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照例将枯黑僵硬的手,哆哆嗦嗦地伸进深深的口袋底,吃力地从里面抠出几枚硬币来,一枚一枚地漏到另一只干燥的掌上,然后,牢牢抓住她细细的手腕,斜起抓着硬币的手,那硬币就一枚跟着一枚、带响地滑落到她柔软的掌上。奶奶低下头,又细看了一下那些硬币,知道了确实是五分,便把她的五根长长的手指往上一扳,那些硬币便全部攥在她黑暗的掌心里了。
“闷了呀,就街上瞎遛去。那五分钱呀,别省着,见喜欢吃的,就花了。”奶奶说完,看了看她那张黄巴巴的小脸,摇了摇仿佛一摇就不大好控制住的脑袋,推起歪歪扭扭的冰棍车。那四个轱辘全都斜着磨擦地面,轴也没上油,“嘎嘎”的一路噪音。
她老想跟奶奶一起去卖冰棍,像奶奶那样,拿一方木块,用力地、“哒哒哒”地拍击着箱子,捏着嗓子喊:“冰棍,小豆冰棍!”手拍麻了,嗓子喊哑了,那样也许就不寂寞了。可奶奶死活不让。她只好一人闷在家中。桌上的花瓶、墙角上的衣架、从屋顶垂挂下的灯泡……所有一切都静悄悄的。这无边无际的静,折磨着、压迫着她。她会烦躁不安,憋出一身汗来。忽然地,她会睁大了眼,气喘起来,然后像逃避什么似的跑出门去,跑到喧嚣的大街上。她沿着大街往前走,东张西望、漫无目标,手不住地在口袋里摩挲着奶奶给她的五分钱,直将纤细的小手弄得黑黑的。
天天如此。
这天,她走到城外的大河边。河边有一片绿茵茵的草地。草地上,几株身材修长的云杉恬静地站着。还有一棵老银杏。她倚在银杏树干上,好奇地朝前望着:一个约十五六岁的独臂男孩在放风筝,他抖着线绳,往后倒着步,不一会儿,一只漂漂亮亮的风筝就悠悠地放上了天空。他慢慢地松着线绳,翘首望着他的风筝,任它朝高空飞去。一个大好的春日,空气是透明的,太阳纯净地照着大河和草地,照着那个独臂男孩。他似乎玩得很快活,用那只唯一的手牵着线绳,一会站着,一会儿坐在草地上,一会儿惬意地躺在草地上,嘴里悠闲地叼根草茎,眼睛痴迷地望着那只风筝,仿佛那风筝将他的灵魂带进了天际间。
他看到了她。
她看了一眼他,又去看风筝。
大概空中有一股气流流过,风筝忽闪了一下。她禁不住朝前跑去,伸出双手——她怕它跌下来。当她明白了那风筝是不会掉下来的时候,为自己刚才很傻的动作感到很害臊,就转过身去。
风筝又升高了,像要飞进云眼里。
不知过了多久,风筝在空中一下一下地朝她的头顶移动过来。随即,她听到了脚步声,掉头一看,那个独臂男孩牵着风筝正朝她走来,空袖筒一荡一荡的。他比她高很多,她要仰头望他的脸。
“想玩风筝吗?”他问。
她微缩着颈子,慌张地摇摇头,眼睛却仰望着那风筝。
“玩吧。”他走近了,把线绳送到她跟前。
她看着他,不知道是该接受还是不该接受他的邀请。
“给!”他把线绳一直送到她的手边。
她微微迟疑一下,紧张地接过线绳。
“跑!”
她跑了,风筝跟着她跑。她笑了。
独臂男孩站在蓊郁的银杏树下,极快乐地望着她。
她在草地上尽兴地跑着,风筝在空中忽上忽下地转着圈儿。春光融融,一派温暖。不一会儿,她的脸上泛起红润,有点凸出的额头上,沁出了一粒粒汗珠,两片苍白的嘴唇也有了淡红的血色。阳光把草地和树木晒出味道,空气里飘着清香。阳光下的大河,闪闪烁烁,像流动着一河金子。几只水鸟贴着水面飞着,叫出一串串让人心醉的声音。
她好像有了什么想像,久久凝眸风筝。不知为什么,有两道泪水顺着她好看的鼻梁在往下流……
那个独臂男孩走过来。
她把风筝交给他:“我要回家了。”
“你家在哪儿?”
“罐儿胡同。”
“我们离得很近。我家在盆儿胡同。”他连忙收了风筝。
他和她往家走。
“你刚才哭了。”他说。
她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爸爸妈妈了。”
“他们在哪儿?”
“人家说他们犯罪了,让他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她停住了,下意识地又去看天空的风筝,知道了它已不在天上,才把目光收回来。
路上,她告诉独臂男孩:“前天,爸爸妈妈寄来一张照片,他们站在沙漠上,四周都是沙子,一眼望不到边。”
独臂男孩问:“你在哪儿上学?”
“我不上学了。”
“为什么呢?”
“我生病了——噢,对了,你别靠着我,我是传染病。”
独臂男孩没有走开,反而更加挨近她。
他的空袖筒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她好奇地望着。
独臂男孩发现了她在注意他的空袖筒,竟没有一丝自卑的神态,却露出了几分骄傲,好像那只空袖筒是一种什么荣耀的象征。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流篱。”
“你呢?”
“我叫达儿。你就叫我达儿哥。”
“达儿哥,再见!”她扬着小手。
“再见,小流篱。”他竖起一只有力的胳膊。
他们走开了,一个大男孩,一个小女孩,一个去盆儿胡同,一个去罐儿胡同。
从此,达儿哥常来看她,并带着她出去四下里玩耍。达儿哥钓鱼,流篱就像只小猫一样蹲在他身边,用眼睛盯着水上的鹅毛管浮子。那浮子是染了红色的,在碧绿的水面上,一跳一跳的,像个小精灵。钓了鱼,达儿哥用根草蔓一穿:“给你带回家,让你奶奶煮汤给你喝,你有病。”这是一座小城,走不多远,就是乡村。星期天,达儿哥肯费一天时间,带着流篱去田野。云雀在云眼里清脆地叫着。空中飘着游丝,辽阔、湿润的田野上,五颜六色的花朵在草丛里开放。达儿哥说:“田野上的空气对治你的病有好处。”于是,流篱就张大嘴巴,猛劲地吸着带着泥土气息并和各种草木香气混合在一起的空气。
不久,流篱就知道了那只空袖筒的由来——
东城边上有座高高的古城墙,城墙筑在河滩上,除了驾小船,就谁也到不了那个河滩。当时才十岁的达儿哥听见一群孩子打赌:“谁能翻过去,我们大家都在地上爬三圈。”一个比一个把胸脯儿拍得响,可一个比一个地更能耍滑头,一个比一个快地找借口跑了。达儿哥朝他们的背影蔑视地耸耸鼻子,转身望望那堵城墙。第二天,他拿了根长长的绳子来了。绳头上拴了个铁钩儿。他往上使劲抛了十几次,那钩儿才终于在城墙头上钩住。他猴儿一样爬上了墙头,朝下一望,不禁打一个寒噤:这么高!他用手紧紧抓住墙头,猫在那儿半天不敢动。过了好久,他才又壮起胆子,把钩插进两块石块的缝隙里,往城墙那边滑去。就在他快要落到河滩上时,钩子将那块大石块钩翻了,他跌趴在地上,没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大石块就砸在了他的胳膊上……河上吹来的凉风将他吹醒,他觉得左胳膊不在了,一歪脑袋,只见鲜血染红了河滩上一片绿草。他喘息着,朝城墙爬去,用肩倚着城墙艰难地站立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早准备好的刀子,咬着牙,在城墙上一笔一划,刻着自己的名字。胳膊上滴着血,冷汗珠纷纷地落在城墙下的草丛里。刻完最后一划,他重重地摔倒在河滩上。不知过了多久,河上驶过一只船,船上人发现了他,将他救起送到医院。医生说:粉碎性骨折,耽搁的时间又长,只有截肢。
当他空着一只袖筒上学时,全体孩子将他团团围住,都用一种敬畏崇拜的眼光注视着他。
于是,达儿哥就成了流篱的英雄。
一连好几天,达儿哥都没来看她了。“他哪儿去了呢?”她长时间地站在门口,往胡同口眺望着。正急着,达儿哥来了。他说:“要举行篮球赛了,我天天得练球,没有空来看你。”
流篱摇摇头:“你也能打篮球?”她疑问地望着那只空袖筒。
达儿哥很自傲地一笑:“我是中锋!走,到河边玩去。”
临分手时,达儿哥问:“你想看我打球吗?明天就比赛了。”
流篱当然愿意。
第二天,达儿哥真的把流篱带进了比赛场。
比赛开始了。流篱谁也不看,就光盯着达儿哥。达儿哥满场飞跑,球到了哪儿,哪儿就有他。他高高跳起来时,长长的独臂几乎要碰到篮圈了。他弯腰拍着球,那球像是有了他的灵魂似的,谁也抢不去。传球时,他能像风筝似的在空中停很长时间,目光向左,球却向右射去,等对方明白了他的心机,球早落在了同伴的手里。球又传回来了,他在篮下一横身子躲过一个对方的球员,弹起来,长胳膊一勾,手腕一弯,那球画了个弧,就听见“刷”的一声,四边不靠,空空地穿过篮圈。不一会儿工夫,比分就拉开了。对方急眼了,派出两个满脸蛮气的高大队员,一前一后地夹着他。达儿哥被钳制住了。对方很快就把比分追了上来。只剩最后五分钟时,对方竟然超过了达儿哥他们。有那么十几秒钟,达儿哥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只飞来飞去的球,发亮的牙齿咬啮着干燥的嘴唇,狠狠地攥着汗淋淋的一个拳头。突然,他大叫一声,直射球场中心,一个飞跃,手在空中一招,截住对方的一个球,随即,旋风般地扑向球篮,没等对方反应过来,球“刷”地入网了。
流篱禁不住在地上连连跳起来。一个劲地欢叫。
对方把达儿哥盯得更紧了,达儿哥敌视地看了他们一眼,左奔右突地甩避着他们。还剩最后两分钟时,又扳成了平局。
球场上的空气紧张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达儿哥满脸汗光闪闪,背心整个被汗水黏附在身上。两个对方队员一前一后,紧紧地挨着他,贴着他的胸脯和后脊梁。他一晃动,摆脱了两个对方队员,伙伴见他朝篮下冲去,把球传给他,正当他要起跳投篮时,一个对方队员像头野牛一样冲过来,存心一头撞在他的胸脯上,将他“嗵”地撞倒在几米远以外的地上。那个队员被罚下场了,但达儿哥挣扎了几下也没有从水泥地上爬起来,被人架起来走出球场。他痛苦地咬着牙,一边往外走,一边不时地回头看一眼球场。
流篱钻过人群,来到达儿哥面前。
正被人按摩着的达儿哥摇摇头,喘息着,尽力朝她轻松一笑。
当还剩最后一分钟、达儿哥见着自己一方马上就要输掉时,他站了起来,要求再次上场,被应允了。他微跛着腿一跳一跳地进入球场,流篱朝他摇着手,他也朝流篱摇着手。
几乎是随着一声锣响,达儿哥的最后一球应声入网。他几乎是在中线弧上,用他那只唯一的带伤的胳膊将球投进的。他身体微微后倾,双腿直直地垂着,整个形象宛如腾到空中的一股袅袅轻烟。流篱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飘在空中的形象。
达儿哥得到嘉奖:一套蓝色的运动衣。
他捧着它,找到了流篱,一起往家走。
路过大河边时,达儿哥忽然停住了:“我下河洗个澡,把这套运动衣穿上吧?”说完,他脱掉长裤和上衣,扔在草地上,朝大河跑去。
流篱抱着达儿哥的衣服追过去。
达儿哥跳起,像画了弧的球一样,在空中一闪,扎进大河,溅起一团雪白的浪花。他用独臂游到对岸,喊了声“小流篱”,又游过来,身后留下的那条长长的白练,像是一条彗星的尾巴。
他甩了一甩头发上的水珠,走上岸来。
已近黄昏,初夏的夕阳照耀着这个残缺不全的肉体。他的皮肤呈棕色,显得紧绷绷的,像是能敲出铁质的音响,经水一洗,像缎子在夕阳下闪闪发亮。他的肩又宽又平,像是要去用它扛什么沉重的东西。他的躯体还未发育成熟,胸脯扁平,而且很瘦,露出根根肋骨。随着他的喘息,那肋骨会一根根地上下错动。他的断臂却使他平添了几分风骨。
流篱忽然叫起来:“达儿哥,你看!”她用手指着远方的一座大山。
“山!”
“你看山顶上那块石头!”
此时,夕阳正落在远山顶上那块突兀出来的石头后面,使石头成为一个边缘清晰的黑色剪影:它宛如一尊人的雕像。更妙不可言的是,那还是一个独臂人。
“达儿哥,像你!”流篱为这个发现而高兴得在河边草地上又蹦又跳。
达儿哥向山望去,然后笑了:“像,像一块石头。”他说,“别看那石头了,看我穿上它好看吗?”
流篱掉过头来:“好看。”
“回家啦。”他舒展地挥了挥胳膊说。
流篱点点头。
走了几步,达儿哥又停住了,脱掉那套新衣,小心翼翼地折好,重又装到塑料袋里:“以后有比赛,我再穿。”说完,又穿上那套打了补丁的、已显得短小的衣服。
流篱知道,他的父亲在他还没有记事时就已经去世了,他和妈妈两人过日子,家里很穷。
有半个月时间,流篱没见到达儿哥了。达儿哥在埋头温课,准备考大学,没空儿了。
流篱懂道理,不怪达儿哥不来看她。她一天一天地,耐心地等待着,达儿哥说好了,过一个月就来看她。
可是,不足一个月,达儿哥就来了。他瘦了,眼窝黑黑的,头发枯焦,嘴唇爆着皮,走路轻飘飘的。见了流篱,他干涩地一笑。他坐在凳子上,用手托着瘦尖了的下巴颏。
流篱呆呆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怕考不了大学了。”
“为什么呀?”
“妈妈生病住院了,而我参加高考复习班,要交不少钱呢,我也不好意思再向家里伸手要钱了。”
流篱朝自己的小屋跑去,不一会儿,抓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包出来了,放在桌上打开,只见是一小堆硬币。那是她把奶奶每天给的五分钱省下,积攒起来的。流篱好像早知道有一天,它们是能够帮助达儿哥的。
达儿哥直摇头:“那不行!”说完朝门外走去。
流篱抓起布包,抢先跑到门口拦住达儿哥,仰起脸,双手捧着这堆白花花的硬币:“达儿哥,收下吧!”
达儿哥望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收下吧,收下吧……”她的口气里含着少许哀求。
达儿哥伸出手,把这些钱接过去。
临走前,达儿哥说:“小流篱,过一个月再来看你。”
流篱乖巧地点点头。
真是过了一个月,达儿哥来了,说:“明天就上考场了,今天不再复习了,轻松轻松。”
奶奶回来了,她决定要好好招待一下这个“小伙子”。因为,是他,给她的孙女儿带来了欢乐和笑脸,是他让她的孙女儿几乎快要养好病了:“别走,今天吃汤圆,奶奶的汤圆做得可好了。”
达儿哥朝奶奶笑笑。
奶奶煮好汤圆,盛上。三个人围小桌而坐,欢欢喜喜地吃着。吃到中间,达儿哥忽然停住了,把那枚长柄的汤匙放在了桌子上。
奶奶和流篱都奇怪地看着他。
他望着勺:“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我现在来转动这把勺,如果勺柄冲我,我就能考上。”他垂下一根手指去。
屋里一片寂静。
流篱的心“突突”地跳动着。
勺转动了,飞快,转成一个银色的圈。后来,逐渐慢了下来,长长的勺柄在悠悠移动着。
流篱的眼睛紧紧盯着勺柄,在心里不住地说着:冲达儿哥吧,冲达儿哥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勺柄冲着达儿哥了,可是又慢慢移开了。
流篱立即闭上眼睛。
“啊,我能考上!”达儿哥忽然大叫起来。
流篱睁开眼睛:那把勺,像夜空下的北斗星一样,亮闪闪的勺柄笔直地指着达儿哥。
奶奶欢喜得眼里流出了眼泪。
公布成绩了:达儿哥成绩极棒。填志愿了,达儿哥当然要填名牌大学:他达儿哥有这个权利。
一连几天时间,达儿哥净带着流篱四处野去:河边、田野、大街……他也常常在玩耍中忽然安静下来,或倚着大树,或坐在河边,仰望着白云悠悠的天空,眼睛里满是憧憬。
“达儿哥要上大学了。”流篱整天笑眯眯的,仿佛要上大学的不是达儿哥,而是她。
入学通知书开始不断地来到那些幸运者的手上。可是达儿哥的还没来。眼看他的伙伴们都要上路了,他也没有接到通知书。他终于沉不住气了,带着流篱跑到招生办公室去打听。消息如一枚炸弹扔在了达儿哥头上:体检不合格。
达儿哥僵住了,站在那里半天没动。
流篱望着达儿哥,忽然抱着达儿哥的那只独臂,“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达儿哥的目光显得有点呆滞。
流篱哭得招生办公室的那帮阿姨的眼睛也都矇矇眬眬的。
达儿哥忽然使劲甩了甩脑袋,像是要抖落掉什么。他勉强一笑,拉着流篱,离开了……
达儿哥大病了一场。
流篱跟着达儿哥也瘦了一圈。
这天,他看望流篱来了。
“奶奶,我正在找工作。我可以带着流篱玩很多天呢。”达儿哥说。
奶奶用手摸摸他的独臂,含着泪笑笑。
夏天到了,达儿哥还没有找到工作。他心里有点发闷,带着流篱又往城外田野上跑。夏日的田野,披青绽绿,四野苍翠。一棵棵高大的柿子树,像一把把巨伞,撑在田野上。一股泉水从远处黑漆漆的松林里流出,在阳光下发亮。远山,鸟幽幽地鸣啭,显出了山谷的静谧。夏天的浮云,像一堆堆晶莹的白雪,在天边缓缓地飘移。
一直呆到黄昏,当玫瑰一样的流霞洒落乡野时,他才和流篱往城里走。
河滩上,流篱停住了,在看什么。达儿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草地上站着一个跟流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连衣裙,跑起来时,那连衣裙就飞张开来,她跑远了,但过了一会儿又跑了回来,转了一个旋儿,缓缓坐在了草地上。
裙子,裙子,白裙子!
达儿哥从流篱的眼睛里听到了这种欢呼。
流篱已十三岁了。
流篱闭了一下眼睛,关掉了一个梦,一个幻想,转过身去,飞跑起来。
第二天,达儿哥来了,手掌上是一叠钱:“给你买裙子。”
淡淡的眉毛弯下了,流篱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我卖了那套运动衣。走,给你买裙子。”
流篱跟着他。
“你进去买吧,我在外面等你。”达儿哥站在商店门口。他是个小伙子,站在卖裙子的柜台前,他会发窘的。
没过一会儿,流篱出来了。没有买到裙子,却哭着。
“怎么了?”
流篱手一指:“那两个卖裙子的骂我……”
“骂你?”
“骂我‘小倭瓜’……”她屈辱地哭着。
欺负流篱?谁也不能欺负流篱!他一把拉住流篱的胳膊,走进商店,问:“是哪两个?”
流篱用手指了指在柜台里站着的两个男的。
“你出去等我!”
流篱不走。
“出去!”他指着门外。
流篱战战兢兢地往外走,走几步回头望一眼。
达儿哥用目光催她快点走。
流篱只好走出商店,在外面等他。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达儿哥出来。她跑进商店,不见达儿哥,也不见那两个男的。她急了,大声叫起来:“达儿哥!达儿哥!”她慌慌张张地从商店里面叫到外面,又从外面叫到里面,再叫到外面,团团乱转。
达儿哥被那两个男的揪到了仓库里。
商店关门了。
流篱蹲在树下“呜呜”地哭:“达儿哥……达儿哥……”
“流篱!”达儿哥忽然在她背后叫起来。
她跳起来,只见达儿哥站在她面前。他的衣服被撕烂了,鼻孔下挂着两道血痕,那只唯一的手上,也是血斑。
“我把他们打出了血!”
流篱直哭。
晚风从远处峡谷口吹来,沿着大街一个劲地吹着。达儿哥拉着流篱的手,在温柔的灯泡下往家走……
多半年过去了,达儿哥也没找到工作。
他一人独自在郊外的田野上不吃不喝地躺了一天,想了一天,最后决定离开家、离开这座城市,上了一位朋友的父亲经营的运输船,开始了四处漂泊的生活。
达儿哥临走前,对流篱肯定地说:“等着,你爸爸妈妈很快就要回来的。”
果真像达儿哥预言的那样,他离开后没两个月,爸爸妈妈就从沙漠上回来了。从此,流篱过上了富足、温暖的生活。而这时,她就越发思念漂泊在河上的达儿哥。吃饭了,她想:达儿哥吃饭了吗?睡觉了,她想:达儿哥睡觉了吗?达儿哥,你到了哪儿啦?累吗?冷吗?……
流篱的眼睛里总藏着一份思念。
第二年的冬天,达儿哥终于回来了:他的妈妈去世了。
只一年,达儿哥大变,让流篱几乎认不出他来了,直盯着他看了半天。达儿哥瘦得骨棱棱的,颧骨、肩胛、下巴颏,都执拗地凸出来,皮肤很粗糙,嘴显得很大,嘴唇上长出了黑黑的很短的胡子。他甚至连声音都变了,变得有点沙哑。他身上依然穿着出去时穿的那套衣服,风吹、日晒、汗的腐蚀,使衣服几乎蚀成白色。
他朝流篱笑笑,带着一丝伤感。
妈妈在城外荒郊下葬了。妈妈就他一个亲人。他坐在妈妈的墓前,一连三天,每天从早上一直坐到月亮消失在西方的峡谷里。
流篱离他不远,也默默地坐着。她的奶奶在爸爸妈妈回到城市后不久也去世了。她知道亲人离开世界时,活着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第三天的最后几小时,达儿哥是动也不动地站在妈妈的墓前的。时间太久,他的双腿麻木了,重重地栽倒在地上。流篱跑过来,把他扶起来。星空笼罩着冬天寂寥的原野,世界一片混沌,远方起伏不平的山峦,像在夜幕下奔突飞驰的骏马,显出一派苍凉的气势。
回城的路上,流篱对达儿哥说:“别走了,达儿哥。”
达儿哥摇摇头。
奶奶临死前对流篱的爸爸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以后把达儿接到我们家里。”流篱的爸爸妈妈已劝过达儿哥好几次,让达儿哥住到他们家里去,达儿哥却总是不肯。
又过了三天,天空下起大雪来。流篱照常去找达儿哥,可一进门,她愣住了:屋里换了陌生人。
陌生人见了她,问:“你叫流篱?”
她点点头:“我达儿哥呢?”
“他把房子卖了,今天天不亮就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并拿过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一封信,一条裙子,他让我交给你。”
流篱的眼睛里立即就蒙上了泪幕。
达儿哥的信——
小流篱:
你达儿哥走了,到什么地方去呢?不清楚。我首先要买一条船,我该有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船。我要赚很多很多钱,然后我回来,什么事也不干,在家里专门写小说,我想做一个作家。也许能做成,也许做不成,但我一心想做。
那次跑了那么多商店,也没能为你买到你喜欢的那种白裙子。现在终于买到了。夏天来时,你就穿上它。我想,你要比那个小姑娘美得多。
你达儿哥的命运似乎很不好,他总是失败,还很惨,可你达儿哥不在乎。
为我祝福吧!
祝你
一帆风顺!
达儿哥
雪很大,路是白的,房屋是白的,树是白的,整个世界一片白。她慢慢地走,不一会儿也变成了白的。
春送走了冬,夏又绿了春,秋刚把夏染成金色,白色的冬天又来了……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一年一年,流篱已长到十六岁,出落成一个袅袅婷婷的少女,达儿哥却没有回来。有时,她会突然地想起他,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河边草滩上。她静静地向远山眺望,会看到那座雕像依然不可动摇地坐落在峰巅之上,翘首凝望着云霞飘流的天空……
一九八六年五月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放室