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洋行建军

在进入“管退时代”之后，火炮制式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克服钢材的局限，迎头赶上德国最新的各种合金钢火炮。既然袁世凯已经决定不自办新式炼钢厂，在民国元年积极发起的第二波火炮制式必须依赖外国供货商。而外国供货商之选，自然非克鲁伯莫属。而克鲁伯公司对于亚洲的外销订单也是非常积极的。

在袁世凯整建炮兵之时，克鲁伯不但是中国最主要的火炮供货商，也是日本的制式火炮供货商。日本订单为克鲁伯创造了惊人的营业额。在1914年，辛亥革命元勋孙武到克鲁伯工厂作长达五天的细致考察时，对克鲁伯厂的巨大日本订单印象非常深刻：

“各国在此厂购制者，英、美、俄、法、日本皆有之，且皆有将校一二人、技师一二人、匠人三四或五六人，以备监督试验之任。日本定造管退炮八百尊，有将校二人、技师四人、工匠十二人。所造者为炮身、炮轮、挺簧等类。口径在十五生的以上，并镌有大日本帝国明治或大正若干年大阪兵工厂制造字样。其铸造专在一厂，该厂厂房甚多，日人其一处，由日人自为监守，除厂中必需工役外，无论何人不准闯入。今年已扫数完成，运回本国。现又在此定三十五生的口径长管海岸要塞炮两尊。武等欲参观既不可得，其厂主又以商业信用之故，代守秘密，仅由该厂技师隐为武言如此……”

孙武所见到的日本订单应该是当时日军制式的“三八”式75毫米野战炮与“三八”式150毫米榴弹炮。这两种仿造克鲁伯产品的火炮虽然在日俄战争时就已经定型量产。但是，大正年代的日本造炮技术不佳，八幡制铁所也没赶上合金钢革命的列车。所以，最难制作的炮身与制退器弹簧部件必须由克鲁伯原厂提供，日本人也只能在克鲁伯原装进口的重炮上敲上Made in Japan聊以自慰。在清末民初时，日本人正在用“三八”式野战炮全面替换老式架退的“有坂三一年”式速射炮。800门“三八”式野炮的订单已足以一次性淘汰日本全军的“有坂”野炮，这笔生意想必是克鲁伯当年最巨大的外销订单。

袁世凯从民国元年开始筹备选购新世代合金钢火炮，克鲁伯是众望所归的不二之选，而克鲁伯也是志在必得，急盼在中国再创销售800门火炮的辉煌佳绩。当时，克鲁伯在中国的总代理由老牌的军火商信义洋行（H. Handle & Co.）换成野心勃勃的天津礼和洋行（Carlowitz& Co.）。为了一举夺得中国制式火炮的大生意，礼和洋行不惜赌上家底。

可是，当时北洋政府的国库空虚，不得不向五国银行签订善后大借款。礼和洋行看准北洋政府的心病，慷慨提出代北洋政府向外国银行贷款买军火的贴心高招。这笔在民国元年盛夏谈成的贷款总金额高达420万马克（折算银元约为252万大洋），而且是信用贷款!北洋政府既不需提出抵押，也不用付礼和洋行任何佣金，付款以债券面额全额支付不打折，年息以北洋政府当时一般借款的七厘计算，一年结清本息。礼和洋行条件只有一个：“北洋政府要在一年之内于礼和洋行承销的德国军火与商品上花完这笔钱。”

礼和洋行只是一个靠佣金谋利的贸易公司，本钱不大。一个贸易公司居然放手一搏，出面为北洋政府作保向银行申贷巨款，足见礼和洋行对中国市场的信心。420万马克是非常巨大的数目，当时一门中日两国同时采为制式的“克鲁伯1903年”式75mm野炮，单价31000马克。420万马克足以购买100多门“克鲁伯”野炮。一个贸易公司居然能向银行贷出如此巨款，想必也有克鲁伯公司的大力支持吧。

然而，克鲁伯却没有收到梦想中的大订单。就在礼和洋行为北洋政府热情争取信用贷款的时候，袁世凯出人意料地将目光投向当时远较克鲁伯逊色的艾哈德兵工厂（莱茵金属公司）。

袁世凯之所以偏向艾哈德兵工厂，表面上的原因是黑钱滚滚的贿赂与回扣交易。艾哈德的中国总代理商是天津捷成洋行（A.Narte Co.），捷成洋行老板纳尔德为了与礼和洋行竞争，就把礼和洋行的买办（业务经理）雍剑秋挖到捷成。雍剑秋精通中国官场的人情世故。他做军火生意，专靠在高层的丰沛人脉，能打通如此众多的人脉，捷成的新任买办自然深知花钱打点的重要性。于是，雍剑秋向捷成老板提出三个在中国打开商机的铁律：

“要打进中国市场，首要之务不是拼技术，而是花大钱收买大官；其次，捷成的价格要压到比礼和的克鲁伯略低，好让被收买的大官有文章可做；其三，要有放长线钓大鱼的耐力，即使收买来的大官没有马上给捷成生意，但也要长期投资继续砸钱，结下人情，以待成功于来日。”

急于夺下中国市场的艾哈德兵工厂与捷成洋行完全遵照新任买办的指示，不惜血本疯狂打点。于是，雍剑秋以惊人贿款全面打开北洋政府的高层人脉，甚至直通天庭，将艾哈德的礼单直接呈送到袁大总统手里。

当然，以袁世凯之至尊地位，收礼是见不得现金支票的，捷成的见面礼必须别出心裁。于是艾哈德送出让人目瞪口呆的重礼：6000支步枪，10门“二十四生的德式大炮” !

捷成洋行无偿奉赠的“二十四生的德式大炮”应该是艾哈德在一战之前开发的24厘米重型攻城臼炮(schwererLadungswerfer)。攻城臼炮一向是莱茵金属的强项。但是，德军在一战时采用“克鲁伯”的21厘米Mörser 10为制式攻城臼炮。因此，艾哈德送来中国的10门臼炮大概是没有中选的样炮。这10门重型臼炮很快就在二次革命进攻浦口时发挥威力。但是，样炮没有零附件与耗材的供应，无法维修。所以，在浦口战役之后成为废铁，被放到长江沿江炮台上当摆设。

至于艾哈德厂经由捷成洋行赠送的6000支步枪，则是著名的“老套筒”M1888式步枪。 当时，德国已经采用“毛瑟”98K作为制式步枪，M1888式步枪全面淘汰，但库存惊人。于是，“老套筒”成为二手军火市场的热门商品，在华的德商洋行莫不倾全力推销。依据1911年信义洋行与礼和洋行提呈的一份报价单，原售价在约为25银元左右的M1888式步枪，单价已经被压到28.5马克（约为15-17银元）。6000支步枪虽然是二手货，但总价也大约在10万银元左右。而且，已经被德国淘汰的M1888式步枪是北洋军的新宠，6000支步枪足以一举装备一个步兵师，如此重礼，怎能不让袁大总统心花怒放!

艾哈德的大手笔成功赢得袁世凯的好感，连德国政府也注意到艾哈德在中国的突破。当时的德国皇帝威廉二世正有意越过五国银行向中国政府单独放贷赚利息，为示善意，德国政府在中国二次革命时免费赠送给北洋政府10000支步枪、20门75毫米火炮与自来得手枪。因为，捷成洋行有现成的政界关系，所以，德国政府就经由捷成洋行致赠步枪与火炮。火炮是艾哈德产品，而步枪仍是M1888式。库存M1888式步枪是威廉二世广结善缘的法宝，当时正在以半卖半送的优惠价大量赠予土耳其与奥匈帝国等盟国，而艾哈德的75毫米山炮与野炮都不是德军的制式火炮，自来得也不是德军的制式手枪，送之不足惜，但却能让饱受日本人闲气的袁世凯眉开眼笑。德国政府这招果然达到奇效，袁世凯开始与德国洽谈单独借款大单，中德关系一时亲密无比。

有了两次免费大礼，艾哈德一炮而红。捷成洋行与艾哈德公司抢下了礼和洋行与克鲁伯公司的火炮生意，甚至连北洋军现役“克鲁伯”野炮所用的炮弹订单，都被艾哈德横刀夺爱。不料克鲁伯的75毫米榴霰弹规格埋有伏笔，其弹筒与弹头接合部比国际标准短了一截，因此艾哈德按照国际标准制造的75毫米榴霰弹在验收时上不了膛。幸亏实际主持陆军部采购的次长徐树铮是捷成洋行用钱打点的重点对象，有钱好说话，捷成洋行便把这则丑闻轻轻压了下来，再暗中将整批炮弹按克鲁伯规格上车床返工磨短一圈，朦混交货了事。

抢“克鲁伯”野炮的炮弹订单只是小生意，在1914年，德国政府向袁世凯提出了中德合办兵工厂的宏大计划。这个兵工厂将生产所有中国制式所需的枪炮，资金由德国公司投资，机床由德国公司出售，而中国必须承诺在二十年间不得向其它国家购买军火。在二十年之后，这家兵工厂无偿交给中国接收。

如此一个政策性的投资，对中德两国都有巨大利益。中国能够借此迅速提升制式兵器的水平，军事实力将一举赶上正拿着《二十一条》张牙舞爪的日本，还能在二十年之后无偿接收整个兵工厂；而对德国而言，中德合办的兵工厂足以确保二十年之内德国在华的优越地位（但条件要比《二十一条》合理许多）。而对承接此案投资设厂的德国公司而言，中德合办兵工厂是中国军火市场获利最巨大的生意。

当时中国国内兵工厂的军火产品不是无偿供应军用的，陆军部对部内依生产计划生产的兵器会拨发价款，是为“额造”；而于陆军部之外各省各军也有直接出钱下给兵工厂的订单，是为“代造”。在袁世凯当政时期，军中一直有呼声要另择新址建立一个新兵工厂，以取代满清留下来的各处老兵工厂。如果这家中国国内唯一的兵工厂是德资企业，这家德资企业将在未来二十年里垄断中国所有额造代造的军火生意!

再者，按照袁世凯暂不新建钢铁厂的政策，计划中的德资兵工厂是没有钢厂的。所需钢材势必得由这家德国公司供应，这又是一笔惊人的垄断生意!

当然，这家幸运的德国公司便是艾哈德，而克鲁伯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德国政府提议的德资兵工厂获得袁世凯首肯，并选址于北京西郊的京汉铁路重镇长辛店。1914年9月，陆军部提出长辛店兵工厂的经费预算。预算的附注栏特别标明其成本估算参考“德国蜀赫厂最新机器厂内价值”。计划中的新兵工厂没有钢铁厂，只有枪厂、枪弹厂、炮厂、炮弹厂与火药厂。虽然，只是来料加工的组装工厂。但是，长辛店兵工厂的初步建设经费预算已经达到1951万8815银元，每年的运营成本也高达2045万6000银元。

2045万6000银元是什么概念呢?

袁世凯时代震惊朝野的善后大借款总金额是2500万英镑。而且，善后大借款债券是按面额九折出售的，再扣除利息，实收只有八四折的2100万英镑。这笔巨款若折成银元，大约相当于2亿4150万元。所以，长辛店兵工厂的建设经费再加上第一年的运营成本，已经相当于善后大借款总金额的8.5%。如果没有艾哈德之类愿意大举投资的国外军火企业，长辛店兵工厂根本办不起来。

在军械司提出长辛店兵工厂预算的两个月之前，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全力扩厂生产军火的莱茵金属公司（艾哈德）无力兼顾中国生意。于是，长辛店兵工厂只存在于纸面上。依据雍剑秋之子的回忆，兵工厂合约原本毁于抗战时期。于是，后人也无从得知长辛店兵工厂提案对中国火炮改良的意义，也很难想象袁大总统心中的制式火炮究竟是何样式。只剩下黑钱滚滚的贿款丑闻载诸史册。

然而，就在捷成洋行与礼和洋行龙争虎斗的同时，袁世凯与另一家德国洋行的火炮生意，却间接折射出袁世凯年代火炮发展的另一个局限，而这个局限正是此后四十年间中国火炮发展的无解难题! LogkS8AkKBxdSi5O6BQ3RpJXSBXZGCxBAzDH9zFScImSJhw6LPcIvAmCxzqFlP1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