上发现了一个婴儿。

婴儿白胖娇弱,身上裹着一块桃红绸布,绸布外系着一条杏黄丝带;两只小眼刚刚睁开,几缕青发还依稀粘在一起。婴儿显然是刚刚降生的。可有谁、怎么会在这儿生下一个婴儿来?牧羊人的眼睛搜遍了远远近近的山坳野路,压根儿没有见到一丝人迹人影。“这可真是奇啦!”他抱起婴儿,原地打过几个盘桓,这才发现眼前的野地,正是毁于那场大火的、那座原本属于看山人的阁楼的旧址。

牧羊人把婴儿抱回村,一位幸存的乡亲认定,那绸布和丝带的布料、颜色,正是罗丝离去时穿过的;有人扳着指头细细一算,婴儿的诞辰离开那场大火、离开罗丝蒙难的日子,不多不少恰巧10个月。

“罗丝的骨血!这是罗丝留下的骨血啊!”牧羊人和幸存的乡亲们真有说不尽的惊诧、感慨。

牧羊人清冷的茅屋成了婴儿生命的摇篮。婴儿鲜活旺盛的生命,为牧羊人悲苦苍凉的生活注入了亮色。渴了,有泉水;饿了,有羊奶;困了,有草地;哭了,有白云;乐了,有小鸟……说不尽的含辛茹苦,说不尽的芬芳甜蜜。婴儿过周岁时,恰逢一位云游八方的高人从这里路过,一见婴儿便连声叫绝,说是驼来峰的灵气、老白果树的灵气都汇聚到这孩子身上了。

有了名字没有?

还……还没哪。

山人斗胆,为这婴儿起上一个可好?

哎呀!高人这样看得起,那可真是……

好,好。就叫罗灵,罗丝的罗、星罗棋布的罗,天灵地秀的灵、灵光八斗的灵。有朝一日,这孩子是要把驼来峰和老白果树的灵气灵光,罗布四海、光扬八方的。……

无尽的亲情,无尽的期盼,小罗灵迎来了第5个生辰。

5岁的小罗灵好不清秀健壮,那神态模样天生跟从罗丝、铜栓身上扒下来的一样。生日那天,牧羊人请来幸存的几位乡亲,喝光了一坛埋了不下十几年的老酒。随后,又特意带着小罗灵上了驼来峰,来到那片被烧毁的阁楼旧址。有关罗丝的故事还远不到讲清的时候,但让孩子记住那个地方和那个名字,在牧羊人看来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

那是午后,天上有云,薄薄的一层,驼来峰被罩上了一层斑驳陆离的色彩。几年的风雨沐浴、日月照耀,驼来峰的黑色和死亡气息日渐褪去,象征生命的绿色正在山脚下、山坡上重新扎下阵脚。老白果树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黑塔似地、默默地向天矗立,诉说着无尽无限的忧愤哀伤。那情景每每使牧羊人黯然神伤、涕泗横流。

讲述过阁楼和一位名叫罗丝的美丽女子的故事——那故事自然讲的只是前半部分,举行过简单的祭祀仪式,父亲领着儿子踏上了回家的路。在经过一片棘丛时,儿子忽然歪着脑壳,停住了脚步。

“爹,号响!”

父亲听清了儿子的话却没有在意。好像是在旺命泉边重新扎下根来的第一夜,梦中他听到了一种呜呜的声响,那声响悲切凄婉,说不出是号角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有人告诉他那是羊角号,是老白果树在哭诉。哭诉连续几个月之后渐渐消失了,一连几年再也没有出现过。眼下光天白日,驼来峰又是一个没人光临的地方,平白无故哪里就会来的号响?

“爹,你听!呜——呜——可好听啦!”

父亲还是只管走自己的路,直到儿子扯住他的胳膊,他才不得不侧起了耳朵。而一侧,果真,他也听到了号响:呜呜地,似断似连,仿佛来自远方的、深情而又热烈的召唤。

“爹!那儿!那儿!”

顺着小罗灵的手指,牧羊人看清了,老白果树的残骸的上方浮着一片彩色云霞,云霞上一对银舟似的号角耀光烁彩,号声正是从那儿飘来的。奇怪!都说老白果树是有灵的,都说羊角号是老白果树的灵音,可从来没有听谁说过灵音还会显出形来!难道……牧羊人好不疑惑,罗灵却蹒跚着脚步直向羊号角那边奔去。

牧羊人赶忙向前去追。

一追,便追到了老白果树下。

自从老白果树失去了生命的苍葱,变成了一座黑色的“铁塔”,牧羊人就从未靠近过老白果树,从未到过老白果树跟前。老白果树过去是他心灵的圣物,如今依然是他心灵的圣物,他不忍心看到自己心灵的圣物的那副焦黑爆裂的形象。这会儿,面对老白果树的残骸,牧羊人说不出的满心忐忑,他低着头、踮着脚,生怕惹出一丝声响。小罗灵仿佛看透了父亲的心事,懂事地拉住父亲的手,一声不吭地偎在父亲身旁。他们可不愿意惊扰了老白果树的在天之灵:老白果树的根子没有死,老白果树的根子越长越粗、越长越壮,老白果树总有一天要回来的!那是他们的期望、信念,也是他们之所以如此顽强、坚韧地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生活下去的支点啊!

默然凝视、祈祷片刻,牧羊人抱着小罗灵就要离去;想想又觉不妥,便拉着小罗灵一起跪到地上,朝向老白果树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这一磕,冥冥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牧羊人刚刚起身要走,脚下忽然猛地一晃,几乎把他晃倒;没等他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儿,面前又忽忽啦啦落下一层焦炭。他一惊,发现焦炭是从老白果树身上落下的,心想坏了,肯定是惊了老白果树的灵了,连忙拉着小罗灵跪到地上又磕了几个头。哪想这一次更奇,他磕一下老白果树抖动一下,抖动一下落下一层被烧焦的残骸;而一层残骸抖落的同时,一层灰白色的、新生的皮肉也随之裸露出来。

牧羊人瞠目结舌。牧羊人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惑。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他看看小罗灵,小罗灵正瞪着两只惊异的眼睛;他环顾四周,驼来峰稚嫩的绿草和天上薄薄的云层清晰如画;他朝自己脸上打了几个耳光,脸上立时出现了麻沙沙、热辣辣的感觉。在确证一切都是真实的之后,他试着又磕了一下头——奇迹竟然被再次证实了,老白果树竟然又抖落一层焦骸,冒出了一层鲜灵活生的皮肉。

老白果树被唤醒啦!

老白果树蕴蓄的生命力喷发啦!

老白果树有救啦!

驼来峰有救啦!……

牧羊人意识到了这意外发现所具有的特殊意义,立刻被一种惊涛骇浪般的震栗淹没了——那是兴奋的震栗、激情澎湃的震栗啊!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切,跪在地上一股劲地磕起头来。小罗灵也明白了眼前的处境,学着爹爹的样子,不停地磕着、磕着。

一下、两下、十下、二十下……

羊角号升上天空,锦云辉耀的霞彩和光亮罩住了老白果树的身影,号角如泣如诉、如歌如吟,声声相连,呜——呜——把驼来峰、牧羊人、小罗灵和天地间的一切一切,都浸染到、淹没到一股温暖和煦的激流中了。

……一百下、二百下、五百下、六百下……

牧羊人膝盖磨破了、额头渗血了,小罗灵膝盖磨破了、额头渗血了,还是一刻不停地磕着、磕着……几位幸存的乡亲闻讯赶来,周围村子的乡亲们闻讯赶来,人们仿照牧羊人和小罗灵的样子,乌压压地跪了一坡一地……

磕头持续了三天两夜,羊角号持续了三天两夜。三天两夜,老白果树抖落了满身残骸,长出了一身龙骨新枝。新枝上娇芽喷生嫩叶竞长,一月之间便显出了浓密苍葱。

老白果树新生了,驼来峰披绿了,牧羊人病倒了。一病两月,茅屋出不得一步,几户乡亲竭力相助,小罗灵和羊群才好歹度过了难关。

“他叔,这总不是个办法。不说那羊,孩子还小,你岁数越来越大,身子骨儿难保哪天再出毛病,你总不能……”病好后,乡亲们劝告说。

这一条牧羊人何曾没有想过?可有什么好办法呢?

“要不就找个人,让人家帮助把孩子带大也好哇。……再说你家大嫂也去了几年了,你也该……”

后一句话,牧羊人是压根儿不愿意听的,但那前一句话还是说到了他的心里:自己这把年纪没有什么好留恋惋惜的了,可小罗灵是罗丝的骨血,是老白果树和驼来峰的根苗,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事情可就大了。要是真能找个人帮助把罗灵带大,那实在是件求之不得的事情呢。

话儿传出去了。找人自然只能找女人。找一个女人,单纯让人家把一个刚满5岁、没爹没娘的孩子带大,如果不说天底下压根儿没有这样的女人,起码是牧羊人和他的乡亲们说破了嘴皮,也没有听到一句哪怕是稍微中听点儿的回话。

那就只有娶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回来。可牧羊人已经是50出了头儿朝向60上奔的人了,这样的岁数娶女人不让人家笑破肚皮才怪!几个好心的乡亲顾不得肚皮笑破笑不破的事儿,八方张罗,没几天就把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媳妇儿送到了门上。这把牧羊人惊了个舌头打卷儿:人家不过30约摸岁,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样有模样,怎么可能看上自己这么一个穷汉、带养罗灵这么一个孤苦零丁的孩子呢!

媒人未谢,提出的第一条是退亲。

“么个?么个?这么好的一个媳妇儿,你倒是要把人家给退回去?”媒人只差没有把眼珠子流出来。

“就是人家好……咱不好……就是你、咱……还有……咱才非得……”

颠三倒四、罗里罗嗦,好不容易才算是说清了一条理由:肯定是没给人家说清自己和孩子的事儿,把人家给诓来的。可这条立马给否了:人家当着面儿说是早就听说过牧羊人的名声,看中的就是牧羊人的品性,而且自小喜欢孩子,早就想要个孩子,不是为着有个罗灵人家还不定愿意来呢。

吭吭呲呲、转弯抹角,总算又说出一条理由:自己老了、年岁大了。

人家说,整天串山放羊哪能不显得老点黑点?可身膀好,50刚过,比原先的那个老头儿还小好几岁呢。

又是吭吭呲呲、转弯抹角,直到把脸憋得红鸡蛋似的,还是把媒人拉到一边,才又说出了一句:我不行。

“哪个哪个?哪个又来了不行了呢?”媒人认定他是无理取闹,把脸给黑下了。

“还有哪个?就是那个……那个……好多年就……”

“我管你好多年不好多年呢!给我两只羊,我走道儿!”

说到做到,媒人牵着两只羊径自走了,茅棚里留下了一个又俊又年轻的小新媳妇儿。

话是没有什么说的了,难的是要过那一关,新婚洞房里必过的那一关。不知是年龄大了还是因为孩子多了,一天到晚只顾着为生活生计奔忙,大火之前、妻子还在的时候,牧羊人与妻子就多年断了那种男女交欢的冲劲,偶尔有那么一次,不仅没有了过去那种心荡神迷的快感,甚至连门槛儿也难能进得去了。由此,牧羊人几年前就认定自己“不行了”,把女人的事儿、床第上的事儿看得淡了。如果不是为着罗灵,如果不是乡亲们一意张罗,就是“娶亲”两个字,他也是无论如何不敢沾上边儿去的。

问题更在于,娶来的是个小新媳妇儿,正是心热火旺,把男女交欢的那种事儿看得天高地厚的时候!

第一夜,牧羊人说小新媳妇儿走了一天的道儿肯定累了,哄着人家先上床睡了,自己悄没声儿地在门边的地下过了一宿。

第二天,牧羊人顶着一头的星儿出的门,顶着一头的星儿进的门,进门后小新媳妇有心问问冷暖,一句话没出口,牧羊人朝地上一横,先自打起呼来。

第三天,牧羊人又是一天没着家儿,晚上进门前喝了几口酒,又把另外几口洒到身上、衣服上,干脆与小媳妇儿面儿也没照,在屋外的柴棚里倒下了。

第四天一早牧羊人还想故伎重演,可没等他起身,就见小新媳妇儿哭哭啼啼,一副寻死寻活、好不凄婉悲伤的样子。牧羊人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问过几句不见回声,反倒越发哭得死去活来,才不觉慌了,上前哄着、甜言蜜语地擦着眼泪,不知不觉中把小新媳妇儿拥进了怀里。而那一拥,不知怎么,全身的血液、神经猛丁儿地突突暴跳起来;小新媳妇儿再有意无意把一张甜丝丝的嘴唇和一双热绵绵的细手,在牧羊人脸上、身上蹭来摸去,牧羊人下边那个多年打不起精神头儿来的小鸟儿,竟然便直楞楞、硬戳戳地竖了起来。

那使牧羊人好不惶惑,一个激灵打过,有心掩饰,小新媳妇却已经看出了眉目;一只手急急地探进对方衣裤,把小鸟儿抓了个插翅难逃,另一只手三扯两扯,把一对滚圆活脱的奶奶、一身细红玉白的肌肤裸露到牧羊人面前。牧羊人哪儿见过这种阵势,一阵心热血狂、天旋地转,顿时变成一只饿狼,把小新媳妇朝地上一丢,猛地扑了上去……

天降地应、山栽海接、雨密云浓……

好棒!棒极了!从来没有过的棒!

一次结束,牧羊人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小新媳妇柔柔地、暖暖的手又伸了过来,那小鸟儿竟然便又一次地抖擞起来。于是,牧羊人又一次变成了恶狼,小新媳妇又一次被丢到了地上……

好棒!依然好棒!比起第一个回合来似乎还要更棒!

这真是天大的奇迹!这真是做梦也梦不出来的事儿!这真是……女人啊!女人啊……

这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儿!这真是……女人!女人!造就生命的是女人,造就男人的也是女人!

牧羊人的生命重新得到了开始。他的无限的激情、柔情,巨大的生命力、创造力,都在小新媳妇身上得到了喷发证实:8年,小新媳妇儿这边为他生下了5儿3女,那边又把肚子鼓得山头儿似的……圣树屯另外几名幸存者家中同样发生了奇迹。30多年后,当朝廷派员专程前来考证参拜时,圣树屯已经是一个有着60多户人家、近200口子百姓的大村落了。 +L00yELLl2U5ay3A7QyVT0lmWunYBE3PpcuiJ7Xsm1YNgdDSP37r0KEwf1FPpj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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